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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侧写

2017-04-01谢琰

作文与考试·高中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寒士孟郊隐士

谢琰

唐宋士大夫谈论起“诗人”,也不仅是在说“写诗的人”,而是在讨论一种特殊的身份与人格。

陆游有一首著名的七绝《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幅陆游自画像,常让我想起蒋兆和先生画的杜甫像,也让我想起蒋先生本人。杜甫,陆游,蒋兆和,一律是骨骼清奇、忧愤深广的样子,代表了一种最典型、最深入人心的“诗人”形象——如果说“诗”是“穷而后工”的话,那么“诗人”就应当是“穷而后帅”了,越穷愁越有“范儿”(李白那样的就不是“诗人”,是“诗仙”)。

然而,有趣的是,尽管杜甫诗中不乏对自身形象的精彩刻画,比如“乾坤一腐儒”、“艰难苦恨繁霜鬓”,但是他却从来没像陆游那样,清醒地把自己界定为“诗人”。翻遍杜甫的诗集,居然只出现了一次“诗人”,即《留花门》:“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这是“诗人”一词最原始、最质朴的用法,意思是“《诗经》中的作者”,因为《诗经·小雅·六月》有“薄伐玁狁”之句,这里是用典。翻翻《昭明文选》,也全是这种用法,比如王粲《从军诗》:“诗人美乐土,虽客犹愿留。”《诗经·魏风·硕鼠》有“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之句,所以这里的“诗人”也是指“《诗经》中的作者”。

从中唐开始,“诗人固穷”的观念才真正萌生,“诗人”之名才带上一层意味深长的牢骚,显示了一种特殊的身份——盘桓下僚的寒士。孟郊最先喊出了寒号鸟一般的苦吟:《送淡公》:“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倚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哭刘言史》:“诗人业孤峭,饿死良已多。”《吊卢殷》:“诗人多清峭,饿死抱空山。”白居易更善于总结,其《读邓鲂诗》说:“诗人多蹇厄,近日诚有之。京兆杜子美,犹得一拾遗。襄阳孟浩然,亦闻鬓成丝。”这就大大扩张了“穷愁派”诗人的阵容。此后直到晚唐五代,大大小小的诗人都在嘟囔着“诗人固穷”的调调,而且越写越偏激,越说越有理。

到了北宋,“寒士”们摇身一变,成为科举考试中的新宠、士大夫政治中的新贵。“寒号鸟”们也噤声了很长时间。从宋太祖到宋仁宗,这几朝诗歌中都极少看到“诗人固穷”的论调。等到神宗朝变法一起,倒霉的人又剧增起来,诗人们重新尝到了“窮饿”的滋味。表面上把孟郊诗讥作“寒虫号”的苏东坡(《读孟郊诗二首》),背地里也颇嚎了几嗓子孟郊式的苦吟。这么多穷愁之音,我们就不难理解陆游会在“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幅自画像的题头写上“诗人”二字了——“诗人固穷”,既是中唐以来的传统观念,也是陆游个人的人生感悟。

其实,当“诗人固穷”的观念在中唐悄然而兴的时候,“诗人高贵”的观念早已埋藏在很多诗人的精神深处。“诗人”之所以显得“高贵”,往往因为与隐士气节有关,所以“诗人”常和“酒客”、“居士”、“禅客”形成对偶关系。比如之前所举“酒客逢山简,诗人得谢公”、“诗人识何谢,居士别宗雷”,再比如韦应物《花径》:“朝与诗人赏,夜携禅客入。”韩翃《题慈仁寺竹院》:“诗人谢客兴,法侣远公心。”这种对隐士的崇拜,在中唐之前多是一种空想,或是伪饰,很少有人真能耐住寂寞,更多人是贴着隐士的标签去追逐俗世中的功名。而到中唐,尤其到德宗、宪宗二朝,隐士理想真的能在人生中落实,就是白居易所谓“中隐”,或是后来晚唐人津津乐道的“吏隐”。反映在诗歌中,它有一个更美的名号,叫做“闲适”。

李杜王孟也写闲适诗,但他们的诗,背后都是空想;无论信奉儒家、道家还是佛家,他们的“闲适”都是空中楼阁,经不起现实来拆。只有到了白居易,“闲适”才真正扎根于人生:它不是对某种思想资源的崇拜与追求,而是现实中的随机应变,是一种肤浅但玲珑的智慧。

综上所述,“诗人固穷”和“诗人高贵”这两种观念都在唐宋时期绵延甚久、影响甚广。到底谁是“诗人”呢?穷愁的寒士?还是高贵的艺术家?这个问题本无答案。对它的追问本身,就是一段精彩的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史。从中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固穷”的观念,体现了士大夫对政治的永恒依赖;“诗人高贵”的观念,体现了士大夫对政治的自觉疏离;纯粹艺术气质的“诗人”形象在南宋诗歌中的普遍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士大夫精神生活的新动向——他们不再追求官僚、学者、文人三位一体的综合型士大夫气象,而是安然并合理地追求某一种身份,自觉地塑造某一类人格。这种新动向终究在明代蔚成大观,从而造就了一个“文人”与“官僚”分庭抗礼的文化时代。

(编辑: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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