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别墅

与几位老友相聚，发现其中一位以前酷爱喝酒每饮必醉的人，现在也变得秀气起来，喝了两杯红酒就推盏，我们笑他，他就说：“现在不是小青年啦，年轻人烂醉起来样子也可爱，还可以叫豪放，像我这样的喝得稀巴烂，人家会谣传我离婚的。老啦，可以不好看，但一定要清爽啊！”

座中一时沉默，大家互相看看微红的脸面，心里可能都有岁月之感，别有一番滋味吧。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先哲孔子的故事。他老人家出外宣礼碰壁，带着一干弟子返回山东，路上碰到老子请他喝酒。因为心里不痛快，孔子连喝了好几坛，一醉三日。于是，待他酒醒后，老子便劝解他说，饮酒，需“不沉，不淫，不湎，不酗，微醺可矣。”孔子亦悟，“唯酒无量不及乱”啊，清净自正，才能得到饮酒的真趣。

我暗想：微醺可矣，真的不錯啊。许多事物，难得的不正是“恰好”二字吗？那薄醉的感觉，适度、舒服，谁说不是一种人生的好境界呢？保持清爽，谁说不是一种自爱的精神呢

读书的时候，曾经想不通谢灵运那句淡淡的“池塘生春草”为何成为千古不衰的名句，好像没有文采也没有奇景，它好在哪里呢

结婚的时候，也曾经略有迷惑，这不是一段波澜起伏的恋爱，为什么一个不曾令我痛哭狂笑过的人，却唤起了我心中最深的依恋

现在想想，又有什么奇怪呢？我们都是凡人，区区一条薄命，能经得起多少沸水与烈焰的折腾？要经历多少情怀的变迁、错失的痛苦，才能将一场充满遗憾和伤害的初恋渐渐地磨洗熨烫，让它淡化平复，终成一条记忆里明媚的月光小巷、浅斟低唱的少年轻愁？才能懂得，所谓爱一个人，那些浓墨重彩酩酊深醉的折磨和考验，满足的只是自己的私心，而只有云淡风轻微醺薄醉的抚慰和体贴，才是给予对方的珍爱。你说逆境出人才，不错，可是要经历多少挣扎拼博、破茧化蛹，才能体会顺境的滋养是多么可贵，自由翱翔的感觉有多么幸福！

涉过如海的花林，看过如梦的绚烂，才终于明白“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这样一种沉静的力量，才是万紫千红随意挥洒的底气。原来“池塘生春草”，是最潇洒最本色的春意，一抹新绿不必浓郁，无限风韵全在天然。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岁月的淘洗和沉淀，才能把心中那一腔付与人世间的浓情蜜意，化作清正然而执著的微醺之爱啊！不沉、不淫、不湎、不酗，有着自律，也有着尊重。在深爱对方的同时，也自爱着身上的羽毛，台面上的姿态。

（常朔摘自《北京晨报》2016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