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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志》反映的小说观念探析

2017-03-23刘学伦

关键词:方士小说家著录

刘学伦

《汉志》反映的小说观念探析

刘学伦

小说虽可溯源自远古的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然而实际上起源于汉代。《汉志》著录了15部小说家的著作,反映出汉人的小说观念,认为小说是方士记载奇文异数的秘籍,内容包含医巫厌祝等众多知识,但多为浅薄不中义理的思想言论,然“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故《汉志》将《小说家》归入于《诸子略》之中。方士透过简短、生动的情节故事来阐述己见,以随时备皇上咨询,藉以达到仕途的目的。“小说”一词,在内容上,“小”具有鄙视、贬低的意味,“说”指的是学说,意指荒诞、浅薄不中义理的思想言论;在形式上,“说”表示是一种文体,“小”说明它体制简短的特色。

《汉志》;目录;小说

今日研究小说,大多受西方小说观念的影响,认为小说必须具备一定的长度、虚构性、故事性3个要件。用此观点来研究中国古代的小说,并不完全符合中国古代的小说观念。只能说中国古代有类似西方的小说。每一时代,对于某些书籍的认识并不完全相同,必须经过一段漫长岁月的探索,才能逐渐趋于稳定成熟,中国的小说正属于这种情形。所以我们只能用西方小说的观念检视中国小说发展与定位的情况,而不能将其硬套在中国小说的身上。

从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视角着手,考察书目中“小说类”的著录,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人们对于小说的认识,以及小说在当时的发展。笔者以最早著录小说的书目——《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为研究对象,论述《汉志》所反映中国古代最初的“小说”观念。

一、先秦“小说”一词的内涵和“说”体文的特性

我们必须先对先秦“小说”一词的内涵,以及“说”体文的特性有所了解之后,方能对《汉志》的小说观念有更清楚的认识。“小说”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外物篇》。庄子藉任公子钓鱼之事迹,说明自己的道家学说才是大道,而道家以外的其他学说都是“小说”[1]。荀子也表达了相似的概念,认为只有他所阐述的儒家学说才是正道、大道,其余都属于“小家珍说”[2]。

无论是“小说”或“小家珍说”,都是针对自己本身以外的学说而言,是一种相对的概念,皆涉及到价值判断的问题,“小”具有鄙视、贬低的意味,“说”即是诸子学说,但并不专指某家学说,而是一种泛称。

“说”是一种文体,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等皆有提及。这种文体早在先秦时期已经产生,具有“故事”的特性。如诸子中,如墨子有《经说》;庄子有《说剑》;韩非子有《说林》《内储说》《外储说》等。

先秦诸子为了弘扬自己的学说思想以及政治主张,必须对于自己提出的理论加以解释,往往藉用神话、传说和简短、具有情节的寓言故事来加以阐述论证,使人易于明白和信服。如墨子的《经说》,是解释《经》;韩非子的《内储说》通过二百多则寓言说明了“七术”“六微”的法治思想;《说林》由一个个独立的故事组成;庄子的《说剑》也大多是由一则则的故事构成。诸子百家希望透过这些篇幅简短的故事,来达到阐述自己学说理论的目的。

二、《汉志》“小说”15 家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来,《汉志》将“小说”家列入《诸子略》是很合理的。《诸子略》所著录的儒、道等都是诸子学说,属于思想义理的著作;“小说”应当也是如此。《汉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伊尹说》《鬻子说》《周考》《青史子》《师旷》《务成子》《宋子》《天乙》《黄帝说》《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待诏臣安成未央术》《臣寿周纪》《虞初周说》《百家》共 15 部著作[3]1744-1745,总计1 290篇①。

这15部书籍几乎全佚,以至我们现在很难从书中的内容来判断“小说”究竟属于何种性质,但我们还是可以从班固的注中寻找解答。在《虞初周说》下小字注云:“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3]1745这说明了虞初是汉武帝时期的方士,并且以方士的身份谋得侍郎的官职。汉代其他文献也有关于虞初的记载。《文选》载张衡《西京赋》:“匪唯翫好,乃有秘书。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从容之求,寔俟寔储。”在“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之下引薛综注云:“小说,医巫厌祝之术,凡有943篇,言九百,举大数也。 ”李善(?-689)注云:“《汉书》曰:《虞初周说》943篇。初,河南人也,武帝时以方士侍郎,乘马,衣黄衣,号黄车使者。 ”[4]45

司马迁《史记》:“是岁(太初元年),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5]1402虞初能以方祠诅匈奴、大宛,显然这是一种巫术的操作。可证班固、李善两人所注之言不诬,虞初确为汉武帝时期的方士。

值得注意的是张衡《西京赋》的说法。“小说九百,本自虞初”直接说明了张衡认为小说起自于虞初。“从容之求,寔俟寔储”则说明了“小说”的作用。薛综注云:“持此秘术,储以自随,待上所求问,皆常具也。 ”[4]45告诉我们“小说”原来是方士用来供皇上随时询问的奇书秘籍。询问的内容,从上述看来,不外乎是方士主要具备的“医巫厌祝”方面的知识。

《虞初周说》是“汉代虞初所辑小说丛谈之汇编”[6]344,全书 943 篇,皆“围绕解说《周书》或周代之事而集纂的一部小说”[7]41,占了《汉志》著录小说作品总量的三分之二以上,是《汉志·小说家》的代表作。

王齐洲认为,《文选》李善注,《类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书所引《周书》,只要是不明出处者,以出自《虞初周说》的可能性最大[7]43。笔者举3例说明之。

《文选》载任彦升《为范尚书让吏部封侯第一表》于“八百不谋”下,注引《周书》曰:“武王将渡河,中流,白鱼入于王舟,王俯取出涘以祭,不谋同辞,不期同时。一朝会武王于郊下者八百诸侯。”[4]537《周书》载,秦吏赵凯之,私恨告国民吴旦生盗食宗庙御桃。旦生对曰:“民不敢食也。”王曰:“剖其腹,出其桃。”史记恶而书之曰:“食桃之肉,当有遗核。”王不知此,而剖人腹以求桃,非理也。[8]1306《周书》载,文王昌曰:“吾闻之,无变古;无易常;无阴谋;无擅制;无更创;为此则不祥。”太公曰:“夫天下,非常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国,非常一人之国也。莫常有之,唯有道者取之。古之王者,未使民;民化,未赏民;民劝,不知怒、不知喜;愉愉然其如赤子,此古善为政也。 ”[9]395这3则文献虽出自于《周书》,却不是出自于《尚书·周书》或《逸周书》,观其内容虽无深意,只是形式简短的故事,但仍有可观之处,符合小说的特点。据王齐洲所说,这些很有可能是出自于《虞初周说》。

汉武帝喜好方术,迷信鬼神,追求长生不老,拥有这种技术的方士,自然受到汉武帝的重视。在《史记·孝武本纪》和《封禅书》中有诸多记载,范晔《后汉书》更为方士立《方术列传》。可见在汉代,方士的地位一直很高。《后汉书·方术列传·小序》云:“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图箓,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 ”[10]2705

由于皇帝对于方术的喜好,造成了士人们“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盛况。除了方士、道士之外,使得怀协道蓺的儒生也不得不热衷于方术,并习为内学,崇尚奇文异数,穿凿附会地夸大方术的功能,目的即是为了迎合君上,受到皇帝的重视,藉以取求仕途。这说明了汉代的儒生所习为何不是先秦原始儒学的部分原因。

除了《后汉书·方术列传》提到的郑兴、贾逵之外,其他如董仲舒“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5]3128;刘向“刘氏(指刘向)《洪范论》发明《大传》,着天人之应。”[3]1972这些显扬于世的硕学宏儒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一般的儒生。“儒生们已尽量方士化,方士们为要取得政治权力已相率归到儒生的队里来了。”[11]两者甚难分辨。但笔者认为,这是就大处着眼而论的,从细微之处来看,他们的差别在于:第一,以何种面目示人。第二,儒者所习是以儒家典籍为主,方术为辅,而方士是以具有方术的技能为主要专长,学不学习儒家的典籍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很重要。第三,儒者虽习方术,但并不常言术。小说正是方士和兼习方术的儒生们,记载奇文异数的奇书秘籍,用来随时供皇上咨询时使用。据此证实了张衡《西京赋》里“匪唯翫好,乃有秘书。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从容之求,寔俟寔储”是符合历史发展的事实。

除了《虞初周说》之外,《汉志·小说家》著录的其他14家典籍,是否也是和方士相关之著作,必须进一步探讨。限于篇幅的关系,笔者仅择几部详加论述。

(一)《鬻子说》

《汉志·道家》著录《鬻子》21篇,至《隋书·经籍志·道家》仅存 1 卷[12],《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亦同[13];《旧唐书·经籍志》[14]和《宋史·艺文志》(以下简称《宋志》)[15]5223则著录在“小说”类,似已将《鬻子》和《鬻子说》2书混淆,《宋志》并用以书类人方式,题作逢行珪注。 纪盷《四库全书总目》之《提要》曰:“考《汉书·艺文志·道家》‘《鬻子》②22 篇’,又小说家‘《鬻子说》19篇’,是当时本有2书。《列子》引《鬻子》凡3条,皆黄帝清静之说,与今本不类,疑即道家22篇之文。今本所载,与贾谊《新书》所引6条,文格略同,疑即《小说家》之《鬻子说》也。 ”[16]

鲁迅言“《汉志》道家有《鬻子》21篇,今仅存1卷,或以其语浅薄,疑非道家言。然唐宋人所引逸文,又有与今本《鬻子》颇不类者,则殆真非道家言也。”[17]28今本《鬻子》,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曰:“今子书传于世而最先者,惟《鬻子》其书,概举修身治国之术,实杂家言也,与柱下漆园宗旨迥异。”[18]胡氏认为今本《鬻子》为杂家之言,然修身治国,历来多为儒者所云。不论内容思想为何,今本《鬻子》已非阐述道家义理的作品,恐是后人伪作,其中又掺入《鬻子说》的原文。

历代文献不乏有引述《鬻子》之语,观其文意,确实有类似于小说家者,笔者举《太平御览》所引2例:“《鬻子》曰:鬻子年九十,见文王。文王曰:‘嘻!老矣。’鬻子曰:‘若使臣捕虎逐鹿,则老矣。使臣策国事,则臣年尚少。’因立为师。”[9]1770“《鬻子》曰:武王伐纣,虎旅百万。陈于商郊,起自黄鸟,讫于赤甫。走如疾风,声如震霆。武王乃使太公把旄以麾之,纣军反走。”[9]1385-1386分别为鬻子为文王师、姜太公把旄以麾的传说故事,当为《鬻子说》佚文。

(二)《师旷》

《师旷》一书,《后汉书》云:“至乃《河洛》之文,龟龙之图,箕子之术,师旷之书,纬侯之部,钤决之符,皆所以探抽冥赜,参验人区,时有可闻者焉。”[10]2703唐李贤注云:“占灾异之书也。今书《七志》有《师旷》6篇。”[10]2704得知《师旷》是一部占灾异的方术书籍。《宋志·小说家》著录有《师旷禽经》1 卷[15]5219,不知与此书关系为何。

(三)《务成子》

《务成子》直接以“子”命名,可见是子书无误。《汉志》另在《数术略·五行类》著录有《务成子灾异应》14 卷[3]1768,《方技略·房中类》著录有《务成子阴道》36 卷[3]1778。 这 3 部书籍从书名上来看,都和“务成子”有关,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学派的著作。言五行、房中术,亦是方士所谈论之事,3部书分别列入不同的类别之中。

笔者认为,这是因为书籍性质不同的缘故。章学诚(1738—1801)云:“《七略》以兵书、方技、数术为 3 部,列于诸子之外者,诸子立言以明道,兵书、方技、数术皆守法以传艺,虚理实事,义不同科故也。至4部而皆列子类矣。”[19]兵书、数术、方技,看似诸子百家之支流,理应并入子部。但细查其内容,诸子百家之书多为伦理、政治方面成一体系的理论;而《兵书》《数术》《方技》虽然本身也有理论,和思想哲理颇为接近,但实属于技术。“虚理实事”说明了它们和《诸子》的不同之处。

在班固看来,《务成子》属于迂诞浅薄不中义理之书,故列入思想理论的《诸子略·小说家》;《务成子灾异应》《务成子阴道》属于技术性质的著作,故分别列入《数术略·五行类》和《方技略·房中类》。这种分门别类的著录方式,充分体现出《汉志》“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思想精髓。

先秦诸子常常藉助于叙事性的神话、传说、寓言等故事来阐述自己的理论,所以重点在于说理而不在叙事,“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20]“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21]子书和史书最大的差别,并不在于有没有叙事的成分,而是在于主旨是“说理”还是“记事”。

(四)《百家》

《百家》又名《百家书》,其情形较为复杂。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宋李昉《太平御览》分别各自收录一则应劭《风俗通义》引述《百家书》,但不见于今本《风俗通义》的佚文:“《百家书》云:公输般之水,见蠡,曰:‘见汝形。’蠡适出头,般以足画图之,蠡引閇其户,终不可得开,般遂施之门户,云人閇藏如是固周密矣。 ”[8]1234“《风俗通》曰:城门失火,祸及池中渔。 俗说池中渔,人姓字,居近城门,城失火,延及其家。谨案:《百家书》:宋城门失火,因汲取池中水以沃灌之,池中空竭,鱼悉露死,喻恶之滋,并中伤重谨也。”[9]4156从中不难看出这2则是具有情节、但本身并没有什么深奥道理的故事,属于“浅薄不中义理”的言论。据此,将《百家》归入小说家并无不宜之处。

刘向《说苑·叙录》:“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令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10万言以上,凡20篇784 章,号曰《新苑》,皆可观。 ”[22]《说苑·叙录》向来被视为后人伪作,不能当作论证的依据,但从《百家》2则佚文观之,《叙录》说《百家》“浅薄不中义理”并不违背实情。张舜徽曰:“《百家》下当有‘言’字,或传钞者夺之。此与道家之《道家言》,法家之《法家言》,杂家之《杂家言》同例,俱殿各家之末,乃学者撮钞精言警句之编。 ”[6]344可知《百家》是一部杂钞汇编,内容多为浅薄不中义理的故事集。

据上所述可知,这些书籍的内容大都以故事的形式,阐述浅薄不中义理的思想言论,多为方术的著作。《汉志》著录的小说15家的成书年代,《待诏臣饶心术》《臣蠧周纪》《虞初周说》从班固的注可确知是汉武帝之后的著作;《伊尹说》《鬻子说》《天乙》等书,从班固多言“似依托也”“后世所加”“依托”“非古语”观之,是汉代的作品可能性也很高。因此笔者推论,《汉志》著录的小说15家,作者多为汉代的方士或方士化的儒生。

三、《汉志》“小说家”的起源

方士的著作大兴于汉代,张衡将小说的起源归于“小说九百,本自虞初”的说法是可信的。虽然《汉志》对于小说家的著录,虽可和张衡《西京赋》对小说家起源的说法相印证,但《小说家·小序》的观点,却和实际著录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其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3]1745这一段话余嘉锡从“《左传》襄公14年传曰:‘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巿,百工献艺。 ’”[23]的记载做了详细的考证:“《传》所谓士传言者,传庶人之谤言也。庶人贱,不得进言于君,先王惧不闻己过,故使士传叙其语以察民之所好恶焉……则小说家所出之稗官,为指天子之士,信而有征,无可复疑也。”[24]

士仅传叙庶人之谤言,并没有将其记载为文字,这和《汉志》著录的15部小说皆是书面文献有很大的出入。向、歆父子和班固从“学出王官”的观点出发,将小说家的起源上溯于稗官,虽然稗官和小说的发展可能有其渊源,但和小说实际发展的状况不符,《汉志》著录的小说家中没有一部著作是稗官所作,难免会遭人诟病。同是东汉人的荀悦,在其著作《汉纪》中,将“九流十家”中的儒、道等九流全部依照《汉志》学出王官的观点记载,只有小说家说是“出于街谈巷议所造”[25],只字未提稗官,可见这个说法在当时已经受到人们的质疑。而张衡则是从“乃有秘书”的角度谈论小说的起源,显得合理。

四、汉代小说的形式、特点、目的

和刘歆同时代的桓谭,对小说也提出了他的观点。江文通《李都尉从军》“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下李善注:“桓子(指桓谭)《新论》曰: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4]444

“丛残小语”指零散琐碎、浅薄不中义理的言论,“近取譬论”之“譬”是譬喻,“论”是谈论、议论。 选择譬喻来谈论、议论,就如同其他先秦诸子一样,采用有情节、有形象的神话、传说和寓言的故事作为比喻,用来阐述自己的学说思想和政治主张。而这些具有情节、形象色彩的故事,通常在篇幅上不会太长,正是所谓的“短书”。至于“治身理家”,如同《礼记·大学》:“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26]小说家也重视修身治家的实现。“有可观之辞”表示这些零散琐碎、浅薄不中义理的言论,仍有它可以参考的价值意义。桓谭对小说的形式、特点以及目的,都有明确清楚的交待。

五、汉代小说的内容

在认清小说的形式、特点和目的之后,我们必须再进一步确认小说的内容。既然小说绝大多数是汉代的方士所作,它的内容主要就是如薛综所云的“医巫厌祝之术”。但是小说作为供皇上咨询,藉以求取干禄,获得政治地位的奇书秘籍,如果仅有“医巫厌祝”的知识,是不足以活跃于政治的舞台。

笔者认为,我们可以从在《汉志》著录于《数术略·形法类》的《山海经》着手,进一步了解“小说”的内容。鲁迅云《山海经》“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17]17袁珂云:“《山海经》本来是古代巫师的口传而题以夏禹、伯益等的。 ”[27]11既然作者是古之巫者,那么秦汉之际的增益者,按理就是和巫有深厚渊源的方士。

袁珂指出,《山海经》“除了保存有大量的神话资料以外,还涉及到学术领域的各个方面:历史、地理、天文、气象、宗教、民俗等等,被称为是古代人们的生活日用百科全书。”[27]9这些知识,有时反映了当时的科技水平,同时也是方士必备的知识。据此,同是方士撰写的小说,也必定包含这些丰富的内容,才足以供皇上咨询。或许就是因为方士必须具备这么多的知识,所以只能广博不能精深,阐述的理论往往过于肤浅,没有什么深度和内涵。

前面提到《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是属于技术性质的著作,《汉志》著录于《数术略·形法类》的《山海经》在汉代的性质,从篇目上看,与《国朝》《宫宅地形》《相人》《相宝剑刀》《相六畜》并列。

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然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3]1774-1775。

观《小序》的叙述,认为城郭室舍、人、六畜、器物等都有形可相,藉此可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汉人“天人相应”“人副天数”的观念,认为人的形躯构造和情感是可以和天相类,藉由天地万物相得之形,亦可从中得知人的声气贵贱吉凶。可见,“刑法类”的书籍,是属于相术的著作,从《相人》《相宝剑刀》《相六畜》的命名亦可证明。

此类所收的书籍,除了《山海经》是记其篇数外,其余的皆言卷数。孙德谦曰:“许叔重云:著之竹帛谓之书。 考竹者,篇也;帛者,卷也。 ”[28]孙氏认为,篇卷的差别在于书写材料的不同。依此准则观《山海经》一书,似有未妥。因为《山海经》在内容上也是有图画的,所以郭璞才注《山海经图赞》,可证相术的书籍一定是有图案可相。如《相人》是相人的面相,《相宝剑刀》是相器物,《相六畜》是相动物。《山海经》的内容十分丰富,它言及名山大川,可以视为相地理;它言及远国异人,可以视为相人;它还可以相动物、相植物等,《山海经》可以说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相术之书,这就是汉人对它的认识。《山海经》和小说虽同是巫者、方士所作,但因性质不同,故其书著录于《数术略·形法类》之中。

经上述分析我们了解了汉人所谓的“小说”,是方士为了求取干禄、参与政治、用来供皇上随时询问的奇书秘籍。它的内容主要是医巫厌祝之术,但也包含天文、地理、宗教、动植物等众多领域的知识,堪称博物。但也因广博遂不能精深,论述的理论往往过于零散、迂诞、浅薄不中义理。虽是如此,仍有其可观之处。形式上,它的篇幅不长,以一篇篇简短富有情节、形象色彩的故事来阐述己见是它的特色。鲁迅以“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谬”[17]17来形容小说是很贴切的。

六、结语

探讨中国小说的起源,往往溯源自远古的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等,实有违中国小说发展的真实状况。“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一语,说明小说起源于汉代,而神话、传说等只能视为小说内容取材的来源。“起源系指某一事物所由产生之起始,而来源则指构成此一事物的某种因素。”[29]来源并不等同于起源,不能混为一谈。

中国古代的小说一词,可从内容和形式2个方面来看。在内容上,“小”具有鄙视、贬低的意味,“说”指的是学说,意指荒诞、浅薄不中义理的思想言论;在形式上,“说”表示是一种文体,“小”说明它体制简短的特色。

从《汉志》的著录可知,小说绝大多数成于汉代方士或方士化儒生之手。书目给予小说最初的位置,是由《汉志》定位于“诸子略”。诸子学说是“六经之支与流裔”[3]1746,同样具有思想上和政治上的价值。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3]1746小说虽然属于思想哲理的著作,但过于迂诞浅薄,不能和儒、道诸家相较,难登大雅之堂,故被视为唯一不入流的一家。《后汉书》云:“通儒硕生,忿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 ”[10]2705再加上方士们的“奸妄不经”,使得小说受到部分儒生们的反对。

如果以我们今日对小说的观点视之,它仅仅只符合“故事性”的这一项条件。而《汉志·小说家·小序》的叙述,为了要坐实小说家出于稗官之说而显得矛盾,远不如张衡、桓谭的观念清晰。这正是现存最早之书目——《汉志》所反映出中国古代最初的“小说”观念。

注释:

① 《汉志》原文误将小说家的卷数著录为“千三百八十篇”,今更之。

②原文书名作《鬻子说》,今更之。

[1]庄周,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925.

[2]荀况.荀子集解[M].王先谦,王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429.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萧统.文选[M].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5]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9.

[6]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7]王齐洲.汉书艺文志著录之《虞初周说》探佚[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3).

[8]欧阳询.艺文类聚[M]//董治安.唐代四大类书.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

[9]李昉,李穆,徐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0]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1]顾诘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

[12]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1000.

[13]宋祁,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514.

[14]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2036.

[15]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6]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台北:艺文印书馆,1969: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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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苑岭)

I207.4

A

1673-1999(2017)09-0073-05

刘学伦(1974—),男,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文字学、史记。

2017-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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