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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王铁匠

2017-03-21罗贤慧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丫头

罗贤慧

王铁匠是个女人。她当然不是铁匠,事实上“王铁匠”的名字是她出嫁后才有的——准确说,是有了俩丫头后才有的。在这之前,娘家人叫她小名,婆家人都叫她“王妹仔”。

王铁匠的手

王铁匠不打铁,却有双铁铸样的手。那双手,一年到头似乎从来没真正干净过,总是沾着锅烟墨、猪潲水,指甲缝里黑黢黢的不知是灶前带上的灰还是地里夹来的泥,满手硬扎扎粗拉拉的老茧,骨节一个个遒劲地突着。手掌上常年开着横七竖八的裂口,冬天里关节处的裂口深得能陷进一粒米,血红血红的像一张张要咬人的嘴巴。

这双不打铁的手却会打人,打的不是别人,就是她那俩丫头。王铁匠手重,两巴掌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几个红艳艳的掌印子,跟烙铁似的。所以丫头们最怕她那双手,每次它刚刚作势扬起,丫头们就开始呼天唤地地号,等到巴掌落到身上,此起彼伏的哭声已经响彻了沟上沟下。于是大家就笑:“快听!王铁匠又‘打铁了。”

俩丫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皮,所以乡邻们三不五时就听见她家“打铁”,“王铁匠”的名声也就传遍了一条沟。但说来也怪,王铁匠每次“打铁”必然关门,而丫头们身上的“烙铁印子”也远不如村里其他猴娃儿身上多。后来有好事的人跑去门外偷看,才发现王铁匠“打铁”其实并不真正“动手”:她把闯祸的丫头一把拖进灶房,取下猪潲锅上的大铁锅盖罩在丫头头上,一手提着锅盖,一手拿洗锅的竹刷把在锅盖上敲打,同时还声色俱厉地训斥。所以每次听来都是骂声、哭声、叫声、敲打声,丁零哐啷一片,但其实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王铁匠的俩丫头最害怕让她洗头——尽管让娘帮着洗头是村里女娃们几乎都喜欢的事。她那十根手指的力道,实在不啻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便是轻轻一挠,你也会感觉头皮都要划开了;更不必说手指上万一绕上一绺头发,她只是轻轻一拉,你的整块头皮都仿佛要被扯掉。所以,俩丫头很小的时候,每次洗头她家都肯定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然,那双手也有让丫头们喜欢的时候。比如冬日里遇上艳阳天,院子里的人都喜欢把饭端出来蹲在一个院坝里吃,吃完饭大家也不马上就收拾下地,总是还要张家长李家短地摆一歇龙门阵,顺道晒晒太阳。这时候俩丫头就争着往王铁匠怀里钻,让她帮着挠背。她挠背也特别,五指直直地伸开,钻到丫头衣服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一抚,手上那些老茧和干了的裂口就像无数小指甲,力道和锋利度都刚刚合适,俩丫头乐得舍不得直起腰。于是一边腿上坐一个,挠到龙门阵都散了,这才起身收拾碗筷……

关于那双手,丫头的记忆太多了。最近的,是上次从老家回来时,站在老房子对面的坡梁上,回头一望——王铁匠还在风里站着,见她回头,赶紧举起手挥了几挥。丫头知道,那是让她赶紧下梁子,垭口上风大。风里的王铁匠,花白了头,佝偻了腰,就连简单的挥手,也不复当初的利落……

王家姑娘“狠”出名

王铁匠还是姑娘家的时候,在海山寺王家沟就是“狠”出了名的。

集体公社里挣工分,女人一天能拿到四分就算很不错,平常的大老爷们大概也就能拿个八九分,她每天却能拿十五分。帮队里磨面是男女老少都嫌的“硬活”,不说那黑黢黢死沉沉的大石磨力气小的男人要两个才推得动;单说绕着磨圈走半天,好多人下来都觉得天旋地转。可她把又黑又粗的辫子往脑后一甩,磨担往腰间一放,迈开步子就拉得一张石磨虎虎生风。每天早上,她收拾完家里六个弟弟妹妹的零碎活,八点钟上工,下午三点就把一个工的面磨完;稍歇一阵,喝几口凉水,啃一张菜饼,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再加一个工,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收工,一天十五个工分就挣到手了。看得乡邻们眼睛发直:这丫头,干起活来简直比牛还狠呢!

她娘曾是伪乡长家最小的小姐,所以基本只能做点手头活,挣点最少的工分;爹倒是个硬汉子,也曾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却因为打仗伤了腿,每到冬天旧伤就阴嗖嗖地疼。老两口一路生了七个娃,两男五女,她是最大的。在那年月,娃多的人家几乎全年饿饭,孩子瘦得干豆芽似的,见到队里喂鸡的红苕皮都能眼冒绿光,欠下生产队的粮食几年不吃不喝都还不完。可她家就靠了她的“狠”,再加上她娘能把菜粥熬得满锅米香却舀不出一粒米的手艺,一年到头居然也糊弄了九张嘴巴,还不欠队里啥钱粮。

“狠”出了名的王家姑娘让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哪家不想找一个干活牛一样的媳妇呢?她对媒婆倒不算“狠”,只撂下一句话:“那男人比我强就行。”可就这一句话,难倒了一堆眼巴巴的后生们,也让那些媒婆只好讪讪而去。其实,除了看不上那些文不懂舞文弄墨、武不能打石碾磨的男人,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出口:她要是早早嫁了,家里大大小小六个弟妹怎么办?说到底,还是舍不下这一家人,等几年再说吧。

这一等,就把她等成了二十五岁的老姑娘。村里和她一般大的,人家孩子都能跟在老太太后面捡粪挣小工了。她也晓得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些当年提过亲的人家,现在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呢。于是,她又犯了“狠”劲——一狠心嫁了几十里外双龙桥的一个教书先生。

她爹舍不得,一是离娘家太远,二是教书先生家比她家更穷,用她爹的话说,“全部家当一挑就能担走,两间草屋子空洞洞的,夏天装太阳冬天装风”。但她却认定“教书先生有文化,不像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好歹有一样比自己强;而且和娘家隔坡隔坎天远地远的,乡里人有笑话也只冲自己,决不给爹妈难堪”。于是真嫁了过去。

直到多年以后,大丫头断断续续地从王铁匠嘴里听说她当年的“传奇”,依然会想:“我和小妹,有誰能遗传到她当年的‘狠劲呢?”家里曾经有一张王铁匠刚嫁过来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两条麻花辫还是那么粗那么黑,年轻的脸庞放着光,完全不像丫头们后来看到的样子——那么黄,那么瘦,眉头上还有常年蹙着形成的川字纹。只可惜啊,时光无法倒转,丫头永远无法真正见到王铁匠年轻时的模样。

王铁匠的眼泪

王铁匠不止手硬,心也硬,就像乡里人说的,“火石子落在脚背上都不会皱一下眉”。

丫头们有时候甚至会疑惑——王铁匠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那眼睛里流出来的怕也不是泪水是铁水吧?当然,这前提是王铁匠真的会哭,而这一点,是比眼睛里流铁水更让她们感觉怀疑的。

直到大丫头十五岁那年,她们才知道,原来王铁匠也会哭,而且哭出来的还真是亮铮铮的泪珠子!

那年,丫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县城的师校。报名那天,王铁匠只送到了镇上的车站。尽管她也很想去看看丫头念书的学校,但一来怕自己给丫头丢了脸,二来家里一堆包米还要晒、田里的谷子也该割,她实在分不出身。

一路上,王铁匠挑着行李走前面,行李都用厚厚的塑料布裹了一层——夏末秋初的早晨,草尖上的露水重得像下了一宿雨,她在前面扫干了露水,丫头的裤脚就不会濡湿。

几十里路,她一直唠唠叨叨:说行李一头是两床棉被和洗漱品,一头是吃的穿的和书本,到了学校就要找到寝室收整好;说棉被是暑假里新弹的,用的棉花都是一朵朵挑了最好最白的,还特意让弹匠用红毛线在棉被上勾了丫头的名字,不要跟同学弄错了;说立了秋天气就凉了晚上要压好被子,不要着凉;说三顿饭要吃饱,钱不够就写信跟家里说;说在学校要跟老师和同学合得来……丫头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一边随手拔着路边的狗尾草,一颗心却早就像麻雀子一样忽啦啦飞上了天,恨不能立时就飞到县城,看看即将生活三年的城里学校是什么样子。

娘俩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十点过。当班的客车停在站门口,车上已经坐了十来个人。王铁匠给丫头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把行李都码进尾箱,又回来把先前的话反反复复唠叨几遍。

车子启动了,王铁匠回头看见马路对面有家包子铺,连忙跟司机喊,“师傅,麻烦你等一下,我去买几个包子丫头路上吃”。然而司机并没有“等一下”,王铁匠还没跑拢包子铺,车子就已经出了站门。等她急慌慌捧着包子赶回来的时候,汽车已经扬起一路烟尘开出了几十米。

然而她还不死心,一路跟着车子撵,嘴里喊着:“师傅,停一下!停一下!”车上的丫头见司机完全没有停车的意思,连忙推开车窗,挥着手叫她别跟了。但她还是跑,嘴里喊着:“师傅,停一下!丫头,把头伸回去——”可她终于没能撵上飞驰的车子,望着越来越远的汽车,捧着几个包子在马路中间喘得直不起腰。看她的影子越来越小,车上的丫头忍不住湿了眼眶。

后来,丫头放假回家,听小妹说,那天王铁匠一直哭了几十里路,到家的时候眼睛都肿了,一直念叨着,“丫头这么小就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晓得吃住习不习惯”,“那个司机硬是可恶,丫头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路上肯定要饿,买了包子都没得到吃”……而那几个包子,王铁匠始终没舍得吃,留给了小丫头。其实,在她饿着肚皮走几十里小路回到家的时候,大丫头应该早就在学校吃过饭了。

那是大丫头第一次知道王铁匠也会哭。她眼里流出来的虽然不是铁水,却比铁水还烫,所过之处,丫头的心软成一片。

王铁匠老了

大丫头出嫁那天,王铁匠又哭了。

那天中午,新郎挨桌敬酒,宾客们人语喧哗,喝得正高兴。穿着一身喜服的新娘趁人不备溜到厨房,见到案桌上还没端出去的猪蹄,伸手就抓。一边的三姨打趣:“没见过你这样的新娘子,人家说叫花子讨婆娘还要装三天新呢,你这还是第一天就跑到厨房翻东西吃了。”王铁匠也在一边笑,“你说她干啥,从小就皮惯了的。只是不晓得,嫁到别人家了还能不能这么皮。”说着,就红了眼眶。听这话,丫头感觉鼻子有点酸,有东西在眼眶里涨得生疼,埋怨她:“你干啥?吃你个猪蹄而已嘛,还心疼得哭了?”王铁匠眨了眨眼,没作声,转身进了里间。可丫头经过穿堂的时候,分明看见她正躲在门背后牵起围裙擦眼角。

从那一天开始,丫头发现,王铁匠竟然越来越容易哭了。小妹出嫁那天她独自躲在厨房里流眼泪,丫头生下女儿那天她抱着粉嘟嘟的肉团眼泪哗哗。后来,大丫头、大女婿、小丫头、小女婿先后调到县城,她居然一次次都哭,说丫头们越来越远了,要想见一次越来越难。再后来,就连每次丫头们回娘家,临走的时候回头,都能见她站在路口扯着围裙擦眼睛——王铁匠,你哪里还有半分铁匠的影子?你真的是老了!

老了的王鐵匠越来越爱哭,也越来越像个普通女人。做事不再风风火火,说话不再咋咋呼呼;腰身还是那么清瘦,却不再挺拔;一双手还是那么粗,却没了当初的力道;就连哭起来的样子,也越来越像院子里那些老女人。

院子里的核桃树绿了又黄,门口的大洋槐每年都开得那么香,回老家的路还是那样又瘦又长。可是啊,王铁匠,丫头该找谁去要那些过去的时光?该到哪里去找你当年的模样?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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