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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席

2017-03-20王秀云

青年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诺诺宁宁秘书长

⊙ 文 / 王秀云

观众席

⊙ 文 / 王秀云

王秀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十月》《散文》《江南》等刊。著有长篇小说《出局》《飞奔的口红》等。现居北京。

穆杨怡薇分到文化局时,不知道自己和李淑红一个办公室,而且,还是李淑红的下属。李淑红是办公室主任,她是科员,正管。李淑红还像以前一样,留着顺长的头发,但是腰身明显粗了,眼角皱纹里,藏着没有抹匀的润肤霜。李淑红不认识她,也别说,距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十六年。

李淑红说:“我带你各办公室转转。”其实就是新人报到,跟同事们打个招呼。办公室在三楼,还有几位在四楼。转了三楼上四楼的时候,李淑红靠在楼梯右侧,手拽着扶手,上一级就拽一下。穆杨怡薇也没在意,下楼的时候才发现,李淑红一只脚落下,后面这只脚再跟上去,然后再迈向下一个台阶。李淑红不能跟她一样一步一个台阶。她明白了,她跟妈妈一样,膝盖不行了,就退回来,搀着李淑红说:“李主任您没事吧?”

李淑红笑笑说:“没事,这两年膝盖疼,老了。”

“你也有今天!”穆杨怡薇心里想,但面上还是搀着李淑红,跟她一样,两步一个台阶慢慢走。

穆杨怡薇记得,十六年前的李淑红刚大学毕业就分到瀛洲教育局,因为是妈妈的同乡,暂时借住在自己家里。穆杨怡薇记得她刚住进来的时候,什么活儿都抢着干,有谁进屋她连拖鞋都给递上。住了一段时间就变了,她放学回家经常看见李淑红斜躺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直到那一天晚上,穆杨怡薇被吵醒,悄悄出来一看,是妈妈和李淑红在吵,爸爸在旁边,耷拉着脑袋抽烟。妈妈要求李淑红搬走,李淑红挑衅地说:“也许搬走的该是你了。”

妈妈愤怒地说:“你这样说还要脸吗?”

李淑红扬了扬头,说:“要脸我就不走这条路。”然后对着屋里的男人说:“你选择吧。”穆杨怡薇躲在客厅和卧室之间的阴影里,满眼泪水。她不敢相信爸爸变心了。爸爸扔烟蒂的时候看见了穆杨怡薇。

穆杨怡薇小声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眼圈一下红了,回头对着李淑红说:“你走吧。”

李淑红吃惊地说:“我走?你看她那样,腰跟水缸似的,凭什么我走?”

“走!”爸爸突然吼了一句。

穆杨怡薇看看妈妈,和李淑红比,妈妈的确丑多了,腰真跟水缸似的,头发蓬乱得像墙根下的乱草,眼角有哭过留下的眼屎。

李淑红漂亮的头发和眼睛,让妈妈丑得真可怜。她觉得爸爸虽然留下了,但爸爸的心跟漂亮的李淑红一起走了。爸爸再也没和妈妈在一个屋子睡觉,他独自住在书房里,经常看厚厚的《东周列国志》,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李淑红毁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穆杨怡薇恨李淑红,恨得快忘记她长什么样的时候,却又成了同事。李淑红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小同事,是情敌的女儿,她第二天的水杯子里,就有这个小女孩的唾沫。穆杨怡薇趁她出去,吐在了她的杯子里。

一个毁了自己家庭的女人近在身边,穆杨怡薇总得做点什么。一口唾沫释放不了这么漫长的仇恨,她需要有别的举动。

市里新建的渤海大影院要举行盛大的开业典礼,邀请北京电影制片厂一批演员来演出,办公室负责制订方案。穆杨怡薇在人员名单中看到了朱良的名字,惊喜地说:“朱良也来了?”

李淑红说:“对,你也喜欢朱良?”

其实是妈妈喜欢朱良,但穆杨怡薇不想在这个办公室里提到妈妈,就说:“我觉得他很酷。”

李淑红笑了,说:“我也喜欢他。虽然丑,但看着温柔。朱良的每一部作品我都喜欢,《金秋和她的恋人》《大团圆》《A方B方》……我们那个年代,我因为喜欢朱良经常遭到嘲笑,因为周围女孩喜欢周润发、刘德华、马龙·白兰度,唯有我,笔记本里夹着从《大众电影》上剪下来的一张朱良半身照。”

“没想到李主任是资深凉粉。”穆杨怡薇说。

李淑红叹了口气说:“喜欢了半辈子,我们这代人都这样,一根筋。你看,他还是这么瘦,像是营养不良一样。”

“李主任这是心疼了?”穆杨怡薇觉得很反胃,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李淑红笑了,说:“演出完跟演员们聚餐,你喜欢朱良就一起去吧。”

李淑红也喜欢朱良,这让穆杨怡薇十分扫兴,也替妈妈难过。她们竟然喜欢同一个影星,怪不得都爱上了爸爸。穆杨怡薇再看朱良的名字像多了笔画一样不顺眼。

按级别,穆杨怡薇是没资格参加聚餐的,她知道这是李淑红照顾她。那又怎样,她毁了自己全家的幸福。穆杨怡薇嘴上说:“谢谢李主任。”但心里并不领情。她的心思都在报复李淑红身上,她其实一直在找机会,朱良的到来,让她看到了一线希望。

晚上在瀛洲大酒店,主管文化的副市长、文化局局长和各大影院的负责人都到了,这规模,李淑红参加也只是端茶倒水的角色。按理说,穆杨怡薇只能坐在最下手,基本跟房间服务员一个职能。穆杨怡薇心知肚明,必须找一个突破口,改变这种处境。

她在网上搜了朱良的资料,朱良一辈子没绯闻,看起来无懈可击。她放大朱良的各种照片,看那眼神,那面相,怎么看他的正派都像是“某大电视台的女主持——装出来的”。

她特意挑了一件韩版白色小西装,内穿低胸V领吊带,把男朋友情人节送的水滴粉水晶吊坠,恰如其分地挂在“事业线”中间。她对着镜子心里出了一副联:“俏皮中显安分,挑逗时有进退。”她又涂了指甲油,喷了低调的邂逅香水,她给李淑红打电话,看起来是问候,其实是摸底,看她什么时候出发。

出门的时候,妈妈颠着肥胖的身子追出来,问她几点回来,她冲妈妈一笑,一语双关地说:“妈妈,你女儿长大啦。等着吧。”

走出门,她的眼里一酸。妈妈还和十几年前一样,不爱修饰自己,“腰跟水缸似的”。李淑红当年的比喻至今还那么形象。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腰,柔韧、细长,她的体态随父亲,韩版衣服显腰身,她很自信。

快到酒店的时候,她故意放慢了速度,看到李淑红从帕萨特上下来。李淑红也刻意打扮了,换了一件棕色半长款毛料长裙,做了大波浪发型,手里的包也换成了古驰最新款。最主要的,李淑红竟然穿了一双高跟鞋。穆杨怡薇心里一喜。

穆杨怡薇,装作才看见李淑红,追上去,跟她一起站在酒店门口,恭迎领导和朱良。穆杨怡薇还夸了李淑红的包,李淑红看看她的打扮,笑笑,没说什么。天空已经有了黄昏的嫣红,柔软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叶子,在花岗岩石面上勾勒出水墨的韵味,车辆陆续驶过来,下来一拨又一拨衣着考究的人。男人干净的鞋面和女人香水的味道,不远处卖红枣橘子的小贩指甲里的泥垢,共同刻画着小城的气晕。穆杨怡薇心里微微一颤,悄悄说:“我来了。”然后长嘘一口气。树和台阶前的石狮子,仿佛懂了她的野心,也像看多了这样的豪迈,沉淀在昏黄的光影里,一声不吭。

一个由四辆车组成的小小车队驶过来。李淑红拽了一下裙子,说:“他们来了。”穆杨怡薇看见了朱良。他从第二辆奥迪SUV下来。穆杨怡薇有些失望,总觉得他该坐悍马,单枪匹马,嗖一声从远处驶来,戛然而止;他身穿竖领黑色长风衣,迎着阳光和微风大步走来。现实却是朱良被围在一堆人中间,穿着家常的灰布休闲西装,笑容也像这黄昏的阳光一样,软塌塌的。

李淑红回头招呼穆杨怡薇,说:“走。”

穆杨怡薇注意到李淑红的眼睛,竟然有盈盈泪光,脸像被谁悄悄打了一巴掌,红得层次分明。

有人在跟朱良介绍李淑红,特意交代李淑红是“凉粉”,李淑红哂笑着伸出手,朱良说着谢谢,伸手握了李淑红的手一下,其实只是碰了一下而已。穆杨怡薇急忙跟上去,说:“朱老师,我是您的小凉粉。”

朱良把视线转向她,她注意到了朱良眼神的变化,他的眼神犹如点亮的烛光,瞬间有了暖意和亮度。穆杨怡薇主动伸出手,觉得被他握得很紧,其间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没有松开,边握着边往酒店走,边走边说:“小凉粉,夏天都喜欢吃小凉粉。”大家都笑起来。有人开玩笑说:“你把小凉粉的手拽断了。”

朱良就哈哈笑着说:“忘了,忘了。”

穆杨怡薇感觉朱良的无名指勾了她手心一下,才松开。

李淑红已经在人群外面了。这怎么行?穆杨怡薇急忙绕到李淑红身边,拉着她往前走。李淑红一边走一边说:“慢点,慢点。”

穆杨怡薇装作没听见,还是拉着李淑红往前赶。

餐厅在二楼,可以坐电梯,也可以走一道环形楼梯。朱良要求走楼梯,朱良走楼梯,别人也只能都跟着走楼梯。李淑红其实已经走到电梯门前了,穆杨怡薇故意把脚步和身姿摆布得跟麋鹿一样,雀跃着跳到李淑红身边,拉着李淑红往楼梯这边赶,还故意大声喊:“李主任,朱老师在这边。”

朱良看见了,冲着她温吞吞一笑。她冲朱良使个眼色,搀扶起李淑红,头往李淑红这边一摆,撇撇嘴,意思是告诉朱良,身边这人行动不便了。朱良意会,冲她挤了一下眼,先上楼了。

果然不出所料,落座的时候,旁边人起哄,非要让小凉粉挨着朱良坐。这样一摆布,李淑红就坐在了那个跟服务员基本一个功能的位置上了。穆杨怡薇坐在了朱良身边。穆杨怡薇跟朱良总是窃窃私语,其实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明显就是做给李淑红看的。李淑红站起来敬酒的时候,穆杨怡薇看见了,急忙凑近朱良说话,分散朱良的注意力。朱良确实没注意到李淑红站起来敬酒,让李淑红就那样一直站着,直到穆杨怡薇觉得尽情了,才告诉朱良说:“朱老师,您的凉粉在敬您酒了。”

朱良“哦”了一声,急忙说:“谢谢了。”把酒杯放嘴唇上一碰,就放下了杯子。李淑红尴尬地坐下。穆杨怡薇瞄了一眼,觉得李淑红的脸红得斑驳杂沓,像被很多人打了一样。宴席散后,李淑红对穆杨怡薇说:“你回家有事吗?”

穆杨怡薇说:“没事。李主任您不舒服?”

“那倒没有。我只是想带你去看一场电影,一场特殊的电影。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们新建影院有一个特殊的放映厅,只有极少人能进去。我是因为当这个办公室主任,要伺候领导,才有这个机会,今天正好,我带你去看吧。”

穆杨怡薇本来想回家告诉妈妈自己整治李淑红的辉煌战绩,看看表,才八点多,一场电影也就两个小时,看完电影回家再说也行。再说,她对李淑红说的影院还真有些好奇:“有什么特殊呢?3D影院?”

李淑红笑笑说:“你就跟我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跟其他影院不同,影院在大厅最里面,要拐过长廊和一个修着阴阳八卦鱼池的小院才到。门是金属的,也没什么花纹,只在门的左上方有一个嵌进去的黑色电子盒。也没有检票人员,李淑红拿出一个蓝色标牌,在黑盒前贴了一下,“嘟”一声,门开了。

进门之后一个电子女声说:“请更衣。”右侧墙壁突然伸出两个平板,上面放着白色防空服式样的衣服、VR眼罩、耳机、特制胶鞋。换上之后电子女声说:“请坐第二排。”

穆杨怡薇没看到什么椅子,哪来的第二排啊。正迟疑,发现前面果然出现了两把座椅,跟3D影院相仿,只不过安全带是绿色的。

穆杨怡薇有饭后喝水的习惯,她吃完饭就跟李淑红来了,还没来得及喝水,就说:“李主任,我得买杯饮料,您喝吗?”

李淑红摁了一个开关,一杯拿铁咖啡冒着热气出现在穆杨怡薇面前。

“看完再喝吧。”李淑红说。

“那得多少时间?”穆杨怡薇问。

李淑红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很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在荧屏上调出了数字“18”。调完之后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像是扫描仪一样,在她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得穆杨怡薇后背冒凉气,问:“李主任您看什么呢?”

李主任又扫了一遍说:“给你晚调几年吧。”然后调出数字“22”,摁下开始键。电子女声说:“演出开始!”穆杨怡薇还想再问一下为什么,话还没出口,座椅突然摇晃了一下,穆杨怡薇觉得眼前一黑,大叫了一声,进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空间。

穆杨怡薇发现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见证二十二年后的你自己。——然后,出现了一间办公室,一个臃肿的女人坐在宽大的转椅上,在看一份文件。

那女人那么眼熟,穆杨怡薇一定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女人打开对空电话,说:“宁宁,我们要去北京呢。”

电话那边的人说:“北京有什么新鲜的。人家现在都流行太空旅游了,你们还在国内晃悠。”那人声音很清脆,应该就是叫宁宁的人的声音。

“像我们这种单位,能去北京就算开光了。还太空旅游,我们的签证都在组织部,私人不能随便外出。”女人声音低沉,真像多年没有外出的人一样,有一种长期蜗居的人常有的霉腐之气。

“唉,还不怪你自己。”宁宁说,“早就让你自己出来干,非得贪恋那个小位置,一辈子在那把椅子上,有什么劲?去趟北京都兴奋成这样,你知道外面人去北极都没兴趣了。”

“知足常乐啊。我们要去很多地方呢。天安门广场、故宫、颐和园、八达岭长城、天坛、圆明园、恭王府、北海公园、什刹海、南锣鼓巷……”女人说起这些地名的时候,声音跟刚才有了变化,好像脆生了些。

“行了,我都去过一百回了。”宁宁说,“你们机关干部比我们社会上的人趣味落后十年。”

“是啊,整整十年。多么难以想象,我竟然十年没去过北京了。对了,这次能见到朱良啊。”

“朱良?哪个朱良?”宁宁问。

“我妈喜欢的那个影星。”那女人说。

“哦,知道了,朱良,你妈喜欢,你妈的情敌喜欢,你后来莫名其妙也喜欢了。他都老成什么样了,好久都不出镜了,有什么看头?”宁宁不屑地说。

穆杨怡薇感觉身边的李淑红拧了一下身子。

“人家现在是文化系统的大领导了。见一次不容易,也不知道他还记得我吗?”女人说。

穆杨怡薇明白了,她现在看到的,是二十二年后的自己。

二十二年,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远得地久天长。再说了,她怎么会变得那么臃肿?跟妈妈一个体形。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十年没有去过北京的机关干部。看那女人说起文化领导来的语气,带着谄媚和仰慕,这让她对未来的自己难以忍受。

“李主任,您让我看这个什么意思?”穆杨怡薇问。

“让你早一点了悟自己的人生。不要像我们这辈人,走那么多弯路。”李淑红小声说。

穆杨怡薇很生气,觉得李淑红在耍弄自己。她想离开,折腾了一会儿打不开安全带。

“不要瞎折腾了。全自动的,只要进来,不看完是出不去的。”李淑红淡定地说,“剧场设计模拟人生,没有暂停键,没有重复键,一旦进入,只能看到结束。”

“我不想过早知道自己的未来。”穆杨怡薇气愤地说。

“年轻时都这样,以为未来有很多可能。其实,属于你的未来,只有一种,一旦不慎失去,就等于没有未来。”李淑红说,“早一点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会让人生更圆满。”

屏幕上的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步履滞重,目光像积满尘垢一样,浑浊、盲目,有着中年女人知天认命的绝望感。

穆杨怡薇难以想象,自己二十二年后,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四十五岁生日那天,穆杨怡薇有些惶惑。早晨醒来,她先泡了一壶茶,丈夫像往年一样,洗漱之后去厨房找吃的,发现媳妇没做饭,有些诧异:“你没做饭?”

穆杨怡薇喝了一口茶,说:“不做了,四十五了,给自己放个假。”

“四十五了,什么意思?”丈夫有些懵懂。

“今天是我四十五岁生日。”穆杨怡薇有些伤感,也有点期待,期待丈夫有些意外的表示,让她这个生日不至于太过荒寒。

丈夫已经在穿戴,准备上班,出门的时候说:“我今天不回来吃饭,早就定好了,你喜欢什么就去买点什么吧。”

她没说话。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心里竟然一酸。这就是一辈子了?四十五岁,人到中年。心未老,人已衰。当年也是一腔豪情,以为能爱我所爱,成我想成。到这个年龄才发现,哪有什么爱不爱啊,就是鸡零狗碎的生活。至于事业有成,更谈不上。从文化局到工商联,她一直在机关,一直兢兢业业,以为能有个机会让自己也有个合适的位置,人前人后扬眉吐气一下。干了二十多年,开始什么地位,现在还什么地位,关键是心态变了,当年努力工作以为有未来,现在知道再努力工作未来不过如此,当了研究室主任,显然到头了。人像被扎破轮胎的汽车,怎么加油也没了速度。

一辈子就这样了?没出过远门,没有过外遇,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照顾父母孩子,做好单位工作,像一颗被拧在固定位置的螺丝钉一样,从生到死都履行责任,自己却寸步难行。二十多岁的时候,要是知道自己的中年是这个样子,还有勇气和意愿坚持生活下来吗?

穆杨怡薇四十五岁生日的这一天,到点照常上班,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但是,穆杨怡薇知道自己将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不太认同后半生依然这个样子。她需要有些变化,不然,这样的一生太平庸了。活百八十年跟活四十五年没什么区别。

可是变化在哪里?丈夫不能换,不管他如何不懂情调,他还是她的丈夫,是女儿的父亲,她见多了离婚女人的后半生,多是荒芜,倒不如支着婚姻的架子,尽管里面的人各过各的,根本不像一个家的样子。

工作也很难变化,这个年龄,哪个单位会要自己?可生活总该再有点什么,哪怕像多年前风靡一时的《廊桥遗梦》一样,玩个小浪漫。体会一下,偷偷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把心思定在了这次旅游上。她好像是在一个叫云秀轩的微信公众号上看过一句话:“集体旅游是家常女人预谋出轨的一次公开表演。”当时觉得不理解,今天却突然领悟了。作者多半像她这样,看起来循规蹈矩,其实藏着跃跃欲试的心思。她想起那个公众号上还写过一位女诗人,每次参加旅行,都会带很多首饰,出发前就先让所有人看,明知道大家的赞誉都是敷衍也乐此不疲,之后表演性地一天一换,好像大家都注视她一样。当时,云秀轩主不无调侃地说:“她是不是每次出门都把所有细软带上?”

把所有细软都带上,可能是大部分女人旅行之前最希望做的。穆杨怡薇此刻想到的也是细软。

每个旅游景点要换一身衣服,这是最起码的。尤其见朱良的那次活动,必须有一条得体的裙子,这应该是后半生跟朱良唯一一次见面,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紧张。

她去找宁宁,让宁宁帮着买几套衣服。宁宁说:“不就是去北京吗?你原来的衣服都挺好。”

“我要见到朱良了。”穆杨怡薇兴奋地说,“我要和朱良合影,到时候给你看。”

“哎呀,你都多大了,咱娃都不追星了。”宁宁对朱良不感兴趣,她喜欢格里高利·派克,演《罗马假日》的那位。

“我当作挥别青春的仪式。”穆杨怡薇矫情地说,“必须穿最好看的衣服,站在他身边,告诉他,我仰望了他二十二年。”

“那他说,嫁给我吧,你怎么办?”宁宁开玩笑说。

“怎么会?”穆杨怡薇泄气地说,“明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口气里又明显有些许奢望。

二十二年前,她和朱良还有过微信联系。那一年朱良和一大批大腕明星来瀛洲演出,她为了气妈妈的情敌李淑红,故意在朱良面前有过风骚的表演。朱良真以为她是凉粉,主动把自己的微信号码给了她。

北京和瀛洲相隔千里,之后再无见面机会,只是偶尔发微信。她对朱良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有光芒。”朱良回信说:“希望我的光能照到你在的地方。”朱良的光很快照彻了中国各大影院。朱良火了,火了之后的朱良好像忙了,穆杨怡薇发出的微信偶尔回复,多是敷衍,再后来穆杨怡薇手机换号,犹豫了一下,她没有添加朱良的微信,他们之间失去了联系。穆杨怡薇懂得,天上星不可能陪伴小浮萍,她工作,恋爱,结婚,过着世俗人生。仰望朱良,像仰望星空一样,成了平庸生活的一种缀饰,她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在荧幕上的形象,像看见自己青春洋溢的旧照,追忆的无奈,花瓣一样,在时光的水面上漂摇。

二十二年,属于朱良的那片花瓣影影绰绰,似无还有。这次见到朱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想到朱良,她的心思竟然有些许悸动,她提醒自己不要奢望,但还是忍不住幻想和朱良能有老友相见的动人场景。

中年人生,哪里禁得起外遇的风吹草动,能和自己多年仰望的明星有一个拥抱,这次旅行的意义也就算圆满了。

她买了户外装,为了爬长城的时候轻松。准备了淡蓝色棉麻长裙,为了在逛颐和园时显现文艺范。在南锣鼓巷,她打算穿背心外套小罩衫,搭配印花半截裙,方便逛小店时试衣服。又特意新置了一条铅笔裤和一件性感牛仔装,她其实是为性感这个词掏出了三百六十元钱。

就是和朱良见面时要穿的这套衣服,宁宁陪她逛遍了瀛洲各大商场,始终没有挑到满意的。宁宁不耐烦了,说:“你穿什么朱良也不在乎你!”

“我自己在乎啊。刚才那件,太艳,好像我没文化一样,他能看出我也是写过百万字的人吗?”穆杨怡薇说。

“那一件不挺好吗?在华北商厦那件,印花旗袍,又时尚又大方。”宁宁说。

“唉——”穆杨怡薇叹口气,“要是十年前我就要那件了,可现在……我腰太粗了。”

宁宁说:“逛了半天,我口干舌燥。”

在同天商场,穆杨怡薇试穿了一条香云纱对襟长裙,很满意。

“不显肚子。”买到满意的衣服,穆杨怡薇很高兴,很张扬地对宁宁说,“想吃什么?”

远远看见一个西瓜摊,宁宁眼睛一亮,说:“香味西瓜,瓜中皇后,河南农业大学培育,请我吃一个。有个条件,我拿着衣服,你拿着西瓜。”两人抱着西瓜回穆杨怡薇住处,把西瓜一切两半,一人一个勺子,吃得汁液横流。

她俩都爱吃西瓜,当初,就是因为这个爱好,两人走近了。宁宁是瀛洲晚报的编辑,她们参加一次笔会,在一个生态园里吃西瓜,同行的女人们要么表示不吃西瓜,要么吃得很矜持,只有她们俩,完全不顾吃相,左一块右一块,两人比着吃,吃完哈哈大笑。宁宁当时说:“这是美国阿肯色州培育的什锦西瓜,这些傻帽。”然后又拿起一块递给穆杨怡薇说:“比普通西瓜甜好几倍。”

“这你都知道?”穆杨怡薇惊讶地说,“我以为天下西瓜都是一样的。”

“NO,NO,NO,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西瓜,像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一样。”宁宁说,“我们平常吃的西瓜,多是黑美人、京欣一号、凤光西瓜,什锦西瓜不多见。还有正方形西瓜呢。”

“正方形西瓜?”穆杨怡薇吃惊地问。

“对啊,栽培的时候让西瓜在模具里长,想要什么形状就有什么形状,口味不变。”宁宁对西瓜的研究让一直号称爱吃西瓜的穆杨怡薇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这就算知音了。

穆杨怡薇看了这次去北京人员名单,一共四个女的,其中有苏诺诺。苏诺诺刚毕业两年多,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分到工商联,其实有些委屈。这样的才女该留在北京,或者出国。据说公务员考试,苏诺诺全市第一名,是工商联主席李明涵特意找到人事局和组织部,把她抢过来的。因为“她是瀛洲市第一个回到故乡的北大学子”。

和很多人一样,穆杨怡薇对冠以“北大”二字的人都怀有几分敬意。工商联有八个职能处室,穆杨怡薇负责研究室,苏诺诺在经济处,两人不在一个科室,相互并无过多交集。

有一天,苏诺诺和几个科长在聊天,穆杨怡薇从她身边过,客气地叫了一声:“诺诺——”苏诺诺扭回头上下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声音像拉直的钢丝,直冲穆杨怡薇耳膜,穆杨怡薇本来想和她多说几句,套套近乎,看她这态度,就笑了笑,识趣地走开了。从那天开始,穆杨怡薇意识到,她和苏诺诺之间有哪里不对劲,再见面就尽量躲着。可这次就四个女人,她很担心住宿的时候和苏诺诺一个房间。

为这次出门,穆杨怡薇特意找出闲置很久的拉杆箱,除了新买的衣服,她反复掂量着几件平时舍不得穿的,尤其那条破洞牛仔裤,从买来就一次都没穿出去过,几次都穿到身上了,在镜子前照来照去,临出门还是脱下来。自己好赖是研究室主任,女干部,穿一条破洞牛仔裤,大腿上展露几分肉感,暧昧又挑逗,和身份不符。明知道不需要带,她还是把破洞牛仔裤放到箱子上,随时可以装进去,也随时可以穿出来,她摩挲着那几个铜钱大小的毛边洞口,期待有人给她一个穿出去的理由。问丈夫,丈夫说:“随便。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问女儿,女儿正在看星际旅行视频,没头没脑地说:“自己看。”

她知道没有人给她这个理由。从小到大都没有。从小到大她是周围人心目中的好孩子、好学生、好同事、好干部。小的时候学习好,从不给家长老师添一点麻烦,父亲教育她要朴素,她就一直朴素,家长给什么就穿什么,不让穿的衣服从来没穿过。

大学一年级,宿舍里有个大连女孩,撺掇她买了一条白色超短裙,第一次穿,她觉得腿变成了翅膀,呼一下飞到天上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面沉似水,愤怒地说:“把那身皮换下来。”父亲第一次跟她这么严厉。她就把裙子换下来,一直到父亲去世,再也没敢让父亲看她穿超短裙的样子。

大学毕业后她一直穿套装,白的蓝的红的,各种颜色的套装她都穿,周围人都觉得她又朴素又得体。这赞誉像盔甲,把她套进去,让她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一路越过那些染指甲的烫发的穿蝙蝠衫的文身的穿夹趾拖鞋的。从企业到政府机关,从一般办事员到科级、处级,几乎所有她参与的群体活动中,她都是被赞誉的人物;是许多家长教育女孩子的榜样,连她自己都觉得,或许这样是对的。

很多人觉得,她一直顺风顺水,可她自己知道,她有过一次打击。那是刚毕业第二年,她分到了文化局,那时,她和丈夫还不认识。她见过几个男人,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互相放弃,她问宁宁,为什么没有男人真对她动心,也让她动心,宁宁无奈地说:“你天天一本正经的,谁愿意理你啊。”穆杨怡薇醍醐灌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哪个地方错了,一本正经、端庄、正派,这些词石头一样,构筑了一座荒芜的城堡,她被囚禁在里面;问题是,她以为那是宫殿。

“你见朱良那次,穿得挺好看。”李淑红有一次说。

“我那是为了气你的,只有小三才那样穿衣服。”她心里说。

再后来人家又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组织部的,他们在介绍人家里见面。穆杨怡薇穿着一身蓝色西装,内穿白色衬衣,梳着马尾辫,一双半高跟黑皮鞋。那天她还化了点妆,口红涂好又擦下去,很淡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男人也穿着深蓝色西装,也是白衬衣黑皮鞋,介绍人说:“这太巧了,真是缘分。”

这男人虽然个子不高,但细长的眼睛,国字脸,嘴角天生朝上,看起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庆。他跟穆杨怡薇一见面就说:“我读过你写的散文,《陪我去巴比伦》,文字真优美。”

穆杨怡薇怕他多想,急忙说:“写给我女朋友的。”

“现在还写吗?”他说。

“很少,工作太忙。”穆杨怡薇说,然后鼓足勇气问:“你也写?”

“我不写,没那才气。我主要写公文,为人作嫁,听说过那个段子吗?秘书的N种死法,总有写不完的材料,累死;材料第N次被领导枪毙,气死;材料快写完时,停电,脑溢血死;材料终于过关,高兴死……”

穆杨怡薇笑得前仰后合。

连介绍人都觉得他们应该没问题,但穆杨怡薇知道,他们互相没感觉。他们太相似了,人有时就是想攀附自己做不到的那一点。

他们果然无疾而终。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就是李明涵。

和李明涵分手之后,她买了那条破洞牛仔裤。买的时候豪情万丈,真要穿出去却像接过一个敌营军装的战俘,觉得前后左右都是枪口。她别无选择,很顺从地生活在单位和家这个半径中,看《新闻联播》中的世情,吃超市里的食品,说都爱听的话,她擅长此道,无师自通,走到哪里都皆大欢喜。她俨然稳居主流社会,对非主流视而不见,走过那些酒吧、夜店、发廊,看着那些出入其中的男男女女,她觉得自己和那种生活隔着楚河汉界,那个世界鬼魅妖艳,引诱她又排斥她,她觉得没有那种生活的人生,像是没有杂草的花园,精致,也只有精致。她暗暗期待一个机会,能够感知那个世界。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她不是很满意。当时有一个细节,这个男人自己拿出烟来抽,都不知道敬一下介绍人。但这男人长相还行,个子挺高,知识分子家庭,公公婆婆都是教师。穆杨怡薇觉得差不多,就答应了;不到半年,领证结婚,结婚一年后生了女儿,转眼,女儿都快到她当年的年龄了。

李明涵去年提拔到工商联当主席,还是宁宁告诉她的。宁宁说:“李明涵当主席,对你有利。”

穆杨怡薇不这样认为。李明涵以领导的身份到来,让她突然有了挫败感,她恨不能调到其他单位,躲得远远的。可现在各单位编制都满着,调其他单位,也只能想想。

“你们就按正常工作关系相处,这还不会吗?”宁宁说。

正常工作关系都不好处理,何况这种非正常的。穆杨怡薇心里不舒服,可面上,她装得倒是很正常。李明涵上任,她和其他几位科室负责人在会议室等候。远远听见他的声音,她像败军听到对手的号角一样,恨不能找个地方赶快藏起来。

李明涵不再穿蓝色西装,而是灰色休闲西装、咖色长裤配莫卡辛软皮鞋,看上去满身知识分子范儿了。而穆杨怡薇还是穿蓝色套装,不过是天蓝色,下身不是长裤,而是半截裙。

“刚看了你一篇散文,《说不清明天的风》。”李明涵看见她之后说。

穆杨怡薇有些尴尬,低声说:“写着玩的。”

“现在还写吗?”李明涵接着问。

“不写了,工作太忙。”穆杨怡薇故意这样回答。和多年前一摸一样。

李明涵笑笑说:“以后多写,我支持。”

周围科长羡慕地问穆杨怡薇:“你们认识啊?”

穆杨怡薇苦笑一下,心里说,人生中很多人,认识不如不认识。她和李明涵恰恰就是这一种。

十一

还好,穆杨怡薇和另外一个同事住一个房间,也可能是苏诺诺选择了别人,不管怎样,她们没住同屋,这让穆杨怡薇长嘘一口气。

晚上就要和朱良见面了,穆杨怡薇有些激动。回到房间,洗澡,又化了点淡妆。她都想好了,见到朱良一定要告诉他,二十二年了,自己仍然像从前那样喜欢他。她觉得如此有重量感的一个时间段会让朱良感动。

她穿上那条香云纱长裙,同屋先是赞美衣服漂亮,然后告诉她,朱良能参加这个活动,是因为苏诺诺的安排。苏诺诺在北大上学期间,认识了朱良。最重要的是,李明涵也是朱良的粉丝。这些信息汇集起来,让她心情不爽,像吃到嘴里的美味,忽然发现是别人吃剩下的,吐不出来,扔掉又有些舍不得。

她偷偷给宁宁打电话,宁宁说:“无所谓,结果最重要。”

同屋看她打电话,打了个手势先走了。她不放心自己的妆容,又修修补补,然后赶紧追同屋。远远的,她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惊呼,知道朱良已经到了。同屋站在门口,喊她:“穆杨怡薇,你的偶像到了,快来啊。”

李明涵也在喊她:“穆主任,跟朱老师合影。”

饭店走廊灯光弥漫,两侧挂满抽象派油画,她闻到了各种美食的香味。她听到有人在告诉朱良,“我们这位穆主任喜欢了你二十二年”。也听到了朱良的回答:“哦,谢谢她。怎么还没到啊,我必须当面感谢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口气像是说给陌生人的,而我们相识已经二十二年了。朱良的回答让穆杨怡薇有些失望,可她还是加快了步伐,希望早一点站到朱良身边,跟他说:“你的光芒终于又照到我身上了。”

“到了,马上就到了。”她心里说。步子迈得大了一些,因为特意穿了高跟鞋,她觉得左脚小拇指有些疼,但她还是坚持快走了几步。

她听见朱良说:“这么好的粉丝,我得迎着啊。”然后是桌椅挪动的声音。

朱良在迎接自己,这待遇让她振奋,她索性小跑了两步,拐进房间的时候,和朱良走了正面。

她看见了朱良温暖的笑容,比从前和荧幕上更儒雅内敛,这发现让她惊喜,她急忙迎上去,伸出手。但很快,她意识到,气氛在冷却。在看清她的一瞬间,朱良的笑容僵硬了,洋溢在眼睛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

朱良停住了脚步。显然,他对穆杨怡薇没有更多兴趣,甚至逢迎的热情都懒怠了。穆杨怡薇明白,和她对朱良形象的喜出望外相反,朱良对她的形象大失所望。

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老了。

她和朱良近若咫尺,却已经永隔天涯。她伸出的手悬浮在空中,抽回来太尴尬,就这样伸着,太屈辱。正纠结,朱良的手探路枝条一样,到了她手掌外侧,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就撤走了。

她没再和朱良做任何交流。大家都和朱良合影留念,朱良主动邀请苏诺诺。这时候朱良也看了穆杨怡薇一眼,四目相对,穆杨怡薇的眼里也和朱良一样空洞了。朱良没说什么,穆杨怡薇也没坚持,转身闪到一边。

只有她没和朱良合影。

她给宁宁打电话说这一切的时候流泪了。宁宁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是《金刚经》里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过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的确,我们不再年轻,这有什么,他也一样。你不是为他去北京的,别因为他影响情绪,做你最该做的。你现在的目标是:好好玩。”

十二

朱良对她的轻慢,是提醒她,女人的老,不是从皱纹开始的,也不是从头顶的白发开始,也不是从腰腹的赘肉开始的,是从喜欢过她的男人放弃她的那一个瞬间开始的。朱良让她知道自己老了。

“老”,这个巨大而又沉重的现实猝不及防矗立在眼前。这是穆杨怡薇在旅行开始之前万没想到的。

穆杨怡薇给宁宁发微信:“一个女人的老可以是皱纹提醒的,也会是膝盖的疼痛提醒的,或者掉落的一颗牙,头顶秋霜一样的白发;这种种提醒都会让女人伤感,但这一切都不及钟爱的男人失望的眼神带来的打击。”

宁宁回信说:“他分别心太重,修行不够,不值执着。”

穆杨怡薇似有所悟,却也清楚,她的痛不在这里。穆杨怡薇最痛心的是朱良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犹如一道闪电,触目惊心地照出了她还未曾意识到、却早已注定会来的处境。朱良的眼神让她伤感,更让她恐惧。

她情绪低落,再也提不起兴趣。去天安门广场,遇到俄罗斯总统访华,长安街临时管控,在路边站了两个小时。苏诺诺和李明涵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哈哈大笑,旁边人也笑,可她走神了。不知道人家说什么,笑什么,那种不能融入的边缘之感如枯燥的天气弥漫她身心,把她推向了人群之外。

爬长城的时候,正赶上重度雾霾,被导游忽悠着,一个过滤口罩花了八十元。她回到房间一查就知道上当了,那种口罩在药店也就二十多块钱,虽然不止她一个人买了,她还是很沮丧。她想起那些在早市贪图免费量血压的老年人,心里一阵战栗。

第三天去颐和园,天气还好,有些热,穆杨怡薇穿上那条蓝色棉麻长裙,镜子前左看右看,眼角有皱纹,腰身不再妖娆,穆杨怡薇黯然神伤,青春还没有来过就已经去了。再看苏诺诺,小腰身白色短衫,牛仔短裤,坡跟羊皮凉鞋,李明涵叫她:“诺诺。”她一回头,染成啤酒红的头发唰一下甩过去,像一只奔跑中的小鹿。穆杨怡薇意识到,就这股劲,她从来没有过,也再不会有。

她不甘心,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蓝色长裙,换上了破洞牛仔裤。那一瞬间,她犹如真的接过了敌营军装,只是她已经不在乎前后左右的枪口。她看着牛仔裤上几个毛边口,透过那个小小的破洞,看见自己心里那头跃跃欲试的小兽,慢慢俯卧下去。

开始她以为人们会笑话她,毕竟这是皇家园林,毕竟她穆杨怡薇穿衣一直规规矩矩。毕竟,在朱良的眼里,她已经老了,甚至老到不愿意合影留念。可没人注意她换了破洞牛仔裤。在仁寿殿,没人注意她的裤子,到了玉澜堂,还是没人注意。在万寿山,她特意走到人们面前,把破洞一面露了一下,仍然没人说什么。后来坐上龙船,在昆明湖游了一圈,她已经忘记自己惊世骇俗地穿了破洞牛仔裤。

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回到酒店,她有些兴奋,又有些沮丧,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洗完澡,穆杨怡薇舍不得换衣服,还是穿着牛仔裤跟大家去吃饭。

晚上他们说去老舍茶馆听相声,这是外地人到北京的必选节目之一。老舍茶馆在前门东大街路南,老舍儿子舒乙题写的匾额。她是通过《龙须沟》和《骆驼祥子》了解老舍的。印象中,二十世纪某个历史阶段,作家老舍挨批斗,在太平湖投水自杀了。想起这事,再看茶馆环境,总觉得有些冷硬。不过厅堂内布置得古色古香,好像老舍不是刚去世几十年,而是几百年一样。

“这是什么味啊?”苏诺诺进门捂着鼻子问。

的确,穆杨怡薇也以为进屋闻到的该是满屋子茶香,可扑鼻而来的竟然是麻辣豆腐味。

大家一一坐下,穆杨怡薇坐在办公室主任下手,这是按级别座次排的。穆杨怡薇同屋后面是苏诺诺,坐在最下手。李明涵看了一下说:“男女分开。就四位美女还挤在一起?”办公室主任立刻重新给大家安排座次,苏诺诺被有意无意地安排坐在了李明涵旁边。

穆杨怡薇没动座位。她觉得这个座次既然不是按照工作级别,而是按照性别排,那就该男人站起来换位置。同桌和另外一位女士已经站起来,其余人虽然也是男女混搭,但胡乱一坐,做出响应李明涵号召的形式,其实没人真在乎。

苏诺诺说:“我发现一个问题,大家都换位了,就穆主任厉害,稳如泰山。”

穆杨怡薇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不像你们年轻人,想法多。”

“你想法也不少啊,还穿破洞牛仔裤。”苏诺诺回击说,“你们注意到了吗?”

“我还真没注意,穆主任穿破洞牛仔裤了?”李明涵说。

“穿了,现在还穿着呢。”穆杨怡薇说,“又没规定说,旅行不能穿破洞牛仔裤。”

“穆主任也赶时髦啊。”办公室主任说。

“有一部电影叫《修女也疯狂》。你们看过吗?”苏诺诺说。

“行了,叫服务员上菜,修女也得吃饭。”李明涵接过话说。

穆杨怡薇心里更不痛快了。苏诺诺在和同屋说话:“姐,我那天看见姐夫了,姐夫带人正检查文化市场呢,真帅。”

同屋客气地说:“都老了,帅什么啊。”

同屋的丈夫是文化局副局长,去年刚提拔。“有事你就去找他。”同屋客气地说。

“哎。姐,我敬你一杯。”苏诺诺主动站起来,和同屋碰了一下茶杯。菜还没上来。

苏诺诺跟另外一位女士也敬了一杯,说:“听说你刚从新马泰回来,给我们说说呗。尤其那个……”苏诺诺挤挤眼,接着说:“成人表演,好吧?”

那人立刻红了脸,说:“就那样。”

“哪样啊?”苏诺诺说完哈哈大笑,一桌人也笑起来。

穆杨怡薇喝了一口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苏诺诺说:“穆主任,你去过泰国吗?”

穆杨怡薇警惕地摇摇头说:“没有。”

“你该去看看。到那儿去解放思想。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都该去看看。”苏诺诺说。

“为什么我们该去呢?你们不该去吗?”办公室主任看出李明涵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但是又不便问,就引逗苏诺诺说。

“这个年龄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浊气。去那地方以毒攻毒,对不起啊,穆主任。”苏诺诺说。

“浊气。”穆杨怡薇被这个词击中了,重复了一下,放下茶杯。

“我小姨、我老师都是跟你同龄呢。”苏诺诺看着穆杨怡薇挑衅地说。

“你小姨、你老师不能代表别人,甚至说句不该说的,你小姨、你老师身上有浊气,不代表别人有。”穆杨怡薇把茶杯往旁边挪了一下,接着说,“你作为北大学生,解释一下,什么叫浊气?”

苏诺诺有些理屈,只好说:“对不起啊,穆主任,我真不是有意的。”

“解释一下吧,什么叫浊气?”穆杨怡薇坚持说。

“我真不是有意的。”苏诺诺又说了一遍。

“浊气?你现在经历的一切,在座的这些人都经历过。再过多少年,你也未必比在座这些人强。”穆杨怡薇继续说。

“诺诺,我们那个年代经历的事情,你们是没法想象,也不是能轻易定论的。穆主任,菜上来了,吃吧,咱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李明涵招呼大家说。

穆杨怡薇已经崩溃。

“浊气”两个字,像冲决而下的暴雨,穆杨怡薇就像孤立悬崖的树一样,在滚滚泥石流中一落千丈。她想立刻离开,又觉得不合适,集体吃饭,突然提前离席有些不顾大局。同屋看出她心情不好,一个劲给她夹菜。李明涵也在帮她找台阶,圆场,苏诺诺还举起酒杯,跟她说了一句对不起。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浊气”带来的黑暗,吞没了周围的一切。她怎么能忍受这些?又凭什么忍受这些?她突然起身,小声说:“我走了。”

一桌人都愣住了,他们很快醒悟过来,用各种方式挽留她。她挣脱了同屋的手臂,阻止了办公室主任的拉扯,连李明涵的劝阻都置若罔闻。苏诺诺叫了一声:“穆主任。”

“滚!”穆杨怡薇扔出这个石头一样的字眼就冲出去了。

真是宿命,到门口才发现,原本平静的夜空此刻竟然暴雨如注。她退无可退,进不能进,正沮丧,同屋追出来了,拉着她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世故吗?她恭维我还不是因为我老公是什么副局长。看她围着李明涵主席转来转去,比谁都有浊气。别生气了。”

“没事。”穆杨怡薇伸手试了试,硕大的雨点砸在她手上,冰凉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你回去吧,我没事。谢谢你啊。”穆杨怡薇说完,一低头就冲入滂沱夜雨中。

十三

从北京回来之后,穆杨怡薇想离开工商联。她听说市政府办公室有空编,决定试试。她找到宁宁,让宁宁和她一起去找市政府主管办公室的于秘书长。穆杨怡薇琢磨很久,一把手不能贸然找,其余领导虽然也熟,但不分管。想来想去,她能当面提这个要求的,也就是这个人了。宁宁和于秘书长也算熟悉,瀛洲市不大,互相都知根知底。宁宁觉得自己参与办这种大事分量不够,但穆杨怡薇觉得宁宁情商高,善于处理棘手问题,再说了,这种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又需要和人商量,也只有宁宁上阵了。

她们约于秘书长晚上一起吃饭,于秘书长答应得很痛快,说带几个朋友。穆杨怡薇很高兴,说:“好啊,大家都认识一下。”

放了电话,她忐忑不安,像即将上战场一样。她约宁宁在雕刻时光咖啡馆先“预热一下”。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给你办?”宁宁放下咖啡,侧着脸问。穆杨怡薇能看出宁宁那表情的意思:觉得这事没戏,尤其是让她参与这件事。

咖啡馆里的音乐总是那样,像这世界从来没有晴天,或者只有阴雨绵绵的氛围才是艺术和优雅的。穆杨怡薇觉得艺术和优雅更像一个虚拟关系,像此刻即将说出的理由:“他心里还有一点柔软的东西。”

宁宁坐直了身子,半张了嘴,放下咖啡,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别处。穆杨怡薇知道,宁宁不好意思直视她,自己也赶紧低下头,搅拌那杯拿铁,可咖啡的味道已经不像多年前她认为的那样香醇。那时候她刚到工商联,养着一盆常青藤,用雀巢咖啡配送的咖啡具,托盘和咖啡杯都是半边红半边白,喝咖啡的时候,把一横一竖两片红色,尽量严丝合缝对在一起,像一个从容不迫的仪式。

“真香啊。”宁宁对着咖啡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宁宁喝了一口咖啡,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穆杨怡薇知道,她很想摸清底细。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事到如今,连矫饰都失去意义。

“市政府办公室和工商联一起搞过关于民营企业发展情况的调研。”为了证明即将运作的事情还是有希望的,穆杨怡薇补充说,“在黄骅,我和朋友带他到海上玩了一天,就在渔船上,用海水煮螃蟹和海蛎子,他当时特别高兴,说:真他妈嗨。”宁宁脸上毫无表情,点了点头。穆杨怡薇知道,她希望有点其他的原因,可惜没有。或者说,那些原因更拿不出手。

“其实我真不管用的,你怎么不找别人试试呢?”宁宁又问。

“如果你不起作用,叫别人也一样。对他,用一般的官场逻辑不管用。”穆杨怡薇分析说,“再说,我能找到多大的官啊?就是几个人凑一个饭局,就这一次了,行就行,不行,以后不再想。”

“给他打个电话吧?”宁宁看了看表,沉默了一会儿说。

“对,你打,就说你到了。”穆杨怡薇犹豫着,把这小小的难题推给了她。求人如吞三尺剑,她感到了这句诗的重量。

宁宁没有犹豫,直接拨通手机,对着话筒柔声柔气地说:“我到啦,我行吗?那好吧好吧。一会儿见啊,于秘书长。”放下手机,宁宁脸上又蒙上了一层质疑。

十四

于秘书长说带五个人,先进来四个,倒是都面熟。公安局副局长;中心医院一位医生,博士毕业刚分到医院;一位银行信贷科科长;一位卖化妆品的老板。正奇怪第五位是谁,苏诺诺风一样进来了。于秘书长介绍说:“北大才女。你们单位的诺诺女士。”

穆杨怡薇愣住了。怎么办?本单位的人在场,说调工作是大忌,可这场合就是为调动安排的。她看一眼宁宁,宁宁也在看她,她们装作拿酒躲到走廊。

宁宁说:“他说带几个人,没想到竟然有诺诺。要不今天别说了。”

穆杨怡薇想了想说:“有些事,怕也没用。顺势而为吧。”

宁宁说:“其实我也这么想。担心你忌讳。”

穆杨怡薇笑笑说:“忌讳又怎样,不忌讳又怎样。走吧,就此一搏。”其实她已经隐隐感到,自己调动的事,确如宁宁所说,可能性很小。

苏诺诺一改单位的职业装,周身上下都是流行元素。头上戴着宽边碎花发带,颈项下是红珊瑚吊坠;尤其那手腕上,穆杨怡薇悄悄数了数,戴了沉香木珠串、纯金转运珠、幸运猫、银手镯,甚至还有一串红豆,乍一看和红珊瑚有点像,琳琅满目得有些乱七八糟。可就是这乱让穆杨怡薇觉得有趣,好像荒野中的杂树,不成规矩,却又趣味横生。

穆杨怡薇穿了玖姿裙装,被安排在于秘书长下手。那些人相互之间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一到她眼前就客气得滴水不漏,她觉得被高高抬起,然后被冷落了。终于找了个机会,她和宁宁一起到于秘书长身边敬酒,悄悄说:“于秘书长,我们敬您杯酒。”

于秘书长看了看她,并没站起来。穆杨怡薇感觉他和朱良一样在轻慢自己,可在人屋檐下,又有求于人,不能计较这些,就强颜欢笑说:“我敬您。”宁宁也跟过来,说:“于秘书长,我们是远道而来哟。”意思是特意绕道到他身边敬酒的。

于秘书长这才站起来说:“记者,我们的大记者,我看《瀛洲日报》,就为了看你写的消息,你没想到吧?”

“哦,您当然得看我的消息啦,您是儒官,文化素养越高越喜欢我的作品。来,敬您一杯。”宁宁说。

“干了?”于秘书长看看宁宁杯中的红酒,命令说,“换杯白的。”

“好,咱先干了这杯,再换杯白的。敢吗?”宁宁故作嗔态挑衅说。

“这算下战书?”于秘书长哈哈笑着说。

“这叫恭敬不如从命。”宁宁恭维着,把一杯红酒喝了下去。于秘书长也没犹豫,一饮而尽,还故意把杯子倒过来给宁宁看。

服务员端着白酒过来又斟满。宁宁又和于秘书长碰了一下酒杯说:“于秘书长就是痛快,再敬一杯。”

“别一杯了,三杯,敢吗?”于秘书长用宁宁的口气回敬说。

宁宁愣了一下说:“好,今天我舍命陪君子。就三杯。”

穆杨怡薇赶紧阻拦说:“我陪于秘书长喝一杯吧。”

“不行,我得和瀛洲名记者喝。”于秘书长拦住穆杨怡薇,又和宁宁干了一杯。

宁宁端起第三杯酒,说:“怎么样,于秘书长还满意吗?”

于秘书长说:“说吧,有什么事?”

宁宁哈哈大笑,说:“于秘书长真是汉子,痛快人啊。”

“我当了十二年秘书长,伺候了三任市长,我能看不出有事没事?”于秘书长回头跟大家说,“那我这秘书长也忒二五眼了。”

宁宁看了穆杨怡薇一眼,穆杨怡薇赶紧往前凑了一下,说:“于秘书长,我想调政府办公室,到您麾下。”

“对,跟您当兵。”宁宁补充说。

“绝对不行!”于秘书长当即放下酒杯说,“这个绝对不行。办公室十四个人的编制,现在还有两个人的关系没落呢。就刘市长的侄女去年想从区里调进来都没办成。”

“那不一样啊。市里有政策。区财政不让进市财政。工商联是市财政拨款,都是平级单位,不就您一句话吗?”宁宁着急地说。

“一句话?你这太高抬我了。我们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还得研究生以上学历,我跟你说,宁宁记者,你呀,以后想在瀛洲市混好一点,得仰仗他们这些年轻人……”于秘书长扭身指着苏诺诺,又接着说,“别跟那些七老八十的混。没什么前途……”看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穆杨怡薇。

穆杨怡薇明白了,于秘书长在讽刺自己年龄偏大。老,这个庞大的现实又一次横亘在她面前了。这是她无法逾越的,她忽然就气馁了,她在这个“老”字面前,彻底失败了。

“于秘书长,她就想换个单位,您也了解她,她很崇敬您……”宁宁接着说,“这样,我再敬您三杯。”

穆杨怡薇很想站起来,抢过宁宁的酒,大声说:“老,老来了,去他妈的,我什么都不干了。”可她竟然没有力气站起来,说出“老”这个字。

“喝酒可以,事真办不了。”于秘书长说。

“那咱先喝酒。”宁宁安抚于秘书长坐下,说,“咱换大杯。”

服务员过来,拿过几个高脚杯。宁宁先把酒倒进小酒杯,再倒进高脚杯,连倒三次之后,跟于秘书长碰了一下说:“于秘书长,这事既然求到您,不管结果如何,我先干为敬。”宁宁把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然后给于秘书长端起来,于秘书长接过酒,并没有着急喝,说:“你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啊。”

“是啊,我都两肋插刀了,您大秘书长也高抬贵手吧。”

“她要是年轻十岁,不用你说,我亲自调她……”于秘书长说。

穆杨怡薇听不下去了,年轻十岁,那是什么感觉?起死回生?返老还童?这一瞬间这些词语突然闪现了媚人的光芒,真如此,穆杨怡薇什么都愿意做,愿意失恋,愿意高考落榜,甚至愿意和妈妈的情敌握手言和,一切从前不屑干不愿干的事,只要能不再老,她都可以低眉垂首甘愿承受。可是,无论她做什么,老,都已经矗立在她的生命里,眼泪、心血、沮丧、愤怒、祈求,所有这一切都抵挡不了“老”席卷而来的黑暗。

穆杨怡薇转身去了卫生间,她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镜子里的那个人,真的老到没人要了吗?

宁宁也进来了,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宁宁张开右手,手心里是两片雪白的药片。

“你怎么了?为什么吃药?”穆杨怡薇被宁宁脸上悲壮的使命感拉回到现实,问。

“双胍片,解酒的。”她看着穆杨怡薇,眼里溢出笑意,忍不住继续说,“我往包里装药片的时候,我老公说咱俩:这两个堂吉诃德。”宁宁的声音像揉进了沙子,没有刚才酒场上说话的柔腻。

她们哈哈大笑,刚才的质疑、游移和那种命悬一线的忐忑雾霾一样散去。笑过之后,宁宁说:“我去接着灌他。”

穆杨怡薇跟着回到酒桌,宁宁还在跟于秘书长喝,宁宁举着杯子的样子,让穆杨怡薇想起影视作品中举着炸药包英勇赴义的英雄。服务员在给每个人布果盘,西瓜、圣女果、橙子,切成片码放出别致的造型。平时穆杨怡薇特别喜欢。但这一次,她再无欣赏的兴趣,只是为了克制心里燃烧的火,才吃了几块西瓜。那几块西瓜从口腔漫过嗓子,开始搅动她的肠胃。她吃了半辈子西瓜,这种感觉从没有过。难道西瓜不新鲜?可别人也在吃,都没事。盘中剩下的西瓜鲜红透亮,毫无异样。

苏诺诺过来敬她酒,说自己不知道今天有事,又说舍不得她走之类的话,最后和穆杨怡薇碰了一下酒杯说:“穆杨怡薇姐,你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穆杨怡薇笑笑,故意用某位领导人的口吻说:“我老了,无所谓了。”苏诺诺说:“我有所谓。敬姐一杯。”她们象征性抿了一口。苏诺诺转身去敬于秘书长。

穆杨怡薇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肚子绞痛,心情沮丧,看看宁宁,想结束酒宴。宁宁会意,给于秘书长送过一块西瓜说:“于秘书长,吃块西瓜吧,这可是荆杂512号奶味西瓜,纯中国产。”

在酒场,这就是希望结束的暗示,于秘书长立刻说:“好好,谢谢美酒美食美女。”

送走客人,穆杨怡薇再也坚持不住了,捂着肚子蹴鞠在地下,这时手机响了,宁宁替她接起,说:“姐夫。”

穆杨怡薇摆摆手,痛得满身是汗,说:“我吃了几块西瓜,肚子痛,给我两片药吃。”

“什么药啊。”宁宁问。

“双胍片。”穆杨怡薇说。

“那药不治肚子痛。”宁宁说,“咱们去医院吧。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了,脸色都白了。”

十五

一个月后,工商联欢送苏诺诺到市政府办公室工作。苏诺诺特意对穆杨怡薇说:“穆杨怡薇姐,前天和朱良一起吃饭,他还问起你呢。”

穆杨怡薇淡然一笑说:“谢谢你,我喜欢年轻时的他,现在他也老了。”

“另外,我想求你件事。”苏诺诺说。

“什么事啊,说吧。”穆杨怡薇冷淡地说。

“你能去医院看一个人吗?”苏诺诺说。

“谁啊?我凭什么去啊。”穆杨怡薇不耐烦地说。

苏诺诺咬了咬嘴唇,低声说:“我妈妈,她得了胰腺癌,晚期了,她昨天提到你了。”

“你妈妈是谁?”穆杨怡薇问。

“我妈妈叫李淑红。”苏诺诺带着哭腔说。

那天晚上,穆杨怡薇特意跑到超市,买了一个六公斤重的京欣一号大西瓜,从中间切开,一分两半。她先搬过瓤多的一半。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快朵颐,而是一小块一小块挖出来,大小和那天晚上餐盘里的西瓜差不多。她吃得很谨慎,试图复制那天晚上吞咽的每一个程序,半个西瓜吃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她又换了一种方式,狼吞虎咽剩下的另一半西瓜。她已经腹胀如鼓,可肚子还是平安无事。她给宁宁发了西瓜图片,说:“西瓜是无辜的。”

宁宁回了一个笑脸。穆杨怡薇又发了一条微信:“双胍片,抗糖尿病药物。”然后发出一个泪奔的微信表情。

宁宁回了一个微笑的微信表情,什么也没说。

西瓜只剩了一层粉色的瓤,她不依不饶,把那层瓤一点点抠下来,有的地方甚至连着浅绿色西瓜皮,一条一条地委顿在空荡荡的西瓜中。她拿起一条放进嘴里,那是一种和西瓜不一样的味道,寡淡、沁凉,有一种冬雪般的凛冽。

十六

穆杨怡薇眼前忽然一片黑暗,黑暗中电子女声女生说:“欢迎从二十二年前回来。”眼前出现了一片银灰色荧幕,荧幕上有一行字:

“你的咖啡是热的。”

穆杨怡薇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果然,咖啡还是热的,而她已经走过了二十二年的人生。

李淑红端坐在椅子上,像刚坐上去一样。

穆杨怡薇难以想象,一个知道自己将来会得胰腺癌而死的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她想起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忽然有些愧疚,小声说:“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李淑红看看她,说:“你来文化局上班,是你妈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的。”

“怎么可能?”穆杨怡薇吃惊地说。

“岁月会改变一切,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到我和你妈妈这个年龄,就懂得宽恕的意义。”李淑红说,“你爸爸去世后,我和你妈妈经常在一起。”

穆杨怡薇带着哭腔说:“我的未来是这样的?”

“不一定。如果不看今天这个穿越电影,你的未来就是这样的。你气我,为了气我,故意和我作对。我喜欢艳丽的衣服,你就穿素净的;我喜欢你活泼点,你偏要装正统。装来装去弄假成真。我左右了你的生活,你因此失去了少女该有的天真、浪漫,你将错过很多优秀的男孩,和你并不爱的那个男人结婚。你嫁给他,仅仅因为那个男人,就是刚才故事中你的丈夫,有一次,他帮你把我的汽车后视镜掰断了。他配不上你。”

“这个故事你早就看过?”穆杨怡薇吃惊地问。

“过去皇上吃饭之前,怕有毒,先让别人尝菜。宋朝之前,尝菜的是宦官,明朝尝菜的叫奢员,清朝叫尚觉禄。现在有先进的检测设备,用不着专人尝菜了。但是类似这样的设备,还是得先有人体验一下,万一设备坏了,回不来了,或者有什么故障,有我这一百四十斤垫着。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就是这个角色。”李淑红平静地说,“我现在和你妈妈当年一样,体重一百四十斤。”

穆杨怡薇看着李淑红问:“我怎么去了工商联?”

“因为你的公公是工商联的主席,不过你们结婚三年后,你公公就因为违规使用公车被罢免了。你因此在工商联没有了上升空间。”李淑红说。

“你想没想过,在设备上动手脚,让我回不来?”穆杨怡薇接着问。

李淑红笑了,说:“这是只有你这个年龄的女孩才会想到的事情。我这个年龄,不会这么干。”

“为什么?”穆杨怡薇不依不饶地问。

李淑红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因为人生太短了,爱都来不及,用来恨,太败家了。去吧,李明涵在门外等你呢。我和你妈妈都喜欢他,他应该跟你走到一起的。”

“可我不喜欢李明涵。”穆杨怡薇低声说。

“那就找你真正喜欢的。你还来得及。”李淑红说着,关掉了开关,站起来接着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个苏诺诺啊,是我女儿,今年刚六岁,我会把她送到美国,我的理想是让她回国研究外太空文明,她不会回到瀛洲,没有机会回来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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