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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散

2017-03-16北奚

飞魔幻A 2017年3期
关键词:学堂老师

北奚

孟竹记得那是北平1924年的暮春,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打散了路边的野花,林荫小道上氤氲了一层朦胧的雾气。阳光从叶隙间碎碎地落下,与她的脚步一同欢快地跳跃。

善忠学堂里,原来那位教四书五经的老夫子不告而别,听说要换来一位新老师,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姓叶。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教的也不是什么“之乎者也”,而是他自己带回来的洋书洋文。

那会儿她正闲闲地走在去善忠学堂的路上,肩上一个小挎包,齐耳短发下的白皙脖颈感到了暮春雨后的微微凉意。

小巷拐角处,一个高挺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视线。拦住她的人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一点儿北方口音,嗓音低沉好听:“不好意思,小姐。请问善忠学堂怎么走?”

她一怔,蓦地抬眸。男人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袖口半挽起,腕间一块银色手表,显然是西洋货。黑色西裤像是刚刚熨过似的修长而笔挺。

“我也要去善忠学堂。”她迟疑一瞬,开了口,“你……您可以跟我一起走。”

“是吗?那多谢了。”他微微颔首。

她走在前头,听到他的脚步声一直不急不緩地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她偶尔回头时看见他安静地望着前方,年轻的面庞愈发清俊,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他左手提着一个袋子,很沉的模样,孟竹纠结了几次,想要问他要不要帮忙,却最终也没有开口。

来到学堂,她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望着他,然后很礼貌地鞠了一躬:“老师,这里就是善忠学堂。”

闻言,男人微微诧异,但很快便又笑了:“你知道了。”

孟竹认真地“嗯”了一声,说:“善忠学堂只有十一个学生,除了那位已经走了的老夫子,还有谁会到善忠学堂来呢?”顿了顿,她又问道,“您就是那位西洋留学回来的叶老师吧?”

男人颔首,在她之前推开了善忠学堂的门。学堂中纷杂的议论声慢慢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些灼热,带着好奇的审视,然而更多的或许是好奇她为何会与新来的老师在一起。

孟竹默默地走到自己座位上,放下肩包。

“我姓叶,叶一泉。”待学生们彻底安静下来后,男人开了口,声音圆润低沉,“你们可以叫我叶老师,从今天开始,由我担任你们的新老师。”微微一顿,“当然,师生之间,不必有太多拘束,亦师亦友。”

小窗外有微风拂来,带着暮春的花香。善忠学堂里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极为专注地望着年轻的老师,不敢吭声。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叠薄薄的书册,分别发到每个学生手里。那是他自己整理印刷的资料,书页上满满都是看不懂的洋文,像鬼画符似的。但是书页的右下角,有他干净清晰的笔迹。

孟竹认真瞧着那些注解,不经意地抬手抚过,指尖触到微微粗糙的书页,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还留存着他笔尖下的温度。

“我会把我拥有的知识都尽数教给你们,所以也希望你们能认真学习,有朝一日为中国之复兴立功。”

说着,他淡淡一笑,温柔化作笔墨,落在书页上,渐渐泛黄。

傍晚时分,孟竹从家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纸袋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热乎乎地冒着气儿。母亲嘱咐了一定要好好拜访新来的老师,带上他们家最好的礼物——生煎包。 她家在北平西街上开了一间包子铺,生意还算红火。不用上学堂的时候,她就替母亲打理铺子,赚来的钱供她去学堂上学。忙里偷闲时翻翻账本,吃一个豆沙包子,就是让她感到最幸福的事。

此时,天色渐黑,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太多的人。她顺路在茶铺买了一包茶叶,可是买完又立刻后悔了,因为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喝茶,毕竟是西洋回来的人。

叶府的宅子在北平依然阔气十足,光是站在大门外仰头望着,便已心生敬畏。孟竹也是几日后才知道,叶老师的父亲在南京政府工作,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叶夫人很早便去世了,老爷也常年不回北平,如今这大宅子啊,也只有叶少爷一个人住着。”迎她进门的中年妇人一听说是叶一泉的学生,就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是伺候少爷的人,姑娘唤我赵姨就好了。”

孟竹一边听着点头,一边跟着妇人走进宅子深处。

这依然是个老式宅子,从前厅、中堂,绕过一个庭院,最后到后堂。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傍晚的花香带了凉意,花瓣无声地飘落,莫名地有些颓废孤寂之意。

“少爷在左厢的书斋里,小姐您自己去吧,我就不带了。”妇人低头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那是孟竹第一次进他的书斋。隔着虚掩的房门,他的身影映在她的眸底,清清楚楚。三个大书架,厚厚的书都撂到了顶。他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褂,坐在书桌边低头写着什么,笔挺的脊背显得瘦削凌厉。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待到他终于放下了笔,拿起放在桌角的茶杯抿了一口,才敢轻轻敲了敲门:“叶老师。”

男人的背影顿了一下,转过身,看到孟竹拘谨地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个有些泛着油光的纸袋子。

“有事?快进来吧。”

“这是我母亲给您的见面礼,”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手中的生煎包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神色,“是……包子,很好吃的,可以当消夜。”顿了顿,又强调道,“我们家做的包子在西街最有名了。”

接过她中的纸袋,瞥了一眼,他竟勾起唇角,笑了:“多谢你了。”

屋中灯光不亮,还有些恍惚不定。这一笑,仿佛虚幻的梦一般,转瞬即逝。在她怔神的那一瞬,他已经恢复了平日教书时淡淡的模样,走到桌边,回过身来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孟竹摇了摇头。

“那就留下来看看书吧。”说着,他顺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递到她手里,“这本洋文书有我的注解,你好好看看。”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话音未落,有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少爷,您的药热好了。”

叶一泉应道:“嗯,端进来吧。”

孟竹捧着书,看着他眉头也不蹙一下就喝完了满满一碗药,不由得有些咋舌,问:“老师,您喝的什么药?”

“姜汤而已。”他弯起唇角,倒像是无所谓的模样,“从小胃不好。”

孟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来翻书,看每一页上都有他满满的字迹,每个单词,每句话,都写下了详细的解释。但忽然她却顿住翻书的手,目光落在书页的右下角,上面有一个钢笔字:谢。

那隽秀的字迹倒像是女人的笔迹。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忽然有些发愣。痴怔地看了良久,她倏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的那一瞬,正撞上他灼热的目光。

他倚靠着书架,慢慢地喝着茶,凝视着她,眸中说不清是何意味。

半晌之后,他走上前来,抬手替她理了理耳边落下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瞬,纷纷杂杂的思绪恍惚抽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与她。

时间在这一瞬,也变得很短、很慢。

从那以后,孟竹几乎成了叶府的常客。除了上学堂的日子,她几乎每个傍晚都是在叶府——叶一泉的书斋里度过的。他坐在书桌边写书,她就坐在另一头读书。那时,恰好读到一个不太懂的地方,她正要抬头问他,却忽然停住。

灯光映照下的墙壁,有他笔挺的背影。她望着他时,他仍旧低头写书。晕黄的灯光散发出淡薄的朦胧,笼得他的眉眼愈发清俊年轻。偶尔他抬手翻动书页,指尖的温度便留存在书页之上。

离开时,因为夜深路黑,他总会送她一段路,直到遥遥看到那包子铺朦胧的灯火时,才会与她告别。

有一次在回去的路上,他买了一打驴打滚给她吃。甜甜糯糯的豆沙味道在舌尖蔓延,薄薄的豆粉撒在糯米面上,黏得开不了口说话,偏偏又是那样好吃。她一个劲儿点头的模样,惹得他忍俊不禁,抬手轻轻拭去她唇角的糯米粉。

“叶老师,外国好玩吗?”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这样问他。

“不好玩。”他的脚步顿了顿,声音淡淡的,“有歧视,受欺负,但还得一声不吭地忍受下来。”

“那您为什么还要出国?”她侧過头,很认真地道,“如果您不出国,说不定我就可以更早地认识您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她,一时间没有言语。波澜不惊的眸中映出她的影子,那一瞬好像倏然有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十七八岁的姑娘,捧着驴打滚,微微仰头望着他,炽热的情愫漾在清澈的眸中,没有掩饰,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半晌后,他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会的。”

孟竹怔了怔,还没有来得及明白他说的“不会的”究竟是指什么,就听到他凉薄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慢慢传来,一不留神就钻进了心底。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当时她也如你一般的年纪,很年轻,很天真,什么都不懂,却一意孤行要去参加什么游行示威。”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她清秀的脸庞上,“我与她曾约定要一起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后来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坐上了去英国的渡轮。”

周遭寂静了许久,孟竹垂下眸,听到自己轻轻“哦”了一声,低头望着手中的驴打滚,却再也没有吃下去的欲望。甜糯的驴打滚在嘴里的味道也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涩,有些干,变得难以下咽。

“那后来呢?”半晌后,她抬眸问,“她怎样了?为什么没有和老师您一起出国?”

“后来?”微微抿起唇,他的神色变得莫测,“后来她死了,就在五年前的那场学生运动中。”

“……”

后来,孟竹依稀记得,那个夏夜她替赵姨端姜汤去书斋给叶一泉时,赵姨望着她,忽然无端叹了一口气:“唉,孟姑娘与故去的谢小姐,实在是有七分相似的。也难怪少爷肯对姑娘您这般好,平日里哪怕是我都很难与少爷说上一两句话……”

“谢小姐?”

“就是叶少爷的旧恋人。”赵姨压低了声音,“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好端端去搞什么学生运动,还不是被军阀给……当时少爷都疯了,若不是老爷执意把少爷送出国,还不知少爷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

孟竹端着姜汤回到书斋时,发现叶一泉竟在书桌边扶额睡着了。她轻轻把姜汤放在桌上,他的吐息近在耳畔,淡淡却绵长。

转身离去时,不小心碰掉了放在桌角的一本全英文书,她慌忙伸手接住,一张薄纸从书中掉出,似雪片般飘飘落地。她拾起一看,是一首全英文的诗歌。但她认得那笔迹,是曾经在他给她的那本洋书右下角写下“谢”字的笔迹。

孟竹悄悄把诗歌折好收起,抬起头来时,记得那夜的月光明亮如初。

叶一泉听到孟竹被逮捕入狱的消息时,是在1925年的秋天。

他在善忠学堂上课,孟竹已经一连两次课都没有来上了,更没有到他家去,听他给她讲课,讲书,学英文。他以为她只是病了,想要去她家的包子铺问候一下,却忽然又想不起来她家的包子铺究竟是在哪里,西街?东街?还是北街?

无人的傍晚,他烦躁地度过。没有她在身旁安静看书的模样,他更加无法静下心来写书,做批注。脑海中闪过她的模样,闪过她的笑靥……

无端地下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三句诗,英文的。

他还没有来得及署名,书斋门就被敲响了。是赵姨,她很匆忙地进来,说是叶府外有一个女人,自称是孟竹的母亲,说今天有军阀找到她家,说她女儿起事被抓了,让她保释她女儿出去。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街坊邻居也无人能帮助,只能来求助他,求助这个女儿口中的好老师。

他没有多言,抓起桌上那张纸塞进大衣兜里,便快步走了出去。

有着父亲的名字,他一路通行无阻。军人领着他走进拘留的监狱里,他看到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瑟缩在墙角。

“孟竹!”

她慢慢地抬起头,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目光有些呆滞,脸颊有些红肿,好像刚刚被人扇过巴掌。

“叶老师……”

“放她出来。”他直起身子,冷着脸对身旁的军官说。

“叶先生,这……”

“要多少钱?”他瞥了那人一眼,眸中冷若寒霜。

离开监狱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她被他牵着手,缓缓往前走。他一直不吭一声,冷着脸,也不看她,不关心她脸上的伤口。唯独他的手,温暖如初,温柔如初,包裹住她的手,丝毫不松开。

“叶老师……”良久后,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扯了扯他的袖子。

“谁是你老师?”他停下脚步,回过身,冷冷地看着她,“谁教你的?好端端没事去参加什么游行示威,去帮别人贴什么公告!”

“我没有参加游行,只是正巧路过停下来看了而已……”她咬着唇,几乎要哭出来,“那个公告,我只是想要赚点钱,以为可以帮人悄悄地贴上去,不被发现的……”

“孟竹,”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不要让为师担心。”顿了顿,他抬手抚上她脸颊的红肿,眸中闪过一丝心疼,“痛吗?”

她忽然笑了,摇了摇头,只是在反抗的时候被打了一巴掌,不要紧。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跟他回了叶府。因为脸上的伤,还有整个人憔悴了很多,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叶一泉是在第二天带她去的颐和园,爬上万寿山,看佛香阁。

其实,更多的是孟竹带着他。他出国很多年,已经忘了北平的许多地方,她带着他,去看那些曾经的风景。他给她买了豆沙包,买了生煎包,买了粉条,加辣椒酱的那种,两个人一起吃了一大盒粉条,嘴唇被辣得肿了起来。

她看着他笑,说他一点老师的风度都没有。他也笑,忽然间想起大衣里的那张纸,掏出来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愣了愣。

“翻译完。”他勾起唇角,“翻译完以后,告诉我它的意思。”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是课业,知道吗?课外课业。”

她疑惑地接下了,瞥了一眼,全英文,看不懂。

“叶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登上景山,她俯瞰着北京城,迎着秋天的风大声地问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誰知道呢。”他笑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下一句话,就感觉唇上似乎被轻轻啄了一下,很轻、很轻的触碰。

“我喜欢你,叶老师。”她望着他,模样认真。

“不管你把我当作谁,我都喜欢你。”

“……”

他怔了良久,被山顶的风吹得眯了眼睛,好像有温热的泪水要流出来,却硬生生地被压下。一伸手,他便将她搂进怀中。

“我也喜欢你。”

那是1926年的冬天。

孟竹安静地坐在善忠学堂里整理课本,身旁空荡荡的。十一个学生,如今只剩下六个,两个女生,四个男生。其他的人,都被父母或是亲戚带着离开了北平,或是去上海,或是去香港。

毕竟,北平已经不算是首都了。政府走了,商人走了,商铺关门,街道上更加冷清,意图救国的志士们也走了,只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们呆呆望着天空……只剩下一座空城。

那个男生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学堂的,一边跑一边兴奋大喊:“大消息大消息!叶老师的父亲回北平了!叶老师的未婚妻也回北平了!还跟着一个日本人!另外,叶老师今天不来上课了!”

其他的人哗然一阵,纷纷跑出学堂,要去叶府看一看威风的场面。唯独孟竹怔怔地坐在原位,过了良久,才将课本慢慢地收进布挎包里。可是一张纸,却猝不及防地从书页中掉了出来。她弯腰捡起,发现是他曾经写给她的那半首英文诗。如今她已经翻译完全,而且能够背下来了。

“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孟竹望着那张纸,上面有他那熟悉的笔迹。良久后,她把它收进包里。或许,也是时候该还给他了。

待到傍晚时分,她一如既往来到叶府门前。早晨看热闹的人群都已经散去了,现在叶府依然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知晓里面的叶老爷、叶少爷、叶少夫人和那位日本人在做些什么。

孟竹迟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拉门铃,却听得府中忽然传来“砰砰”两声玻璃碎裂的声响,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往大门这边走来,几乎是狠狠地推开门撞了出来,吓得她连忙退后两步。

走出叶府的人是叶一泉。他披着一身黑色风衣,看到站在门口的孟竹时,怔了怔。她也怔了怔,因为看到他清俊的脸上明显有一道伤痕,破了口,流了血,像是被玻璃碎片刮伤的。

“叶老师……”

她话未说完,便感觉手腕蓦地一紧,几乎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拽着往前就走。她侧过头,看见他脸颊上的伤口泛着血痕,触目惊心。一路上,叶一泉都一声不吭,神色冷得可怕。

孟竹以为他要送她回家,那张写着英文诗的纸还放在她的口袋里,攥在掌心,却不知为何拿不出手,任由他攥着她的手腕向前走,最后来到一家馄饨铺子。

他给她点了一碗馄饨,自己只要了一瓶酒。馄饨端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两杯,还要继续倒。

“叶老师!”她忍不住喊他。

他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望向她,没有言语。半晌后,他才终于沉沉放下了酒杯,丢在桌旁,低垂的眉眼在氤氲的馄饨汤热气中,看不分明。

“日本人……很好,日本人。”他忽然笑了声,极短促,唇角扯开想要嘲讽,却因为脸颊上的伤口疼痛发作而忍不住“嘶”了一声。

孟竹没有说话,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安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吃馄饨。

“如果他不是我父亲,我当场就把他和那个日本人一起杀了。”他又笑了笑,苍白凉薄,“签订协约?做买卖?在中统当官?说得好听!卖国贼!”猛然一下,酒杯哐当落地,他直接拿起酒瓶往嘴里灌酒,酒水顺着他的唇角,流到脖颈上,流进衬衫里。

孟竹依然没有说话。她低垂着头,望着那一大碗的馄饨,忽然就有点反胃。站起身时,口袋里那张纸片发出了些许细微的声响。

叶一泉也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后走出馄饨铺子,没有说话。

夜深了,天完全黑了,没有路灯的街上墨黑一片,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更没有再多的行人。商铺早早打了烊,门关得死死的,好像生怕被谁闯进去。

孟竹走在前头,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丝毫没有要离开或是停下的意思。就像初见时那般,他一直跟着她,直到走到善忠学堂。她曾经希望他能够永远跟着自己,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可如今,却忽然恨透了这种感觉。

“叶老师,我到家了。”她停下脚步,没有转身。

“孟竹……”

感觉到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她猛然甩开,气得要哭出来:“你有未婚妻了!你都有妻子了!”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抬起的手顿在半空中,没有落下,也没有再动。她把口袋里那张纸拿出来,狠狠撕得粉碎,白色碎片天女散花一般,飘落一地:“叶一泉!你把我当成什么……”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腰间蓦地一紧,被一个强大力道摁在身后小巷的墙壁上,他的唇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话语。带着酒香,带着缠绵,将她尽数的怒火都化成温柔,最后化成了一摊冰凉的水。

“孟竹……”他低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模糊沙哑,“我要离开北平,去广州,我要参加革命……”

“放手!”她用尽全力推开他,却感觉自己像是哭了,“你要去哪里,我才不想知道!”

“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

她转身走了,身影很快便被淹没在黑暗之中。

孟竹不知道叶一泉是什么时候离开北平的,她只知道,在换了两位新老师,又走了三个学生后,善忠学堂终于关门了。

每天在包子铺里无聊地度日,她盯着屋顶,想起了他的脸庞,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想起了在每一个安静的夜里,他给她读书,手把手教她英文时的模样。

1927年,她离开了北平,去了上海。辗转了两个月,她又离开上海,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辗转流离是要干什么,总是想要寻找什么,忘记什么……可最终,还是无法忘却。后来,孟竹再遇见叶一泉时,他已经穿上了笔挺的军装,腰间挎着乌黑的手枪,隔着香港街头的橱窗望着里面的水晶钻石。

然后,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挽起他的手臂,顺势倚靠在他怀中。他对着那个女人笑了笑,指着橱窗里的钻石,不知说了句什么,那女人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模样。

等到他们走远了,孟竹才走过去,看见橱窗里放的是西洋进口的钻石戒指。

只是她没想到,两天后,她竟又遇见了他。这一次,她是被人押着到他面前的。在偌大的房间里,他就坐在那张书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长官,已经查明,这个女人和共产党有关系。”

他微微眯起眼,没有言语,抬手放在桌上,轻轻扣着桌面,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将她坚固的心一点、一点地敲碎。

“汪长官有令,但凡查到共产党……包括和共产党有关系的人,一律枪决。”

“把她带下去。”良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淡淡的,就连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将椅子悠然一转,面向窗户。她望着他的背影,好像瘦了,更凌厉了。

孟竹被带到枪决之地的那天,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如初见时那般,暮春时的小雨,轻轻地下着,花瓣落满一地,他的身影无端撞入她的视线,撞入她的生命,从此世间再无他人。

她立在那里,看到雨水湿了他的衣衫,也湿了她的眼眶。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褪去了白色手套,接过从下属手中递来的枪,慢慢地举起,对准了她的心脏。她安静地望着他。

那一瞬,一声巨响,几乎将她的耳膜震碎。巨大的冲击力从不远处爆炸,她被推出很远很远,跌倒在地。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有什么碎片划过眼睛,灼热无比,她感到仿佛撕裂般的疼痛。

爆炸了。

巨响一声紧接一声,炸裂的碎片四处乱飞,火舌迅速蔓延肆虐,乌烟呛入喉咙,烧灼了她的身体,眼前一片漆黑。

满满的烟雾弥漫,枪决地一片混乱,有人惊慌着大喊大叫:“保护长官。”恍惚中,孟竹感觉有人抱起了她的身体,那是一双有力的臂膀,温暖的怀抱,令人眷恋。

混乱中,有人抱着她悄悄逃离。只是,醒来以后,身旁谁也没有,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还有医生急促的脚步声、说话声。

她的眼睛疼得厉害,听医生说,好像是被炸弹的碎片伤到了,很麻烦。

如果严重的话,可能……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慌乱中,她扯住一位医生的衣角,问他:“医生,请问是谁把我送来的?是谁?”

医生迟疑了一下:“一个挺高大的男人,好像是个军官,把小姐您送来以后就即刻走了……哦,对了,他临走前还留下了这个。”

医生把一包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借着模糊的灯光,她看到,那是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船票,还有一些钱。

“那位先生什么也没说……不过,应该很担心您,看到您一直昏迷不醒,眼睛一直流血,好像哭了。”

她默默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可是,她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包括他的脸庞。

再也,看不见了。

失明以后,孟竹的生活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恢复正常。

在黑暗中的日子,就像是没有边际的痛苦,想要倾诉、想要哭泣,却无人可以理解。每每在夜晚的疼痛中醒来,她捂着眼睛抽噎,也是一滴泪也落不下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生命,又猝不及防地消失。

是他制造的那场事故,那场爆炸,想在爆炸中把她救出,让她离开。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她,却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旁人只会以为,犯人在爆炸中死了。

如今,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想再看见。

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那片狭小空间中,她只希望不要再有人来打扰,不要再有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直到死亡。

直到……那一天。

一个邮递员敲响了她家的门,隔着门缝,递进来一张纸。很轻,很薄,握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的重量。

她看不见纸上写了什么,也不想去看,收到以后,就当作一封无谓的信,随手放到了桌角。

来给她看眼睛的医生是在1931年3月的一个下午来到的,是个挺温和的男人,约莫过了四十岁,更多是安慰她,而不是治疗眼睛。

“哟,这是普希金的诗吗?”离开前,医生不知看到了什么,有些诧异。

“什么?”她怔然。

“这是小姐您抄写的诗吗?”医生拿起放在桌边的那张纸,塞进她手中,“是普希金的诗,您不知道吗?”

“……”

“我在西洋留学的时候,读过不少普希金的诗。”医生笑了笑,“这是那首《我曾经爱过你》,我一直很喜欢。”

“上面……写了什么?”寂静良久,她忽然开口问道。

“嗯……”医生沉吟一下,开口读了起来,是英文。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医生走了,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感到滚烫的泪水滑过脸庞,缓缓流下。

看不见,但她知道,那张纸上,一定还有医生没有读到的字,一定还有,另外的三个字:

叶一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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