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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棘

2017-03-16张全友

山西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羊粪孩子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余华《活着》

1

图村老人最厌恶不勤快,他们说,人要命的坏毛病当数懒惰。

现在,我不能再回避自己的懒惰,因为许多年前的故事,童年的声音,正在多米诺牌似的渐次泯灭。有时候,一只火钩,或者几片破旧的书页,都会让我逗留在小了现在几十岁的以前,或者遇一场雨,或者是一场风中。我就像一片过早凋零的柳树叶,摇曳在那些故事上面,任由情感的涟漪一环环套着,深深地,陷进去,不能自拔。

因此,我会选择我们这个盛行大风的北方每次刮风的时候,就这样,撑着下巴颏,端坐在风中的一间小屋,透过窗玻璃和玻璃外迷蒙的黄沙,深入到记忆的过去。我想尽量诚实地拾回些旧年流落的片段,以安抚我近期焦躁孤独阴郁的心情。我甚至会想起盛夏蹲在村外那条河边的一株葵花,那家伙呆头呆脑,每日紧跟着太阳绕脑袋,真够虔诚决绝。

好了,我该抽离那风,却又无法摆脱。北方的春季风真的很大,不远的一处尘缘塔上风铃声沿耳凋零,像从我身上流失的故事一样滑落。

记得那年,我虚十一。图村孩子上学慢,像我这样岁数入学还算顶小的。

我是被父亲牵着手,走过了一场大风……父亲的手很大,他是铁匠,那手一用力,指头粗细的钢筋会弯曲。我得小心点。但后来才知道,再力大无穷的父亲,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可恶的北方,大风肯定是个最不稀罕却总撵不走的穷亲戚。我被父亲牵着,拖着,进了一个宽敞的砖墩门。这地方,听说叫学校。学校虽说被大黄风裹着,那会儿却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臭泥娃,熙来攘去。一开始,我有点不适应,心里惶惶的。父亲和那个负责接收学生的大人耳语了几句话,就走了。他把我一个小孩撂在碎娃儿群里,好放心。那些祟娃儿,他们指指戳戳,我能不怵?但,不久就不了。我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成员,叫学生。

那是“文革”后期了,村里街上,到处张贴着各种颜色的大大的写着字的纸。在我的观念里,还不懂得那叫大字报。村里的羊,大约这些家伙很聪明,它们一定知道了,那些纸是用玉米面糊糊贴上去的。它们就腾起前蹄来,踩着墙面,嘴不停地啃啊啃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羊倌儿,用鞭子抽打它们,可这些羊,就是不听他的话,打下了一只,又上去几只,我行我素,不理睬他。我每天去学校上学,肩膀上斜挎着妈妈用布头缝起来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跑着,路过这些贴着纸的墙壁时,心里老想笑,可我却不敢笑出聲,家里大人不让孩子们在街上乱说话,乱笑。

我虽看到有趣的却不能笑,并不代表我的内心不好玩,因为更热闹的事情还在前边等着我。到了磨面房前面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有一路人,敲锣打鼓地走过来。这些人,有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截绳子,那绳的一头拴着另一个人。我一看,是个女的,头上还有好看的高纸帽子。同时我还注意到了还有一个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条鞭,不住地抽打那个戴着纸高帽子的女人。跟在了这队人的后边,看着这些热闹,看着看着,就看迷了。往往是,等到了学校,早上课了。然而我不管,这样好看热闹的玩意儿,有无穷大的诱惑力,吸引着我老是不由自主地全程看完,除非我没遇到,只要被我给撞上,就从来不会放过的。于是,我成了最能站班的一个学生。这样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就是个顽皮。班老师和我爹说的时候,总是这样评价我。我爹还笑笑,乜斜着我。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这个图村,是个很大的世界。我没有去过太远处,那会儿最远大概到过公社。公社有什么?连我们村大都没有。我因此特别喜欢我们图村,自己心里认为,图村,就是世界的全部了。

我们村总共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人很多。在图村,村里开会的时候,好家伙,黑压压一大片,只能看到人脑袋,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就像生产队二大爷看着的那片西瓜地里的西瓜蛋一个成色,黑不溜秋一抹片。

我们图村的有权人,有几个,他们都是魁梧的个头,很彪悍,看着瘆人。我知道他们,是因为我们这些孩子,放了学后偶尔也去看开会。我们挤在大人的腿股之间,像一条条滑溜的泥鳅,在人堆儿滑来滑去。我们就听着台面上那些有权人们在喊话。那些人的那些话,我们不懂。但我们听得很认真,比听学校老师讲台上的课,可是认真多了。不过,我们所以那样认真,是为了看后边的热闹。早有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是开会,后边必有热闹可看。他们大人都叫作“搞批斗”。有一回,我看到一个老汉被批斗,那老汉的头上不知怎么出血了。我天生看不得血,见血就头晕骨颤,我就拔腿跑了。没成想这一跑撞上了父亲。我回头看他的时候,父亲的眼里射出些凶光。晚上,父亲扇了我两个耳光。父亲说:一个孩子家,不好好学习看什么批斗?那耳光不怎么疼,他的力下得轻。我才不管他的训,心说,我就是想看,许你不许我啊?全村的热闹谁都能去看,还不是因为那批斗玩得太新奇太出色?我们从中学会了好多新玩意,比如人坐老虎凳。

这一天,我一直跟一直跟,跟了那些人把那个女的关进了一间黑房里,我才去的学校。站过班,下课了,我就约上几个同学,去看那个被关的女人。

“那女人挺瘦小,像一朵小扫帚花。”我挤着眼说。

“是吗?”有个同学问。

“嗯。”

其实我也不知道扫帚花和她有什么关系,就会那样说出来,一看到她,就想起了那种歪歪扭扭的花,好莫名其妙。天快黑了,我们几个小孩偷偷翻过几堵矮土墙,还有些废弃的水车滑轮要涉过去。我们的脚下,一不小心就会被一块玻璃碴扎破,也许早出血了,鞋子里黏糊糊。不过才不去管这些。终于,我们匍匐着趴在一个小窗口下。那个窗口积下了一指多厚的灰土尘,有几口,我竟将那尘灰吸进鼻腔,差点咳出了声。

我们屏住呼吸先是听。里边有动静。后来不满足,就踮起脚尖来看。一看不打紧,吓了一大跳。原来,屋里有几个男人正在给那个女的往嘴里灌水。那女人一躲一闪地不肯,随即,一个壮汉就给她两耳光。接下来,他们似乎觉得很不好玩,这个女人太难缠了,于是他们就不给她灌水了,而是见一个男的,掏出撒尿的家伙冲那女人的嘴脸撒,嘻嘻哈哈地……

也就是这时候,黑屋子里的一个小民兵碰翻一摞废弃的桌椅,一阵稀里哗啦后,那小民兵缩起来,屋里的所有人也吓一跳,就去骂那个人。随后,他们继续折磨那女的。

我们这些小孩,也感到了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很难堪。屋里那个女的,一双手被一截绳索捆在后背,双膝蜷在地上,头发被一个大汉擎着,脸高高地绷起来。傍晚的余光下,我还是看出了她的一张美丽的脸,虽说苍白憔悴,却没有遮蔽她的俊秀俏丽。而屋里所有人,都在朝着那女人撒野,唯独刚才碰翻了桌椅的小民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到一个屋角一言不发。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扫帚花!那女的真的要比扫帚花好看许多。她把头甩来甩去,就是不大声喊。

“你怎么不喊?你只是甩头有什么用?”

我觉得她光甩头躲闪一点用没有,那几个大汉鲁莽的姿势,使她像一只待宰的草鸡。他们一个来过一个又来……她的脸湿了,满头原本蓬散的黑发也一片一片地浆着。我就用手肘子磕碰了一下我的几个同学。

“走了,咱们回家吧。”

后来,我们都各自回家去了。

图村西南角,有一个废弃的寺院,叫释能寺,听说早年出过个很能耐的和尚,在寺院建起一座数丈高的砖塔,叫尘缘塔。如今不知过去多少年,塔也有些破败了,但几个角的风铃依然天天敲击着夜色凝重的村庄。

那一夜,我就听了好久“吱棱吱棱”的铃声,碎针刺背一般……听着听着,进入梦里。我梦到傍晚看见的那个女人,她披头散发地来找我,还给我下跪。她说,孩子,我家的小孩要活着,也和你一样大了,可惜,他没活过来,你能不能做我的儿子?你喊我一声娘吧!

她上来要抱我。我不敢让他抱,一直朝着身后撤,可是我怎么也躲不过她。

我后来又看到她正在被几个粗壮的大汉们骑着玩,或揪她的头发,或踢她的屁股……

我终于看到她口吐白沫,死在了一个墙角下。

我腾地惊醒,端坐起来才知道:已经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我去上学又该迟到了。

2

大清早,我就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急匆匆,还有说话的。我撕开一块窗户纸,穿过那片破纸洞看去外面。外面的晨下,淡雾迷蒙,我目光穿过潮湿的空间,窥到了一伙正在指手画脚的人。那些人们好像正议论着一件他们感兴趣的事,悄没声的,仿佛那是很大也很神秘的一件事。

我没去在意这个细节。我昨天就和班上的捣蛋鬼同学们商量好,今天下午放了学后,我们去砍“薹”。

薹,你們一定不知道,它是我们这儿俚语的谐音,是当地一种童年游戏玩法。有民谣曰:树叶黄,打薹忙。现在,树林里的所有树叶子,都开始黄上了。薹,是一截截的湿木头,一头,用砍刀削成一个把手,另一头,是个大头儿。地上,划拉两条横线,玩的时候就在这个区域里打击对方的薹,击过另一条线的,就算赢了。这些薹还有另外的用处,就是冬天到了,家里母亲可以用它们烧火做饭。

我偷下了父亲的一把砍刀,藏在一个柴窝里。他们家没有这样的便利条件,那种锋利的砍刀,唯我家里独有,因为,我父亲是刃器特好的铁匠。

我若无其事地吃饭,上学。

我由此认为,许多家长千万莫要相信孩子的言行,在他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也许早又想着另外一件事了。

去学校的一条路,要路过条河。我们村仅此一条河,村里人叫河湾。

那时候,我们村的这条河里,还有齐膝的河水,水里小鱼蝌蚪翻车车都有,不像几十年后的现在,早枯竭了。那时候的河水,清澈无比。夏季,我们还和鱼儿欢实摆尾地在水里一块戏水,不像几十年后的现在,那里只长臭蒿子草,蚊子倒是一抓一大把,早没了昔日的清凉。这天,我的肩上挎着书包,路过这个河湾。我发现有些异样,为什么?这天的这个河湾旁,走来许多村里的大人们。他们围成了一堆儿,仿佛在议论一件事,悄没声的,事情仿佛是很大,也很神秘的。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如此神秘?难免让人好奇。”

我这样想着,突然想起来梦里的那个女人。难道会与她有关?最近村里的许多事情都与这个女的有关联,闹不好这里发生的事一样离不开她?我又想到早上刚从梦里钻出时的那些杂沓的脚步声,心里越发好奇,就想去看看。

“要斗私批修。大爷,这里做什么?”我问。

没人理我。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婶,这里做什么?”我又问。

照旧没人理我。

那年月的人们大都说话前面要戴个帽子,这大约就像现在的人们出书,需要一个序或前言。不过,那年月人们的话前面,只许戴上主席语录,现在的人却都在找名人贴金。这是不同的地方。

我挨着问了几个人,都没人理我,当我的话作耳旁风。

“你们这些王八蛋!走着瞧!”

我心里恨死了不理我的人,心的话:你们等着吧,哪天轮到批斗你,少不了狠狠去你狗头的屁股上踢几脚!

心想总归是心想,面儿上,我绷着脸,站到他们中间,当一个旁观者。

他们和我一样,说话时,前边都带着主席语录。可他们就是不关心红色革命少年的感受。他们这样漠视一个红小兵,是不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我对他们的自高自大很生气。我要镇压一下他们的高傲。我说:“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们这样对待一个未来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就不怕犯现行反革命罪吗?”

这时候,听我这样嚷嚷过,一个大队里的领导过来,说:“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孩子,不,革命小接班人,咱村今天出了件事,很大的事,有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搞破坏,把毛主席像给丢到咱村的这条河里了。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就用手指指了指地上。我果然看到了一尊主席像,是个白瓷像,底座上还有一行字,惊叹号也有。

我说:“为人民服务。你们要好好调查,一定要好好调查,争取早日揪出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些话一句也没有老师教会的,都是我从批斗会上捡到的。现在,我灵机一变发挥出来,恰到好处正合时宜。说完这些话,我就上学去了。

我对这天自己的行为表现很自豪。可惜,那天我又迟到了。老师要我站班。我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老师,我刚才在帮助村里的大人们调查现行反革命分子,你难道说这样也算我迟到?”这个老师很识趣,很快说:“打倒土豪劣绅。你回去坐吧。”

那天下午下课后,我依然惦记着那个河边丢弃的白瓷主席像,就率先跑出校门,沿着西墙根摸到了那个河边的南端。我潜伏在可以埋人的一片芦苇中,看着两个民兵斜挎着步枪,在河边踱来踱去地巡逻。他们肯定不知道不远处潜伏的我。他们这是在守护案发现场。也就在我打消念头正要返回的时候,那两个人忽然交头接耳一阵,随即离开河边,回村去了。他们一走,不大一会又一个影子鬼鬼祟祟地猫着腰朝河边走去,只见那人脸是遮着的,走路跌跌撞撞,很快,从河水里捞出那尊主席像,用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就走,急匆匆消失在村边的杂草丛中。我心里有点激动,好奇心促使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我撒腿就跑,拦截在进出我们图村的一条必经之路,找了个墙角藏起来。那人走来了,怀里掖着一个包,可等走近才知道,原来又是那个被壮汉们批斗过的女人。我正欲上前去抓住这个“反革命”,却脚下挪不动了。她走路那种跌跌撞撞的惊慌状,让我起了恻隐心。还是算了。那日几个男人冲着她拳打脚踢的情形,老在我的心里翻腾。这回如果我再去反映她的问题,肯定又是一顿批斗或者审问。

我失望地朝家里走去。路上我想不通她到底是那个扔主席像的人?还是另有原因?

“你怎么才回来?大家都在等你!哼!”

一个同学手提着一团绳子责问我。他在我的门口徘徊已经有好一阵了吧?

哦,真是给忘了。我们都说好的,要去砍薹。

“刚才肚子有点疼,蹲了会儿茅房。”

“还去吗?”

“当然。”

我撒了个谎,他们都不太在意。于是,我和同学就到树林子里砍薹去了。

我们图村的西南方向,有一片原始大森林,树木茂密,榛莽葱茏。已经是后秋时节,林莽子里的树叶呈现出各色各样的诗意来。有红色、黄色、褐色,也有灰色、暗绿色、紫色。树叶依次凋零,前仆后继积下厚厚一层,我们走在那上面,就好像走到了海绵上一样松软。我的那些同学们用我偷出的砍刀挥舞着,砍下了一根又一根,砍好了一堆又一堆,砍出了一身汗,还是不肯回。

“天都快黑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们这些小孩,去瞭瞭天色,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覺得天确实要黑了,于是十分留恋地离开了那片让我们尽兴贪玩的森林。

那一夜,图村释能寺的风铃声依旧伴随着时间凋零。我抱着满满一怀的薹进入梦乡。打薹真是太好玩了,像一次次战争,你打过来,我打过去。至于村里那天又发生了些什么,都与我们判若两世。我们一时间管不了那么多了。

3

转眼间冬天过去,又到了绿肥红瘦的夏季。

田畴上,到处插着红旗或五色的彩旗。有一处地方,还用木棍子搭了高高的舞台,随时准备唱一台革命样板戏,或者最新指示新编的歌曲。

就在那天,我知道去年我看到的那女的,后来疯了。她原来那样漂亮好看,现在却满脸污渍泥巴,头发也不像那回我们偷看的时候蓬松墨黑,而是灰乌乌像一簇枯草。村里的多嘴婆婆私下嘀咕着和我一样的想法,我就是从她们的嘀咕声中,知道了她叫“如花”。

“如花?多好的名字呀!”

我一路走,一路想着她原来的样子,又看看那疯女人走去的背影,怎么都不能联想在一起,那就是一个人。那么,去年的那个下午,她又去河边偷回了那尊主席像?难道那时候她就已经是个疯子了吗?

我那时似乎比别的孩子们多些心思和成熟,看到一个好端端的人,成了这样,心里很难受,偏偏她叫了这样好听的名字,要说曾经那个漂亮的女人还差不多。可惜了,现在她这样邋遢,就是如花,也是一朵败了的残花。

“老天老天下大雨,打上麦子供应你。”

有几个比我还要小些的孩子娃,撒欢儿跑过去。他们一路唱,龇着满嘴乳牙。我抬头瞭瞭天,天是有点阴。村西的上空,乌云一团一团撕扯着,正朝这边聚拢过来。

我早上没有吃到多少东西,肚子里的“胃老师”和“肠老师”正在同时责罚我。好在早已习惯,关于肚子里食物的供不应求,在那时候天天如此。我甚至盯着茅房里的蛆,有点羡慕起了它们,它们那样地富足,悠然地爬行在这个污浊的世界,看来都远比我们人活着要悠闲自在许多。

我们肚子里的食物虽然少,每天饥肠辘辘,可这些并不影响我们精神的积极向上。我们虽说年幼贪玩,可未来的天下还要我们去打拼。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八九点钟的太阳还不是太热太成熟,但很快就会热起来了熟透了。

对了,这天,我被一个好东西给迷住了,什么好东西?主席像章。

我现在有一个工农兵三结合的像章,有指甲盖儿那么大。这个像章其实也很好,可是,我不满意。我也要拥有一个很大个儿的毛主席像章,像碗底坨子那么大,像文艺宣传队里二兰胸前戴的一样大,一样好。我父亲母亲也有像章,可他们的都很小,也是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不过,他们的像章虽然小,却都是真正的主席头像,而我的却是工农兵。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跑过去的那些孩子们,他们里边有一个小孩胸前戴着的像章很好,不是铁的,是瓷的,白白的边儿,很亮堂。像章上的主席像,是站着的全身像,胳肢窝还夹了一把红雨伞。我是在那些小孩们跑着跑着蹲我面前稍稍逗留片刻的工夫,看到了那一枚让我心花怒放的像章。我甚至一瞬间有想去抢了他的心思,但又按捺住了。光天化日,我这个大孩子去欺负另一个小孩,怎么说也不光彩。但又不甘心,心里反复想:假如那个像章属于我,该多好啊。

我开始心里筹谋,一时间想不出个好法子,不知怎么才能把那个像章搞到手?我上课想,下课想,上学下学的路上也在想。我吃饭想,撒尿想,连睡觉做梦也在想。我像个得了相思病的人,白天黑夜地就想它。那一枚主席像章也怪,就在我面前晃荡来晃荡去,挥之不去。

我开始想应该采取些什么手段,让它变成我的。抢?肯定不行。那年月人,最不兴的就是这个抢。那年月人,嘴上挂着的就一句为人民服务。老人走路不小心跌倒了,我们就急忙上去扶他起来。如果他病了,还会将他送到就近的医院。还有,帮助他挂号,找亲人,甚至因找不到亲人而陪上一天一夜。总之,安顿不妥当,是绝不离开的。路上捡到一分钱,我们就上交给学校的老师或者校长,因为,那样可能在全校的师生大会受到高度的表扬。表扬就是荣誉,那会儿人,最在乎这个。可要是抢了人东西,那就是强盗,弄不好会吃枪子,不在抢东西多少,性质不好。有一个女的家里没饭吃,去地里就偷了几个山药蛋,回家还没等煮熟,就被生产队看田的人给逮住了,游了街,罚办半个月学习班,外加半年的扫大街。看看,成了典型的“四类分子”。偷,尚且这样丢人,抢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如此种种,确定了我绝不能因为喜欢,就去想些下三滥的办法。即便我真想搞到那个像章,也只能靠光明正大的法子去做。

我想到了换。

我想用我的工农兵三结合来换他的像章。

可是,他会愿意?我觉得肯定不会。

我为此苦恼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好法子。一日,是个礼拜天,我又看到那孩子挎着一只篮子出来了。我知道,他们和我们家一样,也养着几只山羊猴。他是要去给那些山羊挑草的。我也要去挑草。

我的心里一激灵,想,机会莫非来了?

我就尾随他的身后而去。

我们到了一个海滩。

那地方说是海滩,其实就是图村那条河的上游一处河滩而已。海滩不种庄稼,四下倒也很宽阔,绿莹莹的河间草,铺满了滩涂,有些草头,还顶着些金灿灿的小黄花。置身这个海滩,我的鼻腔里萦绕的,尽是些淤泥的腥味。我知道,我们在这里并不会挑到那些山羊猴喜欢的草,而是要去海滩两侧的玉米地里,才有密植的苦菜、水稗子、糜莨草和蚂蚱眼。这些草,是山羊猴们最爱吃的了。

我跟了这孩子来,后来发现了更多内容,原来,这孩子来这里挑草,不只他一个,还有好几个,而且还有村里的疯子如花。

如花家负责养着生产队的一只牛犊,黄色毛,我曾经见过她牵着缰绳去放牛。

她的家庭成分不好,找下的男人也是地主。那男人常年给村里打扫厕所,老实巴交一个人。自从如花被批斗疯了后,他就不再让她劳动了,队里给了她一份算是照顾的清闲活。也怪了,那黄牛犊子很听如花的话,只要是如花发出的声音,就绝不去做牲畜有违人伦规矩的事。它现在是如花最好的伴儿,难怪她那样疼惜那牛犊。牛的肚子大,吃不饱的时候,如花就给它往回再割草。牛嘴贱,是地上长出的草,就是它的粮。如花因此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满足牛犊的胃口。

如花虽疯了,但还是会有不少坏人谋算她。图村的,临近村子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这儿哪来那么多的愣子头?一个个头像生瓜蛋,见了如花这样好欺负的女人,就往玉茭地里拉。过好一会儿,那愣子先走出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灰尘,白白地一团云似的。接着,那愣子走不多远后,如花也出来了,裤子还没提起来,她却先抿着蓬乱的头发,将眼睛露出,惊恐地看了看四下,又看看那个人走远了,一口口往地上吐唾沫。

“呸!呸呸!”

我还听说如花是石女子,不会生娃儿,所以才找下了地主成分的人家,那人还木木的。那一回我梦到她的小儿子死了,她还要我给她当儿子呢。原来压根她就没有过儿,那梦真是好笑得很。

好在,她的男人木是木,唯独对她好。我们图村人,有时候拿她开玩笑,她男人就喊她快点回家去。如花也很听男人的话,脸上像刚出嫁姑娘似的挂着些羞涩,就乖乖回家去了。我由此覺得,她其实不是多么疯,一阵儿一阵儿的。

现在,这个叫如花的女人,竟然和孩子们一块来挑草?证实了我的判断是对的。挑草是,人越少,地上的草越可以多些被自己挑到,这是基本常识。可是,他们却聚到了一块,好像提前约好似的,这就有点不大对劲,因此,我心里产生了好奇。

在一片谷子地畔,我先一个人挑了好大一会草,也没想出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于是,我就想去看看他们。我涉过那片谷地,藏身到一块玉米地里,探头远远地看着他们。可是太远了,他们依然围到一处交头接耳,就是听不着说话声。我又朝前面的一块油菜地摸过去,那边离他们近,肯定能看到听到他们。原来,他们在做游戏呢,是如花跟孩子们一起做。做什么游戏?我耐心地看着。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各自挑好了半篮子草,却不好好挑,竟然玩开了赌猜“谜”,赌什么?无非就是那些挑好的草呗。

其实也不是什么“谜”,而是由如花出一个题,孩子们答,谁如果答对了,如花就给他抓些草,错了,对不起,孩子的草就归如花所有了。

我就觉得这个如花不仅没有疯,还很智慧,还狡猾。她的做法一下触动了我的灵感,心想,照此来说,搞到那个像章,也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了。

我听到如花问孩子们:“你们说,我的中指在哪?”一个孩子就上前去看着如花右手攥着的五根左手指,挠挠头皮,选了一个抓住说:“这个。”只见如花把手一松开,却是一个小指。这孩子一下傻了眼,手伸进脖子后反复抓来抓去的,好像还不服,但,输就输了,愿赌服输。那年月人讲信用,孩子们也是。自然,他篮子里的草,全部归了如花。

一会,如花又问孩子们:“你们说,这回是哪个?”孩子们看了看,异口同声:“这个,这个!”可如花把手一松开,却是个无名指。孩子们叫苦不迭,辛苦半天挑的草,全归如花所有了。

我差点笑出声,觉得这个办法好,太简单不过。又觉得那些孩子们真是愚蠢之极,连这一点都识不破,学校的墨水真是白喝了。

“不就是手指编了一下换个个儿吗?”

我偷偷肚子里给他们说,却咬着牙忍住笑匍匐进菜地隐身而退,心里暗暗决定,等到哪天,我也用这个法子,搞到孩子的那枚主席像章。

4

许多时候,人是见异思迁的,像那枚曾经让我夜不能寐的像章,转眼就被我甩在脑后了。我们可以玩的地方和项目实在太多。比如:滚泥蛋、打薹、点羊粪巴儿、踢毛儿、打缸、跳房、放风葫芦儿、划冰车、打冰猴、逮老猫……瞧瞧这些,不是打,就是滚,不是踢,就是跳,运动劲头十足。玩这些的时候,我们拿天当房,拿日月做灯,每天早上一起来,就知道今天要玩啥,因为我们前一天就计划好了,“明天咱们去打雀?”“打雀就打雀。”

大风,现在仿佛也没有那几年的厉害。比如有一天,我们家屋顶的一片瓦,给一股很强的风掀起了,不偏不倚,摔在了院墙的酱缸上,把我娘辛苦晒了半月的一坛酱,算是给毁了。

我娘跑出去想把掉到地上的还有些尚好的酱收起,但她到底没有力气在风中立住,被吹回来了。那一回我在下屋的碾盘上墩泥坯,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我要做的就是一个羊粪巴。

点羊粪巴儿,和放风葫芦儿一样有意思。它们也都要在大黄风下去玩,才够劲,才合了天时条件。但风葫芦好做,几根高粱秆儿,去皮,打弓,插到中间,再拔几根公鸡尾巴上的花毛翎插到两边,就好了。羊粪巴儿不行,做起来要复杂许多。我先要找下一些红胶泥,捏成一个小泥灶样。这样的泥灶,好不好过火最关键。所谓家伙虽小,五脏俱全,就跟咱们家里的灶火一样,有进风口,烟囱口,炉盘子,还有下火坑。羊粪巴做好后,要在墙角或者屋里不见阳光的地方阴干,干至八成,再去太阳下晒干。下去,是要收集些羊粪,我到一个个羊场去收集最新鲜的羊粪。孩子们都说,新鲜的羊粪晾干了点起来才旺。

做好这一切,剩下就是等天气了。什么样的天气最适合点羊粪巴儿?刮风天。当然是,风越大越好。这样天气肯定是深秋时节,秋风扫过树头,落叶唰啦啦下来。

我们怀里抱着各自的宝贝疙瘩,人人都是这样,见风要来了,就朝着村西的几堵土矮墙跑去。黄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土,漫天仿佛被灌进一个黄色的染缸里了。我和那些孩子们拉开距离,每个人都找下一截适合自己安放羊粪巴儿的矮土墙。这些墙大概已经好多年了,就像一个个土埂那么高,几乎不再是墙。它们一般都是那种断垣般的废墙,散布于村子外的任意地方。放羊粪巴儿,最好在高处,越高越好。

我就在那些土矮墙里,找到一处较高的地方,把自己的羊粪巴儿安放到土墙上。再取出一个装干羊粪的小布袋和火柴盒。

风太大,大可敌国,我怎么也点不着。

我翘着屁股点了吹,吹了再点,眼睛都让土被迷住了,流出泪来。我手背抹几下,又去看看远处的天,好昏沉。

远处的那天上,飞过几个小小的黑点儿,它们都被一条条看不见的线紧紧抽着,鸟一样飞上了灰蒙蒙的高空。

我又看着村口的一条路,一排子小孩们站在大风里,有个稍稍大点的,手里拿着一把从学校偷出的呼哨,嘶嘶地吹几下。

孩子们被风吹得实在站不稳脚跟,但他就是不吹出发哨,只吹注意哨。后来,他又高声喊:站好,你们都站好。

我不喜欢去大风里跑,我爱安静。我想做他们的观众,没有负担,一样快活,多好。出发哨终于吹了,那些孩子们发疯地去大风里奔跑起来。他们不是没有目的瞎跑,而是紧跟着各自脚下的风葫芦,跑啊跑啊,一直跑出村子好远好远,跑出了我的视线,跑到大黄风里,不见了。

“你怎么不点火呢?”

我回头看吓了一跳,竟是如花。

“去去去!我不想看你!”

如花就是笑,不说话。

“你再不走,我走呀?”我说。

“我这有好东西,他们都拿了,你不要?”

见如花从她手提的一个破布包里捏,捏出几只活青蛙,四腿还一蹬一抓的。

我去四顾了下别的孩子们。

他们早把羊粪巴儿点燃了。我还顺风闻到了一股股羊粪蛋儿的味道,焦煳的,似乎还有另一种味道,带着泥香和肉香。大概就是如花送给他们的吧?

我又看看这个疯子如花,她的脸掛着些笑,傻傻的。这天看去,也似乎不是多么的邋遢了。她在我心里第一眼留下的美丽好看,似乎正在我的意念下复原。她的发丝,乱是乱了些,但依然很黑。身上裹着的花衣裳,破倒是破了,但还算过得去。最重要的是,她胸前那两个凸凸的圆球,一忽一忽的,勾去了多少坏人的心思呀。

她又朝我擩了下手臂,看着她一个病疯子这样诚心,还有别的孩子们的效法,我就有意接受她的几个小活物了。脱下夹袄,兜了她递过来的几个活物。

如花想得很周到,还递给我几根铁丝条和用麻纸包好的一撮盐,那是她几时就准备好了的呀?她这样细心去做,再次推翻了她是个疯子的结论。

“你等等,一会我烤熟了你也吃。”我说。

“我不吃,就是给你的。”

她笑了笑,走了。

我很没趣地目送她远去。回头心急地给羊粪巴儿点火,准备野餐。这回顺畅,几下就点着了,旺嘟嘟的火把儿,像一团团燃着的血丝,黄风间红腾腾的。

噗——噗——

如此大风天儿,我还要腮帮子鼓鼓地急着吹。接下来,我就开始烧那些野物。

如花送我的,一共两只青蛙三只麻雀,麻雀的腿被一截短线绳拴着。但它们的眼睛还黑黢黢的,偶尔翅膀揸一下。那两只青蛙不要拴,四条腿只是就那么抓来抓去的。我想,你们就别挣扎了,一会成了我的腹中美味,可得安分守己。

我用如花留下的一截铁丝,穿了鸟屁股,放到燃得正明的羊粪巴儿上,不一会就听得嚓啦嚓啦的鸟油落下来。那个羊粪巴儿淡蓝色的火焰,一股股扑起来,鸟肉的香味,也一股股钻进我的鼻腔。我又将如花给留下的盐往啪啪煸着的鸟肉上撒一些,待烧得快熟了,扯皮去毛,用嘴吹吹,再撒一些盐面儿,就可以吃了。青蛙同样如法炮制。这五个小小的动物被我活生生给烧了吃了,有的甚至待不及熟,烧至八成,我就吃上了。那滋味儿,加上盈满腮帮子的口水,香到了骨头里。

突然,一股风吹来村里的大喇叭声音,那声音在大风中缥缥缈缈,“红色电波传来北京的最新指示:要总结经验,落实政策,准备打仗……”

我正就着风吃得无忧无虑,尽情享用如花送我的这些鸟肉,才不去管什么打不打仗。

可惜的是这样的美味实在太少,烧了它们吃,只能算作慰抚一下肚子里积郁已久的馋虫。

风,还在刮。天色黄了又灰,灰了又黄。

村口,那些玩风葫芦儿的孩子们,又开始了一波。出发哨响起,孩子们又发疯地去大风里奔跑起来。他们紧跟着自己脚下的风葫芦儿,跑啊跑啊,与风一块儿跑,与大喇叭的喊声一块跑,与越来越暗的天色一块跑。

我看了他们一会,竟然打出个饱嗝!好香好香的饱嗝。

这会儿,母亲已经立在村口用沙哑的声音召唤我回家。我将熄火后冷了的羊粪巴儿端好,朝着风卷暮色下的村里走去。

一路上我都想一个问题,刚才囫囵吞吃下如花送的青蛙和麻雀肉,却忘记了最重要的环节:这些东西都活蹦乱跳,她一个疯子怎么会搞到手呢?

那晚,我肚子里揣着如花赐给的鲜肉,嘴里的余香久久萦绕。大概有半年时间了,我没尝到一点儿腥荤,肚子里的馋虫都快因此失去耐心而彻底死了。恰在这时,一个疯子给了我青蛙肉,麻雀肉!我说到底还是应该感谢她。可我不知道如何去感谢?她常常被坏人欺负,我能替她添把手去管管那些人吗?显然是不可以的。那些力大无比的鲁莽人,我这个一把大的小孩到了他们跟前,就像一只猫在他们脚下是一样的,一脚就踢飞了。那么,我就从此不再当她是疯子,这不也是一种对她的回报?有人否定她疯,大概也算一点她的安慰,如果所有人都说她好,她不就不再是个不被人尊重的人了吗?难道不好?

夜间风住了,图村铃声悠扬,夜越安静,它们越清晰。

我枕着这些悦耳的声音,梦到的尽是遍野遍地的花儿。花香幽漫,无边无际,开在我的梦里。

5

我丟了一支圆珠笔芯。我因此第一次遭到了父亲的责罚。

那天,我知道在公社做锻工的父亲要回来。他一礼拜回一次家,每回家后,照例检查我的作业。父亲是文盲,他从把我紧紧地牵着手送去学校开始,心里就种下了一个心愿:儿子再不能走老子的老路,要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做官发财,至少不能再当铁匠了。

“作业好了吗?”

还在踢自行车支架的时候,父亲头都没抬就这样问我。

我说,老师没留作业。父亲不相信,就翻我的书包。

他打开我的作业本看,里边几天都没写下一个什么字。我父亲虽不识字,但他再文盲,也知道字写上去是会有痕迹的。他就质问我:“你去学校,到底去读书学写字,还是玩?”我说:“老师教我们唱歌。”“那你给我唱一个。”我就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父亲又问我:“你的笔呢?”我说:“在。”我就去书包里找起来。可是,没有。我怯懦地看着他,手停住了。我看到父亲笑了,弄指头点着我的脑门。“你可真是一个好学生。”就在我低下头的一瞬间,一个重重的耳光随之到了。我的后脖颈火辣辣地生疼。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那段日子,学校正排练革命现代戏《红灯记》,我们课上,老师教的就是那支抗战时期的老歌《大刀进行曲》。这歌的歌名我记得不一定对,可开头的词却深深刻到了心里,张嘴就能来几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课堂内,我们这些臭泥娃儿,脑袋晃荡着,像夏季梨树上的一个个青梨子,绿油油地泛着青皮光。我为什么这样形容?是觉得那会儿我们确实都很生,真的像那些木涩的青梨子一样生。课上,慷慨激昂,我们只有一条声带在高亢;课下,就跑去排练室的窗口看老师如何导演学生做《红灯记》人物的动作,劈叉,咬牙,瞪眼,跑场子。

我开始悄悄喜欢上李铁梅了。她一双圆杏眼,嘴角尖尖,嘴唇微红,一个亮相就把我给钉住了。

我不懂生理学知识,但我却亲身体验了这些生理上变化的奇妙过程。我至今难以相信,那会儿我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为什么会有那种冲动发生?我甚至会产生许多幻觉?神思环绕在天上白云的那一端,心里却刻出了李铁梅一腾一闪的女性线条。

已经是冬天,银白色的雪花隔几日就徐徐飘落下一场,隔几日就徐徐飘落下一场。近处,阳坡晒着的很快开化,背阴地方留下一团团银白色,像极了残缺的白布。远处,山上也是鳞次栉比,比以往更具立体感了。我吸溜着清鼻涕,每天走在来去学校的路上,竟然学会遐思妙想:这个世界好大啊!我要是将来长大了,把自己的任何东西举得老高老高,举到半天空那边,那该多好?那样的话,我的那个东西就会被多少人仰慕?而我,也会因此获得众人的拥戴。

那段日子,我就这样独自远眺。早上,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万道霞光泼洒到大地上,令我浑身异常轻捷。傍晚放学,天空高拔辽远,白云涂上了淡粉的暮色,与大地上残白的积雪映衬,那种奇妙的景致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种惬意。我大口呼吸着清香的空气,那清香味,和我从李铁梅身边侧身走过时那么的相似。那是一种陶醉,莫名又奇妙的精神洗涤。我有幸拥有了这种感觉,却竟然会形成后来想去写出这些感觉的某种契机和源头。

也就在这些平常乏味日子的某一天,我意外发现了疯子如花的另一个秘密。

那是临近腊月的时候,村里在试演自排的文艺节目。我们学校也要参加试演。

学校里每天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得我早腻歪了,我就想去偷看排练节目。逃课后才知道,这几天学校的李铁梅也在村里参加试演。于是干脆折返出来,又去了村里文化室。不料那天没在文化室试,街上平静,空无一人。

我正扫兴地想回家了,这时我看到了如花,她从自己家里出来,急速地穿过一个巷子口,消失掉了。

“如花今天走路这样风火?不像个疯子的样儿?”

我这样想着,就跟了她后边走去。

如花走到了村子最南端的一个街门前停下来,她“咚咚”地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一个人一把将她拉进院儿,随后门紧紧地合上。

“是他?!”我这样想。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第一次我们看到如花被民兵们轮番折腾碰翻屋里桌椅的小民兵。

我是个顽劣的主儿,一些事情只要惹起兴趣,非弄清楚决不罢休,知道这个院儿是一个民兵的家,却不知道是那人的!如花来这里,会不会又是坏人要挟所迫?但她这回并不像不情愿的样子,更不像平素那个疯疯癫癫的如花,我要跟踪着看看他们在做什么。那几尺高的矮墙,我虽不是很高的个头,可还是蛮有信心爬过去的。

果然,院墙还有一个更矮的凹处,我先将书包放好,弄几根干柴秆儿苫一下,就放心去爬墙入院。

进了院儿,我选在一棵小果树下伏起来,这边看过去,从一块窗玻璃还是能看到些里面发生的端倪。我就看到如花正在洗脸梳头,还换了件干净的上衣。他们好像还在说话,只是我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如花洗好了,我就看到他们急吼吼滚在一块,一边亲着一边还在说话。

原来如花没有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从那棵小树下来,弓着腰轻手轻脚向窗口摸去。只听他们说:

“苦你了!如花。”

“没事,你好我就好。”

“保护不了你,我还让你装疯卖傻……”

“没事。”

许久的沉默,许久的亲吻声。后来,女的又说:

“你还是,再找个吧。”

“我不!”

“都是人家的媳妇了我。”

“我等你!”

“……”

“答应我!”

“放心,愣子们占不上我的便宜。”

“那他呢?”

“我不同意,他不动我。”

“如花。”

“……”

“苦你了。”

“……”

我被這些断断续续的话闹得毛骨悚然。

如花真不是疯子?

她用疯做障眼法,原来是为了给这个我误以为折磨她的男人避嫌,为他守身如玉?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难道村里人都被他们给蒙在鼓里了?

她欺骗了所有人!她让我该是更加敬重?还是觉得更加可耻?他们是一对恋人?

原想:我应该帮一帮她,或者把欺负她的人公之于众。但,听了他们刚才的话,我彻底愣住了!

我不能给她去声张,我一声张,准坏了他们的“好事”。如花这样做,大概自有她的原因。那些别人欺负过她的镜头,和给我麻雀的如花的影子,又从我心头掠过。

我不能做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要和他一样,替她守住这秘密。至少,在不了解她的苦衷前是这样,何况,她受过那么多委屈。

十一月底的天,很冷了,我身上的衣服穿得笨拙,但还是尽量轻手轻脚地从那院儿退出来。

我暗嘱着自己。

我成了她的一个“同谋”。

也许就是那天,我一不小心弄丢了圆珠笔芯。

傍晚父亲回来,他在我的脖颈上结结实实钉了一个耳光!我的眼泪,随之就下来。

6

大概我就是从那时候失眠的。

小小年纪,就会失眠,有何道理?

我因为不懂我们图村人的许多做法,所以会睡在炕上烙翻身饼。比如民兵们整治老人和妇女,干吗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他们整天放着好多事情不做,老去开会斗争,被斗的人除了地主富农,还有就是听说当过什么大官的人。人整人,其实很可怕,起初会看得人惊心动魄,可慢慢的,我就看习惯了。

如花的事情,在我心里闹出一团谜,她这个出身不好的女人,找下了同样成分的男人可谓门当户对,被民兵们揪斗,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不过,外面人大体只知道这些,唯有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的秘密,一个个说不清的如花的身影,煎熬着我这颗小小的心脏。我一夜一夜枕着风铃声想这些无关自己的事情。墙壁是黑的,村庄里谁家的狗咦咦地懒叫。“睡吧。”我吩咐自己。但就是睡不着。

我从隆冬想到初春,又从初春想到盛夏。失眠症让我脸上的颧骨更加凸显,我就是在那年只长个子不长膘,冒出了好几寸的身高,走过街前,村里那些老汉们总说:“这小毛孩儿,看看也长这么高了。”

我像得到一份奖赏似的,不无自豪地跑着跳着,加入孩子们的打水仗中去了。

与水相约,对,我到底是个孩子娃,不能辜负了做孩子好玩的这个天性。夏季天热,我们这些贪玩的孩子们,整天都会与水厮滚在了一起。

夏天,天像一个大漏斗,隔些天就会下一场透雨。一条南北走向的街,仿佛成了一个水胡同,到处是积水。我们几个顽皮捣蛋的孩子,挽臂赤膀,在靠南街的一个稍稍倾斜的坡上,用路上的稀泥筑起了一座堤坝。一会儿,一个大大的水库就形成了。这时候有谁去自家的菜园子里扯些倭瓜叶子来,撕去大如蒲扇的叶片,用它的茎做成水管子,很有点放水灌溉的意思。可泡软的泥巴,咋能经得起源源不断的水流来冲击,不一会,就垮坝了,就像当年我们村上游的那个水库决堤一样,大水汪汪朝下游而去。

那些街上齐膝的水下,到处暗藏着许多破烂的玻璃碴。如果不小心,我们就会让它们割破脚丫子。好在,我们是不怕这个的,破了,也无所谓,血水和雨水化到一起,被浑浊地搅拌着冲向远方,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快乐,是伴随着这样疼痛的血水和伤疤构筑起来的,那是我们童年稚嫩的血,快乐的血,无忧无虑的血。流就流吧,我们的血十分廉价,一分钱不值,像水一样丰富,所以,在所不惜。不一会儿,雷公在头顶的上方又擂了几下,雨再起,筑起的堤坝再次决口。

我们跑到一个屋檐下避雨,肩并肩,热烘烘的体温凝成了团儿。眼里,是数不尽的漠然和无知。可我们想不到这些。我们要的,就是片刻与片刻间的愉悦,让快乐环环紧扣,组成了一个个破灭的现实,和希冀的未来。

如花来了。

她披着一件破麻袋片,头发和身上溅满泥浆。她上去想给我们的大坝加几团泥巴,却被一个稍大点的孩子一把推到一旁了。

“去去去!哪里也少不了你!”

“水要流了,我给你们加。”

“这疯子,你走不走?”

“我给你们加……”

“滚远点!别再让我们看到你!”

如花又被倒推了几把,缩缩地走了。

我看着雨滴坠落到水面激起的水花,像个网的雨幕,正在遮蔽着如花的身影渐次淡去。

她可真的会装!

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她这样要装到几时啊?

与水相约,然而不一会儿,我们的堤坝终于彻底决了口。

我们的理想正在一次次破灭。那是孩子们的理想,玩的精神,在现实的雨下被无情蹂躏着,熔炼着,或涅槃着。水,到底不完全是软的,也可以坚硬起来,比如冬天。

水走进冬天,就凝固成了冰。我就找来了几根木头,几枚钉子,几条铁丝。我欲做一架冰车。我想,一架上好的冰车,假如到处都是这样的冰,或许可以滑向北京,滑向天边。所以,我要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做得更好。

我用了几个下午,或者晚上,从家里偷出了锤子,钳子,叮叮咣咣,用心把那些东西组织在一起,钉成一架上好的冰车。那一段我们刚看过一个电影《智取威虎山》,我们学着他们,也想飞起来。

我夹着小冰车,跟孩子们去了村里的那个河湾。河里结了厚厚的洁白的冰,我们就在冰面上滑啊滑,滑过去,再滑过来,从早晨滑进中午,从中午滑进傍晚。我们滑出太阳,滑进月光。我们不计得失,可我们却觉得那是最大的收获。我们只知道冲啊,冲啊,一股劲地向前冲。

突然,那月光忽闪了一下,一声枪响,比夏天的孤雷还要清脆,吓了我们一跳。

我们仿佛梦中惊醒似的,四下去看。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打枪?”

“好像是。”

“电影里打枪,可是要死人的?”

“是啊。好像东边,或者南边。”

“走,去看看?你们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走就走。”

我们把冰车藏好,摸索着,来到一个水闸前。天黑尽,一叶月儿像个缺口的瓷盘。

“趴下。”

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都迅疾趴下来。

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一只只胆小的兔子,伏在枯草冰冷的土壕里。

一伙人唱着歌走过来。歌是这样的: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也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叫人心胆寒……

近了,我们才模糊看出,他们个个肩上都有枪,刺刀也有,明晃晃的,肯定是真枪。他们从我们面前的一条小路走过去,消失在夜色朦胧的村口。

那一晚,我們回得很迟,家里娘自然一顿训斥,嫌我不听话。但我心里想的是啥时候才能长大呢?做大人好,可以玩真枪,干大事。让我也快快长大吧。

第二天,图村传出消息:昨夜村里死人了,是被民兵用枪击毙的,死的那个人,也是民兵,他们是两个派。

7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哲人说过的这话其实是句废话,生于斯人,谁不知道这个。但,那时候我不知道,绝对的无知。我那会只觉得来到这世界,就拥有了这里的一切,那应该是无比漫长,所谓生路漫漫。岂知后来发现,即便英雄也会气短。譬如那个被民兵用枪毙了的民兵。他原来就是那次和如花厮混的小民兵。

我再见到如花,村里正放一场电影。

放电影,在图村人心里简直是节日般的欣喜。我们太需要娱乐了。

傍晚,村里较为开阔的场上支起一块雪白的布,影影绰绰的人们早早吃了饭,胳肢窝夹一把小凳抢前台坐好,棉衣兜揣着尚存滚烫余温的爆炒豆子交给牙一一处理。最主要是,心情非常激动!不知道哪来的那些激情。我们这些孩子,到了那样的夜晚,就成了一匹匹小马驹儿,四蹄犇开,整个露天电影场子,足迹无处不在。

得了这样的天机,我们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稀罕事。我发现一对小青年正在手与手互相摩擦。他们很投入,让我看得都心跳脸热起来。我不知道,我那会才十三岁不到,竟然也有点留恋起那种感觉。我甚至给自己也假设,如果那个男孩是我,就会故伎重演去她身体的别处再寻找到更新奇的体温。电影内容霎时苍白起来,牙也跟着怠工了。我会把豆子交给她去和我一起咀嚼。这法子很好,月亮更加迷人了,空气也清爽亮丽得仿佛浸淫在她身子周遭。

“那月色,多么诗意。”

“切。”

许多年后,我独自想起这些都会暗自留恋那美好的感觉,但很快又自嘲并否决,也算一剂尚好的良药。可惜我没闹清楚,那正是我一个时代的终结新纪元的开启,亦是我的那些幼牙的死亡恒牙的萌生。

电影演到高潮,一块幕布却嚓啦一声滑落下来。

“这么好看,咋回事?”

“是如花给捣蛋……”

“这疯子,真是个祸害根!揍她!”

就听得到几下拳脚咚咚,却没有人叫喊,像击打一堆朽去的木头。月光摇弋地晃着。

如花被几个后生拖去老远了,那白布继续撑起虚幻的影子。

虚幻,发展到最后还是变成了真实。我被那些故事情节俘获,为其喜而喜,痛其悲而悲。但就是在这关键时刻,那布再次跌落,又是如花。

“她怎么搞的?不叫人好好看个电影?真讨厌!”

人们叽叽喳喳一阵,有的干脆气坏了,起身回家睡觉。

我也喊娘一块回家。如花搅场,电影看不成了。

回了家后,我也一下睡不着。

如花这回不是装吧?她看来是真的疯了!

我突然想起一次在梦里和她的对话。

“你干吗装疯卖傻?”我问。

“不装行吗?那样都有人不放过我,要是好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至于这样可怕吧?现在是穷人的天下。”

“你要知道,我出生不好。”

“哦,也是。”

“他们说,贫下中农不做对不起党的事,只有你这些坏分子,才做。”

“他们也不见得对呀?”我说。

“可我没个说理地方。”

“哦,也是。”

“他们所以想整我,心思一动,主意就来。我知道他们是打着幌子来整我。”

“哦。”

“我所以最怕出事,村里只要出一桩事,肯定第一就想到是我。”

“我被游街批斗,做他们想做的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守住贞洁。我因此成了人们眼里的石货。我没有被他们得逞,你信我吗,孩子?”

“信。”我说。

我看着如花一边说,一边从柜子捏出一件小孩的花袄儿。

月色亮艳,我见她脸颊挂满了泪花。她摸着那件小衣服,反复地摸,不言语。

有时候,图村不演电影,夜里村庄的街上异常寂静,可不一会儿冒出一声如花的嘶嚎,凄厉彻骨,像数九天的一股寒风,透窗钻入。我本想着明天怎么玩纸元宝?该撕哪一册课本的哪一页?却传来了她的叫声,又去想,她曾经刻在我脑子里的一幕幕。我搞不懂自己,干吗总忘不掉一个疯子?也许,主要是她的疯症到底是真是假?是这个谜团左右困顿了我。人说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竟然梦到与如花逼真的情景对话?如花和我说话的时候,简直是个好人,可她在村里人面前,是个疯子。如花和那个小民兵幽会,她又成了一个迷人的女人,但从街上人群面前走过,或者是在电影场里,如花又会疯症发作得那样厉害?!我好糊涂,没法闹清这些莫名其妙的变故。

释能寺,早就没有和尚住持了,院儿里夏季长了齐腰高的蒿草。这些草进入冬天风干了,却依然绰绰地立在那方寂静的寺院内。我爬上寺院低矮的土墙瞭过,里面阴森森地看去让人脊梁骨发怵发麻。可那座大砖塔依旧矗立,大概有几十米高。院儿的左右,是两个坍塌了前檐的庙堂,和那塔正好呈三角形。那院儿,也有半亩余大小,草丛掩映,却还是能看到散落着的几尊佛像的残缺手臂和头颅。听人说,将这些佛像扳倒丢弃了一院的,是民兵们搞破四舊时闹的。又有人说,疯子如花也来起哄,民兵们将佛像打烂扳翻后,如花又在每一尊佛像的头上踩了几脚,压了几腚,踩坏了压坏了佛像的鼻子和耳朵,还给那些佛像的头上撒尿。真是造孽啊!

我就这样爬在释能寺的矮墙上瞭了几回,望了几年,望着望着,就望出些时间的皱褶,望老了一树树的叶子,也望穿了自己的人生。

假想一下:释能寺当年的住持,应该是个很不错的老僧,他年轻时云游四海,终老了,选择了图村落脚。于是将一生积蓄的善款布施倾其全部修建了释能寺。从此,晨钟暮鼓,木鱼经文,从寺墙飘出的香烟鼓乐,像图村四周的草木,簇拥着乡野的每个生命。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释能寺的老僧圆寂,身后未留下称心徒弟,宁可荒芜废置。香火渺去,草木绵密。再几年,便诞生一个好高骛远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他从小调皮捣蛋烧麻雀钻草窝背篼带捉奸。他竟然想成为作家。

他立在释能寺墙外出神走思,看着那寺院的院儿里夏季长了齐腰高的蒿草,刹那间进入冬天被风干了,却依然绰绰地立在寂静的院内。

他想着村里的流年往事,比如如花,比如那些民兵,比如贪玩的孩子们。

那段时间里,他不知道普天之下完成了文化的颠覆,他恢复成了我。释能寺的铃声继续飘摇着,一声声的,像一根根荆棘刺进我的心脏。

我躺下了,正欲闭眼休眠,那些图村的事情就像潮水簇拥着的禾秸败叶儿,赶也赶不走,朝着我的脑门涌来。风铃声依旧铮铮作响。

让我最难辨析的是如花的疯症,她那些亦真亦假的影子,像一只只毒蝴蝶飞翔在我脑袋里疼痛的天空。久而久之,我逐渐琢磨出一个自治的法子,就是去找到许多年许多年前的另一个如花的样儿。不去管她是真是假,那女人就是如花。她从图村的任意一个墙角走过,连那里也会煽起些诱人的祥光。我现在用那时候的影子涂抹我心上给她堆砌起来的肮脏的景象,不为别的,纯属是自私的考量,因为,我被她那些无故的芒刺般落进我内心的片段,搞得无名的迷茫起来,而因此患上了抑郁症。

每天,只要那塔上的铃声传来,那些蝴蝶就翩翩而至。

我想我是难以逃脱记忆的黑蝴蝶荆棘般的刺痛了。既然不可逃脱,那就索性面对。于是,我将自己变成一株愤怒的葵花,长在村庄并不遥远的河边,以伪装的深绿,和惊秫的橘黄色,掩饰着窥探人世间惊世骇俗的眼光,并以沉默的姿态,天天面对太阳马首是瞻。

张全友,本名张全有,山西怀仁人,有小说在《中国作家》 《山西文学》 《山花》 《芙蓉》 《清明》《芳草》《黄河》《文学界》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有小说集《阡陌》等。现为某文学期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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