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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

2017-03-16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林姑姑

1

1938年3月8日,夏历戊寅年二月初七,河湾村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场空战,我姑姑严秀梅能近距离看到空战整个过程,缘于婆婆萧陈氏的一场梦。

萧陈氏五十多岁,本来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自五年前我姑姑过门,嫁给姑夫萧道成起,萧陈氏的身体就再没有好过,额头正中永远顶着枚铜钱大的火罐印,用青紫青紫的颜色,不时提醒儿媳妇她身体不好。

前一天晚上,婆媳俩睡得都很迟。院里的风带着哨音,刮出了料峭春寒。凄冷的月光从上房的窗棂间透进屋里,两架纺车放在火炕上,婆媳俩盘腿坐着,摇动纺车,嗡嗡嘤嘤,两人扬起的手里捏着棉胎,悠悠抽出一根细细的线,投在墙壁上,不停地晃。纺锤上绕出了两个饱满的线穗时,棉垫下的火炕冷了,漫长的春夜已经熬完一半,萧陈氏终于累了。吩咐我姑姑收拾了纺车,铺开被褥,婆媳并排躺在火炕上。姑姑眼望漆黑的屋顶,萧陈氏侧身看着墙壁上的月光,各想各的心事。

萧陈氏翻了个身,问:月村,你给我说实话,这几年想成娃吗?

萧陈氏说的月村就是我姑姑。黄河沿岸风俗:长辈从不叫儿媳妇名字,用儿媳娘家村名代替。我姑姑是月村姑娘,被萧陈氏喊了二十几年月村。

月村不吭声,面前却像涌来一股潮水,先淹了心,接着涌出眼眶。

萧陈氏说:就咱娘俩,别羞。

月村说:想。

萧陈氏说:梦见过成娃吧?

月村说:梦见过。

萧陈氏说:梦见什么,他和你亲热,上了你身子?

月村觉得脸烧,她确实梦见过萧道成扑在她身上,疯狂耸动,热浪奔涌。

萧陈氏说:生意人婆娘谁没做过这种梦,我年轻时做过,现在老了,有时候还做,你青春年少,怎能不做?这种梦做多了,人也就皮了,慢慢就熬过来了。

天刚麻麻亮,萧陈氏叫醒了我姑姑,带着一脸少见的笑。说她梦见儿子萧道成回来了,从渡口上了岸,骑一匹高大骡子,后面跟个小伙计,挑着成箱的银子,一进门就喊妈。我姑父萧道成12岁去乌鲁木齐熬相公(商铺当学徒),十多年没有回来了,萧陈氏想儿子都快想疯,每年都做好几回同样的梦。姑姑自打进了萧家门,也做过与婆婆几乎相同的梦。昨晚婆婆和她说了做梦的话,姑姑果然做了和婆婆说的一模一样的梦,萧道成扑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公公去世后,婆婆每次做了儿子回来的梦,第二天会领姑姑去河边迎接她从没有见过面的男人,每年都有几次。临吃早饭时,门前老椿树上蹦蹦跳跳的两只喜鹊朝大门喳喳叫,搅得婆媳二人心绪不宁。刚吃完饭,萧陈氏就坐不住了,说:月村,我腰疼得厉害,你去渡口看看,这次成娃可能真回来了。

月村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喜悦。她听惯了婆婆的话,像一只温顺的母羊。等婆婆说完,转身就要去河边。婆婆叫住了她,说:河边风像刀子,成娃冷,把那件羊皮大氅带上。月村打开柜子,拿出件几辈人穿过的老羊皮大氅,用包袱裹好。萧陈氏说:你也加件棉袄。月村说:我知道。

月村就这样被婆婆催促着,站在河边高高的鹰咀崖上,俯望崖下的渡口。那年,我姑姑或者说月村24岁。河口的风果然很大。河水白白亮亮,带着寒冷的气息踅了个敞亮的弯,在河心留下一片荒芜的沙洲,又朝远处流去,河水尽头雾岚弥漫,一派苍凉。姑姑的心思也朝河水尽头飞去。

月村站立的高崖,若一只俯冲下来的鹰隼,将锐利的喙刺进河里,因而叫鹰咀崖。站在崖上可以望得很远。渡口看不见一只船,上游、下游也都看不见一只船。月村的心思又随着涌动的河水漂到对岸。每次站到这座崖上,她都想没见过面的丈夫长什么模样,什么脾气。她心中的萧道成伟岸高大,雄壮有力,知道疼人。這么一想,就会忘记了几年苦熬的日子,心里甜丝丝,仿佛已经依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脯上亲昵地撒娇。越这么想,月村站在崖上的时间越长,忘了河边的寒冷。

站在崖上的月村被远处萧瑟的中条山和近处敞亮的黄河衬托,像棵枯朽的老树,一身臃肿的黑色粗布棉衣遮掩了她本来苗条的身材,裹住了她24岁身体里的青春骚动,脑后的发髻、扎起的裤角,把她变成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她就这么一袭黑衣站在天荒地老的黄河边。只有被河风吹红的脸蛋,说明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

沉浸在与男人相见的喜悦中,月村俊俏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意。黄河滩明朗的天空忽然轰隆作响,打雷一般,几只灰色大鸟在洁白的云朵下盘旋环绕。月村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鸟,受到惊吓后站得更加笔直。一只大鸟贴着河面飞过,巨大的翅膀带过一股寒风,黄河水好像被掠起了波澜,哗哗奔涌。另一只大鸟追逐过来,嘴里喷出了一串火星,嗒嗒响,前面那只鸟冒出了黑烟,摇摇晃晃,一头栽进黄河,溅起巨大的水柱。后面的大鸟一阵轰鸣,爬上了天空,又与另外几只鸟纠缠在一起。月村被天上奇怪的大鸟吓呆了,憨憨地仰起头,直挺挺站在鹰咀崖上,美丽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又一只大鸟冒出了黑烟,朝不远处的河水坠落,一团白色云朵在空中悠悠飞,下面挂着个人儿,朝鹰咀崖这边飘。另一只大鸟朝云朵掠来,吐出一串火星。月村盯着那朵云看,神情恍惚,她不明白云朵下怎么会挂个人,不明白那人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那朵云飘过鹰咀崖,吊在上面的人几乎从月村的头顶经过,再朝河那面飘,掉进了河水里,浮在河面缓缓移动,朝崖下漂来。突然,那人云朵下钻出,在浪涛间游动,上了岸,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河滩上。

天空中的大鸟都飞走了,鹰咀崖下一片岑寂,月村的耳畔还嗡嗡响。河水又平静地流淌,一漾一漾朝倒在河滩上的人身上冲。月村望着那个人,一开始以为是神人下凡,又想起了还没有见过面的男人。毫无来由地猜想,莫非那个从天而降,跌倒在河滩上的人就是老天爷赐给她的男人。她跑下鹰咀崖,接近那个人时,停住了脚步。河风吹散了她的发髻,一缕缕挡在眼前,她撩起头发,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和一副水淋淋的颀长身驱。河水荡起波澜在身边流淌,冲走了那人殷红的血。干枯的芦苇飘拂起芦花,哗哗响,宽阔的河滩异常寂静。月村迟疑了,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忽然瘫倒在地放声大哭,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天昏地暗。

2

我姑姑严秀梅,不,月村在这之前从没有见过飞机,更没有见过跳伞,她的知识范围仅限于老辈人讲的神话传说和戏剧故事,她本来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却被长期的孤寂无望涂抹出了颜色。她走近河岸,看见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时,已经开始相信这是老天爷怜悯她苦等了五年,终于用这种方式将丈夫给她送回来了。又抱怨,老天爷怎么能给她送来个神志不清、半死不活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太苦了,坐在男人身边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随着河风传得很远,又消失在轰鸣的浪涛声中。

她仔细打量这个从天而降,又从河里爬上来的男人,奇怪的衣服,奇怪的鞋,年轻的面孔好像被疼痛扭曲,眉头紧蹙。一会儿,男人眼睛睁开了,那么明亮,那么绝望,又那么一往情深。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盯着男人看,也是第一次被男人盯着看。她被这种眼神感动了。这就是她每年要来河畔迎几次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是苦苦等了他五年的女人。她看出了男人求救的眼神。她知道,必须救这个男人。

远处又响起一阵轰鸣声。她意识到,男人会因此再受伤害,必须藏起来。

她扶起男人,一手提包袱,一手搂住男人的腰,将男人的一只臂膀和整个身子都压在自己娇弱的身体上,朝崖下的芦苇丛一点一点挪动。

月村将男人扶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是土崖下一眼低矮的窑洞。黄河岸边这种窑洞很多,都是河边放羊人或庄稼人随便挖出,临时避雨用的。深不足八尺,高不过一人。月村将男人扶进去,就进入了一个隐秘世界。窑洞前摇晃的芦苇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黄河没有了,河边呼啸的风没有了,窑洞里只剩下了男人痛苦的呻吟声和月村急促的喘息声。

月村气喘吁吁,将男人平躺在地上,自己也瘫倒。重新打量这个男人,她心里隐隐作疼。湿漉漉的衣服下,血还往外渗。她解开了男人的衣服,脸马上红了。她还是第一次面对男人赤裸的身体,尽管她已经做了五年人妻。男人痛苦的呻吟声,让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那时候,她已经固执地认定眼前这个鲜血淋淋神志不清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

衣服解开了,男人身上的伤有两处,一处在胸前,一处在小腿。她撕开了自己的衣襟,在男人的呻吟声中,一圈圈缠绕,等把伤口全都包好,男人不动了。她以为是自己弄疼了男人,浑身发抖,伏在男人身上,抚摸着那张英俊而又惨白的脸,放声痛哭。

男人没有死,被她的哭声唤醒了。眼里露出虚幻迷惘的光,情人般亲切,又若孩童般可怜。嘴里不停地喊一个字,琳,琳——她没工夫想是什么意思,却陡然有了一种为人妇的温柔,又有了一种为人母的悲悯,感觉不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痛苦,她是个干练的女人,没费什么事,就将男人那身奇怪的衣服脱下,裹上了带来的羊皮大氅,顾不得娇羞,紧紧搂住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她温暖的怀抱让男人安静了,不再瑟瑟发抖。她想把男人扶回家,可是,刚动一下,男人的呻吟声更大,好像疼得钻心。她舍不得离开,又后悔没带些吃的来,她自己饿了,想必男人也饿了。她想回家取些吃的,等她一动,男人好像又苏醒,一把攥住她的手,又喊:琳,琳。她再坐下,望着这个她从没有见过,可亲可爱又痛苦可怜的男人。她真想就这么陪男人坐着,天荒地老。

天渐渐黑了。窑洞外干枯的芦苇沙沙响,河水好像流得更急,伴着清晰的浪涛声,男人动了动,又安静地睡去。月村抽出了手,悄悄离开了窑洞。

月村第二次来河边时,牵一匹灰驴,驴背上坐着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腰疼的婆婆萧陈氏。走下河谷那条狭窄的长坡时,望着发亮的河水,她暗暗祈祷那人还活着,祈祷那人就是她等了五年的男人。坐在驴背上的萧陈氏一路默不作声,却比她还急,不停地拍打驴屁股。

对儿媳妇的话,萧陈氏将信将疑,她不相信儿子会从天上掉下来,但她太想念兒子,太相信昨晚的那个梦。儿媳妇一脸恍惚地说儿子从天而降时,她没有一点犹豫,马上和她一起来到黄河边。

点亮一盏马灯,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亮了那人惨白年轻的脸,萧陈氏怔怔地望,一脸疑惑。那人还活着,睁开了眼睛,露出孱弱无力的光,眼泪跟着涌出来,嘴唇颤抖,喊:妈,妈。萧陈氏浑身一颤,眼泪也下来了,失声喊:是我娃,真是我娃,老天爷,你把我娃送回来,咋又把我娃折磨成这样呢。

3

听说过娶空房吗?晋南黄河沿岸一带孩子兴订娃娃亲,若是商人之家,订了亲的男孩自小出去学做生意,到了该成婚年龄,在家的父母等不回来儿子,先举行仪式,将订了亲的女孩娶过来,等儿子回来再圆房,这就是娶空房。对于女孩来说,这叫嫁空房。有的女孩嫁过来后,苦守几十年,到老都没等回男人圆房。

我姑姑就是被娶空房,嫁到萧家的。直到临死那天,都不原谅我爷爷。

我姑姑严秀梅与萧道成就是娃娃亲,五岁许配给萧家,姑夫萧道成是萧家独生子,那年八岁。萧家在河湾村算是富裕人家。早年,萧道成父亲萧铭三戴一顶瓜皮帽,身背褡裢,走戈壁,冒风沙,徒步从晋南到乌鲁木齐,在三成元商行熬相公。十五年后,萧铭三当了掌柜,带着成箱的银子,骑一匹青骡子衣锦还乡,广置田地,大兴土木,同时盖起了一座四合院和两座跨院。我爷爷严俊儒是前清秀才,又会把脉问诊,我家祖传的严记膏药,专治跌打损伤,是家里的主要进项。当年,爷爷在河湾村当教书先生,姑父萧道成是爷爷的学生,萧家门楼匾额上的“绵世德”三个汉隶是爷爷写的,大门两旁的砖雕颜体楹联,也是爷爷的手笔。房子落成那天,萧家大宴宾客,爷爷被尊为上宾。萧铭三在家一年,常去书坊与爷爷谈诗论画。一天,两人喝了几杯,聊得投机,头脑一热,就结成了儿女亲家。

那时候,姑姑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孩,萧道成也是个满巷疯玩的顽童,写过聘书后,萧家差人送来定亲礼,姑姑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父亲定了终身。

姑父萧道成12岁去乌鲁木齐熬相公,到娶空房迎娶我姑姑时,已在乌鲁木齐待了十年,早过了适婚年龄,父亲萧铭三也因病辞职回乡三年。我爷爷严俊儒已不在河湾村教书,除了偶尔给人把脉看病外,还打理几十亩庄稼。一天,萧铭三来了,不等坐下,气就喘不上来,接着咳得面色发紫,等气喘匀了,才道明来意。说:两个孩子都不小,也该成婚了。亲家若同意,这就给成娃写信,等明年正月,把婚事办了。

两个孩子已定亲十数年,亲家提出办喜事,爷爷自然没什么说的。第二天,萧铭三就给儿子写了信,嘱咐儿子千万在腊月前赶回来成亲。恰巧浪店村同在乌鲁木齐做生意的穆成法歇完假,准备返回,信就托穆成法带去。

萧铭三提出让儿子成婚,有自己的打算。他得了严重的肺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想趁阖眼前,给儿子办了婚事,若老天爷保佑,说不定临死之前还能抱上孙子。再有,给儿子办事,喜气盈门,张灯结彩,冲冲喜,说不定这病就好了。爷爷常年把脉问诊,怎能看不出,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不能说什么。

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初六。中秋节过后,萧铭三给我家送了聘礼。入了腊月,定好厨师、乐人班子,又广发喜帖,通知亲友。精明的萧铭三没有想到,过了腊月二十,家里的猪杀了羊宰了,办宴席的材料买好一大堆,儿子却迟迟不见回来,萧铭三家规甚严,儿子从小规矩听话,此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外闯荡多半辈子,萧铭三并没有乱方寸,直到除夕晚上,儿子还没见回来,去渡口看过几次,怏怏回来后,仍气定神闲,相信儿子定会在过事前赶回来。我爷爷这边,自收了萧家聘礼,也开始做准备。萧家的聘礼很重,金银首饰、绸缎面料之外,还有五百块光洋。奶奶趁还没入冬,就请人做被褥,缝衣服,置办各种嫁妆,入了腊月告知亲友,准备嫁女。

直到成親那天,迎亲队伍已进了村,乐人吹吹打打,将阖村人都引到巷里看热闹,萧铭三才让媒人悄悄告诉我爷爷:新郎倌萧道成没有按时归来。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逼我爷爷将女儿嫁空房。他太了解我爷爷了,知道读书人好脸面,一言九鼎,不会反悔。他赌赢了,我爷爷听到这话,顿时愣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说:这不是嫁空房吗?我苦命的女儿呀!媒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也不算嫁空房,萧家公子正往回赶,路途遥远,怕是在哪儿耽搁了,说不定一两天就能回来。面对满院准备送女的亲朋好友,我爷爷只好隐忍不发。

闺房里,一群女人正叽叽喳喳,为姑姑净面。一个女人用五色棉线在姑姑仰起的脸上来回绞,等将那张白净的脸上所有的绒毛都绞完,姑姑好像变了个人,脸面光彩照人,再扑上底粉,打上胭脂,不等穿上嫁衣,戴上凤冠,已经是个美丽新娘了。那时候,姑姑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尽管她还没有见过新郎,已经开始向往起出嫁后的美好生活。

由伴娘挽扶,姑姑头戴凤冠,身披霞衣,在热闹的鼓乐声中上了花轿,直到此时,她仍不知道要举行的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我爹参加了姐姐的婚礼。他比姐姐整整小一轮,12岁,姐姐出嫁时,他7岁。按黄河沿岸风俗,新娘弟弟属送亲童子,挑一副红绫缠绕的小扁担,一头是只放在篮子里的大公鸡,一头是同样用红绫包裹的酒壶,两样东西都起辟邪作用,寓意吉利久长,必须由新娘弟弟挑,外人不能沾手。我爹说他小时候贪玩,根本没有想为什么没有新郎迎亲。将两样东西挑到萧家后,一身轻松,挤到人群里,看姐姐拜堂。

姑姑从闺房被披上红盖头后,在乐人的吹吹打打中,等于包裹在一个喜庆世界中,眼前红彤彤,脑子里只剩下了嫁人。上轿后,她曾想掀开盖头,撩开轿帘,看看自己的新郎长什么样,刚有了念头,先红了脸,骂自己着什么急,等拜完堂,入了洞房,还怕看不到吗?她已沉浸在幸福中,根本没想到有什么异样。

拜堂时,姑姑已经知道她的新郎没有回来。萧家四合院里挤满了看稀罕的,村里人虽然听说过娶空房,毕竟见过的少。女人们七嘴八舌,可怜这个一过门就看不见男人的女子,姑姑早听在耳里。我们家父亲那一辈人,姑姑最年长,也最要强,但她到底没忍住眼泪,在红彤彤的盖头下,只听得鼓乐声更响了,接着是一阵鞭炮声,双响炮仗在空中爆开,姑姑的心炸碎了。我爹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看见姐姐盖头上的湿痕一点点洇开,慢慢扩大。

爹后来对我说,我真是少不更事啊,咋就不知道盖头下你姑姑早哭成了个泪人。

我问:没有新郎,怎么拜堂?

我爹说:萧铭三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他放着老规矩不用,自己想出了新法儿。

我问:按老规矩怎么拜。

我爹说:很简单,新娘一个人拜了天地高堂,就算是这家人了。

我问:萧家又有什么新法儿。

我爹说:萧铭三那人精,儿子不在,他让你姑父的堂弟,一个比我还小两岁的娃娃举着你姑父的相框,拜了天地,再拜他们夫妻,最后夫妻对拜。然后入洞房,将相框放到炕头,那娃娃就出来了,你姑姑走完了嫁空房的全部仪式,从此开始孤守空房。这一守,就是十几年。

初嫁当晚,本该洞房花烛,行合卺之礼的时候,姑姑独坐空房,红烛摇曳,帏帐轻扬,面对枕边相框中的人儿,泪水涟涟,不知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萧道成到底没有回来,在萧铭三夫妇的谎言中,姑姑度过了本该新婚燕尔的前三天。

按黄河沿岸风俗,婚后第四天,嫁出去的姑娘要回娘家“住七”,即在娘家休憩七天,以解新婚劳顿。本该接新娘的应该是哥哥或弟弟,我爹当时还小,姑姑由爷爷陪同我爹赶毛驴接回来了。一路上,父女没有一句话,从姑姑的眼神里,爷爷读出了怨怼。没想到,一进村,姑姑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强作欢颜,逢人便打招呼,她不想让人笑话,更不想让人可怜。在娘家只住了三天,姑姑就回去了,去过她的空房生活,从此,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娘家。

姑姑过门没两个月,公公萧铭三过世了,婆婆萧陈氏五十出头守了寡。以后,萧家四合院里,实际只剩下两个寡妇,萧陈氏是真守寡,我姑姑顶着有男人的名,守活寡。

4

那人在姑姑家养伤三个月,突然失踪了。

那天,婆媳二人将身受重伤的年轻人扶上驴背,一路小心护着驮回家,放到炕上。那人再次昏迷,不停喊妈。声音凄楚可怜,一点点刺痛萧陈氏的心。从看见年轻人的第一眼,她就看出,这不是她的成娃。虽然十多年没见过儿子,虽然儿子走时才12岁,如今也该是个和眼前这年轻人一样的大小伙,可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认不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年轻人一声声喊妈,点燃了她的母爱,喊软了她刚刚硬起来的心肠,她不停地应答:在呢,妈在呢。以至我姑姑再次肯定这就是她的男人,眼里泛出泪花,手忙脚乱地点着灶火,为男人做饭。

萧陈氏拨亮了灯盏,脱去了裹在年轻人身上的羊皮大氅,盖上被子。夜已深,拴在跨院的灰驴一声长鸣。婆媳二人守着这位年轻人,没有一丝困倦。

鸡叫过三遍,萧陈氏拿定了主意。说:月村,把西跨院上房打扫干净,烧上炕。

姑姑不解,问:打扫跨院上房做什么?

萧陈氏说:他不是我成娃,不是你男人。

姑姑问:他是谁?

萧陈氏说:不知道,可他是个有妈的娃。

姑姑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了。

萧家四合院东西两座跨院,都只有上房门房,没有厢房。上房廊下开侧门,与正院相通。萧铭三修东西跨院的目的,是想等有了孙子时,老大在东,老二在西,儿孙环绕,侍列两旁,该是多么美满的生活。没想到,还没有等到独生儿子回来,自己先去了。萧铭三在世时,不愿意两边跨院空着,东跨院放粮食、杂物。西跨院养牲口,住长工。萧铭三死后,萧家再没有雇过长工,只有一匹灰驴养在西跨院门房,平时由姑姑和萧陈氏喂养,萧陈氏让姑姑打扫的就是平时长工住的屋子。

天快亮时,那人被转到了西跨院。一切收拾停当,萧陈氏望着昏迷的年轻人,对姑姑说:月村,记住,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

姑姑点点头,刚刚才有的希望与喜悅,虽被婆婆浇灭,冥冥中却仍认为,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

到萧家的第二天,那人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每次说起胡话来,都先喊妈,喊多了,一旁的萧陈氏就不由得答应,应得眼泪汪汪。喊完了妈,又一遍遍地喊,琳,琳。姑姑从一开始将他救下,就听他不停地这样喊。到第三天,姑姑明白了,他喊的琳,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翻拣从那人身上脱下的衣服,姑姑先看到一个皮夹,里面有证件,照片上英俊的男人就是她救回的这个人,旁边清清楚楚地写着:空军第五飞行大队第十七中队罗春霆少尉。皮夹里另外还有张照片:大海之滨,一位美丽时髦的姑娘,依偎在俊朗潇洒的青年男子身边,一往情深。姑姑看出来了,男子就是这个罗春霆,女人一定是他的爱人。照片后只有五个字:琳,爱你。春霆。姑姑看着看着,就泪眼迷蒙。她明白,这个女人就是琳,罗春霆的媳妇。她偷偷将皮夹和衣服藏起来,以后,常将照片拿出来看一眼,默念:罗春霆,罗春霆。

那几天,南面的风陵渡,北边的蒲州城里,不时传来枪炮声。日本人打过来的风声越来越紧,连两个深居简出的女人也知道了。姑姑望着这个叫罗春霆的男人,隐隐感到,这人与枪炮声有关。心悬得高高的。

罗春霆烧得越来越厉害。萧陈氏吩咐月村按照老法儿,将手巾浸了水,敷在男人头上,不停地换。男人彻底昏迷了,不再喊妈,也不再喊琳。姑姑害怕,她怕失去这个男人,婆婆不在时,会长时间地望着那张惨白的脸,望着望着,不由伸出手,在那张脸上轻轻抚摸,她觉得手上发烫,再不救,男人就要去了。

她对婆婆说:再不想办法,那人就死在咱家了。

萧陈氏翻出一张发黄的药方子,说,这兵荒马乱的,到哪去抓药?

姑姑说:去城里。

萧陈氏说:憨媳妇,蒲州城、韩阳镇都不能去,听说日本来了,正打蒲州城呢。韩阳镇也有日本。

婆媳二人束手无策时,姑姑想起了我爷爷严俊儒。正月初三回娘家,她给爹磕了头后,父女就再无话。她可怜自己,也可怜爹,自从出嫁第三年妈去世后,爹一天天见老,满头白发,牙也掉了几颗。可是,她仍不能原谅爹,每年正月初三回娘家,帮爹做完一桌菜,招待完亲戚,就回河湾村。今年,她和爹多坐了一会。爹说:成娃还没音信?她点点头。爹说: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当年成娃爹也是在外面15年没有音信,最后不是回来了吗?姑姑说:我等,等他一辈子。爹说:苦了我女儿啊,爹对不起你。姑姑说:爹,你保重。

这时候,姑姑想爹了,日本来了,爹怎么样?她对婆婆说:要不,让我爹抓副药试试。

萧陈氏说:我怎么就忘了亲家会看病。又说:就给你爹说是我病了,发烧,让亲家抓副药,月村,可不敢让你爹知道这事,你爹人老派,知道咱家藏个大男人还了得。

姑姑去娘家不到三个时辰就回来了,她没有遵从婆婆的交代,不光将事情向爹说了,还将爹领到家里,亲手给那人诊治。

我爷爷见女儿破例回来,说是给婆婆抓药,神色却不对,说话也吞吞吐吐,几句话就将实情套出来。得知女儿从黄河滩里救上个人时,大惊失色,说:憨女子,什么大鸟,那是飞机,还有那人,是队伍上的人,开飞机的。

姑姑说:我知道,队伍上的人就不救吗?

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女儿心地善良,怎能见死不救。

我爷爷说这话时,感到一股豪情从心底往上蹿,又对姑姑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救了队伍上的人,也算为国家出了份力,你爹岂能袖手旁观。

我家祖传的严记膏药远近闻名。当年老祖宗研制出膏药秘方时,立下个奇怪规矩:传媳不传子。就是说,只传给过门长媳,不传给儿子,长媳十年内不生育,或者没有生下儿子,则传次媳。理由是男人应以大事为先,卖膏药毕竟是雕虫小技,江湖郎中才干的事,女人做就足够了。当年,奶奶就是生下我父亲后,才由曾祖母将秘方传给她。奶奶故去了,爹当时还没有成亲,药方装在一个红木匣子里,供奉在祖先牌位前,无人可传。好在制膏药对爷爷不是什么难事,奶奶故去后,有人来求,爷爷做过几帖还没用完,如今救人事急,全部带上,又带了几味草药,和姑姑匆忙赶往河湾村。

看到亲家登门,萧陈氏明白事情再包不住,瞪姑姑一眼。说:这么个大男人放在家里,半死不活,快把人愁死了。

爷爷说:亲家母积德行善,我枉为读书人,还不如亲家母一介女流。

萧陈氏说:可惜那么好一男儿,眼看就没命了,亲家赶紧给看看。

到西跨院上房见到罗春霆,爷爷先赞叹:好一条彪形大汉、英俊儿郎。

闭目把完脉,又叹一声,责怪:怎么能把人烧成这样。伤口定然化脓腐烂,我若不来,这人就完了。

萧陈氏问:这么说还有救?

爷爷说:那要看他的造化,我家严氏膏药,专治踢打损伤,拔除脓血最有奇效。依此人状况,若三天内高烧不退,以后脑子怕有损伤,即便治好,也是个废人了。

姑姑问:怎么办?

爷爷说:他是打日本的英雄,我已老朽,虽不能像他一样疆场杀敌,尽力照料却是分内之事,可眼下兵荒马乱,日人为虐,药物短缺,不便进城采买,一旦走漏消息,且不说萧严两家会有杀身之祸,他肯定也会落入日人之手。至于用了严氏膏药能不能好,吃了我开的草药有没有收效,只有求老天保佑了。

爷爷将带来的草药亲手熬好一副,给姑姑示范,交代先放哪几味,怎样用火,一天服几次。趁天还没黑,骑毛驴回月村了。

以后几天,萧陈氏和姑姑换膏药熬草药,不敢有一丝懈怠。第二天,爷爷又来过一次,罗春霆高烧不退,仍在昏迷中。第三天,爷爷再来看,望着不省人事的罗春霆,叹一口气,说:这人算是毁了,可惜堂堂八尺儿郎,以后即便四肢保全,也是个废人,看来,严记膏药只能哄哄草民而已,一到要紧关头,竟这么无用。

当晚,姑姑为罗春霆换药时,望着那张走了形的脸庞,泣不成声。尽管她明知这人叫罗春霆,并非自己男人,还是固执地认为,既然能从天上飞落到自己身边,又被自己救回來,就是缘分。至于姑父萧道成,在姑姑头脑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来没有产生过感情,如今已经被这个实实在在的人替代。

第十天,罗春霆终于睁开了眼睛,痴痴呆呆,突然大喊:黄队长——见无人应,死死盯着姑姑看,问:黄队长呢?

姑姑喊:老天爷,你可活了。

罗春霆身子一挺,又喊:黄队长,罗春霆到。

姑姑俯下身问:谁是黄队长?

罗春霆的眼里放出光来,问:你是琳?

姑姑问:你叫罗春霆?

罗春霆迷迷糊糊,又喊:琳,琳。突然坐起身来,伸出双手,想抱住姑姑,动作迫不及待。姑姑躲开了,远远站在屋角,像个娇羞的小姑娘。

罗春霆却呜呜哭,伤心悲恸。姑姑从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这么动情地哭。憨憨地说:你别哭,别哭。脚步慢慢挪到炕边。罗春霆终于抱住了姑姑,疯狂亲吻,喊:琳,琳。

姑姑任由这个叫罗春霆的男人在自己脸上亲,泪流满面,她知道,这个迷迷瞪瞪的男人喊的是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她,她虽然曾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可是,他心里早就有了心爱的女人。

两个月过去,罗春霆真醒了,不再喊黄队长,不再喊琳,也不再激动起来就想抱姑姑。他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琳。可是,过上一会儿,这个乡下女人在眼前晃动时,又觉得是他的琳。他傻了,迟钝地盯着这女人看,眼里露出惶惑迷离的光。

萧陈氏也常过来看罗春霆。一出现在跨院里,就看见年轻人渴盼的目光,听见年轻人动情地喊妈,萧陈氏动容了,被喊得眼泪汪汪,有几回,甚至觉得屋里这个傻傻的年轻人真是自己儿子。

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院里望天。衣服是萧陈氏翻箱倒柜找出的萧铭三旧衣,明显小了几号,穿在年轻人身上怪怪的。天空澄澈,没有一丝云,他在看什么呢?那么专注,那么神往,那么激动,忽然又张开了双臂,好像要飞上天空。

萧陈氏走过去,问:娃,你是谁?从哪里来?

罗春霆嘿嘿笑,喊:妈,妈。

萧陈氏心里一动,说:憨娃,我不是你妈。

罗春霆喊:妈,妈。叫得那么固执,认定了这老太太就是他妈。

萧陈氏无奈地摇摇头,又问:你有媳妇吗?

罗春霆喊:琳,琳。眼睛却朝月村瞟去。

萧陈氏说:她是月村,不是你媳妇。

天空中一阵轰鸣,一队飞机大雁般列成队形从天空中掠过,朝河西那面飞去。萧陈氏再看那年轻人,正在仰面望天,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脸上却有一股威武肃杀之气,双手不断地比画。以后几天,飞机不时从空中飞过,每当听到轰鸣声,迷迷瞪瞪的罗春霆一打挺,翻身起来,好像清醒了,马上从屋里冲出来,仰望天空,脸上顿时有了英武气,喊那个什么黄队长。姑姑站在一旁,呆呆望着罗春霆,听他念叨。每当这种时候,姑姑心底里又升起希望。

那天清晨,姑姑又像往常一样,去西跨院看罗春霆。却见上房门大开,院子里静谧得怕人,罗春霆不见了。

5

1938年冬天的黄河岸边奇冷,河水没有了往日的模样,河面凝冻,变成了冰河,在微弱的阳光下泛出惨白的光。村里有人想去河西看亲戚,壮起胆子,趁黑夜日本人看不见,小心翼翼踏冰面过去。转眼过了年,河开了,河湾村来了一位叫花子,模样傻傻的,身材高大,目光呆滞,走路一瘸一拐,进了人家门,并不乞讨,直愣愣地盯着人看,若是饭点,碰见人家吃饭,好像理直气壮,面露微笑,坐下便吃。那几年讨饭的很多,村里的孩童一看见有叫花子进村了,一溜烟跑,喊要馍的来了。一会儿消息会传遍全村,很快家家门户紧闭。那天,当那位身材高大的叫花子爬上河边那面大坡,来到河湾村时,几个正在村头玩耍的孩子一哄而散,跑回去将自家大门关上。但他们简单的大脑,错误估计了这位叫花子。以往,关上门,叫花子很快就会过去,再开门时,得意得像一位保家卫国的战士。这次,一个孩子也这样做了,站在门内,盘算叫花子早过了自家门前,悄悄打开门,想看看他是不是走了。不料一开门,却见叫花子直直站着,高大的身体山一样堵在门前,面露微笑,说:琳,我的琳。孩子被眼前的叫花子吓破了胆,正要再关门,叫花子已经挤进来,朝院里看看,并没有讨吃的,又转身离去。

一家挨一家进,好像不能漏过一家。若被堵在门外,也不愠不火,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外,直到这家人捺不住,将门打开一条缝,伸手递出半块馍。叫化子却并不接,推门挤进来,在院里转着,喊:琳,琳。没有人知道他喊什么,只觉得这叫化子不寻常,有点怪,要馍要的也那么有理。

那年冬天,在河湾村周围几个村庄,都见过这傻大个,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每到一个村子,挨门讨饭,不空过一家,看见人就喊琳。

几天后,傻大个不见了,河湾村的人以为他转到了外村。孩子们再看见他时,那身邋遢油腻的衣服没有了,头剃得光亮,扛一柄镢头,傻傻地跟在成娃媳妇身后,去河边田里干活。大人们说:萧家婆媳图便宜,光管饭不付工钱,留下傻子做了雇工。

6

自从萧铭三死后,萧家大门常年紧闭,不论白天晚上。有时,萧家媳妇出来换豆腐、买油盐酱醋,也只开那么一会儿,闪进门后,大门又轻轻关上。

那天,卖豆腐的萧老四叫卖声悠扬,萧陈氏说:月村,装半碗黄豆,换些豆腐。

月村端半碗黄豆,开了门,却见门前山一般站着个人,满脸污垢,胡子拉碴,浑身的衣服油腻破烂,一看见她,嘿嘿笑,说:琳,琳。

月村装黄豆的碗摔到地上,豆子散落,滚在两个人中间。她看清了眼前的人,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眼泪跟着就下来了,问:这些天你跑哪了,急死人。

眼泪冲湿了那人脸上的污垢,说:琳,你是琳。

月村掩面跑回院里,喊:妈,妈,他回来了。

萧陈氏在屋里应道:谁回来了?

那人跟着进了院里,见萧陈氏,牛吼般叫一声:妈!呜呜哭,跪倒在萧陈氏面前。

萧陈氏也哭,说:憨娃哩,我不是你妈。

那人哭得更厉害。萧陈氏吩咐:月村,赶紧关门。

大门轻轻关上,月村看那人一眼,泪眼迷离,悄悄进了厨房。

萧陈氏问:憨娃受苦了,叫日本抓了吗,打你了?

那人点点头。

萧陈氏说:日本人又把你放了?

那人点点头。

萧陈氏问:你没说是队伍上的人?

那人点点头。

萧陈氏说:我娃不憨。

那人说:我饿。

萧陈氏朝厨房里喊,月村,快给这娃做饭。

厨房里风箱呼嗒呼嗒响。炊烟冒出来,月村的眼睛被烟熏着了,不停地擦。

那人又住进了西跨院,天天仰头看天,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样子。看见月村就喊琳,看见萧陈氏就喊妈。望着他傻傻的样子,萧陈氏有些发愁了,问:憨娃,你家在哪?那人一脸茫然,嘿嘿笑。又问:憨娃,你叫啥?那人好像费了很大劲,努力想,却依旧茫然。说:琳。

晚上,月光投进了屋里,婆媳坐在炕上,嗡嗡嘤嘤纺线,萧陈氏叹了口气,停下了摇动纺车的手,对月村说:这娃恓惶,可也不能就这么住咱家。

月村说:他憨了,没地方去。

萧陈氏说:月村,明儿个,你回月村,跟你爹商量商量,看他有什么法儿。

给罗春霆治完病,我爷爷严俊儒就开始操心女儿家养的这个队伍上的人。得知那人从女儿家出走后,担心傻傻的年轻人会落入日本人之手,又担心他衣食无着,受人欺侮。这天,女儿回到娘家,告诉他那年轻人又回来了,严俊儒又惊又喜,听女儿说完婆婆的难处,略作沉思,说:这不是难事,我去给亲家母说说。

来到萧家,严俊儒先去跨院看了罗春霆,说,这娃毁了,以后就算不憨,脑子也受损,和平常人不一样。

萧陈氏说:这可咋办,说他憨,可他认定了我是他妈,成娃媳妇是什么琳,把这里当成他家,不要说让日本人知道了,就是给村里人也没法交代。

严俊儒给萧陈氏出了两个主意。他说:这娃是队伍上开飞机的,最好的办法是河西的队伍过来了,交给队伍,也算咱尽了力。

萧陈氏说:可队伍多会儿能过来?

严俊儒说:早晚能过来。

月村给爹端来茶水,站在一旁听两位长辈说话,插嘴说:他这样子,就是让队伍领回去,又能怎样?

严俊儒脸一沉,说:还有一个法儿,将他赶出去,反正他也不是你萧家人,由他去。

萧陈氏说: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明白大理,娃年纪轻轻,丢开爹妈出来参加队伍,开飞机打日本,遭了这么大的难,又认定我是他妈,莫说能不能赶出去,就是能,我也不忍。

严俊儒一笑,说:我就知道亲家母菩萨心肠,既然亲家母不忍将这娃赶出门,我这里有个法儿,可一举两得,不知亲家母愿不愿意?

萧陈氏说:亲家你说,自他爹没了,成娃又不知啥时候回来,我与你女儿相依为命,家里大事哪回不是你拿主意?

严俊儒说:要名正言顺将这娃留下,还不让日本人察觉,不让村里人说闲话,只有一个法儿,留他做萧家长工,这样,他有个落脚地儿,再不会流浪乞讨。再说,这娃身强力壮,留在家里总得干点什么。说让他做你家长工,只是给外人个说法,至于到底当不当长工使,咱自个儿知道。等将来河西队伍打回来,再交给队伍。

萧陈氏说:眼下也只有这法儿了。

7

全村人都知道萧家婆媳雇了个不花钱的长工。他嘴里不停地喊“琳”,全村的孩子都将这半憨不憨的傻大个叫老林,萧家婆媳索性跟着叫,以后,连萧道成和他的两个儿子也这么叫。

开春了,萧瑟了一个冬天的黄河岸边,渐渐萌出绿意,河水好像大了些,葫芦滩比冬天小了许多。月村带老林来到河边台地上。按照萧陈氏的主意,今年要在这片地里種五亩包谷、三亩棉花。她要教老林做庄稼活,怎么耕地,怎么锄田,怎么使牲口。老林很笨拙,赶着那匹灰驴,像被驴拖着走,耕出的犁沟斜斜歪歪不成行。月村喊停了灰驴,老林便望着月村笑,月村也望着老林笑。那会儿,月村心里甜甜的,感觉与老林就像小两口儿。一年过去了,她早就不再把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看得那么神秘,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自己的男人。可是一看见他傻傻的样子,看见他望着自己痴迷的眼光,心还是一波波漾动。

干完活,回到家里,萧陈氏已经做好饭,三个人围饭桌坐下。萧陈氏立刻就有婆婆的威严,端端坐着,等月村将饭菜一一端到饭桌,先动了筷子,月村和老林才能开始吃。老林懵懂,好像也懂规矩。可是一吃起来,就狼吞虎咽,那时候,萧陈氏和月村都停下筷子,望着老林笑,萧陈氏说:这娃能吃。

月村说:他力气大。

清晨,老林提两只水桶,来到村中间的陂池边,将水桶往陂池水面轻轻一掠,灌满了水,不用扁担,像提着两只玩具,一路轻松,嘴里哼着什么曲儿,从巷里走过。一趟接一趟,水缸满了,饮牲口的海子锅也满了。萧陈氏说:娃,歇歇。老林笑,四下里望。萧陈氏说:月村回娘家了,今儿个她爹生日。

老林蔫蔫的,一天提不起精神。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月村回来了,带回几包点心,分给老林了一包。老林打开,拿一块递给萧陈氏,傻傻笑,说:妈先吃。

萧陈氏也笑,对月村说:这娃心眼慢慢有道缝了。

月村说:他本来就不憨,只是心眼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天渐渐变热。晚上,河滩的风将院里吹得清凉可人。月光如水般泼洒,婆媳两人将纺车搬到院里,盘腿坐在蒲团上,摇动纺车,嗡嗡嘤嘤响得悠扬。老林坐在暗处,一会儿看月村,一会儿看萧陈氏,眼睛发亮。夜深了,月亮钻进云里,婆媳停下了,老林将纺车搬进屋里,看月村一眼,默默离开,去了西跨院。

远处中条山里的枪炮声打破了萧家大院的平静。那几天,中条山间天天枪炮声轰鸣,夜晚,炮火流星一样,从夜空划过,白天,一架架战机带来巨大的引擎声,从河湾村上空飞向中条山。炮火声持续一个多月,老林恍惚了一个多月,他心里的那道刚刚开启的缝又被堵上了。

那些天,站在黄河边的台地上,老林经常痴痴地望河对岸,喃喃自语。月村望着他,忽然感到,老林眉宇间那股英气又出现了,两道黑粗的眉毛扬起,一双大眼里透着精神,黝黑的国字型脸有了棱角,刚毅坚定,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是萧家傻乎乎的长工。

又几架战机从河对岸飞过来,在天空踅出流畅的弧,朝中条山飞去,渐渐变成几个黑点,接着传来雷鸣般的爆炸声。过了这么长时间,月村不再把飞机当成大鸟,能认清什么样的飞机是日本的,什么样的飞机是中国的。这回飞来的,是中国的飞机,去中条山炸日本人。回头看老林,却见他张开了双臂,像只大鸟般朝河边冲。嘴里唱着高昂的曲子,她弄不清老林唱得什么,只觉得好听,提精神。

枪炮声停了,老林还是那么激动,站在崖上,放开了声音唱,月村还是听不明白,问:唱的什么?

老林眼睛放出了光,说:歌。

月村问:什么歌?

老林憨憨地笑,说:军歌。

那一个多月,老林来来回回唱这首歌,连清晨去陂池提水也唱。渐渐,老林每次经过村里,身后会跟着一群孩子,和着老林的歌声,不自觉地抬起脚步,甩开臂膀,走得起劲。

老林又开始将月村叫琳,将萧陈氏叫妈,又开始喊那个什么黄队长。自从萧陈氏说他心眼开了道缝,老林有几个月没有这么叫了。

8

萧陈氏要出趟门,去三十里外的栲栳镇。一大早就让老林牵出了灰驴,洗刷干净,又在驴背上垫了褥子。老林轻轻将萧陈氏抱上驴背,说:妈,坐好。

萧陈氏说:憨娃,到外人面前,可不敢这么叫,我不是你妈。

老林憨憨地笑,拍一下驴屁股,出了门。

直到月亮升起,门外才又响起踢嗒踢嗒的驴蹄声。萧陈氏神色黯然,一进门就默默垂泪。月村怯怯问:妈,出什么事了?

萧陈氏放声大哭,说:月村,咱娘俩一样命苦哇,成娃不在了。

月村眼泪也下来了。在她心里,丈夫萧道成本来是个模糊的影子,但婆婆说他不在了,这影子马上清晰起来,变成老林的样子。两个人是除了父亲严俊儒之外她想得最多的男人,一个杳无踪迹,却左右了她的一生;一个从天而降,正在改变她的命运。

萧陈氏说:我和老林去栲栳镇翟掌柜家了,前几天,听说他从乌鲁木齐回来养老。我想打听成娃的消息。没想到,他说早在你们成亲前,成娃去伊犁路上,叫土匪杀了。可怜我娃呀。

月村反倒平静下来,成亲六年多,她天天盼丈夫回来,现在知道丈夫死了,她为自己叫屈,又有一种解脱感。想想这七年来的清苦日子,眼泪夺眶而出,她在哭自己,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婆媳俩各哭各的,整整流了一晚上眼泪。老林站在两人中间,垂手而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早晨,两人都恢复了平静。月村穿上孝衣,为逝去的丈夫守孝。萧陈氏白发人送黑发人,默默坐在正堂儿子像前。看到这张相片,月村又是一阵抽泣。这是她嫁空房时对拜的那张相片,上面的男人还是个稚气少年,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傻笑。这六年多,她和这张照片朝夕相处,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如今,照片上的人去了,她将相框擦了又擦,端端正正摆放在正屋条几上,又在相框前点上两支白色蜡烛。

下午,我爷爷严俊儒骑毛驴来了。他是萧陈氏托人传话叫来的。

萧陈氏焦虑不安地等了亲家一上午。儿子死在外地,尸骨不存,不需要办丧事。可这个家怎么办?月村怎么办?她才26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能守得住吗?这些都要和亲家商量。萧陈氏已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月村改嫁。可是月村会答应吗,亲家会答应吗?萧陈氏心里忐忑。

没想到我爷爷望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和默默垂泪的亲家母,却没有半点忧伤,对姑姑说:秀娃,将道成相框收起,蜡烛撤了,孝衣也脫了,都别哭了。

萧陈氏惊讶地望着我爷爷,只见他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说:我来前先去了栲栳镇,仔细问过翟掌柜,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这年月兵荒马乱,成娃到底还在不在人世,谁也说不清。等消息确切了,再哭不迟。

萧陈氏瞪大了眼,说:可翟掌柜给我说成娃让土匪杀了。

我爷爷说:翟掌柜年纪老迈,耳笨眼花,他只是听说有个河东年轻人去伊犁路上叫土匪杀了,到底是不是成娃,也拿不准。

萧陈氏双手合十,说:老天爷保佑我娃。

我爷爷回过头对姑姑说:秀娃,以后你还是成娃媳妇,别乱想,说不定哪天成娃就回来了。有我女儿在家里等着,老天爷不许他死。

我姑姑垂头流泪,说:爹,我知道。

我爷爷又说: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

我爷爷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后,姑父萧道成在姑姑心里真死了,从将那张照片摆上条几起,她名义上的这个男人就死了。

9

天气热得像蒸笼一样,一个月没下雨,黄河瘦了,从远处看,羸弱无力,凝滞了一样。葫芦滩上芦苇、蒲草疯长,油绿绿往两面蔓延,连上了河岸。一只鹰在葫芦滩上空盘旋,悠悠掠过河面。老林手拄锄头,眼睛随着鹰转。身后,月村却在望老林。中条山那边又一阵轰鸣。老林扔了锄头,站在崖头,甩开了臂膀,踏着脚步,对着黄河大声唱:得遂凌空愿,空际任回旋……老林的样子很滑稽,上身穿月村缝的白粗布褂子,下身穿挽到小腿的黑粗布裤,光头在阳光下反出明亮的光。老林就这么甩手踏步,忘情地唱,仿佛蓝天下只有他和那只鹰。

月村在身后咯咯笑。這是老林进入萧家后,第一次听见月村笑得这么动听,他又想起琳了,望月村一眼,唱得更加忘情。月村也在身后和着他唱。两个人的声音被河风吹开,飘散得很远。

强劲的河风吹乱了月村黑亮的头发,一缕缕遮在眼前,粗布衣衫贴在身上,站在河边的月村凹凸有致,风情万种。

那只鹰仍在盘旋,好像发现了猎物,朝葫芦滩中间起伏的芦苇俯冲下去。老林好像想起了什么,踏起步子,唱着歌,朝崖下走去,陡立的坡道让他身体有倾斜,他很快挺直了腰,继续朝前走,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那只鹰从葫芦滩上飞起,叼起一条小鱼。老林神情恍惚,他想起了黄队长,想起了自己的座机,想起了空中的机枪声,他看到战机起飞了,听见黄队长在呼唤:罗春霆!他大叫一声:到!朝前冲去。

月村看到老林高大的身子劈开了密集的芦苇和蒲草,惊起一群水鸟。她知道老林又犯病了,跟着老林往芦苇丛中跑,担心他再次扑进河里,游向对岸,从此四处流浪,再变成个傻乎乎的叫花子。等进了芦苇丛,她觉得自己进了一个神秘的去处,眼前全是摇曳的芦苇和蒲草,芦花轻拂,蒲棒儿摇晃,波浪一样涌动。看不见老林,也看不到河水,四面静谧得怕人,月村吓得要哭了。

她大声喊:老林。四周苇叶沙沙,无人应答。她急了,改口喊:罗春霆!罗春霆!声音穿透了芦苇,传到了河面上。这是她第一次没把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叫老林。她觉得,只有这样的名字,才和他相配。

老林迎着浪涛在河里游,他听到了一个人喊罗春霆,忽然想起罗春霆是谁,罗春霆!他喊着自己的名字。浑黄的河水在眼前翻腾,将他向下游冲,他强健的臂膀迎着波浪左右划动,黄色浪涛在他眼前跳跃,推动他的身体,他渐渐有些气力不支了。岸上响起了琳的哭喊声,回过头去,密集的芦苇绿生生迤逦成一道晃动的高墙,琳像站在墙脚,河风将她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裹出了美丽的身段,他突然想起与琳的肌肤之亲,想起新婚之夜琳的娇媚,身上骤然有了力气,他想游上河岸,可是水流太急,怎么也游不过去。

琳也冲进了河水,他心里一急,浑身充满了力气,水浅了,河水不再汹涌,他湿漉漉站起来,琳朝他扑来,紧紧抱着,柔软的嘴唇贴上来,疯狂亲吻。

河水在身边哗哗流淌,在他们身上激起浪花,他动情了,琳也动情了,轻声哦吟。他抱起了湿漉漉浑身淌水的琳,朝芦苇深处走去。

看不见河水,也看不见对岸逶迤连绵的山崖,芦苇为他们圈出了一方天地,他们又滚动出一片床铺,紫色的芦花轻轻摇曳,土黄色的蒲棒儿挺起来,雄健晃动。他将琳轻轻放在芦苇上,急促地解开了衣衫。绿色的洞房,绿色的床铺,连空气好像都是绿色的。琳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扭曲着雪白光滑的身子,在他身下呻吟,抚摸他强健的肌肉。他疯狂亲吻,亲吻琳身体的每一处,琳陶醉的呻吟声刺激着他,他再也抑制不住,与琳融合在一起。琳流泪了,轻声呜咽。他抹去了琳的泪水,望着琳笑,琳也笑。天地仿佛都是他们的了。琳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迫,他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浪往外涌,大喊一声,声音冲向蓝天,躲在芦苇丛中的水鸟扑塌塌飞起,绿色的洞房里只剩下他与琳的喘息声。

河水停止流动了,无声无息。他和琳仰卧在芦苇丛中。那只鹰窥见了两个赤裸的人,盘旋着,不肯离去。他站起身,琳娇慵地望他一眼,雪白丰满的身子躺在绿生生的芦苇上,匀称光滑的双腿间灿烂出一朵殷红的花。他突然醒了,喊:你不是琳,不是琳,你是月村。

月村又哭了,说:我是琳,是你的琳。

那天,姑姑成亲七年后,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流出了处女的血。她把自己的处女身献给了懵懂的老林。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尽管是以另一个女人的名义,尽管这个叫罗春霆的男人把她当成了另一个女人。从那一刻起,她认定,老林,不,那个从天降的兵——罗春霆,才是她真正的男人,因为他是老天爷赐给她的。那个叫萧道成的男人,永远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或者说就是一张照片,一个挂在婆婆嘴上的名字。

那个夏天,河滩的芦苇丛,河边的包谷地,成了月村和老林的伊甸园和销魂地。在大河、芦苇、蓝天、白云,还有天上那只鹰的陪伴下,他们体验了一次又一次肌肤之欢。

认清了月村不是琳后,老林变得很温柔,月村却变得急切,一进了包谷地、芦苇丛,就迫不及待,搂住了老林,呼吸变粗,双眼迷离,喊:我的男人,你是我男人。

激情过后,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勾引了老林。可是,她本来很好,是个贤淑本分,知书达理的好女人。她这样安慰自己。

月村怀孕了。她感到了即将身为人母的幸福,天地间,似乎有一股温馨的气流吹拂着她,天空是那么明丽,河水是那么多情,嫁到萧家七年,她从没有感到过这样幸福,根本没有想怀孕的后果,没想这个孩子以什么名义降生在萧家。

10

月村失踪了。老林看不见月村,再次犯病,一遍遍问萧陈氏,琳,琳呢?

萧陈氏说:憨娃,不是你和亲家把月村送走的吗,月村有身孕了,过几个月就回来。

月村失踪之前,我爷爷严俊儒确实来过河湾村,之后,月村就不见了。

萧陈氏从月村看老林时发亮的眼睛里,觉察出了异常,从老林寸步不离地迷恋月村,看出了老林对月村的爱恋。儿子十几年不回家,媳妇青春年少,已经守了七年空房,萧家对不起儿媳妇,能说什么呢?亲家说儿子没死,分明是宽慰自己,分明是让女儿安心守在萧家,发落了自己再作打算。亲家是好心,可是他偏偏没想孤守七年空房的女儿。月村不笨,怎能看不出爹的心思。再说,天天与身强力壮的老林在一起,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怎能守住身子。两人相好,萧陈氏认了。只要不出格,不丢萧家的人,萧陈氏都能忍。

萧陈氏能默认月村与老林的关系,还有另一重原因。两年来,老林天天喊妈,那么高大的男人,那么憨厚的神情,那么真挚的呼唤,萧陈氏几乎要将老林当亲儿子了。

认了吧,有憨憨的老林在,月村就不会改嫁,还会生活在萧家院里,萧家就不至于从此败了。

吃饭时,月村无缘无故恶心呕吐。茅厕里,一个多月没见红。月村怀上身子了。

晚上,月光如水般流泻进屋里,萧陈氏与月村并排躺在炕上,一声声叹息。月村翻了个身,轻轻抚摸小腹,瞪眼望窗外。

萧陈氏说:月村,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和老林好上了?

月村嘤嘤哭。萧陈氏说:月村,我知道你嫁到萧家这七年吃了苦,萧家对不起你,成娃对不起你,我不怪你。

月村轻轻喊一声:妈。

萧陈氏问:怀身子了是不是?

黑暗中,月村咬了咬牙,坚定地说:是。

萧陈氏问:是老林的?

月村说:嗯,是老林的,我要生下这个娃。

月光照在两个人身上。窗棂外静谧无声,跨院里的驴昂昂叫,该是老林起来喂牲口了。

萧陈氏喃喃说:不是老林的,不是老林的,是成娃的。

月村说:可我连成娃都没见过。

萧陈氏说:你是成娃媳妇,生下娃就是成娃的。

月村说:是老林的。

萧陈氏说:一定是成娃的,成娃给你托梦了,你说过,梦里成娃上了你身,成娃和你睡了,你生下娃就是成娃的,以后娃要姓萧。

月村说:我知道,姓萧。

萧陈氏说:明儿个,叫你爹来,商量这事。

和以往叫我爷爷拿主意不一样,这回萧陈氏自己已经拿定主意,叫我爷爷来,只是帮忙跑腿。她毕竟是妇道人家,不常出门,安置怀有身孕的儿媳,还得靠我爷爷。

得知女儿和老林相好,有了身孕,我爷爷严俊儒并不生气,反而暗自替女儿高兴。上次他对亲家母说女婿没死,其实他自己也吃不准,万一被土匪杀死的人真是成娃,以后,女儿怎么办,亲家母怎么办。女儿与老林相好,正好成全了这个家。老林一直喊亲家母妈,说明他离不开萧家,以后,萧家也离不开他,没有了成娃,萧家还是完整的一家人。即使女儿生了,老林傻乎乎的,也不会认儿子,再说老林是队伍上的人,身材魁梧高大,犯病时也算英气勃勃,配得上女儿。可两个人相好,没有名分,丢萧家人,也丢他严俊儒的人。亲家母说让女儿出去躲几个月,他觉得不如索性等孩子生了再回来,这样好对外人交代。

萧陈氏说:月村是萧家媳妇,既是月村生的,就是我孙子,就要生在我萧家院,再说月村没妈,一个人在外,人生地不熟,生孩子,坐月子谁招呼。

我爷爷说:还是亲家母想得周到。

那几天,河湾村的人都知道,出门在外十多年没有音信的萧道成来信了,说转到甘肃平凉做生意,离家近了,让成亲七年多没见过面的媳妇去平凉享福。

我爷爷将姑姑安置在陕西韩城草市街东学巷的一户民宅中,他一个表弟在韩城做生意。送姑姑去韩城时,他特意带上了老林,为的是让老林知道姑姑去了哪,省得傻劲上来疯闹。爷爷骑了毛驴,姑姑骑了萧家的灰驴,由老林牵着,雇了村里萧春林的板船,趁天没有大亮过了黄河。三天后,在韩城草市街租房子,为姑姑安置好了生活,离开前,约定三个月后与老林一起来接她。

11

三个月后,我爷爷与老林再次赶毛驴,将姑姑接回河湾村。

在韩城躲了三个多月,月村名正言顺地怀上了娃,肚子微微凸起,面色红润,体态丰盈,面对老林时,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

老林天天围着月村转,望着她凸起的肚子傻笑。这回,他脑子里开的那道缝更大了,真真切切地想将萧陈氏叫妈,萧陈氏说:憨娃,我不是你妈。

老林又愣了,点点头。

萧陈氏说:还记得你妈长什么样吗?

老林点点头。以后好长时间,再没有喊过萧陈氏一声妈。

他喊琳时,萧陈氏说:憨娃,她是月村,不是你媳妇。

老林沉思一会儿,说:她是月村。

萧陈氏说:憨娃,到外头可不敢这么憨,人家笑话哩。

老林又点点头。与月村亲昵时,开始知道避人,不再喊琳。

姑姑已经沉浸在当母亲的喜悦中,看见老林,再没有以前的羞涩,趁萧陈氏不在时,会轻轻叫一声春霆。每当她这么叫时,老林的眉头顿时有了英武之气。眉毛上扬,眼睛熠熠放光。姑姑很喜欢老林这种神气。在她心里,罗春霆与老林完全是两个人,她不想让她的孩子父亲是老林,希望是那个从天上飘落下来,带一身英武气的罗春霆。

可是,即將做父亲的罗春霆更加老林了,月村以前见过的英武气一点点消失,不再喊琳,也不再喊黄队长。没有了月村陪伴,他要一个人去河边的田里干活。他学会了做所有的庄稼活,犁地、耕地、耙地、摇耧、播种,连有些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不能做的活他也能做。他把自己看做这个家庭的一员、一个即将做父亲的男人。每天清晨,赶着那匹曾经将月村驮回萧家的灰驴去河边,默默从村头经过,从不跟村里人说一句话。有人打招呼,只是嘿嘿笑。再没有唱过歌,再没有一群孩子跟着他起哄。黄昏,他又赶着灰驴回来。他身上,灰驴身上都驮着从河滩割来的青草,山一样高。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萧家的长工,一个能吃苦,力大无比又不善言谈的老实庄稼汉。

河湾村的人都觉得萧家婆媳捡了个大便宜。

在我姑姑严秀梅看来,她捡的岂止是个便宜,简直就是老天爷专门给她派来的福星。她喜欢老林,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兵。那天罗春霆落到河里的景象,不知在她脑里出现过多少次。尽管她始终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临死都没有向外人说,可她清楚地知道,她是将身子献给那个叫罗春霆的兵,而不是家里老实巴交的长工老林。

四个月后,姑姑临产,生下了个大胖小子。萧陈氏给孩子取名萧梦恩,乳名恩娃。

孩子满月那天,萧陈氏摆了几桌,将能请的亲戚都请到。席间,萧陈氏抱着孩子向所有人展示,告诉亲戚萧家有后了,儿子萧道成忙完柜上生意就会回来。

老林一大早就赶驴去了河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黄昏才回来。仿佛根本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也不清楚和姑姑在芦苇丛中的野合,与这个过满月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让姑姑没有想到的是,孩子出满月后,萧陈氏再不允许老林碰孩子,甚至不许老林再进她和姑姑住的正院上房,连看孩子一眼也不行。她锁上了通往西跨院的门,老林只有吃饭时,才从大门绕过来。老林变成了萧家地地道道的长工。

12

大表兄萧梦恩四岁那年,日本投降了。这四年,老林没有犯过病,每天早出晚归,去河边地里干活,因为有孩子,姑姑再没有陪他去过地里。黄河一如既往地流淌在地头的崖下,老林干累了,扯下头上包的羊肚子手巾,擦一把汗,蹲在崖头,手握旱烟锅,望着河对面发呆。河水似乎永远那么平静,雾霭中的山崖永远那么神秘。往事仿佛在他的脑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木木地蹲着,抽几口烟,等烟锅里的火熄了,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又木木地回到田里,呷一声,赶起同样歇好的了牲口,在田垄间翻起一行新土。

他还唱那首歌,不过,是因为不会再唱别的,随着驴尾巴摆动,他哼起那首歌,声音舒缓平静,懒洋洋,把一首雄壮的军歌哼成了民间小调,再没有以前犯病时唱的那么激昂。

那年秋收季节,月村手牵着恩娃来田里给老林送饭。太阳热辣辣地将田野笼罩,月村望着光着脊梁,在谷子中晃动的老林,高喊一声,老林,吃饭了。老林直起身,拿起镰刀往地头走,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恩娃学妈喊:老林,吃饭了。老林粗糙的脸面悸动了,现出笑意。月村嗔怪孩子:以后不许这么喊,叫叔。恩娃稚气地喊一声叔,老林的笑意却没有了。木然拿起月村送来的馍,望着崖下亮亮的河水,大口吃。

月村轻声说:春霆,萧家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老林肩膀动了动,眼睛死死望着河对岸,不回头。

月村说:这是命,认了吧。

老林回过头来,望月村一眼,再望恩娃一眼,已是泪水盈眶。

月村说:是为娃好,知道吗?

老林木木地再看恩娃,眼睛里放出光来,突然抱住了恩娃,死命亲吻,粗硬的胡荐扎在孩子粉嫩的脸上,恩娃被扎疼了,大声哭。月村在身后也放声哭,抱住了老林,连同孩子。那一刻,月村觉得他们是一家人了。

恩娃挣脱了老林,抱住月村的腿,瞪着惊恐的眼睛。

月村说:春霆,日本投降了,找你的队伍去吧。

老林眼里又闪出了英武气,站起身,朝河对岸望去,月村又看见了几年没见的罗春霆。

月村说:今晚,我对婆婆说,你走吧,你早晚不是萧家的人。

老林望望恩娃,再看看月村,张开臂膀,将两人拢在一起,紧紧抱着,泪眼汪汪。恩娃再次被老林强劲的胳膊勒疼了,又大声哭叫。

月村将儿子抱在怀里,说:回去看看你的琳,看看你妈,我不是琳,恩娃奶奶也不是你妈,可你记住,这是你儿子,你的种。

老林说:我儿子。

第二天中午,我爷爷骑毛驴来到河湾村看女儿外孙。他带来了一大包东西,点心、糖果、蒲州产的桑落酒和几块绸缎,算是给老林回家探望父母妻子的礼物。进门后,和萧陈氏寒暄两句,先去了西跨院,对老林说:娃呀,你本是队伍上的人,时也,命也,老天让你带上一身残疾,落到秀娃身边,不是秀娃无情,也怪不得我亲家母心狠,如今日本投降,天下太平,你该去找队伍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去看看你妈了。

老林木木的,双眼盈泪,一言不发。

那晚上,天黑得让人心里发蒙。萧陈氏点了油灯,嗡嗡嘤嘤地摇开了纺车,恩娃睡了。月村呆坐在纺车前想心事。灯光晃动,墙上投照出两个人的身影。萧陈氏停住纺车,拨亮了灯芯,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对月村说:去吧,去西跨院给老林收拾收拾东西,他明天要走了。

月村眼泪汪汪,叫一声:妈——

萧陈氏说:去吧,老林苦,你也苦,都不容易。

月村打开了西跨院门。跨院里,漆黑一片,老林住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月村推门进去,黑暗中,她脱去了衣服,赤条条站在屋里,点亮了油灯。

老林端坐在炕头,他听见了跨院侧门声响,感觉到一个人脚步轻盈,进了屋门,在黑暗中晃动,他嗅到了月村熟悉温暖的气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灯光亮起,美丽丰盈的胴体已在面前。他有些恍惚了,喊:琳!琳!

琳的身子在灯光下放出圣洁的光,朝面前移动,倒进了他怀里,他觉得热血注满了全身,紧紧抱住了琳,抚摸亲吻。琳却在怀里扭动,说:春霆,春霆,你醒醒,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琳,是月村,嚴秀梅,秀娃。

老林醒了,说:月村,你是月村。

月村说:是,我是月村,严秀梅,秀娃,记住,今晚,和你睡的是月村,严秀梅,秀娃。

老林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喃喃自语,说:月村,严秀梅,秀娃。

月村说:你也不是老林,是罗春霆,我要睡的是罗春霆,那个从飞机上掉下的兵。月村说出了埋在心底多年的话,觉得自己是个荡妇。

老林动情了,急促地喊月村,将月村压到了身下。

那可能是姑姑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一晚,她与老林尽情地发泄着积攒了许多天的情欲,肆无忌惮地哦吟呼喊,两个人都精疲力竭,才拥抱在一起睡去。

窗棂外强烈的阳光刺醒了两个幸福缠绵的人儿。月村望着赤条条的老林和光溜溜的自己,脸上一阵发烧。昨晚,打开西跨院侧门,她就没打算回去,她要和老林在屋里睡最后一晚,弥补当年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的遗憾。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中,她仔细打量沉睡的老林,他老了,身上强健的肌肉没有了,那双乌黑的眉毛,好像也稀疏了许多。她伏在老林身上,将胀得隐隐作疼的双乳贴上去,老林睁开了眼,紧紧抱住了她。这时,月村想起了严厉而又慈祥的婆婆萧陈氏,起身穿好衣服。

走向跨院侧门,她发现,门从大院那面反锁上了。心里暗叫一声:妈——

13

那天吃完早饭,我姑姑带着恩娃与萧陈氏一起将罗春霆送到了鹰咀崖下的渡口。我爷爷严俊儒银髯飘飘,骑着毛驴赶来了。渡口上,一只渡船孤零零泊在水里,几位船工朝这边指划。河水很大,在渡船边打起了水漩,船被铁锚牵着,一漾一漾,缆绳嘣嘣响。

姑姑望着罗春霆,再次想起几年前在鹰咀崖看见他从天而降的情景,如今的罗春霆已是满面沧桑,从神情到相貌,都变成了一个木讷的庄稼汉,任谁看见,也不会将他和当年那个英武的兵联系起来。

萧陈氏拉住罗春霆的手,说:娃,这一去没人招呼你了,可不敢再憨。

罗春霆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个响头,喊一声:妈——

萧陈氏被喊得泪水涟涟。说:见了你妈,就说是黄河沿子有个老婆子问她好。

罗春霆点点头,回头望姑姑和恩娃。

我爷爷拍拍罗春霆,说:娃,这一去找到队伍,忘了这里吧,忘了秀娃,忘了恩娃,你有家,有大事要做。

我姑姑看罗春霆一眼,眼泪簌簌,将恩娃拉到面前,说:我会把恩娃拉扯大。

罗春霆蹲下身,摸恩娃的小脸蛋,恩娃动也不动由他抚摸着。

罗春霆从怀里掏出件东西,装进恩娃衣袋,头也不回地朝渡船走去。

船开了,几个赤膊袒胸的船工喊起号子,奋力扳动船桨。渡船先向下斜刺,缓缓向河心靠。波涛起伏,浊浪滚滚,河面上异常苍凉。罗春霆直直站在船头,一动不动。我姑姑跟着船朝下游走,恩娃也跟着妈朝下游走,手里攥着个熠熠生辉的东西。过了河心主流,船又向上游折返,这一来回,需要两三个时辰,姑姑就这么一点点随船移动,河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吹红了她带上皱纹的脸庞,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送别罗春霆的地方。萧陈氏还站在那里目送船头的老林,我爷爷也没走,望着痴痴的女儿,喃喃说:秀娃,忘了他吧,不然,这苦楚什么时候是个头。

恩娃手里拿着个东西玩,金光闪闪。萧陈氏要过来,问:哪来的?

恩娃说:老林叔装在我口袋里。

萧陈氏递给我爷爷:亲家,快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爷爷接过来端详一会,说:这是枚勋章啊?这娃不憨,把这东西留给恩娃,可不是让他玩的,他是想让恩娃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秀娃,替恩娃收好,等恩娃长大成人后再给他。

送走罗春霆,萧家院里像失了魂。姑姑一天没有吃东西,攥着罗春霆那枚勋章,默然垂泪。萧陈氏说:月村,别想他了,老林和你的缘分尽了。

萧陈氏和我姑姑都没想到,第四天黄昏,高大迟钝的老林又呆呆站在了萧家院里,满脸悲伤,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姑姑惊讶地瞪大了眼,问:你怎么回来了,没找到队伍。

罗春霆不语。

萧陈氏问:谁欺侮你了?

罗春霆豆大的泪水往下掉。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琳,琳。

萧陈氏说:你媳妇怎么了。

罗春霆一言不发,木木走向西跨院。

他又变成了老林,比以前更加痴呆。

14

没有谁欺侮罗春霆,他遇上了一个人。

登上黄河岸后,罗春霆急于找到他的航空队,一刻不停地向西赶。第二天就到了渭南,找了个小店住下来。

大通铺上睡满了人。一位同样身材颀长壮实的大汉翻起身来,盯着他长时间地看,突然大喊:罗春霆?是你吗,罗春霆?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一瘸一拐扑到面前,喊:罗春霆,真是你,你还活着?怎么变成这样?

他看清楚了,眼前一脸惊讶的瘸子,是他的中队长黄泮扬中校。

他挺直身体,双脚磕碰,将手举起,向黄队长敬礼,喊:黄队长,少尉飞行员罗春霆归队。

黄泮扬抱住了他,又拍又打,说:好兄弟,你还活着,还活着。当年看到两架日机同时向你开火,我以为你完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是不是坠到黄河里了?

罗春霆说:是。

黄泮扬说:七年前,政府已为你家发过烈士纪念章,你现在是烈士了。这些年你在哪里?

罗春霆怔怔站着,眼泪往下流。

黄泮扬说:咱兄弟都不容易,走,找个地方喝几杯。

清冷的小酒馆里,黄队长要了西凤酒、腊牛肉和几盘小菜。昔日战友相对而饮,酒酣耳热之际,黄队长黯然神伤,告诉罗春霆,三年前的一次对日空战中,他身负重伤,落下了腿部残疾,不得已离开航空队,被安置在宝鸡荣军院疗养。可他想,正当国家用人之际,作为军人,不能飞上蓝天报效国家也罢,怎能以一己之私拖累国家。黄队长也是商家子弟,伤势稍轻,即任荣军院消费合作社采买,这几天,正在渭南与人谈一笔买賣。不想与西去寻找航空队的罗春霆相遇。

罗春霆问起航空队,黄泮扬说:抗战八年,航空队的老战友除我受伤苟活外,其余队友全部殉国,无一人幸存。如今,第十七航空队建制尚在,却已转至上海,你当年战机坠落,杳无音信,政府已以烈士公告全国,再想归队,恐怕不易。

罗春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自语:都战死了,我还活着?

黄泮扬将酒再倒上,先自饮一碗,说:我俩都活着,可再也飞不上天空,为国效力了。

几碗酒下去,黄泮扬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我能在这里痛饮,也算捡了条命,来,再干。

又一碗酒下去。黄泮扬问:春霆,既已不能归队,以后有何打算?要不,先和我去荣军院?

罗春霆说:找琳。

黄泮扬知道,那次空战前,罗春霆妻子袁琳已怀孕三个月,算下来,孩子七岁。

黄泮扬问:这七年,你与袁琳通过信吗?

罗春霆说:没有。

黄泮扬半晌不语,再饮一碗,说:春霆,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你阵亡消息传出后不到一年,伯母悲伤过度,已不在人世。袁琳不得已改嫁给九中队曹雨生,你不要责怪袁琳,她以为你已阵亡,战争时期,她一人拉扯不了孩子,嫁给雨生,生活也算有了着落。

罗春霆怔怔的,眼睛发呆,喃喃喊:妈,妈,琳,琳。

黄泮扬看到罗春霆木木的,眼神发直,感觉不对。喊:春霆,你怎么回事。

罗春霆端起酒碗再次一饮而尽。

那一晚,两个人酩酊大醉,等黄泮扬醒来,罗春霆已不知去向。

15

果真像我爷爷严俊儒预料的那样,姑父萧道成还活着,而且很快回到河湾村。

罗春霆从陕西返回萧家第二年秋天,萧陈氏收到一封信。她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认得儿子的名字。“萧道成”三个字,将她已死去的心骤然激活,喊一声,老天爷呀!举着信颤巍巍小跑,一路不知跌了几跤,念叨,成娃来信啦 !站在河边台地上,对着哗哗作响的包谷地喊:月村,成娃来信啦!

月村正与老林在地里掰包谷棒子。一年前,老林回萧家后,更加迷糊,天天围着萧陈氏喊妈。想起二十多年杳无音信的儿子,再看独守十年空房的月村和虎头虎脑的恩娃,萧陈氏心软了。她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儿子,认了吧,她对自己说,月村权当女儿,老林权当招赘女婿,任由他们在一起。

通往西跨院的侧门不再锁,老林从地里干活回来,在西跨院拴了牲口,恩娃听到响动,一溜烟跑过去,喊老林叔吃饭。饭桌摆在正院廊檐下,太阳暖暖地照着,月村先给萧陈氏舀好饭,双手捧上,再舀好一碗,放在老林面前,接着是给恩娃舀,最后才是她自己的。老林不那么暮气了,有时候从河里抓条鱼,有时候从芦苇丛中捉只小鸟,掏几只鸟蛋,逗得恩娃咯咯笑,月村也跟着笑。萧陈氏心里隐隐作疼,眼前分明就是一家人,她自己是个外人了。

她死守一条底线,无论月村和老林再好,晚上老林仍要睡在西跨院,月村和恩娃跟自己睡在正院上房。月村常去西跨院帮老林收拾屋子,洗衣服,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她认了;月村要和老林一起去地里干活,她也认了。但是,晚上不能和老林住西跨院,月村顶着萧家儿媳妇的名,得守萧家规矩。等她死了,月村和老林怎么住,就管不着了。

在她心里,儿子萧道成已经死了,不会再回萧家院。

就在她对儿子心无幻想时,儿子来信了。一行行黑字在眼前跳动,仿佛儿子在说话,她看不懂,听不懂,再也顾不得什么,带着恩娃来到地里。

黄河岸边秋风凄瑟,包谷叶已经发黄,哗啦啦响。月村将黄灿灿的包谷棒子咔嚓掰下,放进竹筐里。她听到了婆婆萧陈氏的喊声。嫁到萧家十四年,婆婆很少来地里,这回,婆婆来了,声音一惊一乍,像出了什么事。

直到月村从包谷地钻出来,婆婆萧陈氏仍站在地头喊:成娃来信了。

听清了婆婆的喊声,月村顿时脸色煞白。

萧陈氏没有注意到月村的神色,说:成娃来信了,月村,你识字,快念念。

在迎风作响的包谷地头,面对明亮苍凉的黄河,月村神情木然,一字一顿地念,萧陈氏听得老泪纵横。老林从地里挑出一担包谷,放下扁担,呆呆站在一边听。

父亲母亲大人台鉴:

儿自民国十二年乌鲁木齐学商,已历二十余载矣,其间无一日不念父母恩德。蒙萧氏先祖保佑,儿在外虽无大成,亦有小获。此前,惟念父母大人思儿心焦,多次传书,均不得回音,儿亦因战乱阻隔,不得回乡跪拜行孝。而今天下太平,儿思念父母大人心切,慈于七月初动身,中秋时节,当于父母大人团聚于河湾矣。

不孝儿道成泣泪顿首

月村读完,脑里一片空白,望着河水发愣。

萧陈氏没听明白,问:成娃说什么?

月村说:他说中秋回来。

萧陈氏长叹:萧家祖先保佑,我儿还活着,要回来了。

月村喃喃说:可今天都八月十七了。

萧陈氏一怔,说:新疆这么远,路上稍一耽误,几天就过去了。

在萧陈氏的催促中,月村留下老林一人干活,与婆婆回到家里。这次,萧陈氏相信儿子即使耽误几天,也肯定回来。一进家门,就让月村打扫他们成亲用的新房。打开了厢房门,一股霉味弥漫,月村黯然神伤。当年,她被骗嫁空房后,在这间屋里独守三天,又在娘家“住七”三天,就锁了房门,与婆婆萧陈氏同住,再没有在这间房里睡过。如今,房内已落灰尘,油漆味没有了,喜庆气没有了,更加清冷。那幅拜天地用的照片又被婆婆挂起,孤零零呆在墙上,好像永远在稚气地笑。月村怔怔站了一会,萧道成仿佛从照片中跳下来,开始变化,二十多年了,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像老林那么高大?还是像公公那么瘦小?他就要回来了,她应该怎样面对,见了面,会是一种什么情形?还有老林、恩娃怎么办?这么多年,月村早将老林看作自己的男人,现在名义上的男人要回来了,老林到哪里去,恩娃到哪里去?月村脑里乱哄哄,两个男人交替出现。

當天下午,萧陈氏就带着恩娃去鹰咀崖亲自迎接儿子。这回她没让月村去,她想最早见到儿子的应该是她,而不是还没与儿子见过一面的儿媳妇。

河水涨了,葫芦滩被淹了一多半,孤零零悬在河里,绿生生若一枚翡翠。水势浩渺,河里不见一只渡船,萧陈氏每天早出晚归,带了板凳,坐在鹰咀崖上的老柿树下,眼望河对面,双手合什,一次次祷告,希望儿子平安回来。

恩娃站在奶奶身旁,等得不耐烦,问:我们等谁?

萧陈氏说:等你爹。

恩娃问:我爹是谁,为什么不回家?

萧陈氏说:你爹出门做生意了,咱等他回来,憨娃呀,见了面要先喊爹,你爹肯定带了好吃的。

两天过去了,萧陈氏到底没等到儿子。

16

月亮早早就挂在了天上,将萧家大院门前洒得皎洁生辉,萧家大门洞开,门前净洁。自从接到儿子的信,萧陈氏让月村每天早晚两次打扫门前,不到入睡,大门不关。恩娃因此可以去巷头和一群孩子疯玩。萧陈氏与月村坐在院里,眼望半院月光,却无话可说。西跨院侧门又锁上了,除了几声驴鸣,再无动静,老林干了一天活,可能早早睡了。

恩娃从巷头跑过来,一路喊:回来了,回来了,我爹回来了!

萧陈氏站起身,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到,老泪纵横,感叹:我儿回来了,回来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车轮碾压地面,隆隆响,一声“吁”,马车在门前停下。不一会儿,又轰然赶走,却不见有人进来,忽然,漆黑的门洞里传出一声凄厉地喊:爹,妈,成娃回来了。一个人在黑暗中匍匐,双膝跪地,两手交替,膝行过来。萧陈氏双唇抖动,喊:成娃,成娃,我儿回来了!

月村也站起身,却没有朝她等了十多年的丈夫走去,悄无声息进了厨房。

那人膝行到萧陈氏面前,抱着萧陈氏的腿,哭喊:儿子不孝,让爹妈操心了。

萧陈氏双手捧了那人的头:说:让妈看看,让妈看看,是不是我成娃?

那人说:妈,是成娃,是你儿成娃。

萧陈氏拍打着儿子脊背,哭喊:成娃呀,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

那人说:儿也想妈呀!

萧陈氏说:再不回来,你妈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

恩娃站在身旁傻傻地看,萧道成问:这谁家孩子?

萧陈氏说:你儿子啊,都六岁了。恩娃,这就是你爹,快叫爹。

恩娃一脸恐惧,朝后退几步,转身朝厨房跑去,扑进妈怀里。

娘俩进了屋,看见条几上摆放的萧铭三遗像,萧道成明白爹已过世,又是一阵痛哭,头在地上磕得嘣嘣响。萧陈氏说:你爹十四年前就去了,到底没把你等回来。

哭毕拜毕,萧陈氏将儿子拉到面前,说:妈有二十多年没见你,当年你走时,才十二岁三个月,如今,都人到中年了,让妈好好看看。

萧道成说:妈,你也见老了。

厨房里传来呼嗒呼嗒响的拉风箱声,炊烟弥漫到院里。萧道成问:谁在厨房?

萧陈氏说:你媳妇。

萧道成惊愕:我媳妇,谁是我媳妇?

萧陈氏说:月村,大名叫严秀梅,你忘了,五岁和你订婚,十四年前,你爹给你娶回来。

萧道成瞪大了眼,问:有这事?

萧陈氏说:娶月村那年,你爹刚入八月就托人捎去书信,让你早些回来成亲,难道你没收到?

萧道成说:这二十多年,前几年还收过爹的书信,后十多年,柜上生意转到伊犁,黄沙戈壁,山高路远,孩儿不知多少回东望家乡,哪怕有封书信也好,可这十多年,何曾收到过片纸只言。

萧陈氏说:月村是个好媳妇,我做主,给你抱了儿子,你别怪她。

萧道成说:难道她一过门就守空房,等了十四年。

萧陈氏说:月村是個苦命女人,你要对她好。

萧道成说:是萧家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她。

月村端着方盘进了屋,低眉顺眼,恩娃跟在后面,扯着妈的衣襟,一步不离。月村轻声说:妈,吃饭了。

萧道成站起身问他妈:这就是月村?当年和我订亲时还是个小姑娘。

月村抬眼看男人一眼,又低下头。她脑子乱了,一遍遍向自己证实,这就是我男人,这就是我等了十四年的男人。男人果然身材瘦小,满脸透着精明,一双不大的眼睛好像查验货物般打量着她,突然跪倒在地,朝她一拜,说:月村,这十四年,你代我照顾父母,萧家亏待你了,受道成一拜。

月村泪眼簌簌,捂嘴跑进厨房,坐灶口板凳上流眼泪。

月亮已经西下,萧家院里黑漆漆一片。恩娃趴在月村膝头睡着了,厨房里的小油灯扑闪扑闪。上房里,萧陈氏母子还在说话,一阵哭一阵笑,仿佛有说不完的往事。

月村在等,等男人再和她说话。

上房里传来萧陈氏的声音。月村,你和恩娃先睡,我和成娃再说会儿话。

月村将恩娃抱进东厢房。屋内已经收拾一新,除了没有窗花、红烛和成亲那天的喜庆气,一切都和十四年前一样,还是成亲时娘家陪嫁的新炕单,新被褥,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月村端坐在炕沿上,又回到了新婚夜的寂寞无助中。那年,坐在这面炕上,她泪水涟涟,抱怨萧家欺骗了爹,抱怨爹不心疼女儿,抱怨老天不公。今天,苦等十四年的男人回来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想一会儿男人过来时,该是什么样子,会像老林那样疯狂激动,不顾一切地搂抱亲吻,还是像老戏里的小姐相公,文质彬彬,相敬如宾。老林这会儿可能已经进入梦乡,他会想自己吗?自己又怎么向男人解释与老林之间发生的事,怎么解释恩娃。又想起刚才男人的那一拜,她确实被感动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这么大的礼,而且施礼的是自己的丈夫。有这一拜,十四年的守空房,十四年的委屈,十四年的长夜漫漫,通通都被化解了。她是萧道成明媒正娶的媳妇,萧道成是她名正言顺的男人,这一切好像都是应该的,能说什么呢?

上房里,萧陈氏母子的说话声停了。谁家的公鸡咯咯打鸣,叫过三遍了。西跨院里,那匹老灰驴跟着昂昂长鸣。院里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她的心骤然收紧,门帘一撩,男人站在门口,没有一丝表情。月村站起身来,同样没有一丝表情,大胆地望着这个带给她一生痛苦的男人,露出幽怨的眼神。男人说:你睡吧,今晚我和妈睡,想多说会儿话。

男人脚都没跨进门槛,撩门帘的手也没放下,一闪身又离开了。

她心里一阵轻松,却默然无语。

又想起了十四年前,月村用被子蒙了头,嘤嘤哭。

17

月村一夜无眠,瞪着眼,翻来覆去。

萧陈氏与儿子也一夜无眠,哭哭笑笑,说了一夜话。

天亮了,月村起身来到院里。往常,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将夜壶里的尿倒进茅厕,然后,拿起笤帚将门前、院里清扫一遍。再从缸里舀了水,先自己洗过脸,再将盆里舀上水,端进上房,伺候婆婆洗。上房还静静的,说了一夜话的母子也许刚刚睡着,她在院里轻手轻脚走动,不知道该不该像往常一样,给婆婆舀好洗脸水。

萧道成走出了上房,手里端的正是月村倒了十多年的夜壶。看见她站在院里,萧道成一愣,却不说一句话,朝后面茅厕走去。

月村开始扫院,这个大院她同样扫了十多年,今天扫起来,条帚好像格外重。男人从茅厕出来了,站在她面前,看她扫,她停住了笤帚,低头站在男人面前。

男人说:昨晚,妈给我说你和老林的事了,说他是个憨憨。

月村说:他不憨。

男人说:一个大男人,不要一分钱工钱,在咱家一做就是好多年,不憨吗?

月村说:他不憨。

男人说:因为你吗?

月村说:他本来是干大事的。

男人说:我听妈说了,我敬重他,憨了我也敬重。他和你的事,妈也说了,这么多年,兵荒马乱的,你苦,他也不易,我不怪你,也不怪他。

月村没想到男人会这么说。喃喃说:你也是个好人。

男人开了西跨院侧门的锁,说:我去看看他,我给妈说了,以后,再不用加锁,我回来了,他就是咱家人,我兄弟。

月村说:这会儿,他不在,去陂池提水了。

去陂池提水,是老林每天早晨首先要做的事,趁清晨陂池水清,先给大院里提几桶,洗衣做饭用,再给西跨院提几桶饮牲口。说话的工夫,高大的老林已经提着两桶水进了院里,望见月村与陌生男人站在一起,并不理会,进了厨房,将水哗哗倒进缸里。

萧道成走过去,说:老林哥,我是成娃,月村男人。

老林木木地看萧道成一眼,面无表情,提了水桶走出去。

萧道成叹一声:好一条魁梧壮汉,怎么会傻了。

按照礼数,这天上午,萧道成和月村一起去看了我爷爷,他二十多年没见的老岳父。回来已是黄昏时分,萧陈氏将月村叫到上房,说:昨晚,成娃刚回来,路上劳累,是我特意留下他,这么多年,我娘俩有话要说,你别怪我。今天我就不再留他,你与成娃成亲十四年,却一直没有圆房,现在成娃回来了,你们就再拜一次天地,然后圆房吧。

月村低头垂泪,说:妈,我已拜过天地。

萧陈氏说:可当年成娃不在。

月村说:妈,我已当了十四年萧家儿媳妇,不能嫁给成娃两回。

萧陈氏叹气,说:你说得也有理,罢了,今晚让恩娃和我睡,你们圆房吧。

那天,月村的固执让萧陈氏吃惊。这十四年,月村言听计从,从没顶撞过婆婆,这回,她不想让自己十四年的苦楚白费。再拜一次,让时光倒流,那这十四年我算萧家什么人,恩娃又算萧家什么人?萧陈氏一说起再拜天地,月村就这么想。

东厢房里,月村点亮了两根红烛,将蜡盏放在条几上,房间里顿时弥漫出喜庆气。当年用来拜天地的相框还孤零零挂在墙上,她摘下相框,反复擦拭,望著相框里的稚气少年,感觉异常遥远,又异常陌生,如今,相框里的少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大男人,她感到更加陌生。老林现在睡了吗?这念头一闪,她便骂自己,这时候不该再想老林。

炕头两只并排放的枕头铺上了崭新的枕巾。月村将相框放在靠外的一只枕头上。当年,新婚合卺,洞房花烛,相框就这么陪她度过那个难熬的夜晚。

萧道成仍在上房与母亲说话。月村感到,这时候她还不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从他回来到现在,他始终没有把自己当他的女人看。整整一天,与他妈有说不完的话,和她,一个苦等了十四年的女人,却只有寥寥几句。她隐隐感到,自己对萧道成有些多余,仿佛家里不该有这么个女人。甚至她与老林的偷情,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上房里,萧陈氏娘俩的说话声停了。院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道成走进来,对屋里红烛洋溢出的喜庆气好像浑然不觉,淡淡说:跑一天,我累了,睡吧?

他看到了枕头上的相框,说,人都回来了,还摆它做什么?

月村说:当年,我是嫁给它的。

萧道成一愣,说:这些年,你受苦了。

月村说:它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萧道成叹口气,说:收了吧,以后再别摆。

红烛摇曳,爆响个烛花。月村靠里睡了,将自己平摆在炕上。萧道成熄了蜡烛,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嫁空房那晚,她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流泪到天亮,她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不同的是她身边有了个男人,一个陌生冷淡却又和蔼客气的男人。

男人在黑暗中脱了衣服,躺下了,半晌无语,两个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月村感到男人的气息与老林是那么不同,淡淡的,带一种怪怪的味道。他的呼吸很均匀,房间里很静,好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在她身上机械移动,像随便摸一件东西。接着,黑暗中传出男人的叹息:脱了吧,妈说,今晚我们圆房。

她平静地脱掉衣服,让自己一丝不挂,男人动了动,缓缓移过来,钻进了她的被窝,身体冰冷,她的身体也一样冰冷。男人抱了她,轻轻抚摸她哺育过的乳房,接着掠过她光滑的腹部,向下探去,她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男人说:这么多年,能想出我是什么样子吗?

月村说:想过?你就是相框里的人。

男人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地吻,又爬起来,压到她身上。她没有一点反应,仿佛两个人在配合做一件平常事,不是她这十几年想象的,也不是她无数次梦到的情景。

男人并不急切,没有男欢女爱时的冲动,好像可有可无,有条不紊地进入了她的身体。怎么会没有那种颤栗惊悚的感觉?反倒像被强迫一般。她想不明白,到底谁在强迫她,不是萧道成,那是谁呢?对了,该是十四年的苦熬,还有萧家媳妇的名分。她走神了,想起老林雄健的胸脯,想起葫芦滩上的激情野合。河水奔流,水鸟翻飞,宁静的房间里,似乎有了芦苇摇摆的沙沙声。她抱住了男人,一股潮水从双腿间往外涌,她呻吟,喘息,娇声喊:春霆。

男人也在喊,却又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两个人的声音在漆黑的房间里碰撞在一起,厮打得鲜血淋淋,又迅速分开,朝各自的方向走去。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两个人都睁眼望着黑乎乎的顶棚,男人说:我回不回来,你都是老林的女人。

月村说:可我这十四年等的是你,和他好也是因为你。

男人说:你等的是相框里的那个娃,不是我,我早不是那个娃了。

月村说:我想给你生个娃,和相框里一模一样的娃。

男人说:为什么要这样?

月村说:给你生了娃,不枉我嫁到萧家一回,不枉我苦守十四年,萧家也不枉娶我一回。我是为自个儿,也是为萧家。

男人说:我知道。

和月村在东厢房睡了十天,萧道成就搬到上房和萧陈氏住了。说是他媽身体不好,晚上需要人照顾,他二十多年不在母亲身边,现在要尽孝。

18

第二年夏天,月村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萧陈氏为孩子取名萧梦祥。

这是真正的萧家后人。儿子在外二十多年,回家不到一年,即喜得贵子,萧陈氏开始张罗,准备为孩子办个热热闹闹的满月宴。

萧陈氏的打算再次落空。不等孩子出满月,天下又不太平,世道变了。

那年,黄河岸边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因日本人占领河东,停渡七年,刚刚摆渡了一年多的渡口,再次停渡,因为河那面还是另一种世道。鹰咀崖下,几只木船被结结实实冻在河边。黄河也冻实了,在寒风中闪着凄冷的光,两岸河滩上的芦苇蒲草干枯荒芜,摇曳出了河的苍凉。

天寒地冻,田里没什么活可干,老林仍天天来到河边,坐在鹰咀崖上,望着河边的一座新坟发愣。坟里埋的是如同母亲一样的萧陈氏。是他和月村男人亲手将已形容枯槁的萧陈氏埋在鹰咀崖旁的。坟丘面对着黄河,后面就是他为萧家耕作了十年的那片土地。这十年,他与月村在那片土地上喜怒哀乐,发生过许多事。现在,他的身份变了,不再是萧家的长工,有了另一种身份——雇农。那片土地的归属也变了,不再完全属于萧家,有一半归到了他的名下,地契上端端正正写着他的名字:林翻身。这是那个严肃的工作队长给他取的名字,还有,他住了十年的西跨院和他赶了十年的那匹老灰驴,都属于他——林翻身。

他又发了一次病,因为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还因为月村的婆婆萧陈氏。

萧陈氏病了,病得奄奄一息,临去前,盯着老林,说:成娃,成娃,你要好好待月村。

月村说:他是老林。

妈说:成娃呢?

萧道成更显瘦小,本来精明的眼睛里,露出萎靡的光。扑倒在萧陈氏面前,呜呜痛哭。

萧陈氏还有一口气,对萧道成说:成娃,你要对老林好,把他当兄弟。

萧道成哽咽,泣不成声:他是我兄弟,亲兄弟。

萧陈氏说:这就对了,他没做错什么,月村也没做错什么。

午夜时分,萧陈氏去了。

老林又犯病了,伏在萧陈氏面前,牛吼一样哭,孩子一样喊妈。

我姑父萧道成死于1960年秋天,享年49岁。从1947年回到河湾村,到他死去那年,与老林共同陪伴我姑姑近十三年。姑父萧道成是吊死在鹰咀崖老柿树上的。萧陈氏死后,他仍住在上房,与姑姑分居。临死前几天,他天天去鹰咀崖,直愣愣站在河边,望河对面,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不知道,当年,姑姑也是站在相同的地方盼他归来。那天,他站到了太阳落山仍不肯离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姑姑发现他整夜未归,去西跨院喊了老林,一起到河边寻找,发现他已经死了,身体冰凉僵硬,干瘦的尸体面对着黄河,吊在老柿树上晃荡了一夜。

我爷爷严俊儒比萧道成早死一个月,他老人家是得浮肿病死的。

一月之内,姑姑失去两位亲人,凄凄惨惨,又是一场大哭。

19

姑父去世后,老林陪伴姑姑生活了十九年,平平淡淡。

老林和姑姑双双死于1979年秋季的同一天。此前三年,与河湾村隔河相望的马军营村附近,悄然修起了一座军用机场。站在鹰咀崖上,能看到银色战机在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每隔几天,一队战机从河湾村上空掠过,飞至辽阔的黄河河谷上空,盘旋环绕,俯冲下来,朝葫芦滩投下炸弹,又冲向天空。

河沿子的人都知道:葫芦滩成了空军靶场。有人看见过,老林多次站在鹰咀崖,痴痴地望着排列整齐的战机说胡话。

他又犯过一次病。天空飞来一队战机,轰鸣的引擎声刺激着他迟钝的大脑,将他再度带到四十年前。队长黄泮扬中校又出现在眼前,向他召唤。他挺直了胸脯,一脸英武,向黄队长喊:少尉飞行员罗春霆到。该升空了,他为什么还没有坐进机舱。战机一架接一架起飞,他朝坐机跑去,大声呼喊。

他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坐在地上呜呜哭。眼前的景象在变幻,湛蓝的天空中,几架战机盘旋轰鸣,他看到了日军炮兵阵地,大喊:投弹,投弹。几颗炸弹从机舱投放,地面腾起一股烟尘。他大声向黄队长报告:罗春霆击中目标。

任务完成,该返航了。一架架战机钻进了云层。他掉队了,日机从三面向他围来,一串串火舌朝他的座机射来,中弹了,座机开始摇晃,机尾拖起浓烟,向河面坠落,他看到黄河水亮亮的拐了个弯,干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他按下了弹射键,整个人瞬间被抛向蓝天,迅速下落。他打开了降落伞。人便与白云相伴,在空中飘,缓缓落到了河里,顿感浑身冰凉。河水在身边漾动,头部钻心地疼。他听见有人喊他:春霆,春霆。又抱着他往后推。他清醒了,怎么会是月村,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月村也站在河里,涌动的河水已经齐胸。月村老了,已是六十多岁的女人,满面皱纹,头发花白。

月村在喊他:春霆,春霆,你醒醒。

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四十年前的那个小媳妇,站在黄河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抱住了月村,喊:琳,琳,我的琳。

月村伏在他胸前,说:春霆,我是琳,你的琳。

轰炸声停了,黄河又开始平静地流淌,葫芦滩上,芦苇起伏,白絮飘飞。那只鹰又出现了,优雅地伸展双翼,上下盘旋,天空仿佛是属于它的,没有什么能阻挡它飞翔。他又想起了那首军歌,脱口而出:

得遂凌空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

复我旧山河。

……

月村在大口喘气,望着他笑,说:春霆,真好听,没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好听。

他又唱了一遍,声音从胸腔里发出的时候,感觉眼前奔涌的黄河,对岸雾霭中的华山,好像在和着他唱,天地间,到处都是歌声。

月村挽着他的手瑟瑟发抖,身体摇晃,倒在他的懷中。

月村病了,高烧不退,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地喊罗春霆,一会儿喊萧道成。四周一片漆黑,她觉得自己被放在一张飘浮的床上,缓缓升高,四面白云缭绕,雾气氤氲,她感到孤独无助,两个男人在眼前不停地出现,交替变换,一个高大淳厚,一个瘦小儒雅,都远远站着对她笑,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后来,瘦小的男人扭身走了,再也不回头。高大的男人仍在笑,缓缓向她走来,抱起了她,胸膛厚实,手臂有力,她安全了,蜷缩在了男人怀里。

老林清醒了,苍老的脸面上,英武气没有了,完全是个憨厚朴实,动作迟缓的老农。刚刚还在身边的琳,变成了面容憔悴的月村。喊了声:月村。眼泪便下来了。

那几天,他寸步不离萧家大院,守护着月村,天空中,战机一次次飞过,他再没有犯病。

萧家大院里,响起了哭声,上房廊檐下,两条长凳撑起了一口棺材,大门前台阶上斜放着棺材盖,这座古朴的大院再次弥漫出哀伤。他知道月村像萧陈氏一样去了,再也不可能像姐姐一样呵护他,像妻子一样爱怜他。又想起了站在水边的月村,想起了几天前在河水中一边死命拽推他一边痛哭的月村。河边的芦苇开始在他头脑里摇荡,月村年轻俊俏的脸在向他微笑。他头疼欲裂,渐渐,月村又变成了他的琳。

夜晚,萧家院上房里,灵前白烛摇曳,香烟徐飘。月村还没有入殓,仰面躺在一张门板上,躯体笔直,脸上盖一张白麻纸,双脚并拢,穿一双白底布鞋,被一根细细的红绳扎起,躺得中规中矩。老林默默走过去,解开了月村脚上的红绳,掀开了盖在月村头上的白麻纸,久久看。月村面色平静,睡着一般,她再也不会朝他微笑,再也不会偎在胸前,轻声喊春霆了。这个世界上,把他当罗春霆的所有人都离去了,他轻轻喊:月村,月村。

旁边守灵的恩娃已是三十多岁的汉子,望着老林哭出声来:老林叔,我妈已经不在了。

月村不在了?老林一愣,再看月村一眼。轻轻唱起了他的军歌。得遂凌空愿,空际任回旋……歌声肃穆,充盈灵堂,又传至漆黑的夜空。唱完,老林挺直了胸膛,抬手朝月村行了军礼,转身离开灵堂,神情恍惚地进了西跨院。

他又听到了黄队长的呼唤,机场的警报声又响了,他要换上飞行服,戴上风镜,还有琳送的那条丝巾。飞行服呢,风镜呢,丝巾呢?他手忙脚乱,一阵乱翻,怎么会藏在柜子里?被一块蓝色包袱皮裹得整整齐齐。他操起了包袱向外面冲去。机场不见了,战机不见了,战友也不见了。他知道机场的方向,拼了命地跑。

他被一条明亮的大河挡住了,又想起了琳,还有葫芦滩上起伏的芦苇。他觉得现在不是想琳的时候,应该换上军装了,不然,会遭到黄队长训斥。

黑暗中,那条大河闪烁出亮光,浪涛哗哗,滚滚流淌。他又蹚过了水,在黑暗中奔跑。机场为什么会这么远,为什么没有灯光,没有指挥塔?他跌跌绊绊地跑,气喘嘘嘘,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弱。

终于看到了灯光,看到了一排战机整齐排列在停机坪上。还好,队友还没升空,他迈开了正步,朝自己的机位走去,这时候,该唱军歌了,他大声歌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嘹亮雄壮。雪白的灯光朝他扫来,有人朝他喊,警报声凄厉响起,该登机了,他走到机舱旁,等待机械师打开舱门。可是,舱门迟迟没有打开,警报声响得更加凄厉,机场上弥漫着战前的气氛。有人朝他喊,不是黄队长,是谁呢?他还没想清楚,突然一声枪响,他感到胸脯一阵灼热,血腥味泛到嘴里,沉重的身体后仰,重重倒在地上。

他又看见了他的琳,一会儿长发飘逸,一会儿白发苍苍,缓缓朝他走来。这回,他看得很真,那不是月村。

韩振远,1958年生,山西临猗人。发表小说、散文作品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家在黄河边》《山西古祠堂——矗立在人神之间》《遥望远古》等。曾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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