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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服时代,排除时代的病毒

2017-03-13刘再复

华文文学 2017年1期

摘要:本文是刘再复先生在浸会大学校庆6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他的演讲主题是——克服时代,排除时代的病毒。重点论述“时代的三个错误命题”:1. “文学是时代的镜子”;2. “作家应当成为时代的鼓手”;3. “天才是时代的产物”。

关键词:刘再复;香港讲话;时代的病毒;时代的错误命题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7)1-0005-03

今天,是纪念浸会大学创建60周年的黄金日子。我能参与纪念活动,感到非常光荣!我因为敬重浸会大学,所以只能作“遵命讲述”。去年林幸谦教授代表大学校庆筹委会邀请我时,我原来拟定一个题目,叫作“四大名著的精神分野”。后来,陈致院长希望我与韩少功先生一起讲述“时代与文学”,我就只能遵命讲述这个题目了。

“遵命”后,我才发现这个题目很复杂。仅仅如何定义“文学”与“时代”这两个大概念就很麻烦。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因为发现语言的歧义性和不准确性,所以把哲学的使命规定为“纠正语言”,也使20世纪哲学的重心一度转向语言学。为了说明“什么是文学”,我已写了一本书(《文学常识二十二讲》,香港三联出版社,北京东方出版社),今年又将写出第二本(《文学慧悟十八点》),即为了说明何为文学,我必须作出四十次讲述。而“时代”又是一个边界模糊、弹性极大的概念,时代有大时代、中时代、小时代、小小时代之分。夏志清与孔海立先生有部书的书名就叫作“大时代”,大陆有部小说的名字就叫作“小时代”。个体的人生,可分为儿童时代、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中年时代、老年时代,这是小时代。儿童时代又可分为襁褓时代、婴儿时代、托儿所时代、幼儿园时代、小学时代,这实际上是小小时代。中国有春秋时代、战国时代、秦汉时代、唐宋时代、明清时代、民国时代、共和国时代,这是中时代。我们描述现代中国社会,常说从“乡村时代”进入“城市時代”,从“史诗时代”进入“散文时代”,从“革命时代”进入“建设时代”,刚才韩少功先生所说的从“轴心时代”进入“启蒙时代”,等等,这是大时代。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到底是指与小时代、中时代的关系,还是与大时代的关系呢?边界仍然模糊。如果不管大中小,那么,我们讲述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乃是指文学与作家所处历史时代的关系。在文学理念中,时代是与“当下”、“现在”紧密相关的一个概念,“时代性”又是一个与“永恒性”、“长久性”对应的概念。时代总是表现为时代潮流、时代风气、时代精神、时代审美趣味等。我们在论述时代与文学时,实际是在探讨文学与时代潮流、时代风气、时代精神、时代审美趣味等的关系。

由于概念的复杂,而且今天是讲坛而不是课堂,所以我不想按部就班地说明文学与时代的诸种关系,而是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克服时代,排除时代的病毒”。具体地说,是希望作家强化“克服时代”的意识,敢于排除时代的局限和它所产生的各种细菌与各种病毒。“克服时代”这个概念,是德国思想家尼采一篇文章的题目。我阅读的是周国平先生的译本。人们通常想到的是“顺应时代潮流”,尼采讲的则是克服时代潮流。他的思想是逆向性的。在此题目下,我们能体会到的当然是不做时代“潮流中人”和时代“风气中人”,而是敢于充当“潮流外人”、“风气外人”。例如当今整个人类正在发生集体变质,人类变成金钱动物,多数人的神经都被金钱抓住,金钱逻辑变成世界的唯一逻辑。正如巴尔扎克所预言,地球变成一部金钱开动的机器。也就是说,到处都是金钱的病毒。而我们的“克服时代”,就是要克服金钱的逻辑,不当这种潮流的人质与俘虏,而要当曹雪芹笔下的“槛外人”,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异乡人”,不让潮流牵着鼻子走,不当潮流的人质。克服时代,归根结底是要从时代的潮流中“跳”出来,自立自主,独立不移。做一个在时代中脊梁与灵魂都高高挺立的、灵魂健康的人。

但是,敢于克服时代,做一个灵魂挺立的人并非易事。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篇》中谈到陆机时,说连他(如此聪慧之士)都难免充当“风气中人”。潮流与风气,是一种巨大的世俗力量。就我个人而言,我就接受过关于时代的三个错误命题。

第一个错误命题为“文学是时代的镜子”。这一命题来自列宁谈论托尔斯泰的两篇文章:一是《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一是《托尔斯泰和他的时代》。这两篇文章在托尔斯泰的评论中应属很有思想的文字,也不失为写实主义的参考文件。但是后来国内的文学研究界把列宁的评论发展为普遍的文学原则,并以此排斥“文学乃是人性的镜子”这一更广泛的真理,从而排斥文学的“永恒”质量。我今天要告诉大家,正是我们的浸会大学已故的中文系主任、著名的现代作家、《鬼恋》与《风萧萧》的作者徐訏先生特别关注文学“超时代”的重大命题。他说,像《红楼梦》这样的经典作品,它不是存在于“时代”的维度,而是存在于“时间”的维度上。时代有边界,时间没有边界。贾宝玉与贾政的冲突、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冲突,都不是时代维度上的冲突,而是时间维度上的冲突。也就是说,他们的冲突都是带有永恒意义的人性的冲突。但是,“文学是时代的镜子”,变成中国当代文学的绝对理念,如果文学作品未能反映时代精神,便成了大错误,甚至大毒草。那么,什么是时代精神呢?1963年我从厦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新建设》编辑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的前身)工作,第一项任务就是处理批判周谷城先生的稿件。那时,姚文元高举批判周谷城“时代精神汇合论”(“黑八论”之一)的大旗,我和老编辑赵先生一起去访问周先生,周先生第一句话就说,这一回,我被批得“脸青鼻肿”了。那时,周先生没有反对反映论,他认为,文学艺术反映的时代精神,应当是流行于时代的诸种精神,而姚文元则认为,时代精神不可多元化,只能是先进阶级即革命阶级所代表的那种精神,即只能是一元论。双方虽有争论,但都主张文学应当反映时代精神,二者的区别只在于时代精神为一元或多元。也就是说,在当时,说文学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还不够,还得确认,文学是革命时代、革命精神的一面镜子。其实,文学可以反映时代精神,也可以不反映时代精神。对于时代,历来分为三种作家,一是“拥抱时代”;二是“冷观时代”;三是“反叛时代”。中国现代作家,鲁迅属“拥抱时代”,高行健属“冷观时代”,张爱玲属“反叛时代”,但都取得成就。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就声明:

“我存着这个心,可不知道做得好不好。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

张爱玲在这篇文章中表明了自己的美学立场,即和“时代纪念碑”拉开距离的美学立场(可惜她后来动摇了这一立场)。张爱玲讲这些话,历史针对性很强。她针对的是单一地描写革命与战争的左翼革命文学潮流,表明的是反潮流的写作方向。张爱玲这个例子足以证明,一个作家的成功,不在于跟紧时代的潮流。张爱玲的成功是“克服时代潮流”的成功。具体地说,是克服“言必称革命”的时代病毒。文学不一定要充当时代的镜子,也可以充当时代的“逆子”,逃避时代潮流,只求文学见证人性的真实与见证人类处境的真实。在法国,我们看到,普鲁斯特不像左拉那样热中于社会的是非,但也创造出意识流的另一条康庄大道。

第二个错误命题是“作家应当成为时代的鼓手”。“时代的鼓手”原是闻一多先生对诗人田间的评价(评价本身没有错)。因为大家敬重闻一多的人格,后来“时代的鼓手”又被演绎成对诗人作家的普遍要求,即变成普遍的文学原理。其实,诗人作家可以充当时代的鼓手、枪手、旗手,也可以不当时代的鼓手等,即可以充当时代的战士,站立于时代激流的中心,也可以充当时代的隐士,回避时代的潮流。如果以“时代的鼓手”为准则,那么,我可以决断地说,文学不如“新闻”,也不如“社论”,更不如“大字报”。马克思也说,文学不应当是时代的号筒,不应当席勒化,而应当莎士比亚化。所谓莎士比亚化,就是内心化,人性化。

要求作家当战士,不可当隐士,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过度激进的产物。当时新文学的主将陈独秀所作的《文学革命论》,提出要推倒贵族文学、山林文学、庙堂文学。山林文学的主体便是隐士。“五四”功劳很大,但“情绪有余理性不足”。提倡写实文学、社会文学、国民文学是对的,但提出要推倒山林文学等则不对。中国的山林文学、田园文学、贵族文学都创造了中国文学的巅峰,从陶渊明到李煜到曹雪芹都是巅峰,怎么可以打倒?王维、孟浩然的隐士文学怎么可以打倒?因为要求作家充当时代的鼓手,进而又要求文学应成为匕首与投枪,即要求文学战斗化与革命化,结果就把文学的功能完全狭窄化了!以文为战斗武器,在某种历史时期内(例如民族危亡时期)可以理解,然而一旦普遍化,就会排斥了文学的多姿多彩,也排斥了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第三个错误的命题为“天才是时代的产物”,文学天才的产生与时代条件有关。所谓“时势造英雄”,也带有一定的真理性。如果不是那个急需启蒙、急需变革的时代,如果不是当时的中国像座破烂不堪、黑暗至极的“铁屋子”,就出现不了陈独秀、鲁迅、胡适、周作人等杰出人物。如果没有八十年代的大变革浪潮,就不可能出现高行健、王安忆、莫言、贾平凹、余华、苏童、韩少功这个当代作家的杰出群体。然而,这些天才作家不仅是仰仗时代的条件,他们也克服了时代的写作教条与写作惰性,前者克服了“鸳鸯蝴蝶派”的无病呻吟和尊孔复古的潮流,后者则克服了反映论、典型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苏式教条与僵化模式。

从人类文学的历史看,其实天才都是个案,天才往往为时代所不容。中国的屈原、苏东坡都是这样的命运。曹雪芹的时代,是雍正乾隆文字狱最猖獗的时代,但恰恰是在这个时代里,产生了《红楼梦》这一中国文学的伟大经典极品。西方但丁、易卜生等伟大作家,都曾被时代所不容而到处流亡。如果当年但丁死在流亡路上,恐怕也不会有人认识他、悲悯他。时代企图扼杀他们,但他们却冲破时代的烂泥坑和种种艰难险阻而获得大创造的机会。一般地说,天才作家都具有“克服时代”的共同特征,无论是战士还是隐士,无论他们是“拥抱时代”还是“冷观时代”,即无论他们是鲁迅式的作家还是高行健式的作家,无论是左拉式的作家,还是普鲁斯特式的作家,都能克服时代的局限和障碍。包括克服时代的黑暗、时代的疯狂、时代的偏见、时代的冷漠、时代的倾斜等,也包括克服时代的教条与时代的框架,即时代写作方式的老套式与老模式。一般地说,天才作家都拥有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可以排除时代的病毒,这些病毒包括潮流的病毒、风气的病毒,也包括概念的病毒、主义的病毒。许多人们司空见惯的大概念,如“残酷斗争”、“全面专政”、“继续革命”、“批倒批臭”等都带有时代的病毒。在“克服”、“排除”的同时,天才作家都追求文学的“永恒”的质量,追求一种比时代更长久的文学生命,即追求一切时代的后世知音。没有哪个天才甘心与某个时代的时髦潮流同时消失,更没有一个天才作家愿意让自己的才华和时代的泡沫同歸于尽。

写于2016年10月27日

[刘先生现场演讲的部分内容由香港科大研究生乔敏记录整理,并经刘先生审阅校正。]

(责任编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