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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声标记语到程度否定构式:“不至于”的话语功能与话语特点

2017-03-08卢芸蓉

海外华文教育 2017年7期
关键词:构式介词现代汉语

朱 军 卢芸蓉

(南京审计大学文学院,中国南京211815)

从回声标记语到程度否定构式:“不至于”的话语功能与话语特点

朱 军 卢芸蓉

(南京审计大学文学院,中国南京211815)

“不至于”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构式化,而非“至于”的否定式。在话语中,独用的“不至于”源自回声标记语“不至于”,表示对带有“高程度”特征的引发语有所怀疑的立场态度从而进行的“程度否定”;与另一种量否定构式“不尽然”有所区别,后者表示“范围否定”。在各种否定方式中,“不至于”的语义强度弱于一般否定式、反问式;在对话语体中,“不至于”与一般否定式共现时遵循的语序规律是先强后弱,而非常规的先弱后强,这主要是受到简练原则的制约。

回声话语;程度否定;怀疑性立场;语义强度;简练原则

一、引 言

汉语口语中有一个常用的应答语“不至于”,固化程度相当高,表示对对方观点和看法(引发语)有所怀疑、不完全赞同。例如:

(1)“他活不了,我知道,那两包白面!”她哭着说。“不至于!大嫂!咱们快快想主意!”(CCL)

(2)A:或临床的一些一些技巧,那么怎么就和你现在从事的这个^癌症这个诊治=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B:哎??不至于。(自然会话)

例(1)中,“她”说“他活不了”,应答人说“不至于”,指的是“不至于死这样严重”,例(2)中“A”问“B”如何和癌症治疗结下了不解之缘,“B”说“不至于”意指还没达到这样说(不解之缘)的程度。“不至于”作为应答成分,往往表示对对方某种说法或观点的不完全赞同,是“量否定”的一种类型。

对“不至于”用法的研究,主要见于一些词典:《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对“不至于”的解释:表示不会达到某种程度,宾语是动词短语,一般表示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也可以不带宾语,如“那倒不至于”“我看不至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不至于”的解释是:表示不会达到某种程度:他~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明白。

本文试图对“不至于”的话语形式、话语功能以及其表义特征进行系统的分析;“不至于”作为一种否定类的话语形式,其在不同的否定方式中所处地位如何,即其话语特点也值得关注。另外,《现代汉语八百词》认为“不至于”是“至于”的否定式,而张谊生(2010)认为“不至于”是个由“专用语素‘不/有/无’+词根‘V/A单’+类词缀‘于’”构成的三音节语法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认为其是动词,观点不尽相同,本文也尝试探讨“不至于”的属性。

二、“不至于”的词汇构式化

按照Traugott&Trousdale(2013),“构式化”是指新的形式/语义匹配的产生过程。构式化把传统的语法化、词汇化与构式语法加以整合,分别纳入两种类型的构式化:语法构式化、词汇构式化。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汉语中的“不至于”已经词汇构式化了。

(一)“不至于”是个动词

讨论“不至于”的用法,不得不提“至于”的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不至于”是否就是“至于”的否定形式呢?据《现代汉语八百词》(修订本,203-204)的解释,“至于:表示发展到某种程度;到了。”同时,又说:常用否定式“不至于”,承接上文或对话时,可以单独做谓语。也常用于反问或习用语,“大而至于”“小而至于”。我们认为《现代汉语八百词》在解释“至于”、“不至于”时,有矛盾之处:一方面说“不至于”是“至于”的否定形式,一方面又认为“不至于”是动词(2007:92),而“至于”是一个介词或副词。我们认为,在现代汉语中,“不至于”词汇化了,是动词用法,而“至于”不仅词汇化而且语法化了,基本失去了动词用法,两者之间已经失去了对应关系不具有对称性,不宜把“不至于”看作“至于”的否定式。

另外,张谊生(2010)把“专用语素‘不/有/无’+词根‘V/A单’+类词缀‘于’”构成的三音节结构看作是语法词(包括“不至于”)。语法词是具有词的功能但没有词的属性,仍然是短语,可能进一步的词汇化。张文的目的是说这种结构中的“于”会脱落(零形化),导致前面的成分词汇化,但“不至于”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而是三音节整体凝固化。我们认为“不至于”符合构式的特征,应看作一个词汇构式。

(二)“不至于”不是“至于”的否定式

董秀芳(2002:276-277)分析了“至于(於)”的语法化,认为“至(动词)+(于/於(介词)+地点名词)”本是跨层结构,后来“至于(於)”粘合为一个连词,也有介词用法,主要是“至”的语义隐喻引申,“于(於)”后可带其他词语。张成进、王萍(2014)也讨论了“至于”的词汇化、语法化问题,认为“至于”先由跨层结构词汇化为动词,再语法化为介词。下面是董文例句:

(3)五六十载之间,至於移风易俗,黎民醇厚。(连词)(《汉书·景帝纪》)

(4)孔子曰:纯,俭,吾从众;至于拜下,则违之。(介词)(《后汉书·陈元传》)

董文分析较为简略,我们认为还需注意的是,“至于”除了从一个跨层结构语法化为连词、介词外,其实还有词汇化为动词的用法,“至于”的词汇化和语法化,除了词义的变化以及后接成分的变化外,还有一个必须要考虑的因素,即句法环境和“至于”所处的句法位置,如“至于+X”在句中地位的边缘化是其语法化为虚词的重要原因。跨层结构词汇化为动词用法的关键是“至于”后接宾语多样化,只能看作“至于”的宾语而不是“于”的宾语,例如:

(5)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春秋左氏傳·隐公》)

(6)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国语·楚语上》)

(7)挺剑而起,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战国策·魏国》)

(8)如此之盛,若将使之有为也,而不幸辄死,皆不得至于寿考,以尽其材,是有命矣!而命之至于如此,何也?(《曾巩集》)

(9)元和之际,文章之盛极矣,其怪奇至于如此!(《欧阳修集》)

如果说例(5)—(7)中“至于”是动词还是跨层结构会有些争议的话,例(8)、例(9)中的“至于”应该是动词用法无疑了。

到了现代汉语中,“至于”主要保留了介词用法。而其动词用法受限,主要表现为使用环境专门化——只用于反问,语义相当于“不至于”。例如:

(10)卜松明说:小方,没有必要把什么都对你爸爸说,懂吧。方微笑道:至于吗,卜叔叔!“叔叔”两个字里含着极大的嘲讽。(CCL)

例(10)中“至于吗”作为应答语,表示不完全赞同对方话语或言语行为。

如果“至于”一般后面引入对象成分,也是固定用法“何至于如此”[1],延续古汉语用法。例如:

(11)她真不明白看一个破球何至于如此?尤其是杨刚,一个在床上已经强弩之末香蕉球勾射不动了的人,此刻又哪里来的头槌本事?(徐坤《狗日的足球》)

从张成进、王萍(2014)的分析可见,在早期,动词“至于”比否定式“不至于”更为常见。那么“至于”在现代汉语中为何没有保留动词用法,却只保留介词用法?我们觉得与“至于+宾语”在句法环境中总是处于次要的句法位置有关,介词用法更为常见,而这种用法上的语用频率效应(邹韶华2001)逐步显现,动词用法越发少见,最后只能在一些典雅类的文体中(文言表达)或特殊句式中(反问)可见。《现代汉语八百词》中说“至于”常用于否定式“不至于”,其实是间接承认现代汉语中动词“至于”用法罕见,这是一种肯定与否定用法的不对称现象。[2]

现代汉语中,“至于”的连词用法也很少见,原因在于被同义结构“以至(于)”代替了,“以至于”的用法出现很早,后来也语法化为连词,例如:

(12)《说卦传》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周易·说卦》)

(13)夫轻信楚赵之兵,陵七刃之城,犯卅万之众而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之尝有也。(《战国策·纵横家书》)

例(12)中的“以至于”是动词用法;例(13)中的“以至于”就是连词用法了,这也是“以至(于)”在现代汉语中的常规用法了。

(三)“不至于”没有进一步语法化

前文分析“至于”的词汇化和语法化问题,是与“不至于”密切相关的,“不至于”连用出现很早,也是一个跨层结构,随着“于”后宾语的变化,“至于”逐步固化为一个动词,“不+至于”是动词“至于”的否定式,例如:

(14)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15)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使夏桀、殷纣,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为炮烙;……(《淮南子》)

(16)弘曰,“以此矛戟何为?”(十三字依御览引补)曰,“杀人以此矛戟,若中心腹者,无不辄死。中余处,不至于死。”(《古小说钩沈下·杂鬼神志怪》)

(17)故存者不至于伤生,逝者不至于甚痛,谓之达理,以贯通丧。(《全唐文》)

(18)又无迅雷风雨,其风常微轻如煦,袭万物不至于摇落。(宋《太平广记》)

如果说例(14)中的“不至于此”要理解为“不+至+(于+宾)”的话,后面数例中的“不至于”就是一个“不+至于(动词)+宾”结构,经过了句法上的重新分析。我们认为,在动词“至于”用法自由的古汉语中,“不至于”就是“至于”的否定式。“不至于”固化为一个词则是在“至于”动词用法罕见过后,“不至于”仍保持较高使用频率,逐步固化为一个整体结构。

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不至于”为何没有像“至于”那样产生介词乃至连词的用法,而是一直保留了动词用法直到现代汉语?我们认为,主要原因在于:“至于”的语法化得以实现,在于其在句法结构中总是处于次要地位,频率因素等导致逐步固定为介词用法;而“不至于+X”因表达的是一个带有判断性质的完整表述,往往是一句话中表义的核心部分,在句法结构中相应地一般也处于主要地位,也就是说“不至于”没有进一步语法化的句法环境。

三、“不至于”的话语功能

(一)回声标记语到程度否定构式[3]

在话语中,“不至于”一般以回声(echo)标记语的形式出现,“不至于”后面常带有复述前面话轮中信息内容的成分,这个成分就是回声成分,而“不至于”起到标记的作用,表明后面是回声成分,我们把“不至于”这样的成分叫回声标记语。例如:

(19)传杰心里不忍说:“掌柜的,这样一来福兴祥恐怕要栽大跟头了,咱不能眼看着他们破产,您能不能缓缓手?”夏元璋威严地说:“不能!他不仁我不义,想在生意场上立住脚,你必须有铁石心肠!再说他也不至于破产。回去歇着吧,睡不着把今天的事好好在脑子里过一过。”(电视剧《闯关东》)

(20)寿亭说:“你模范染厂那一百多人里,起码有五十个是我派去的,别说印布,中午吃的什么饭我都知道。”滕井笑起来:“陈先生果然派出了商业间谍。五十个不至于,但三五个是有的。其实印染行业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陈先生一看全知道。”(电视剧《大染房》)

例(19)中“不至于”作为应答语一部分,对前面话轮中的一个成分“破产”进行了回声,表明对对方这个说法的态度,回声成分在标记语“不至于”后面;例(20)中回声标记语“不至于”出现在回声话语“五十个”的后面。可见,虽然“不至于”作为回声标记语一般出现在回声话语的前面,但位序相对灵活。

有时候,“不至于”后面所跟的谓语成分不是前面话轮中成分的直接回声,而是换了意义相近或相关的一种说法。例如:

(21)志新:以前我吃家里喝家里的我理直气壮啊,现在我有点儿含糊……我爸也是,你说你一

问他这事儿吧他跟你打岔,纯粹一老糊涂……小晴:也许他是装糊涂,心里比我们都明白……

志新:不可能,我爸心里明白能眼前咱往一块儿凑他不拦着咱们?噢眼看着咱俩犯错误,我爸还不至于那么心狠手毒……,而且这关系到下一代的优生优育问题,我爸和爸还是一个血型,从血型上你还看不出来,我听说公安局可以做这个亲子鉴定,要不哪天我把老头儿骗出来我带他做一个……(电视剧《我爱我家》)

(22)小莉:还说点儿轻松的,就是因为你,我整个青少年时期都处在一种非常沉重的压力之下,我差不多,差不多从七岁就开始爱上你了~~志国:……我记得当年你们家生活条件也不是特别宽裕吃的喝的也跟普通人差不多,你

不至于这么早熟吧你……(电视剧《我爱我家》)

例(21)中引发语是说“志新爸爸是装糊涂”,而应答语中“不至于”后面带的谓语是“那么心狠手辣”,表面看,两个话语成分没有直接关系,实际在这个语境中,两者基本是等义的。例(22)中情况类似。当然这种情况只能看做间接回声(indirect echoric)。

“不至于”前、后出现的回声话语不一定是引发语的复制,也是类似语义的语言结构,有时也是通过具有回指功能的指代性成分(“这样”、“那样”、“如此”等)实现回声的。例如:

(23)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CCL)

(24)和平:……广大人民群众!我30多岁了我不能挨大街上一走我影响市容我。

志国:那倒不至于!……?(电视剧《我爱我家》)

上例中“不至于”后面出现了宾语成分“这样”、前面出现的主语“那”实际分别指代前面话轮中“总得死”、“影响市容”这样的成分。

在对话中,回声成分在信息上是冗余的,不代表新信息,所以可进一步隐去不出现,作为回声标记语的“不至于”可以独用,即词汇构式的用法;另外,独用的“不至于”还常以叠连形式在话语中出现,这是一种强调用法。例如:

(25)老白:你别再说风凉话了,再折腾两天这就关门了。

刑捕头:不至于吧。(电视剧《武林外传》)

(26)白展堂:“干是干了,就是字儿看不清了。”

佟湘玉(哭):“这下全完了。”

白展堂:“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是一本剑谱嘛。”(电视剧《武林外传》)

例(25)中“不至于”独用,后面有“吧”凸显其怀疑的态度;例(26)中“不至于”的重叠使用,表明说话者给听话者一个强烈的信号,她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

(二)程度否定:“不至于”的话语意义

话语中,作为应答语的“不至于”(包括“不至于+回声成分”结构)前面都有引发语,引发语的第一个特征是:必须带有“超常规”“程度高”特征的言语或行为,“不至于”对此引发语进行“程度否定”,是“量否定”的一种类型。

这种带有“程度高”特征的言语和行为表现形式多样,最为常见的是一些表示“超常规”的言语行为(核心词是动词),例如:

(27)老邢:三堂会审啊!光锦衣卫就来了八十多个,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到时候,和这件事有

牵扯的,一个都甭想跑,全部咔嚓。

白展堂:不至于吧。(电视剧《武林外传》)

例(27)中“全部咔嚓”(意为“杀头”)都是比较严重的、超出应答方预期的情况,用“不至于”来表示自己的怀疑态度。

有些情况下,引发语表示的是“超常规”的特征,“不至于”句部分否定了这种说法,例如:

(28)郭德纲:那脑仁儿跟松子儿这么大。

张文顺:不至于。(相声《八大改行》)

引发语主要说的是一种特征(核心词是形容词),有时引发语语中隐含的意义(核心词是名词),也有“超常规”的意味,例如:

(29)在出租车上,他问我,你跟那个出租车司机定的是几点?我说,我定的几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来。他说,不能啊,一般说好了的事,都能来,如果不来也会事先给你打个电话的。我说,那是雷锋、麦贤德、焦裕禄、孔繁森,还有您。司机说,那倒不至于,至少应当讲信誉。……(阿成《来去匆匆》)

例(29)中“我”把司机和“雷锋、麦贤德、焦裕禄、孔繁森”相提并论,虽然没有具体评论他怎么样,但和这些历史上“为人民服务”的典范人物放在一起隐含了极高的评价,司机觉得对方过奖了,就用“那倒不至于”来表示一种谦虚的态度。

(三)怀疑:“不至于”的立场表达功能

话语成分常带有立场(stancetaking)性(Robert Englebretson(ed.),2007),“不至于”(包括“不至于+回声成分”结构)除了有程度否定的话语意义,还带有对对方话语表示“怀疑”的话语立场。表示怀疑话语立场的“不至于”前面常可出现“我看”“我认为”这样的话语成分,凸显其评述特征。在话语中,说话人独用“不至于”,仅表明说话人对对方观点的怀疑。有时候,还有后续话语,主要是解释、说明怀疑的理由。例如:

(30)志国:爸,您别跟电扇这么别扭,回头再着凉。

傅老:胡说!这天只能中暑,怎么会着凉嘛!

圆圆:不至于。想当年您头顶炎炎烈日……(电视剧《我爱我家》)

上例中“不至于”句后面有后续语句,是说明“爷爷”不至于中暑的理由。

说话者对对方话语呈怀疑的态度,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对方话语具有“非现实性”的特征,可以被怀疑。非现实情态的情况有多种,多数是指没有发生的事情,例如:

(31)老白:你看这脸色多少顿没吃了,再过两天就饿死在街头了。

刑捕头:不至于吧,想拉客是吧,到官道上拉去啊。每天路过那的至少三四百人。(电视剧《武林外传》)

在艺术作品中,当一方说话人有一些非现实性的叙述或描写,另一方就要站在较客观的立场给予一定的回应。

有些情况下,“不至于”主要针对别人担心的事情,担心的事情一方面是未发生的,所以也是非现实的,另一方面也是比较“严重”的情况,才有担心的必要性。例如:

(32)王玉芳道:你别空着手去,买点东西。

杨清民道:我还不至于那样。(谈歌《城市警察(2)》)

例(32)中“王玉芳”担心“杨清民”不会基本的人际交往,空着手找人办事,“杨清民”用“不至于”句作应答,其实就是说让对方不必要担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有时在引发语中就含有“不至于”这样的词语,多为疑问句式,疑问句也是一种非现实情态句。例如:

(33)“没去过,不知道在哪儿,想看看。总觉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不是有?你总不至于一顿饭没请我妈吃过就和她结婚了吧?”马林生呵呵大笑,“当然不至于,也没那么便宜。让我想想,第一次是在哪儿?”(王朔《无人喝彩》)

上例中,“不至于”句都是说话人顺应对方话语的一种应答,这是情况否定意味就很弱了。

当然,也有一些引发语是表示事情已经发生、成为既定事实的情况,只是较为少见,这种情况超出了说话者的预期。例如:

(34)马林生恨骂连声,“真他妈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就欠像过去那样天天打着骂着,你才老实。你他妈这就叫贱!不识抬举!动手打起我来了——狂得你!”马林生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气哼哼捂着眼睛回家了。“怎么啦?”拎着一瓶酱油一袋味精的夏青路过,见状停下来问马锐,“你爸干吗发这么大火儿?”“没事。”马锐低头捡起扔在地上的羽毛球拍,佯装无事地笑笑,“我打球碰着他了。”“那也不至于呀(/那至于吗),又不是成心。”(王朔《无人喝彩》)

上例“不至于”句回应的是“马林生”过份的行为和言语行为,“马林生”的行为和言语行为已经发生,是事实情况,在说话者“夏青”看来,都显得过于“严重”,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使用“不至于”进行否定。

从上文的分析可见,怀疑性应答语“不至于”主要是对非现实情态的、内含[+高程度]语义特征的引发语进行的“程度否定”。

(四)怀疑类否定构式“不至于”与“不尽然”的共性与差异

汉语有一种否定情况较特别,即带否定词但整个结构词汇化了,否定词就变成否定语素,如“不一定”“不见得”“不尽然”“不至于”等,它们都是表示“量否定”,但它们之间也有差异:“不一定”“不见得”主要用于对对象的真实性、准确性的否定(怀疑);而“不尽然”“不至于”主要用于对对方话语所描述事件所达到的程度、范围的否定(怀疑)。从范域上说,“不一定”“不见得”的范围要广于“不尽然”“不至于”,前者一般可以代替后者(虽表义不完全相同),但反之不一定。我们更为关注的是“不至于”与“不尽然”用法的共性与差异。

从来源上说,“不至于”中的“于”是介词,可以理解为省略了其后的表示后果/结果的词语逐步固化而成,重在说程度,“不至于”是对对方话语中所传递的[+程度高]特征的否定,即“程度否定”,也就是说,引发语具有“程度高”特征;而“不尽然”中“然”是古汉语的指示代词,所以,“不尽然”不能带表示后果/结果的词语,换句话说,含有部分肯定的意义,“不尽然”是对对方话语中[+数量多;+范围广]特征的否定,是“范围否定”,也就是说,引发语所阐述的对方具有“多个体”特征,且认为这些多个体都具有其所阐述的特征。所以,在话语中应答语选用“不至于”还是“不尽然”主要取决于引发语的特征。例如:

(35)“你……受得了么?”“……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可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也许不至于(/*不尽然)。”(王朔《永失我爱》)

(36)女人叹口气说:“看来自古都是多情女子薄情汉。《秦香莲》里的秦香莲,《王宝钏》里的王宝钏,还有这《裴秀英告状》里的裴秀英,都是男人飞黄腾达,做了文官武将,到后来喜新厌旧,忘了结发糟糠妻。”三少爷说:“也不尽然(/*不至于)。……”(尤凤伟《石门绝唱》)

例(35)中引发语的特征较为明显,具有[+严重][+程度高]特征而没有[+多个体]特征,所以,应答语只能用“不至于”而不能用“不尽然”;例(36)的情况相反,引发语所谈论的对象有[+多个体]特征而无显著的[+程度高]特征,所以应答语只能用“不尽然”而不能用“不至于”。

在多解性的语境中,引发语涉及的内容较为丰富,“不至于”与“不尽然”可以互相替换使用,但表达重心有所不同。例如:

(37)志新:那是,学校的木头我一根没偷过。燕红:对,他偷的都是我家的。另外,他聪明、热情、好学、好色……优点多得说不完。你能得到他的心,真是福气,每个女孩都羡慕你呀,小杨。

志新:(欣欣然有喜色)不至于不至于(/?不尽然)。(电视剧《我爱我家》)

(38)你说男人聚在一起总喜欢讨厌地谈女人,然而男人们其实并不理解女人,真正理解女人的是女人自己。我辩解说不尽然(/?不至于),女人并不理解女人正如男人不理解男人,理解女人的恰恰是男人中真正懂事的那一少部分,与理解男人的恰恰是女人中真正懂事的那一少部分相同。(张贤亮《习惯死亡》)

例(37)中的“不至于”可以替换为“不尽然”,但针对的引发语是不同的,用“不至于”主要针对后一句“你能得到他的心,真是福气,每个女孩都羡慕你呀”,若用“不尽然”则针对前一句“他聪明、热情、好学、好色……”;例(38)中的“不尽然”可以替换为“不至于”,但针对的引发语也有差别,用“不尽然”针对上句中“男人们其实不理解女人,真正理解女人的是女人自己”这句中“量”的成分,正如后文补充所说的“理解女人的是一部分男人”等等,若用“不至于”则针对前一句“男人聚在一起总喜欢谈论女人”。

四、“不至于”的话语特点

(一)弱否定方式

“量否定”应答语除了表示程度否定的“不至于”外,常用的还有“不一定”、“不见得”、“不尽然”、“未必”等,这些结构都基本词汇化了。学界对这些词语的研究较少见,主要有“不见得”的分析(张金圈,2010),以及“不一定”“不见得”用法比较(郭志良,1992;李薇,2011),且都不是从“量否定”的角度进行考察的。我们感兴趣的是,这种“量否定”在各种否定方式中所处的地位如何,即否定强度等级如何。

不同的否定结构语用功能有差别,否定强度也会有差异。张伯江、方梅(1996:109-115)提出一个否定强度的序列(后重):

简单否定式<能愿否定式<补语否定式<无标记反问式<能愿词+V<V+得+C<V+疑问词<疑问词+V

齐沪扬、丁婵婵(2006)根据句类推导出一个否定等级序列:

肯定句<一般疑问句<否定句<一般反问句<含反诘类语气副词的反问句

这两个否定序列都没有涉及本文所讨论的“程度否定”类型。我们认为,“程度否定”是比一般否定式(张、方文的简单否定式)还要弱的否定形式,介于肯定式与否定式之间,这个否定序列如下:

肯定式<程度否定式<一般否定式<反问式

从一定意义上讲,“程度否定”既否定了对话话语或行为的合理性,同时又确认了对话话语某些方面的合理性,所以应该是介于肯定与一般否定之间的一种话语方式。例如:

(39)大维说:“大事呀。直说吧,金苟他们几个青工打人,如果抓起来,非得重判几个不可。我是团支部书记,手下出了这种事,乃是工作不力的结果,是一定会被撤职的,说不定还得吃处分。”卢小波似乎悟到了什么,说:“不至于吧(/?不会)。”(方方《一波三折》)

(40)B:那你呀,你心里会不会觉得不平衡?

A':诶=这个不会(/?不至于),因为一开始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应该是说共同做出决定。……(自然口语)

例(39)中应答人“卢小波”说“不至于吧”,暗含赞同说话人“大维”的说法“自己有责任”,不赞同或否定的可能是大维所说的“要撤职、吃处分”,认为没那么严重;而例(40)中应答者说“不会”,则直接否定了说话人的话。

一般性的否定在强度上弱于反问,所以“不完全否定”的语义强度也会弱于反问。有意思的是,应答语中有一个与“不至于”直接相关的反问用法“至于吗”,在强度上也明显强于“不至于”,这主要是反问带来的,例如:

(41)然后,毛主席笑着问我:你怕不怕老婆离婚?我回答说:不怕,我想不至于(/?至于吗),如果我是受冤屈的话。(吴冷西《毛主席给我讲“五不怕”》)

(42)“金枝,别……别误会,我要是不用这招儿,都见不到你呀!”“至于吗(/?不至于吧)!”金枝撇撇嘴。(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上例中,如把“不至于”和“至于吗”对换,两句话都不太合适,原因在于两者的否定强度、语气情态有差异。

(二)不同否定式共现时的语序特点

张伯江(1996)例举了吕叔湘先生(1984)中的一个例子:“过了筛子又过箩的材料,还能假吗?能假得了吗?”,吕先生认为“能假”和“假得了”作用不同,否则用不着同时用上,“假得了”比“能假”份量重,所以搁在后面。吕先生以及张先生都认为不同句式表否定的强度是不同的,而且一般强度大的在后面,这种规律在叙事性的语体中得到很好地贯彻。例如:

(43)小马于7月25日要率领阿根廷博卡青年队来北京,跟国安队举行一场对抗赛。不会吧?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柳莺心慌意乱地把眼睛从偶像粗糙的脸蛋上拿下来,心里边止不住地嘀咕:马拉多纳那么大一世界级球星,怎么会屈尊下降到这么个足球不甚发达的东方城市里来?(徐坤《狗日的足球》)

上例中有两个否定结构“不会”的连续使用,后加语气词“吧”削弱了否定的强度,后面是一个反问句,否定强度大于强者。即否定结构(句)共现时,由弱至强是其基本语序规律。

在口语对话中,情况是否也是如此呢?我们以程度否定式“不至于”为例来探讨此问题。从语料收集情况看,“不至于”主要跟一般否定式共现,就共现语序来看,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当“不至于”与同样表“程度否定”的否定式共现时,一般位于否定式前面,例如:

(44)“……我老这么闹,你不烦我吧?”

“不。吵的时候有点烦,但吵完就完了,不是真烦。”

“那你还爱我么?”

“当然,不至于,没那么严重。”

“以后我不犯了。”

“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王朔《过把瘾就死》)

(45)“没去过,不知道在哪儿,想看看。总觉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不是有?你总不至于一顿饭没请我妈吃过就和她结婚了吧?”马林生呵呵大笑,“当然不至于,也没那么便宜。让我想想,第一次是在哪儿?”(王朔《无人喝彩》)

例(44)中的“没那么严重”、例(45)中的“也没那么便宜”虽然用的是一般否定式的形式,但实质都是“量否定”、“程度否定”,与“不至于”的语义强度相近,共现时“不至于”位于它们之前。

第二种,当“不至于”与一般否定式共现时,一般位于其后,例如:

(46)“由微见著。”夏太太语重心长地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孩子的事没小事,一举一动都对他将来品德的形成有影响。苗头不对就要及时教育,防患于未然。你们马锐我看也快成小流氓了。”“呃,不不不,这话可说重了,他还不至于。”(王朔《无人喝彩》)

(47)每到这时,吴建新便会尖刻地取笑他:“你肯定让人家签名了吧?”“没有没有。”许立宇会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浅薄。我就跟没看见一样,她坐车,我开车。”(王朔《无人喝彩》)

上例中,“不至于”句都位于否定式“不”、“没有”之后,根据前文,否定式的语义强度高于程度否定,这种语序规律就是先强后弱,同一般的叙事句是相反的。

如何解释上面的语序现象?我们认为是简练原则(economy principle)的制约。张伯江、方梅(1996:53)对简练原则的解释是:对话语体中在有限的说话时间内把最重要的信息放在句首的处理方法,既是说话人直接的心理反应,也是引起听话人注意的便捷手段。我们要补充的是,不仅是重要的信息前置,一些易辨识的信息、形式简约的成分也倾向前置,先让听话者明白说话人自己的态度。就否定式共现来说,前置的否定式更为简洁,便于表明说话人的否定态度,后置的否定式从信息传达的角度看变得有些羡余,主要充当解释、说明成分。

五、余 论

从上文可见,“不至于”在现代汉语中比较典型的用法是已经成为词汇构式、在话语中常以回声标记语或独立成分出现、表示一种程度否定义和怀疑立场态度的否定形式,其否定强度较弱,与同类否定构式共现时前置、与一般否定式共现后置。另外,我们还想强调两点:

(一)从语体语法的角度说,特定构式在特定的语体中(如话语中)形成、固化,获得稳定的用法后,可以扩展到其他语体中。

(二)语用因素(说话者立场、态度)在较高的语用频率作用下,可以内化成为构式义的一部分,这是语用语法化的一种具体表现。

注释:

[1]龚娜(2006)认为“至于”在现代汉语中有动词用法,并把“不至于”看作动词“至于”的否定式。我们认为这种看法的问题在于:无法解释否定性动词结构“不至于”后面可以自由带宾语而肯定式不能带宾语。

[2]石毓智(2001:52-53)从语义量的角度解释一些词语的肯定、否定的不对称现象(石文称为“肯定和否定公理”):语义程度较小的词语,只能用于否定结构;语义程度较大的词语,只能用于肯定结构;语义程度居中的词语,可以自由地用于肯定和否定两种结构之中。但本文讨论的“至于”虽然可以后接程度词语,但其本身并没有语义程度较小的特征,难以用“肯定和否定公理”来解释只用否定式的现象。

[3]在非对话性语体中,“不至于”前后所带成分不一定是对前文内容的回声或复制,但非对话语体中“不至于”很少有插入语用法(单用)。我们认为会话中的插入语还是来自于话语语篇中的用法,而不会来自其他语体中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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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Echoic M arket to Degree Negation Construction:The Discourse Function and Characteristics of“Buzhiyu(不至于)”

ZHU Jun&LU Yunr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of Nanjing Audit University,Nanjing 211815 China)

In modern Chinese,“Buzhiyu(不至于)”becomes a construction rather than a negative form of“Zhiyu(至于)”.In the dialogue,“Buzhiyu(不至于)”single used originates from“Buzhiyu(不至于)”as echoic market,indicating a“degree negation”that is extremely suspicious about the initiation discourse,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another negative construction about quantily:“Bujinran(不尽然)”.“Bujinran(不尽然)”means“scope negation”.Among various kinds of negative expressions,the semantic strength of“Buzhiyu(不至于)”was a little less than general negation and rhetorical question;In the dialogue,when“Buzhiyu(不至于)”and general negation was co-occurred,theymust follow the word order regulation that strong first and weak afterwards,rather than the other way around,and this is mainly restricted by brevity principle.

echo;degree negation;skeptical stancetaking;semantic strength;brevity principle

H043

A

2221-9056(2017)07-0934-11

10.14095/j.cnki.oce.2017.07.006

2017-02-01

朱 军,南京审计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后,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句法学、语用学、语言哲学。Email:zhujun0818@126.com卢芸蓉,南京审计大学文学院讲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语言逻辑、语言学。Email:luyunrong@163.com

本文得到教育部规划项目2015年度项目(15YJA740070)和2015年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15YBA357)的支持。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方梅先生指正。谨此一并致谢。感谢《海外华文教育》匿名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作者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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