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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哀歌

2017-03-03陈安伟

阳光 2017年3期
关键词:堂嫂跛子高老头

磨坊在垛儿村的最东边,靠近垛儿村的灌溉渠。一年四季,村里人都会把收下的粮食挑到灌溉渠里淘洗。一来是离磨坊近便于磨面,二来是灌溉渠的水清澈能把粮食淘洗干净。晴朗的日子里,灌溉渠的坡坝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苇席,颜色不一的席子上缀满了颜色各异的补丁。垛儿村的日子不富裕,苇席几乎没有完整的,一条席子用七八年十来年是正常事,有的席子补得已经看不出苇席原本的样子和颜色了。在这群晒粮食淘洗麦子的女人中,惜月是最惹眼的。

惜月穿着大红棉袄,对襟的袄面上是惜月娘手工盘制的菊花纽扣,惜月的脸蛋像秋天的一朵菊花舒展着自然的美丽。惜月娘是村子里手工活最好的一个,村里人都找她做衣服、绣鞋样。惜月今年十八岁了,只读到小学毕业,娘就让惜月下学了,娘说女孩子读书也没多大用,家里又穷,惜花和惜金还小,不能干活,你下来帮娘干活吧,书就别念了,你是老大,老大就得作出牺牲。惜月抹了眼泪,把书收起来,跟着娘下田干活,爹身体不好,家里的活惜月娘顶了大半,等到惜月长到十八岁,发育得身子凹凸有致,惜月娘才舍得叫惜月搬小笆斗麦子,娘是为了照顾惜月的身子,生怕惜月因为挨累长不高、发育不好。

惜月蹲在灌溉渠边上,渠里的水清凌凌的,靠岸边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九十点钟的太阳一出来冰就融化了。灌溉渠里腐烂的草儿沉到了水下,从水里可以看到水底的黑色泥土,水面上漂浮着很多洗过的麦子壳,惜月用手把水荡开,麦子壳就顺着水朝远处漂去。惜月的脸显在水面上,惜月瞅着水中自个儿,忍不住挤眉弄眼的作出各种怪模样。惜月觉得这个时候是最开心的。

“惜月,惜月,你快上来,锻磨的蔡师傅来了,还带了个小伙子,快上来看看,跟嫩瓜似的,老蔡师傅长得像个癞瓜,这儿子怎么这么俊。”

堂嫂站在渠边上对惜月喊。惜月答应着赶快把一篮麦子淘洗干净,拎着上了岸。惜月一边走,一边对堂嫂说,锻磨的蔡师傅不是半年来一次吗?堂嫂说,也不一定,反正一年最少也得来三次,咱村磨坊的磨都是他锻的,还没换过别人呢,各家各户有小磨的也不少,在咱村少说也得转个把月。

惜月说,那又得派饭了。

堂嫂说,派饭是一定的了,你爹身子不好,吃药比吃饭还多,人家还不敢去吃饭呢。惜月说,我爹那是腰不好,也没啥毛病,又不传染,怕啥。

你娘说传染,队长就不敢派饭了,死丫头,你傻啊,少个人吃饭就是节省钱和粮食,你娘又不傻。惜月说,这回事啊,我说这几年怎么不给我们家派饭了呢。

堂嫂就说,你不要瞎说,走,看看蔡师傅和他儿子去。

惜月回到家里的时候,娘正在绣鞋样,娘看了一眼惜月问,粮食淘好了?惜月低着头答应着说都晒上大半天了,和堂嫂站在水渠边看了会儿,堂嫂家也淘麦子晒,堂嫂叫我回家来先吃饭,吃完饭去换她。娘便不再说话,低着头绣鞋样。

惜月看着娘手里的鞋样说,今天日头可好了,暖和得像春天了。娘咬断了嘴里的红丝线,说都二九了,天气有点儿奇怪,该冷的时候了。娘掰起指头说“三九四九中心腊,河里冻死连毛鸭”。惜月说,去年这个时候,早下大雪了,今年也不知道咋回事,才上了薄冰。娘说,估计这晴天的日子不多了,你今天把麦子多晒一点儿,干了多磨几袋面粉,够吃上一个冬天的才行,要不下大雨大雪的不好磨面。

惜月说,多晒了四五篮,够吃到开春的。娘说这就行。惜月说,锻磨的蔡师傅来了,还带了个儿子来。娘说你咋知道的?惜月说刚才在水渠边上淘洗麦子堂嫂说的,堂嫂说蔡师傅的儿子长得和嫩瓜一样,比蔡师傅好看。

惜月娘说,你堂嫂就会砢碜人,锻磨的蔡师傅也不难看,就是脸上长了几颗麻子,以前出疹子留下来的,蔡师傅可是好人,心地好着呢,以前没少帮过咱家干活。正说着惜月爹吭吭哈哈的抽着烟袋进了堂屋,惜月娘就说,你不吸烟能死。惜月爹就说,锻磨的蔡师傅可是锻磨的老把式,磨锻得好,锻过的磨好使。外乡手艺人,家在阜阳呢,那地方穷得很,这拾荒要饭加上手艺人都是那个地方的。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咱垛儿村再不济,也没落到背井离乡的地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丫头,你记着。

惜月听着没言语,进了厨房,点火做饭去了。娘和爹就锻磨蔡师傅的事高一声低一声的在堂屋里说着,不时钻进惜月的耳朵里,惜月细细地想着蔡师傅儿子亮子的样子,堂嫂说亮子生得眉眼都好看,细皮细肉的,嫩生生的,招人喜欢。惜月站在堂嫂后邊没敢抬眼看亮子,亮子被村里的人围在中间,像看稀罕物一样。被大伙儿看得脸都红了。蔡师傅风趣地说,你们垛儿村太热情了,你看把亮子弄得不好意思了。大伙儿就说老蔡你儿子生的好,生的俊着哩。跟着就是一阵哈哈的大笑,惜月偷眼看过去,那个亮子捏着衣角脸红得跟喝醉了酒似的。惜月的心里不知怎的暗暗的被风刮了一下。

惜月不知道阜阳在什么地方。长到十七岁,惜月只去过离垛儿村八里路远的大洼村公社。大洼村公社在惜月的眼里是最繁华的地方了,那里有集市和商店,惜月身上穿的棉袄脚上穿的布鞋,都得上哪儿去买。每次惜月都喊枣花和堂嫂一起去,娘说堂嫂会说价,惜月不懂说价,枣花比惜月大一岁,婆家都说好了。枣花娘说女孩子就得早说婆家,大了不好留,留在家里就留成了冤家,还不如早给人家省事。过完年,枣花就要结婚了,日子定在正月里,枣花就趁着年前天气好,赶紧做鞋,婆家要每人一双,娘家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每人最少两双,小孩子好跑好动的,鞋坏得快,枣花打算给弟妹多做几双,到了婆家就没有闲工夫了。集市就去的多了,布头线脑的要去买,惜月每次都陪着去。七八里路三个人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远,走累了,就坐下歇会儿。惜月那时候要是接着上初中就会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跑,村里的小斌和中强是读初中的,惜月看着他们两个每天背着书包从村里出来就很羡慕。惜月对枣花说,你不识字难不难受?

枣花说,识字能干啥,你看你在村子里,女孩子就你识字,不还是和我们一样干活吃饭的,垛儿村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到乡里买个东西,乡下女人能干个啥呢?我娘说丫头就是没用,长大还得嫁人,唉,惜月,你看你多漂亮,可惜了在农村。

惜月说,在哪儿不一样的,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啊。枣花说,我姑妈家那个村子的红线长得也俊,最后嫁到城里了,还吃上了粮票呢,红线娘逢人就说。人家那也叫命好,我们就菜子儿命。不过,惜月,你以后说不定也会嫁到城里享福,反正不能像俺一样只能这样活了。惜月说,你这不是也很好吗,你女婿对你怎么样?枣花说,去,去,俺们还没拉过手呢,连脾气都不知道,俺妈就给俺定下了,看外表不像大脾气的人,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惜月细细想着枣花的话,心里也有点儿悲切的感觉。

堂嫂背地问过惜月,问惜月想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惜月有些害羞,红了脸,堂嫂说女孩子大了,都得嫁人,你看我嫁给你堂哥十来年了,图个啥?之前,我可是连你堂哥面儿都没见过,我娘就给我定下了,等看见人了,又得结婚了,没有愿不愿意,反正都是大人定。惜月说,那你没和堂哥好过?

堂嫂说,人都不认识怎么好?他来我家,我们紧张得连句话都不敢说。

惜月“噗嗤”就笑了,不说话怎么好的呢?

堂嫂说,我们那时候封建得很,男女不能单独在一起,到结婚那天总共没说过几句话,你堂哥就一木头。

惜月就笑着说堂嫂你要早说话,堂哥就敢说了。

堂嫂说,惜月,村子里数你漂亮,你要找个有钱的,那天我听说乡上的一个什么书记的儿子看上你了,托梅婶来说亲,你娘没和你说?

惜月说,娘叫我去看看,我不想。

“傻啊你,这样的婆家哪儿去找?那可不是一般人想的。”

惜月说,我才虚岁十八,急什么,弟弟还小呢,我爹身体又不好,我娘一个人咋干活。

“死心眼,嫁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干活,以后全家就都不用干活了,人家可是吃粮票的,你就等着巴结吧。”

“哎呀,堂嫂,我可不想。要去你去。”惜月说着跺着脚走了,身后留下堂嫂气得咬牙切齿的骂。

惜月也想过自己的以后,可是心里就没个男人走进去,恍恍惚惚的惜月觉得枣花说的话是对的,女孩子家就是菜子儿命。

惜月坐在水渠的坡坝上,日头暖暖的,麦子已经晒了三天了,惜月抓起一把在嘴里咬了一下,“咯嘣”一声,麦子裂开了,露出了白白的淀粉,惜月按照娘教的方法试探着麦子晒干的程度。

等太阳歪西就可以收了,惜月想着。

这时候,惜月看见了锻磨的蔡师傅带着儿子从坡坝上走过来,蔡师傅的儿子走在后面,蔡师傅走在前面,蔡师傅的身上背着一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沉重。

“蔡师傅,你们这是去磨坊吗?”

“嗯,去锻磨来着。你们队长说磨都没有磨齿了,磨不出好面粉来,我来看看,估计得捣鼓几天才行,惜月,你们家麦子是不是准备磨来着?”

“干了,就磨。”

蔡师傅抓起一把也放在嘴里咬了口,说是干了,赶紧收吧,亮子,你别去磨坊了,你帮惜月收麦子吧,这天也不早了,收完再过去给我搭把手。反正今天也只是看看不锻磨。

蔡师傅的儿子看了看惜月,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惜月有些局促不安,说妹妹一会来,堂嫂也来,还是不用麻烦你们了。蔡师傅说,叫亮子先帮忙一会等你妹妹和堂嫂来了再走不迟。

惜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亮子赶紧蹲在地上,把苇席上的麦子折向中间弄成一堆一堆的,惜月有些害羞,不敢看亮子的眼睛。

亮子长得好看,脸色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连手指都细长的,一点也不像农村出来的孩子。惜月在堂嫂说亮子好看的时候就这样想过,这亮子也不像是拿着锤子锻磨的人啊,锻磨的人,手指粗糙,蔡叔的手就是,大大的像一把老虎钳子似的。

惜月扯着布袋口,亮子就拿起葫芦瓢一瓢一瓢的往布袋里灌麦子。惜月说,你慢一点儿,别紧张,天还没黑呢,不急。亮子就放慢了速度,亮子说你们这儿的麦子就是香,磨出来的面粉和你脸色一样白。惜月听亮子这么一说,就红了脸。亮子说,真的。

惜月说你跟你爹来锻磨的吗?

亮子说我爹叫我跟他学手艺,我爹不让我读书了,手艺养活人,我们全家就靠爹的手艺吃饭。爹走南闯北的很多年,也不容易,娘去世了。娘在的时候,可疼我了。

惜月听得心头一震,心里沉重极了,惜月说没娘日子咋过。亮子说,他这是头一次跟爹出来,對以后也没有打算,过一天算一天,老家地少人多,口粮不够吃,家里还有奶奶和妹妹,他和爹隔段时间回家看看,主要是出来学手艺的。

惜月说都读了初中下来也挺可惜的,亮子说要吃饭哪。一口袋麦子装完,惜月的堂嫂就来了,堂嫂老远就看见了惜月和一个男孩在收麦子,堂嫂扯着嗓门喊,惜月,惜月,你咋不等我来就收了呢?

惜月说,蔡师傅和亮子刚才从这里走过,准备去磨坊看看磨的,蔡师傅见我一个人不好收麦子就叫亮子帮我的。原来这么回事,你看你,惜月啊,人家亮子才来咱村,你就指使人家干活啊,多不地道啊,亮子你多大了?

堂嫂三步两步的走到亮子跟前,眼睛盯着亮子的脸蛋看着,亮子被看得有些脸红,说十八岁了到年。堂嫂又问几月份的?亮子说三月份的生日,嫂子你问这个干嘛?

堂嫂就笑了说,惜月,你可得叫人家了,亮子比你大半年,可不能欺负人家外乡人。惜月说,我也没问他年龄,哪知道大小,这下堂嫂问了,算是知道了,以后喊亮子哥就是了。这丫头嘴巴还老甜的,亮子,不喊别给他灌麦子。

亮子红着脸,低着头仍旧灌麦子,不知是慌张还是着急,一瓢麦子就倒在了口袋外面,惜月忙说,慢些慢些,慌着了吧?

堂嫂笑着说你歇着吧,瓢给我,我来灌。这大冷的天,手给冻着了吧?亮子就真的搓着手,在嘴上哈了口热气,说,是冻着了,有点儿僵。

亮子把葫芦瓢递给堂嫂,低着头把灌好的麦子用布头扎牢。这时候,惜月的妹妹惜花把板车拉来了,惜花才十岁,刚好和板车一样高。惜花说,娘叫赶紧在天黑前拉回去,明天蔡师傅锻磨,不能磨面粉了。

等到堂嫂和惜月把所有的麦子灌好,天就有些黑了。蔡师傅从磨坊出来了,蔡师傅和堂嫂很相熟,垛儿村的大人孩子基本都认识蔡师傅,掰起指头细算,蔡师傅和垛儿村的交情也有七八年了,蔡师傅每年到垛儿村来锻磨是铁定的、雷打不动的,不管春夏秋冬从没间断过。

至于一开始蔡师傅和垛儿村的交情是怎么来的,大家都不得而知,反正蔡师傅一来垛儿村就是锻磨来的,锻磨是一项技术和体力活儿,本地基本没有会的,蔡师傅精于此項活计,并且以此为业养家糊口。

蔡师傅站在水渠边上,看着惜月和堂嫂她们,就提起他刚来垛儿村的第一年惜月才八岁,惜月娘带着惜月在队里干活。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惜月娘身子骨结实,比男人干活都强。队长满爷一双贼眼老是瞄着惜月娘看来瞅去的不消停。满爷笆斗大的脑袋顶在黑粗的脖子上,眼睛又小,整个儿一癞蛤蟆模样。惜月娘一见着满爷就满心的不舒服,能反胃倒肚的吐出黄水来。垛儿村的婆娘都怕满爷,一是满爷长得模样不周正,面相凶恶,二是满爷是垛儿村的队长,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那年月,队长的权力可大了,可以叫你一家子饿死也可以叫你一家子顿顿有白面馍馍吃。

惜月娘在垛儿村是最受看的女人,身材有身材,脸蛋俊得比杏花还粉嫩。满爷自然也就最想看。惜月爹的身子骨如散了架的破犁头一样,没划拉几下地就稀里哗啦的要散架了,反正就是没力气,走路都喘得不行,一天到晚喝药。下地干活肯定是不行的,出工都得惜月娘去,惜月娘顶个男劳力的工分。一次,惜月娘干活时拉在了后面,满爷瞅准了时机,就贴着惜月娘的耳朵说,老赵家的,你这是何苦呢,只要跟我好,我保准你不干活都能算出工,你看老赵和病鸭子有什么两样,你这么漂亮不是被他不识好歹给糟蹋了吗,跟了老子,保准比那个破犁头强,你的地我保准给耕种得瓜香果嫩的,瞧,你这个脸蛋,多俊。哎呦,可给糟蹋了。说着就伸出粗大的黑手向惜月娘的脸蛋摸去。

惜月娘气得一巴掌扇了回去,去你娘的,真不要脸。

惜月娘这一巴掌打的满爷火冒三丈,但又不好发作,田里还有很多人在看着呢,满爷就嘻嘻笑着说,老赵家的和你开玩笑也开不得,俺走了,你这女人小气包子。顺子,你把我的烟袋拿过来,走了,散工,今天活就干到这儿,天也不早了,明天再来干吧,大伙儿散工。说着话,那个叫顺子的男孩把烟袋锅子给满爷端过来,满爷就披上蓝布褂子,大摇大摆的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哼哼着《东方红》。惜月娘见满爷走远了,才拼命又骂了句,狗娘养的,多少好人都死了,你这个祸害咋就不死呢?枣花娘唯唯诺诺地附和着说,这个日娘的,昨天无缘无故的扣了我的工分。惜月娘就说,扣你工分?你没和他说理?枣花娘说,垛儿村里他最大,他闭着半张嘴都比你一张嘴会说,和他说理还不如不说,不是挨骂就是和没说一个样,越说越糟。

惜月娘说,你看他那贼眼滴溜溜的往女人身上看,色得的很,枣花娘你小心着他。枣花娘说,我防着他呢,就是你,他可打着你的主意呢,我可注意很多次了,他专找你看。

两个女人说着回了家,惜月娘心里窝着火,见老赵在家歪在床上,饭也没做,旁边屋里坐着个外乡人,惜月在地上抹得灰头土脸的,忍不住心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

那天晚上,蔡师傅就是在惜月家吃的饭。

那天,满爷为了解恨就把村长从外村叫来锻磨的蔡师傅——原本该安排在满爷家吃饭的——给安排到惜月家来了。惜月娘压根儿就不知道家里来了人,等到看见蔡师傅,觉得很奇怪。老赵就哼唧着说,腰疼得很,直不起来,只能在床上歪着,老赵说是满爷领着锻磨的来派饭,叫家里多做些饭。说着就把蔡师傅给扔在了惜月家。惜月娘只好准备饭食。

五月天,菜园子里有了蔬菜,惜月娘就去菜园子里割了把韭菜,韭菜长得水灵灵的,惜月娘又摘了两把豌豆,扯了几个没有熟的西红柿,将就着弄几个菜吧。韭菜炒鸡蛋,豌豆烧了咸鱼干,西红柿炒了辣椒。少是少了点儿,可是,不是集市平时也没有鱼肉买,只能将就着吃。

惜月娘又和了面做了面条,那天,蔡师傅直夸惜月娘做的好吃。惜月娘就不好意思了,说家里没有菜,蔡师傅,你可别怪着。蔡师傅说,俺们手艺人都是过着讨饭的生活,碰着谁家有饭就吃,不讲究啥荤的素的,这年月有饭吃就不错了,搁以前还吃不饱呢。惜月爹就说,那是,那是,把一碗面条稀里呼噜咽下去,说我这身体就好不了,一个大男人,叫女人家养着,你说我……

蔡师傅才知晓老赵是得了病,不由得同情起来。说,没有个好身体是麻烦哩。惜月娘心里不好受,感觉嗓子痒得难受,眼泪也不争气,想起遭到满爷的欺负心里亏得慌,男人吧这么不争气的身体,唉!惜月娘感到日子苦巴巴的,像一粒含在嘴里的大盐粒咸滋滋的难受着,吐不出来,吞不下去,卡在嗓子里难受。

蔡师傅来村里的第二天就下雨了,五月份天气,有了霉味儿。雨哗哗地下了一整天,磨坊在村西,水渠里上涨的水把去磨坊的路给淹了,磨坊像是一艘飘在水上的船,摇摇摆摆的。蔡师傅就住在惜月家,等着雨停再去锻磨。

蔡师傅看着惜月说,我那个儿子也和你这个女儿一般大,你女儿几岁了?惜月娘就说八岁了。蔡师傅就说那是一年生的,我那儿子比你闺女大几个月。惜月爹就说,瞅瞅人家都是男的,带把儿的,你看你生的,丫头片子还只生了一个,你说我这样子,有个三长两短的没有个后咋行?我死了事小,没有个后,我咋个进祖坟地?

蔡师傅说,丫头比小子好,我就喜欢丫头,咱们换。

惜月爹说,可别说笑话了,要真换了,你肯定不答应,男孩子你哪儿舍得。惜月娘就说,说混账话,谁家孩子舍得换,蔡师傅和你说着玩儿的,你还能当真。

蔡师傅红着脸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惜月爹拉着个脸不说话了,惜月娘看蔡师傅搓着一双手,左右为情的样子。惜月娘知道蔡师傅是在为自己开脱,哪个不喜欢儿子,这儿子也不是你想生就能生出来的啊,自个儿也想,可是惜月都八岁了,肚子平平的,没有怀孕的迹象,就老赵那身体,摇晃几下就能散了架,怎么能怀上?旁人不知,你老赵自己还不知道这么个事,还好意思说想要儿子?这儿子也得要有种子种下地才能出。

老赵那病,惜月娘哪儿说得出口呢?

亮子和蔡师傅就住在垛儿村的大队部里,大队部是一溜三间土坯墙的茅草房子,外带一个大院墙,墙头长满了黄蒿草,北风呼呼一刮,墙头的草就摇摇晃晃的东西摇摆着,晚上看上去像个鬼影子,一个人住挺害怕的,以前蔡师傅每次来就一个人住大队部里,垛儿村都说蔡师傅胆子大,说大队部里面有鬼气,阴气重得很,晚上能听到很大的动静。满爷那么健壮的人被吓得尿了裤子,村里人就更不敢去了。磨坊和大隊部离得很近,蔡师傅锻磨方便不说,一个外乡人能有个窝窝就不错了,对于生活上也就不讲究了。

满爷说大队部有鬼,他就撞见了。事情是这样的,满爷一开始不说,怕村子里的人笑话他,一个威武健壮的满爷能被吓得尿了裤子那就说明村子里没有谁敢去大队部了。因此,在那次满爷提着裤子狼狈不堪的出了大队部时,村子里的人就把大队部列为村里人比胆大的地方,大家嘴里都说怕个鸟,兴许满爷看见的是黄狼子精。大队部里野草丛生,有黄狼子也不奇怪,那玩意儿鬼精的,通人性,村里的高老头就在一个月夜通明的晚上看见过黄狼子拜月。

高老头是垛儿村里辈分比较高的人,本名叫德旺,个子长得高大,辈分又长,村里人就统称他“高老头”。其实高老头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多岁,高老头说黄狼子当时拜月的情景很让人害怕,似乎就要发生什么天灾人祸的大事情了。也不知哪来的黄狼子,那么多,黑压压的挤满了大队部的院子,排着顺序,比村子里人出工的时候都整齐,那阵势叫一个肃穆庄严。

那天晚上,高老头是去地里看花生的,秋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东边的天上,高老头看着月亮,心里就很舒坦,队里看庄稼的还有福生,福生胆子小,天黑了以后一个人是绝不出来的。高老头喊福生的时候,福生娘说福生拉肚子,大概喝凉水喝的,福生娘就说叫福生爹替儿子一晚上。高老头就说孩子拉肚子就算了,我一人去。说着就朝村子外边走去。月光明朗,风清月明,庄稼地可以看得很远,秋天的蛐蛐在高粱地里浅吟低唱,风拂动着玉米的叶子“沙沙”作响,田野朦朦胧胧的,高老头咳嗽了几声,四周有了回音。高老头绕着花生地转了四圈,把提着的马灯从左手换到右手,马灯在月光下有些昏暗,橘红色的灯光立即就引来了飞虫的围攻。飞蛾在玻璃罩子外边扑腾着,有的一会儿就被烤死了。高老头心里觉得飞蛾挺可怜的,就叹息着把虫子的尸体从马灯上抖落下来,用脚踩了个浅坑,把虫子埋葬了,高老头心善。

看了一会儿,高老头就准备回家了,秋天的晚上露水重寒气大,再加上福生不在,高老头就想回家睡。高老头把庵棚里的被褥支起来,往里面塞了一个枕头,猛一看像是有人睡觉的样子,高老头做完这些才把马灯熄了,往村子里走。就在路过大队部的时候,高老头看见了黄狼子拜月。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黄狼子,大的、小的,唧唧叫唤着,在一个大黄狼子的指挥下一起对着东边的月亮作揖,高老头吓得脚步都挪不动了,大气不敢喘。高老头躲在大队部院墙外面的弯枣树后面,一直等到半个时辰过去,黄狼子才朝拜完毕,潮水般“呼”的一下子不见了。高老头感觉就跟遇到狐仙一般,那么多的黄狼子说没就没了,只有月亮还是那么圆圆的,亮亮的挂在天上。

高老头哆哆嗦嗦地回到了家里,赶紧插上门栓,对二妮娘说,以后大队部可不能去了,今晚上遇到鬼了。二妮娘正在床边缝衣服,看见高老头哆哆嗦嗦的样子,知道高老头不是说着玩儿的,就也有点儿害怕,赶忙扔了针线问看见什么了。高老头就说看见黄狼子拜月了,说那么多的黄狼子,乖乖,简直可以把俺们垛儿村包围起来。高老头说,我琢磨着肯定要发生大事了,黄狼子可是通人性的,你说说,好好的拜月是咋回事?二妮娘愣怔了一下,说你说咋回事?黄狼子拜月我可是头遭听说,哪有那么多的黄狼子呢?

高老头把台面上的烟叶揉搓成碎末,把二妮读过的书本撕了一页,把烟卷好,就着煤油灯点燃了才觉得心不那么跳了。难怪狗日的满爷会吓得屁滚尿流的,这是够怕人的,不是我胆子大,今晚上恐怕也得丢了魂儿。

“满爷可是看见了一个女鬼,披头散发的一身白衣,在那里哭。”二妮娘说。

“你咋知道的,谁跟你说的?”

“枣花娘跟我说的,还能假?”

“那女人嘴巴长,她从哪里打听的。”

“枣花娘说是满爷的媳妇和她说的,满爷的媳妇和枣花走得近乎,兴许是真的。”

高老头说满爷那次也吓得不轻,我是遇到狐仙了,他那是遇到真鬼了,看来大队部是真有鬼气,那地方听说以前就是乱坟岗子,盖大队部的时候听说挖出了很多死人的头盖骨、棺材板子好几副,你说吓不吓人。二妮娘说,蔡师傅以前都是一个人住大队部,咋没听他说过有鬼呢?

满爷对惜月娘的心事,村里人都知道。老赵像个病鸭子不说,就那个窝囊样子满爷根本不放在心上,老赵家人丁不旺,在垛儿村属于小户人家,满爷家族势力最大,要不满爷大队长的位置咋保得住。满爷在村里想干嘛干嘛,哪个女人敢不听他的话?枣花娘是知道厉害的,队里分东西干活什么的,满爷对听话的枣花娘格外照顾,轻活都叫枣花娘干。惜月娘看不上满爷的德行,但也不能太得罪他,在垛儿村要活命要吃饭还得满爷说了算,但不管怎么样,惜月娘是不会和满爷睡觉的。满爷说村子里的女人他想睡谁睡谁,惜月娘最漂亮,把惜月娘弄到床上是满爷最想的头号大事,可惜月娘不好对付,满爷想尽了办法。

蔡师傅在村里揽下了锻磨的活计之后,和满爷接触的也就多了。一开始,蔡师傅在离垛儿村二十里路远的赵庄锻磨,赵庄的大队长人挺和善的,就主动给蔡师傅联系了几个村子,到年底能多带些口粮回家。满爷的媳妇就是赵庄的,和赵庄的大队长是亲戚,通过这层关系,和满爷说好了,满爷说叫谁锻磨不都得给粮食,行,以后垛儿村的活计包给蔡师傅了。

满爷把蔡师傅领进惜月家吃饭,派饭是从村子里的头户人家开始的,惜月家住中间,满爷存心是拿惜月娘开刀。惜月娘知道满爷故意找茬,单门独户的人家在村子里处处遭气,一顿饭也吃不了啥,惜月娘心想。蔡师傅在惜月家反倒是受到了惜月娘的礼遇,惜月娘把好饭好菜都端上桌子,蔡师傅很感动。一顿饭吃过留下了好印象。

晚上,惜月娘知道了蔡师傅被安排到大队部住,本想说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大队部一直都是传说有鬼的,晚上谁都不敢去,满爷心可真狠,把一个不知底的外乡人给安排进去看门,心咋就这么黑呢?

老赵歪着脖子和蔡师傅说话,说垛儿村的破烂事,说垛儿村的高老坟埋了个神仙,说只要垛儿河的水一涨,那个高老坟就顺着水的高度上涨,说得神乎其神的,惜月娘嫁到垛儿村很多年了,一次也没见过高老坟长大长高。蔡师傅笑着听,惜月娘说,惜月他爹,那坟我可没见过长高呢?老赵就哼了一下,捏着嗓子说,女人家的你别插话,你们女人哪能见到呢,阴气重,只有男人才能看见的。惜月娘“呸”了一口说,瞎胡说吧,糊弄人家蔡师傅呢?蔡师傅说,叫他说哩,挺好听的故事嘛,俺爱听,老赵讲故事可生动了。蔡师傅埋着头,斜着身子听着老赵说故事,那劲头很知足。

惜月娘也就由着老赵给蔡师傅扯故事,自个儿拿起针线做活计了,惜月跑来跑去的,蔡师傅很喜欢地看着。

等到天黑,蔡师傅去大队部,惜月娘送到门口把一盏马灯给蔡师傅递过去,说晚上天黑,这灯你拿着。蔡师傅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去,说了声,这灯亮,就朝大队部去了。惜月娘搀着惜月目送了一阵子,惜月细声细气地喊娘回家,惜月娘才回到屋里。一晚上,惜月娘心里都疙疙瘩瘩的,老觉得夜晚很漫长,惜月娘只盼着天早点儿亮,天一亮,啥事都看得见,夜晚太黑了。

第二天,蔡师傅早早起来,提着马灯朝惜月家走来,惜月娘正站在门口张望呢?蔡师傅说大队部真安静,就是蚊子多。惜月娘说没啥事吧?蔡师傅说,能有啥事。惜月娘说没啥事就好,赶紧吃早饭吧。蔡师傅答应着进院里在水井边上用手抄起一把水洗脸,惜月娘看见了赶紧把毛巾递过去,说中午还在这儿吃饭吧?蔡师傅说满爷咋安排还没说呢,等到中午再说。蔡师傅还真巴不得在惜月家多吃几顿,蔡师傅不晓得心里是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女的。

吃完早饭,蔡师傅要去磨坊锻磨,惜月娘去上工干活。满爷坐在村口的大石碾上,满爷抽着纸烟,烟雾把满爷的脸遮挡了一半,蔡师傅说大队长我去磨坊锻磨还得两个帮手,你看叫谁个去合适?满爷抽动着鼻子,望着站在场地上的社员。派饭的事,先从老赵家开始,一家三天,老赵家的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以往都是三顿,这次呢是三天,每家都一样,按天算,没意见吧?满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眼睛斜着惜月娘。惜月娘说,行,就按大队长的话派饭,今儿个明儿个蔡师傅都在我家吃,后天在谁家,大队长定吧。满爷说,后天就从你家隔壁枣花家开始,接下来是李大头家、二癫子家、三拐子家……满爷掰着指头算了一通,大伙二各自记下了派饭的时日,就扛起锄头上工了。

蔡师傅带了队里的两个劳动力走了,满爷说上工吧,日头就快出来了,今天要把北边大田的芋头栽上,还有稻田要整好,要是下雨就可以插早秧了。大伙儿蔫巴着脑袋听完了就纷纷上工干活。

后来,蔡师傅每年都来垛儿村锻磨,也每次都住在大队部里。在惜月家吃饭的次数多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满爷派饭了,村里的土地承包到户了,满爷虽然还管着垛儿村的老少爷们儿,但毕竟不是在一块儿吃大锅饭了,村民们相对有了自由。惜月娘承包了三个人的田地,再也不用在满爷那双贼眼下干活了,老赵身体还是没有好起来,眼见得垮的比以前更厉害,走路也直不起腰来,村里人都说老赵这病十年八年好不了,惜月娘心里苦得很,蔡师傅就在来垛儿村的时候帮惜月娘干活。

把麦子拉回家的时候,亮子要回大队部,惜月说就在俺们家吃饭吧。这时候,惜月娘也出来了,惜月娘招呼着蔡师傅进屋,说来了也不先到我们家来,还见外了?蔡师傅呵呵笑着说,这次带亮子出来了,多了口人。惜月娘说,还怕吃不上饭哪,俺们家也好几亩地呢。老赵说,来了就不要见外,到屋里暖和一下,说着叫惜花把火盆搬到蔡师傅面前,蔡师傅把身上的背包放到地上,笼着手向火盆烤火。亮子脸红红的,站在一边,惜月娘说,你儿子跟个闺女似的。老赵说这孩子真俊,不如就在咱这村给寻个媳妇。蔡师傅说,那感情好,当上门女婿也行。亮子越发不好意思了,蔡师傅说亮子,喊叔、婶子。亮子脸更红了,别别扭扭的喊了婶子,叔,惜月在厨房门后捂着嘴偷笑。

惜月觉得亮子比乡上那个书记的儿子好看多了,梅婶已经来了三次,说只要惜月答应这门婚事,惜月就有可能转成非农业户口,那个书记的儿子腿脚不好,走路一跛一跛的,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梅婶说那个书记家有钱,还说全乡上的女孩都没看中,就看中了惜月。惜月说,我还没看中他呢,那个跛子,我怎么跟他过日子,非农业我还不稀罕呢,有啥了不起的。

惜月娘没说话,老赵说,腿脚不好,有啥,总比农业户口好啊,吃粮票多好,你以后不用在农村种地了,以后就是公家人了,找个工作,吃国家饭,多惹眼。老赵叫梅婶去回书记家,说答应了,但要选个日子定亲,扯几尺布,抬几斤肉来。梅婶说,这个少不了,只要惜月答应,酒肉都不能少,你想想,人家吃公家饭的,还能少这几个钱。惜月说,我不答应。

老赵就说,你敢,这个家谁说了算?

惜月娘看着惜月,叹了口气,说,女孩子家菜子儿命。寻个婆家就是以后能过个好日子,你年纪轻不晓得过日子的难处。

老赵对着惜月娘吼了句,都你惯的,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梅婶说,莫急,好好说说惜月,这婚事划得来。

惜月一边做饭一边偷偷地想着心事,亮子的脸蛋在心里翻腾得厉害,惜月觉得梅婶要是来提亮子这门亲,她会一口应承下来的。

吃晚饭的时候,惜月拿眼斜了亮子一眼,亮子低著头吃饭,蔡师傅和爹娘说以前队里的事,惜月夹了菜放到亮子的饭碗里,说亮子哥,你吃菜啊。亮子抬起头说,吃了。惜月看着他害羞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说,你看你以后怎么跟你爹干活,饭都不敢吃。亮子说,哪有,我一直在吃。惜月就又夹了一筷子菜给他,老赵说,惜月,你明天问问三丫头的亲定了没有?我看三丫头挺适合亮子的,三丫头家五个女孩,家里没有男的,招上门女婿三丫头爹妈肯定愿意。

惜月娘说,三丫头脾气大,亮子怕不合适。

亮子脾气好,在三丫头家肯定招她爸妈喜欢。

惜月说,三丫头不识字。

蔡师傅说,农村识字不识字都一样,也不要写啥,就是围着锅台转,惜月,三丫头比亮子小吧?惜月说,三丫头和我一般大。

惜月转头问亮子,亮子说,还小,说啥亲呢?

惜月说,那明天我问问三丫头吧。看看人家可答应。惜月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去,其实,惜月知道,不用问,三丫头都愿意,亮子长得好看,别说三丫头,就是堂嫂都喜欢。惜月才不想三丫和亮子定亲呢?她的心事堂嫂最明白。

惜月在屋后菜园里拔菜,堂嫂也拎了篮子过来。堂嫂说,惜月,乡上的婚事定下了没有?惜月叹了口气说,爹想答应,我娘随便我。堂嫂说,家庭是不错,就是人孬了点儿,可惜了,但话反过来说,人家不是跛子也不见得要你,你是农村户口。惜月说,吃公家饭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想哩。

堂嫂朝四下看看无人,就凑近惜月的耳朵说,惜月,亮子挺不错的,要不我给你们撮合一下?惜月腾的脸红了,说,堂嫂,你……

其实,惜月巴不得堂嫂去跟娘说。

堂嫂看着惜月说,你真愿意?惜月没说话,拿起地上的菜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堂嫂说,我还看不出来你那心思。说着也提起篮子跟着惜月回了家。

惜月娘在吃午饭的时候告诉惜月说,三丫头娘和爹都愿意这门婚事,三丫头估计也没意见吧?惜月低着头,说没和三丫头说呢,老赵就说,吃完中饭,你就去问问三丫头,看她咋个说。

惜月说,急啥,亮子又不是马上走。

老赵说,要办就办好,趁天气晴好。你的事也要定了,明儿个,你梅婶还要过来一趟,定个日子去扯布做衣服,过个定亲礼,这门婚事就定下了。

惜月听了就没有了食欲,惜月娘说,丫头大了就得定亲,你爹是为你好,我寻思着,刘书记家日子宽裕,比在农村强,跛子就跛子也不是大毛病,反正不要他干活出力,到月就领公家的钱,碍不了啥事,定吧。

惜月知道再也没有退路了,心里难过起来。饭吃得跟药一般,娘看着惜月,叹口气说,认了吧,女孩子家,还想咋样呢?就图个日子能过得好,有吃的有穿的就行了。

娘和爹都同意了,自个儿还能咋着?惜月把不高兴摆在脸上也没用,女孩子家,就这个命,惜月洗完碗准备去找三丫。

三丫一听惜月说,就心里乐滋滋的,村里人都夸亮子长得好,三丫胖乎乎的一傻样能和亮子定亲当然喜欢了。三丫掩饰着心底的喜悦对惜月说,俺妈说怕亮子家里不富裕,有点儿嫌远了。

“人家会手艺不说还是知识分子呢,还能饿着你。”

“阜阳在什么地方,听说坐车要一天呢?”

“我也没去过,是远了点儿,那你不答应?”

“我……惜月,咱俩可好着呢,你给我说说,亮子咋样?”

惜月说,那还用说,不摆在哪儿呢,你眼睛又不瞎。惜月心里有点儿生气,惜月生气是因为三丫明明心里喜欢亮子还故意这样问她,村里人只要不是瞎了眼的都知道亮子配三丫亏了。所以,惜月话说得硬邦邦的有些恨意在里面。但过后一想自个儿也不对,三丫又没招惹自个儿,凭什么对人家那样呢?于是,惜月就扯着三丫的胖手坐在床上。亮子可是识字的,读了初中呢,要不是家里困难,人家要你,你自个儿想想看,亮子多俊的一个人。三丫就不好意思起来,说,反正,亮子是倒插门在我们家,他家再穷也没事,在俺们村里有饭吃。

三丫叫惜月回去回话就说愿意这门亲事了。听三丫这么说惜月心里“咔嚓咔嚓”的难过,又不能说什么。女孩子家就是个命,婆家要媒人提亲,自己相中的只能在心里埋着,发了芽也得掐断,农村人不兴自由恋爱。

冬月里没事,农村都是订婚办喜事的,惜月的婚事终于落地了,惜月娘叫梅婶回话打算腊月二十定亲。

梅婶心里高兴,这个媒人当得满意,乡上书记家少不得给了梅婶重礼,跛子在心里想惜月可是有些时日了,惜月只要答应,要什么他们家都给。媒人回这话给惜月爹的时候,惜月爹就说,肯定得下大礼,四件衣服,四副礼品,外加酒肉。梅婶说,成,人家说了还外加一块手表。

惜月娘说,也不在乎东西多少,只要对我们惜月好就行了。

惜月一声不吭,说你们看着办吧。梅婶说,你看惜月多懂事,难怪书记会看上,这丫头就是懂事。梅婶和惜月娘唠着磕,惜月乘机溜到三丫家。

惜月钻进三丫家对三丫说,我们去大队部找亮子玩儿去。三丫慌忙嘘着嘴,说,小声点儿,等我妈走了再去。这大晚上的,大队部是不是有点儿阴?惜月说怕什么,人家亮子和蔡师傅不住在那儿吗?也没见少个耳朵,村里人就是胆子小,见不得风吹草动的,一个夜猫叫春村里也能传说是狐狸精迷糊人了,没有文化就瞎猜疑,其实啥也没有,自己心里有鬼才怕。

三丫被惜月说得有些气短,三丫说,谁害怕了,不就是天黑吗?惜月指着月亮说你看有天灯呢?

惜月和三丫去大队部的时候,月亮斜挂在半空,天气晴朗得很,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狗叫。三丫心里很快活,因为三丫确实喜欢亮子,三丫出来的时候特地把炒得香喷喷的黄豆装满了衣兜。惜月酸酸地说,还没正式定亲呢,你就心疼他了?三丫很不好意思,说晚上没事,香香嘴巴。惜月说我到你家你也没说给我吃呢?三丫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黄豆递给惜月,惜月故意说,才不稀罕呢,拿去给别人吃吧。三丫硬塞了一把给惜月,惜月嘿嘿笑着说,给你小男人吃吧,待會儿吃完了,他可就没有了。三丫说够他吃的,你有正经样不,还好姐妹呢,这点儿沙子都揉不进去。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就到了大队部,正准备进去的时候,亮子和蔡师傅提着马灯往外走,蔡师傅说正准备去惜月家呢,说是找惜月娘说事。惜月心想怕是说三丫和亮子的事,这事也是迟早要抬到桌面上的,三丫家同意了,就看亮子家怎么给彩礼了,彩礼怎么置办,这么远的路,三丫在村子里是第一个嫁这么大老远的。

亮子站在门口拿不定是走还是不走。蔡师傅说,亮子你把她们领到屋里去玩儿,我一个人去村里找你婶子说事。蔡师傅说着就走了。亮子别别扭扭的举着马灯往回走,三丫就捂着嘴在后面笑。惜月说,你笑啥?三丫说,你看亮子紧张得好像见到我就害怕。去你的,你懂什么,人家那叫害羞。害怕,怕你吃人啊?惜月一顿数落,三丫这才不说话了,惜月说,都像你一样没羞。三丫说,这有什么好羞的,不就是处对象吗?你看我多大方,见谁都不害怕。

亮子进了大队部,三丫把口袋里的炒黄豆掏出来,香喷喷的。哎,亮子,尝尝吧。说着就把炒黄豆放到桌子上。

亮子别别扭扭地说,你们坐床上吧。说着就把床上的被子往里掀,又把被单拉平。惜月说,别忙乎了,你也坐吧。

亮子说,条件不好,住这里只能将就着,不能和家里比。家里总归什么东西都齐全,在外面谋生过一天算一天的,也不知道明天去哪儿。

惜月说,现在可以定了,以后啊,就住三丫家里,三丫你说话啊,瞧你个小气吧啦的样子,你家三间房子敞亮得很,以后啊……

三丫说,死惜月,说什么呢,黄豆也堵不了你的嘴巴子。说着把几粒黄豆塞到惜月嘴里去,惜月“哧哧”笑着,才住了嘴。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一直等蔡师傅回来,惜月和三丫才在蔡师傅的护送下回了家。

十一

整个冬月里惜月都病恹恹的,自打定了婚事,惜月就少了在村子里走动,跛子在过年之前到惜月家送年礼,中午在惜月家喝了很多酒。惜月爹说,好男人就得会喝酒,不会喝酒的男人那不叫男人。跛子乐颠颠的应和着说是,说着就又喝了一杯。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太阳都歪西了,冬天天黑的早,看着醉得脸红脖子粗的跛子,惜月不知怎么就很讨厌。爹说,天不早了,就留下來吧,明儿回,也不耽误过年。跛子巴不得留下来,就乘着酒兴偷偷拉了一下惜月的手。惜月走在跛子的后边,跛子突然的动作把惜月吓了一跳,惜月倒希望跟在后面的是亮子。

跛子见惜月急忙把手抽了回去,就说,明儿和我一起去我家过年吧。

惜月说,不。

跛子说,为什么?

惜月说,还没结婚,我去你家过年,别人会怎么想?

跛子说,反正你是我的媳妇了,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娘和你爹都答应了。

惜月说,我还没答应呢?

跛子嘻嘻笑着说,娘答应就可以了。

惜月说,是我的娘,不是你的娘,你省略字也没用。

那晚上,娘仿佛故意躲在屋里似的,跛子得了空,见没人就拉住惜月的手,惜月有些恼火,但又不便发作,定了婚就是跛子的人了,可是,惜月总是不舒服跛子的一举一动,不舒服又不能说,只能把不舒服埋在心底。

正在惜月不高兴的时候,三丫来了,三丫说,亮子还没来送礼,上次回阜阳还没回来,问惜月亮子啥时候回来。

惜月说,你个少心没肺的,亮子啥时候回来你还来问我呢。三丫说自己忘了问。惜月说,冬月里亮子也忙,估计在锻磨哩,多整几个钱,过两年好娶你。三丫不好意思地说,娶什么娶,不还是在我家吗?

惜月说,你倒好,白白把人家一个男孩子给骗到自个儿家里了。三丫说,我妈挺喜欢亮子的,蔡师傅说结婚时一切按照我们村里的规矩,该多少礼、钱,一样不少。我爹说亮子都在咱家了,我们不要彩礼了。蔡师傅说,那不成,还是要按照风俗办事。

三丫和惜月说着说着就感觉很得意,惜月说亮子一定会对女人好的,亮子心细像个女人样,哪像你粗枝大叶的一个男人婆。三丫说这就是互补嘛,我要是有文化,像个女人样兴许亮子就不稀罕我了。惜月心想,亮子稀罕你,怎么会呢?亮子本来就不稀罕你,可是这话惜月只能在心里说,男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感觉堵在惜月的心口,一想起来就像连阴雨的天气时犯关节炎的腿疼一样。

三丫和惜月说着亮子的好处,跛子歪躺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三丫说,你看你以后就是公家人了,吃粮票了,不用干活了,多好。

惜月说,你看你,又说哪儿去了,吃粮票也不见得就好,你瞧见了,他腿。

三丫说,那也不碍事,再说要不是腿跛也不会找农村媳妇,你说是吧。

惜月说,俺们农村女孩子也不见得不好啊,就那么一张户口本本把我们分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命里的事情。俩人说着,不觉到了一大晚上,跛子睡得像个死猪,惜月跟三丫去她家睡觉,床留给了跛子睡。

十二

蔡师傅锻的磨四乡八邻的人都夸好,亮子怎么也学不好蔡师傅的手艺,惜月觉得亮子干这个活真是可惜了,惜月觉得亮子就该好好读书,或者能考上大学,就算不考上大学也不至于找个三丫这样的俗女人作老婆。说三丫俗,倒不如说村子里的女人们俗,农村人几乎都那样,俗不俗,生活就那样,抗拒不了。没几个识字的,像惜月这样识得几个字模样还好的,村里真找不出来第二个。

春天的时候,垛儿村里建小学了,满爷从乡上勉强要来了一个老师,配上村里的退伍军人李叔,算是正儿八经的有了村里的学校。这让村子里热闹了一阵子,学校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地方,村里人不吃不喝也巴望有学校,有学校就表示下一代不会像上一辈人那样作睁眼瞎子,不识字。能有老师愿意来,村里人掏心掏肺的欢迎。可是没教几天,乡里来的老师就嫌垛儿村地方偏僻拍屁股走了。村里缺老师,乡里的老师又不愿意来,村子里需要招聘一个代课老师。惜月就鼓动亮子去考试,亮子说我一个外地人,行吗?惜月说,外地人不也是人吗?村里也没规定外地人不能教书吧。反正你都和三丫定了婚,以后就算村子里的人了。亮子这才去乡里参加了考试。谁知道一考还真考上了,亮子的成绩竟然是全乡第一的好成绩。

亮子成了村里的小学老师,这让三丫很长脸,对亮子格外好了。可是亮子却怎么也不喜欢三丫,三丫不识字是关键原因,还有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竟然没话说。不像惜月和亮子会说很多话,说书上的一些故事。三丫不明白读书的好处,不觉得共同语言的重要性。三个人还是常常一起玩儿,三丫去亮子那里必定带着惜月,惜月去亮子那里玩儿必定是和三丫一块儿。村里人都说他们三个好得像一个人,惜月的婚期定在来年的四月份,惜月娘开始给惜月准备嫁妆了。屋后的泡桐树可以打一个大站柜和梳妆台、一个木桌子、四把椅子。娘都找张木匠看过了,估摸不差多少料,要是不够,娘还准备把院子里的杨柳树砍了再做几件家具。

婆家条件好,娘家也不能太寒酸。惜月娘就怕给自个儿丢脸,怕惜月嫁过去受委屈和冷落,嫁妆丰盛才能显示家中的实力,老赵不管这些事,他说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家产是留给儿子的,丫头是人家人。

惜月说家里穷还是不要做多少嫁妆,反正女孩子有个差不多就行了,弟妹以后用得着。老赵说,我闺女就是懂事,再说人家公家人,端铁饭碗的要啥子没有。惜月娘说,你个铁公鸡,难道女儿在家辛辛苦苦地做了这么多年活就不该陪嫁吗?老赵说,不至于,我只是说说嘛,丫头要就给,我的女儿我也心疼,我是说实在话,人家婆家有钱不需要咱们家这些破东烂西的。

亮子依然住在村里的大队部里,蔡师傅常常出去给周围村子里的人锻磨。父子两个住在大队部里也没觉得有什么鬼啊神的,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把大队部当作什么阴森的地方了,就是在晚上三丫也敢去大队部找亮子玩儿了,惜月说鬼是怕人的,你不怕鬼,鬼就怕你。三丫说听人说得害怕,你说鬼是啥样的?惜月说,你问亮子去。

三丫说,亮子压根儿就不和我说这些事。

“那都和你说啥?”

“去你的,不怀好意你。”

惜月说,我也没问你们谈恋爱的事,你自个儿倒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说着,就到了大队部里。大队部里一片黑暗,亮子好像不在。三丫嘀咕着说,惜月就喊了一嗓子,说亮子在不?

没人应。

“亮子,亮子。”三丫扯着嗓门喊。

这时候,突然从屋内飘出了一团白色的影子,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出现在面前,惜月和三丫当即就昏了过去。

等三丫和惜月醒来的时候,亮子和蔡师傅都在旁边坐着。惜月紧张地看着他们,三丫臉埋在被窝里。

“你们看见了啥?”蔡师傅问。

惜月惊魂未定,说,鬼,白色的鬼。

三丫说,就是从大队部出来的。

亮子说,你瞎说吧,我和大都住了这么久也没见过什么鬼,再说了,这世上就没有鬼,自己吓自己吧?

三丫说,确实是鬼,不信你问惜月。

惜月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蔡师傅就说,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亮子说,一只猫也能弄个鬼出来,你们自己吓自己吧,两个大活人被吓成这样,我和爹成天住这里啥也没见过,要是有鬼我们爷儿俩早被鬼啃得骨头都没有了,迷信个啥,世上哪有鬼?

三丫哭丧着脸,因为惊吓过度,神情显得有些呆痴。惜月毕竟有些文化,对于鬼神当然不怎么信,突然出现的事,让她来不及思考,说是鬼,肯定不是,但其中的原因她也解释不清。

十三

三丫和惜月怎么也不知道那晚出现的鬼是怎么回事。

三丫相信是鬼,惜月可不相信鬼,即使是亲眼看到了,但惜月明白,绝对不是鬼,如果是鬼的话,亮子和蔡师傅早就被鬼吃了,还能活到现在?到底是什么,惜月也不好说,但可以肯定是人,因为只有人才想办法吓人。

娘没问惜月那晚去哪儿了,好像对于鬼这件事一无所知,直到快嘴的三丫给惜月娘形容鬼的样子时,惜月娘脸色才开始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娘说以后少去那儿玩,说幸亏是两个人,一个人的话,说不准就被鬼给吓死了。

三丫说,亮子和蔡师傅打算搬出来了。

惜月说,你还真信鬼了?

娘说,都传了好多年了,高老头看到过,满爷看到过,还能假?

打死也不去了。三丫惊魂未定地说。

惜月没言语,进屋里叠衣服去了,三丫自个儿回家了。娘不知啥时候进了里屋,惜月弯着腰,背对着娘。

“亮子和三丫订婚了,你可记好了。”

“我知道。”

“别老去找亮子玩,你可是有婆家的人了。”

“我和三丫一块儿去的,怕啥?”

“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还不能说话了?”

“最好少去。”娘说着就到了门口,回过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惜月不作声,仍旧叠衣服,衣服被惜月用手指抹得平平整整的,惜月做什么事和她人一样,受看。

琢磨着娘的话,惜月心里很不是滋味,娘不是不明白,亮子和三丫是不合适的,惜月和跛子也不合适。可是,合不合适只有自己清楚,惜月不能反抗,农村的女孩子对命运只能低头。惜月叹了口气,叹口气好像舒服点儿,其实,舒服过后是更多的不舒服,短暂的叹气只能把不愉快吐出来,一会儿更多的不愉快还得带回去,咽到肚子里。娘最后说,你明年就去婆家了,要记得和亮子少来往,女孩子家背后不能叫人说闲话。

娘说过就脚步“咚咚”的出屋了。

老赵在屋里骂了句脏话,惜月知道爹是骂娘的,爹和娘仿佛过得不顺畅,就像爹的身子,软塌塌的,娘的心气高着呢?爹不敢在娘的面前骂,每次都是在娘走远了,才嘀嘀咕咕的骂几句解气。

十四

惜月是过完新年才去的跛子家。正月初四那天,惜月在屋里帮娘绣鞋垫,三丫急火火的跑来,说,惜月,看谁来了?惜月头也没抬,说跛子来了。三丫说,你咋这样喊他,是你男人呢?惜月说滚一边儿去,你嘴里咋就吐不出象牙呢。三丫嘿嘿笑着说,不好意思了呢,你看,到门口了,惜花快去接你姐夫。老赵颠颠的出了屋子,把跛子带的一大篮礼物拎下自行车,跛子摘下围巾,露出冻得红红的脸盘。老赵喊着惜月,说也不知道迎客人,懒在屋里。老赵一边喊一边把东西提在手里,惜花费力的接过篮子,老赵说叫你姐提,这东西沉。

惜月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出了大门。跛子一颠一颠走路的样子,让惜月心里很不痛快,跛子对迎出大门的惜月说,我妈叫我来接你去过初五。

娘说去吧,人家都来接你了,再说还有三个月你就成人家人了,不还得去。三丫说,那是,一定要去,人家都来接你了。不去也不合适,惜月只好收拾了一下跟着跛子的自行车去了乡上。

一路上,跛子给惜月说笑话,有些黄,惜月不笑,跛子自个儿乐颠颠的,惜月觉得不可笑的笑话被跛子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弄得酸溜溜的。跛子说,惜月我是配不上你,可是,我会对你好的。我这残疾还能娶到你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我知足了。

惜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跛子有些惊慌,结结巴巴的对惜月说,我说错什么了?惜月说,没有,风吹的,眯眼了。

好长时间的沉默,跛子不敢说话了。直到到了跛子家里,惜月露出笑脸跛子才敢说话,其实惜月是被跛子的话感动的,惜月觉得跛子是真心对自己好。可是,惜月还是提不起精神来,惜月巴巴地喜欢亮子,堂嫂早就对惜月说了,好像只有堂嫂知道吧。自己闺女自己生,惜月娘比堂嫂更知道这回事,可是,惜月娘不巴望亮子和惜月好,蔡师傅偏偏把亮子和三丫定了亲。嫁个吃粮票的男人,娘还是满意的,娘的理论和村子里的人观念基本是一样的,吃粮票的公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对于惜月的到来,跛子全家都满意开心,跛子妈喜得眉开眼笑的,不让惜月插手干任何事,惜月反倒不习惯了,杵在屋里像多余的,跛子就喊惜月去屋里玩儿,他妈也一个劲儿的客气着,惜月只好去屋里。

在屋里,跛子拉了惜月的手,叫惜月坐到床上去暖脚,惜月僵持着,跛子说,你难道怕我不成,要这样我出去,你一个人在屋里,成吧。惜月忙说不是那个意思,跛子说是哪个意思呢?真不好说,惜月找不到合适的话了,就把鞋子脱了,跛子有些得意,说上被窝里暖和,你看你的脚冻得像个冰疙瘩。跛子摸了惜月的脚,连忙又说去灌热水袋给惜月暖脚,惜月拦也拦不住只好由他去了。跛子颠颠的走了,惜月坐床上抱着手,觉得很无聊,不由得想起了亮子。放寒假了,亮子回老家阜阳去了,惜月还真想亮子了呢。

等到跛子妈喊吃饭的时候,惜月的脚被跛子用水袋焐得暖乎乎的,惜月的心里一阵温暖。

“强子,叫惜月丫头出来吃饭了。”跛子妈说。

惜月应着说婶,来了。

跛子说,要喊娘的,婶可是后妈的意思。

“哪有?你妈没我妈大,喊婶对嘛!”

“娘,反正要喊娘的。”

惜月红着脸,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跛子拧了一下惜月的脸,说,逗你玩呢,愿咋喊咋喊。

惜月推了他的手,脸色有些难看,说,你老实点儿,叫人看见多不好。

“我媳妇,谁看见,看见也没啥。”跛子继续嘻嘻笑着。

惜月觉得,得赶紧回家,过完初五就走,但这个晚上看样子够难过的,大白天跛子的手脚就不老实,到了晚上,睡觉可怎么办?

吃完饭,大家都各有打算的都走了,屋里只有惜月和跛子在灯下互相看着,惜月坚决不脱衣服睡觉。跛子说,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这样提防我干嘛?惜月说,不是还没成亲吗?跛子说那你就不喜欢我。气氛忽然就冷了,惜月忽闪着大眼睛不再说话。

你说呀?喜欢我吗?跛子歪着头一个劲地追问。

惜月说不说,跛子就趁势把惜月搂住。

那晚,惜月被跛子紧紧地压在了下面。任凭惜月怎么打骂都没用,跛子疯狂得很,跛子说你是我的女人,今晚一定要了你。反正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你又何必呢?跛子把惜月身上的衣服都扯烂了,惜月洁白的胴体在跛子眼前暴露时,跛子早已不能自已,像一头牛,不顾一切地把惜月压倒在床上。

十五

亮子和三丫闹到要分手的地步时,惜月才知道。那天,三丫哭着来找惜月,说亮子有外心了,不喜欢她了。惜月被三丫哭得莫名其妙的,三丫一边哭一边给惜月说亮子和她的事情。惜月总算听明白了,亮子决定回老家了,代课老师也不干了。

这事让惜月也很吃惊,亮子突然要回老家是什么意思,这节骨眼了,他走了,三丫这婚事肯定吹了,三丫家就是为了找个上门女婿的,亮子回阜阳那就等于说不愿意了这门婚事。

“你爹妈怎么说?”惜月问三丫。

三丫说我爹妈都不知道呢,亮子和我说的,说他要回阜阳了,在这边安家,他一百个不乐意,现在他爹也很少来我们这边干活了,关键是凿磨的生意越来越少了,往后也不是一条活路了。亮子说还不如回老家種地,不种地也可以干别的事,如果三丫愿意跟过去也好,不愿意也不勉强。

三丫说你说咋办?

惜月觉得这事还得找亮子谈谈,亮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惜月也不知道,假如亮子真不愿意和三丫继续好下去那也就由他去了,婚姻自由,强扭的瓜也不甜,惜月安慰了三丫几句,说,晚上我去找亮子,你别难过了,就算不愿意了你一个大闺女还怕嫁不了人。三丫抽噎起来说,你不知道我是真喜欢亮子的。惜月心想喜欢是两个人的事,你喜欢顶屁用。可嘴上又不能说出来,还得出面撮合。

晚上,惜月吃罢饭就直接去了大队部找亮子,一路上惜月琢磨着怎么和亮子说,一边想一边走很快就到了大队部院子,里面灯亮着,惜月就喊了声“亮子哥,亮子哥。”

亮子在屋里应着出来,惜月说咱们去屋里聊聊三丫和你的事。亮子没吱声低着头进屋。

“蔡叔还没回来?”

“嗯,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了,现在凿磨的越来越少了。”

惜月说,三丫都和我说了,你咋想的?

亮子叹口气。

惜月说你叹气干嘛,年纪轻轻的好像活的不耐烦一样。

亮子说,叹口气舒服点儿,我不想当代课老师了。

惜月说好不容易考上的,咋又不想当了呢?

亮子说满爷的小儿子蛮横不讲理,刚到学校就把他支使得像个陀螺,还说他是外地人,不该占着村里老师的位置。我还不如早走,被他撵走很难看。

惜月这才想起满爷的儿子刚回村里,满爷就给安排到学校当老师去了。这个二意不学无术,小学毕业当了几年兵回来能教书?

“人家爹是大队长,文化是扯淡的事。我毕竟是外地人,早晚离开这地方,你们一家对我是有恩的,可是一个男人总归要回家的,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三丫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当了她家的女婿就更不能回家了。”

惜月说三丫对你是真心的。

亮子说,我对你才是真心的呢,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惜月心里“咯噔”一下。亮子掩上门,把惜月从凳子上抱起来,亮子说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知道不?亮子急促地喘着气,把嘴巴搁在了惜月的脸上。

“你,亮子哥,我,我们不行,我有对象了,你也有对象了。惜月哭了起来。她拍打着亮子的胳膊,放下我,亮子哥。”

“你也喜欢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们走吧,一起私奔到外地去,管他什么村里人呢,对象是被人强迫愿意的,惜月你不是吗?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你爹就怕我们好上,你知道为啥?那晚上你和三丫来大队部看到的女鬼其实就是你娘。她和我爹都好了很多年了,要不是因为你娘,我爹是不会来垛儿村的。你弟弟其实也是我弟弟,你可能不知道,你娘和我爹生下了你弟弟,你爹身子没用了,生不了娃。你爹看好了我爹身体好,又是外地人不会留下把柄给村里人看笑话,就导演了你娘和我爹在一起,有了儿子你爹才能在村里抬起头来,男人就这样,甭管是不是自己的种,没有男娃就是不能和老祖宗交代,你爹睁一眼闭一眼的,他就图有个带把儿的,我爹下不了决心和你娘断根,就一直这样拖着。你娘其实希望我们成亲,这样可以照顾弟弟。你爹想让你嫁给跛子,他怕我爹取代他的位置。”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惜月,是真的,要不是考虑弟弟我早就托堂嫂提亲了,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惜月,我喜欢你啊,是打心里喜欢的。”亮子不停地吻着惜月的嘴巴和脸,惜月一时惊异得回不过神来,回想蔡叔和娘的一举一动,惜月也觉得对的上亮子的话来。

“亮子,亮子,你听我说,我……”惜月扯着亮子的手,你不能这样。忽然一滴泪珠滴落下来,亮子看着惜月的眼睛停住了撕扯惜月衣服的手。

“惜月,我太喜欢你了。”亮子松开了惜月,转过身“呜呜”地哭了起来。惜月整理一下衣服说亮子哥,我不怪你,说着抱着亮子的肩膀。

两个人终于平静下来,惜月掏出手绢给亮子擦拭眼睛,惜月说你看这花手绢还是你送我的呢,我一直带着,这花我最喜欢了。亮子闻了闻说有你的味道,香。

惜月说,今天的事我们不说了,我娘和你爹的事也不说了,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三丫和你都定亲了,如果再反悔三丫怎么活?她把你当成命。还有就是……我已经是跛子的女人了,这就是命。

我们只能这样,喜欢在心里吧,做一辈子知心朋友。

我走了,你给三丫回个话?三丫可在家眼巴巴的等着呢?惜月平静地说着,但又极力压抑着情感。

亮子说,你走吧,惜月,我永远都喜欢你,即使我和三丫成婚我的心里还是喜欢你的。惜月走回来又抱着亮子大哭起来。

十六

来年的正月初六,是三丫和亮子成婚的日子。三丫说惜月你就作我的伴娘吧,本来以为是你先结婚的,可是亮子家非急着要在正月,说算来算去只有正月是好日子,他家请了八卦先生和我和了卦,生辰八字都好,算命先生说我们两个一辈子和和美美,没有大的磕磕绊绊的。三丫还拿出刚做好的大红袄穿给惜月看。

惜月表面上很开心地说,你看,傻人就是有傻福,咱村就数你对象俊。三丫说你直接说我丑呢?惜月说傻吧,丑也有人喜欢哪。还别说这大红袄穿上真漂亮,我怎么看怎么好看,咱村数你漂亮。

三丫美滋滋的,拿镜子左照右照的,娘走来走去的忙活着。正月里天气依然寒冷,太阳出来时,未融化的雪滴滴答答的顺着屋檐往下滴,屋顶冒着热气,这是个大好的晴天,尽管田野里积雪还很深,可是春天毕竟来了。

招亲在垛儿村并不多见,垛儿村在当地算是殷实富裕的村子,很少有人家舍得把儿子入赘到女方家的,一是让人家看不起,因为只有娶不起媳妇的穷人家才会这样做。蔡师傅按理说家庭条件也不是太差,把一个漂亮的儿子给了三丫家多少让垛儿村的人觉得不理解。很多人也都认为三丫家捡了个便宜,凭空多了个男人干活,这男人模样好还识字。

招亲是倒过来把男人抬到女人家去,亮子要在这一天和新娘子一样打扮一新被家里人送到三丫家,礼数是不能少了的,该肉该酒的都得抬到女方家。蔡师傅早就备好了这些东西,额外还多给了一坛酒,以示对女方家的重视。三丫娘说酒还是还回去一坛,留着给蔡师傅喝。蔡师傅说家里酒多着呢,都带来了不能再拿回去,三丫娘推让了一会儿也就收下了。

三丫打扮好之后被送到大队部,然后又从大队部和亮子一块儿走了回来,算是接回了新郎。婚礼办得很排场,三丫爹说咱家一会儿就有了儿子,亮子以后就是我家儿子了,学校的老师一定要当的,谁再敢说亮子不是垛儿村的人,我就割了他的贱舌头。大伙儿都齐声说,招来的女婿也是个嘛?咱村娃都认蔡老师,都说蔡老师教书认真,我带个头表态,亮子继续当村里的老师,大伙儿没意见吧?满爷哈巴著烟袋在人群里举起粗糙的手。满爷举手大家也都举手表态说亮子好。三丫爹说,亮子你看到了吧,垛儿村的人就认你嘞。满爷说学校三个老师也不多,这个事我给乡上汇报一下,小事,以后都一个村的人了,是不,老蔡?蔡师傅赶紧弯着给满爷鞠了一躬,谢谢满爷照顾了。不管代课老师工资多少,名声还是很重要的。三丫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虽说一辈子因为没有生儿子在垛儿村有些恓惶,可现在看着眉眼俊俏的亮子心里巴巴的欢喜。三丫娘也一样,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喜欢是疼到骨头了。

婚礼办了三天,村里人吃了三天,惜月看着三丫和亮子喝了同心茶,互相扯拽着同心筷,吃寓意天长地久的面条。惜月站在边上,亮子眼睛不自觉的回扫到惜月,惜月逃避着尽量不看亮子,偶尔目光相遇,惜月也都迅速逃开。

十七

首先喊救命的是村里的枣花娘,枣花娘慌慌张张地从磨坊那边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惜月跳河了。”

大冷的天,冰冷的水渠里泛着细小的波纹,岸上一双红色的布鞋整齐的搁在那儿,蔡师傅和亮子同时跳下了水,可惜月已经不行了,嘴唇乌紫,脸色铁青。快,把头朝下控水。蔡师傅吩咐着亮子,有人推来石碾,蔡师傅把惜月的头朝下,水“咕咕”地从惜月的嘴里倒出来,可是惜月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热气。

惜月死了,谁也不知道惜月为什么死,在将要结婚的头一天,大家都觉得奇怪,好好的惜月,嫁了个吃公家饭的男人,多少人都盼望的好事,可是惜月她为什么不珍惜呢?

老赵自打惜月死了以后身体更垮了,长年下不了床,惜月的娘因为惜月的突然自杀也变得神神叨叨的,成天说大队部有鬼,盯着蔡师傅一看就是几十分钟,还常常说,要是真走了,也就走了,拦他们干啥呢?自言自语的说着,然后就哭,跛子自打惜月死了就再也没有来过惜月家,跛子娘叹息说到手的媳妇没有了,真可惜。后来跛子也结婚了,但媳妇一般般,不如惜月好看。跛子常常想起惜月来,觉得惜月的死是和自己有关系的。都怪自己逼着她和自己做那种事,怀了孕,见不得人了,所以就自杀了。可惜了,肚子里的孩子,都长得有模样了。有人说惜月肚里的孩子不知是谁的,只有堂嫂知道,惜月喜欢亮子。

亮子在惜月死了之后的第一百天突然不辞而别,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三丫整天在家哭。娘就劝说,亮子出去挣钱去了,一定会回来的,于是三丫就挺着大肚子天天跑到村口去等。

陈安伟:女,笔名安伟、花田半亩,1975年生。作品发表于《安徽文学》《阳光》《草原》《中国诗歌》《中国文学》《短篇小说》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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