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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遭遇斯芬克斯

2017-03-01李建春

雪莲 2016年24期
关键词:斯芬克斯诗人

李建春

斯芬克斯的问题就是人,我们都知道谜底了。可诗人昆鸟把自己置于去忒拜城的路上,他要再问一次。看来这一次他得同时是斯芬克斯和俄狄甫斯。那么,该怎样重置人的谜面?又该怎样说出这人?或许因为痛苦于“关于人”,斯芬克斯成了妖。或许因为懂得“那不过是人”,俄狄甫斯注定要成为被命运捉弄的英雄,和可怜虫。

一个年轻的诗人,将自己的第一本书命名为《公斯芬克斯,一部诗集》,调侃在前,悲剧在后,担当自在其中。一个周身挂满时间和谜的诗人。关于时代的增语,关于现实的增语,现代性或新与旧的增语,都被他撑破了。书名的灵感来源于这一节诗:

一个女人骑在墙上说:“青春!”

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樟脑丸

“斯芬克斯是母的。”她说

那声音,像一张海沟里捞出的唱片

——《灵魂目录》

“骑在墙上”,善变的,女性的。“樟脑丸”,为青春防蛀的。“海沟里捞出的唱片”,深远、残损的。这就是诗人昆鸟讲寓言和调动意象的天赋,有趣,警醒,残酷。这身份,这情境,一下子到达了。

我试图告诉你我是个畏惧外部世界的人

但对读者来说没一点必要性

我甚至想过变成一个打手

这样也能与人们发生点关系

——《鹿苑及其阐释》

多么要命的自我认知、青春的认知:不惜变成一个打手,以与他人发生点关系。以一种卡夫卡式的内向、脆弱,却在“北京!北京!”的艺术圈中混。在惊人的信息量和变化不定的知识型之间,在无数可能性和看得见的后果中漂泊,随时转换关注的对象,且要迅速地报道,评价。他是时髦的。单从上面几句,就可以窥见诸如自闭症、强迫症、福柯式的虐恋等当下的社会风尚,又有自我分析的口语倾向,再加上一点佛教,就凑成了一幅北京年轻知识阶层的群体肖像:

因为在《鹿苑》中,人是缺乏内容的

所以他们才会没有痛苦

像被辞退的打手,若有所失

——同上

被辞退的打手。连用这种方式互动的愿望也落空了。野鹿苑,佛初次布道之地。人缺乏内容才没有痛苦,是悟得自性空即可入道的通俗说法。但也是俄狄甫斯作为人而犯罪、成功、瞎眼、开天眼的另类解读:因为他太有内容了,不得不悲剧。所谓人,也就是人的关系,这个关系被描述成莽撞的、困难的。这是关于自由的命题。

我得提示昆鸟是一位80后诗人,他有他自己这代人鲜明的自我意识,如果说不算敌意的话:

我们学着说话,学着哭

把前辈的唾沫收集在词典里

练就一口流利的学生腔

在关于“苦难”的座谈会上端茶送水

——《我们》

以后大家可要注意发表意见了。最致命的不屑,可能是从弓着身子向“您”请教,或彬彬有礼地端茶送水的年轻人的鼻孔中“哼”出的!

我们曾是庞大固埃

曾经有古老的痛苦和古老的前程而今我们围着肮脏的火焰

在天空的正下方分食了一只病鹤

——同上

如此举重若轻地,拈出至少两代汉语诗人梦寐以求的所谓现代性的感觉,一针见血地点明现状,在中西异质的典故中穿棱自如(病鹤,来自道教的痛),难道是偶然的猎取?我可以肯定地说,像这样的诗,绝对是活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

世界还用肚子暖着我们

我们在蛋壳里出汗

我们要熟了,再也憋不住了

就这样,蛋壳里布满了尿床后的暖意

——同上

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曾有些武断地认为,真正的创造性来自于肯定,而不是否定的能力。过于流畅的否定,一定是模仿的。但虚无,对一个年轻诗人,除了来自青春的丰盛,还意味着不得不的某种清空(或清场),为了自己的可能性。肯定,如果不是清空之后的自觉,就会成为“正能量”,这有损于自尊。

佛陀之子的血珠砸响一只僧钵

世界便爬过来舔舐里面满满的空无

整个夜晚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谛听之中

浸透了沉甸甸的真理与悲剧之喊

——《佛陀之子》

像这一类关于存在的高级经验,已成了“公共的”,的确不易从此入手达到真正的独特。忽然从拉金晃向里尔克。“血珠、爬、舔舐、悲剧之喊”等直接、形象、近于粗鲁的用词,已可以看出一些个人化的迹象。“他们被这恢弘的寂静震醒”,如此崇高,却缺乏持续、充实的力量。下面再谈一谈他想象力的奇异和语言的视觉化:

我们只好一起看一幅画

因为我们的对视太容易被舞蹈包围

如果我们对视

就会生出死后的感觉

因此我们被远远的孩子看到了

一动不动地并肩站在一幅画前

旷野里竟有那么大的一幅画

画着一场围绕水井忙碌的婚礼

没有新郎和新娘

只有矮亲戚们还坐在条凳上吃糖

——《给女性的诗》

“我们的对视太容易被舞蹈包围”,这个判断太高级了。“对视”,对于一个不惜充当打手以亲近他人的敏感自闭的灵魂来说,该是怎样的生命狂喜!妙就妙在他能够转瞬间将这超越的内在视觉化、动作化。这行诗的意境,让我联想到马蒂斯晚年的名作《舞蹈》和蒙克的《生命之舞》,竟将前者的忘情狂喜和后者的黑暗颤栗,糅在一起了。对视“生出死后的感觉”,完全是蒙克式的。后面的“水井、婚礼、矮亲戚”等形象,似乎来自十六世紀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笔下的农民。在我看来,像这种跨越媒介向大师学习的能力(从艺术、建筑、音乐等),才是真正的天赋,而同属于语言的诗意的影响,反倒可能构成障碍。

总的来说,80后诗人与西方的影响源是太近了。由于现代诗的翻译已相当丰富,(但精品有限,问题也在这里,)交流、发表的渠道早已不是问题,这一代诗人似乎都能够较快地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交流圈子。那么伪风格的可能性也增加了,我们在辨认一个年轻诗人的时候,应该注意这一点。所以我避谈昆鸟的风格,而只是强调他“贴身地”表达的天赋,并点出他已触及到的经验的形而上方面。对于风格化的警觉,文学界的认知还有限。在当代艺术中,风格、形式,是作为一个已被极少主义穷竭的概念,以至于在其后的观念艺术中,已降解到一种临时的设计,一种程序(请参考索尔·里维特)。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全球化下的处境。与西方的影响源太近就是“被全球化”。因此本土化的价值必须强调。李少君提出的“草根写作”,谭克修提出的“地方主义”,均可视为汉语诗人对抗全球化的思路。昆鸟已能够有效地吸纳北京小资的生活景观,并在他自己的圈中拥有同感,这已是一种在地性或本土性。但我更希望他能够深入到这个中国的政治和历史文化中。除了书画鉴赏,昆鸟在他那一代人中还是一位不多见的优秀的习书者,单从书法,也可以找到某种切口。他的诗,有惊人的词汇量(包括来自儒释道的),方法和可能性已潜伏在他的词源中,他犹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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