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末的青春桥段

她有一双水晶般晶莹的眼眸，在泻进窗户的天光草色的映照下，宛如一头柔顺的小鹿。

1

俞玲玲是在小学四年级时进入我的视野的。原因很简单，她的学校被裁撤了，并到了我的学校，她自然就来了。

教室里的人几乎增加了一倍，原本疏疏朗朗的教室变得十分拥挤，课桌挨着课桌，四条走道减成了两条。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郁闷。小孩子的心理嘛，爱热闹。

俞玲玲的座位离我挺远，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她。她身穿挺括的“海员服”，雪白的面料，金闪闪的纽扣。小学生穿这么“有样子”的衣服，那是非常罕见的，正常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因此她刚出现在教室，我就盯上了她。

她个儿偏矮，几乎是所有新同学中最矮的一个，细胳膊细腿，面庞瘦削，总之哪里都比旁人小一号，而且肤色偏暗，嘴唇苍白。这种种特征显示，她像是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毫无疑问，她的性格是文静的。整理完桌椅和书包，她就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如同一棵秧苗被插进了水田，没有风吹过，便一动也不动。跟她静态的举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那双大而亮的眼睛，用不着特意顾盼摇曳，哪怕只是专注地盯着黑板、盯着手里的书，也是波光粼粼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哗哗哗”的水响，响得人心里麻酥酥的。

新学期的第一次班会，班主任史老师先点了名。我抓住这个机会，将俞玲玲的名字跟她的样子对号入座，并用心记牢。

史老师点到俞玲玲的名字时，她站了起来。史老师没有立即示意她坐下，寻思了片刻，问：“你原来是学习委员吧？”

俞玲玲认真地眨了眨眼，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滴溜溜的眼珠，像朝阳下荷叶上滚动的水珠。那晶莹的光碾过我的胸口，我的心不由得跟着一颤，慌忙埋下头来。事后，我对此进行了严谨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不要直视她的眼睛。

史老师对俞玲玲说：“既然这样，那你继续做学习委员吧！”俞玲玲坐下后，史老师喊了杨豆豆的名字。杨豆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早被气成了豆饼色。史老师问杨豆豆：“把学习委员让给俞玲玲做，你没什么意见吧？”杨豆豆气冲冲地回答说没有意见。史老师笑着说：“没有意见就好，你坐下吧！”

杨豆豆坐下时的动作带了很大的情绪，因而她就摔得很重。她迅速从地上站起来，眼泪噙在眼眶里，指着身后的苏末对史老师说：“他把我的凳子勾掉了！”史老师狠狠地剜了苏末一眼——补充说明一下，苏末正是在下。

没人不知道我跟杨豆豆仇深似海——她有过一堂自习课记我八次名字的记录。因为她的小报告，我不知吃了史老师多少块“板儿糖”。她被“撤职”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最快的就是我的心。取代她坐上学习委员宝座的俞玲玲，自然就被我视作同一阵线上的盟友了。

2

按照史老师规定的课堂纪律，自习课上，有什么事，必须向学习委员请示。我想到的唯一合适的借口是解手，于是我就三番五次地向俞玲玲请示上厕所。我请示的时候，带了点恶作剧的心理——女孩嘛，总听男生说上厕所，终究不那么雅观。所以，几次以后，俞玲玲一见我朝她座位走去，脸便刷地红了。她一害羞，就有点迟疑，我便趁机蹲在她座位旁边。她赶紧含混地点点头，表示批准。我便一溜烟跑出去，一会儿工夫，又跑回来，并故意从她座位旁边经过。

两个星期后，史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将俞玲玲的班级情况记录簿推到我面前，努了努下巴，示意我自己翻看。我发现，几乎每一页上都赫然写着我的名字：苏末、苏末、苏末、苏末……我被记名字的频率，不亚于杨豆豆时代。从这本记录簿里我还得知，最多的一次，一节自习课我上了十五趟厕所。俞玲玲补充记载了我每趟上厕所的时间都比较短，并对我所谓上厕所的真实性表示了合理的怀疑。

等我看完记录簿，史老师问我：“你又想搞什么鬼把戏？”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摊平手掌，伸到他面前。听着竹板抽在手心上发出脆亮的声音，我悲哀地想，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3

挨打归挨打，我终是引起俞玲玲的注意了，那本写了无数遍我名字的记录簿就是证据。

俞玲玲对读小学一年级的俞晓近特别好，上学放学经常骑自行车载他来回，还常往他书包里塞许多好吃的。邻居之间相互照应，本是人之常情，我却因此怒火中烧。我决定给予严厉打击。

小贝、维科、庆仁，我的几个铁哥儿们，都知道并拥护我做俞玲玲的朋友，并且热心地帮我广为宣传。他们同意加入到痛打俞晓近一顿的队伍中来。我们的计划制订得很周密：星期二下午3时，俞晓近他们班上体育课。体育课后，俞晓近会走出学校，步行约150米，去小卖部买冷饮解渴。我们正好沿途伏击他。

事情比我们想象的糟糕得多。看来我们事前的考虑还是不够周详。伏击没有出错。他在我们估计的时间段出现在了我们估计的地方。我们也冲上去了，扯住他了。但局面就在这时偏离了我们的计划。

俞晓近看到这么多人围着他，居然哭着乱吐唾沫。我们四人无一幸免，通通“中弹”，只好溜之大吉。

第二天早读课，史老师领着俞玲玲，俞玲玲领着俞晓近，鱼贯而入。教室里知了似的读书声，顿时像被按了停止键。

史老师拖起俞晓近的手，对他说：“昨天是哪个把你围起来，你就走到他座位旁边。”

接下来的事简直有点邪乎。明明是我和小贝他们四个人，俞晓近这小子却昏了头似的，走到老实巴交的史劲松旁边，指着他说，就是这个人。史老师让史劲松到教室前面去。史劲松明显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史劲松，你为什么要吓唬低年级的小朋友？”史老师问。

“我吗？”史劲松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不是我。”

“是你，是的。”俞晓近指着史劲松，笃定地说。

史劲松百口莫辩，蹲下身，恳求地看着俞晓近。

史老师只好告诫史劲松说：“要好好爱护低年级的同学。”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班上流传起了史劲松喜欢俞玲玲的谣言。

4

由于俞晓近这小子的莫名搅局，在整个小学阶段，我和俞玲玲连普通朋友都不是。

进入初中后，我的身体开始发育，喉结渐渐突起，沙哑的公鸭嗓音取代了稚嫩的童音，其他一些器官，及其周边环境，也发生了一些深刻的变化。由于在此之前，我已从相关书籍中了解了足够多的知识，因此这些变化非但没有令我恐慌，反倒令我欢欣鼓舞。

非常幸运的是，俞玲玲和我来到了同一所初中，并且分进了同一个班级。不过，正当我准备把握机会，让俞玲玲改变对我的看法时，我突然发现，同样正在发育中的俞玲玲的身体，出现了一种令我惊诧的现象。我在这一现象面前望而却步了。简单地说，我察觉到俞玲玲嘴唇以上鼻子以下的地带，发生了和我相似的变化，即冒出了一丛黑乎乎的绒毛。我知道我这一丛绒毛，不久将会长成俊俏的胡须。难道俞玲玲也要长出胡须来？我的印象中，没有一个漂亮的女孩会长胡须啊！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的这一趋势，因而痛心疾首地主动放弃了成为她朋友的强烈愿望。

韩鹭遥：经过这次“我是小编辑”活动的洗礼，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写得再好的文章，也可以通过认真修改变得更好。二是当好一名编辑，真心不容易。不过，我还是觉得当一名编辑挺好玩的，我希望以后我能真正实现自己的“编辑梦”。

尽管俞玲玲和我在同一个班，但我忙于和其他女生交流，几乎将她遗忘了。直到初三时，我才和她意外地发生了交集。

中考在即，学校要求我们每天留校上晚自习。由于没有寄宿，为我们的安全考虑，学校要求家长在晚自习后接我们回家。因此，我见到了俞玲玲的爸爸。俞玲玲她爸脸蛋红扑扑的，总像刚喝过酒一样，其实是肤色如此。他红扑扑的脸蛋上总是挂着笑容，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跟我爸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爸总是臭着张脸。当我看到俞玲玲叫着爸爸迎过去，我也有种跟着叫一声的冲动。

俞玲玲她爸总是很早就来接她。晚自习有三节课，往往第二节还没下，他就已经来到了窗外。每次来接女儿时，他总会为她带一袋零食。很明显，这是个体贴入微的父亲。见了几回俞玲玲她爸之后，我常在上课时望着俞玲玲发呆。我总能从她身上看见她爸的身影，有时竟看得泪眼婆娑。那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想和任何一个女生一起玩。

一天晚自习间，我注意到俞玲玲她爸将零食袋放在教室外的窗台上，跟俞玲玲并肩伏在走廊栏杆前认真地交谈着。他俩背对窗台。我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和零食的诱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台边，扒拉开那只零食袋。里面装的是几只自家做的鸡蛋糕，而我并不爱吃蛋糕一类的东西，一看就倒胃口，因此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把手伸进去。

我刚将其中一只鸡蛋糕捏出袋口，俞玲玲便发现了我，并立刻叫了出来：“爸，他偷我们的鸡蛋糕！”

我顿时怔住了，木桩似的钉在原地，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希望他们别去班主任那里告状。没想到俞玲玲她爸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眯眯地走过来，先摸摸我的头，然后取出一个鸡蛋糕，递到我手上，让我吃，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接过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答他的问题。见我很快吃完，他又递给我一个，完全不顾俞玲玲在旁边抗议。我毫不客气地吃完一个又一个，直到吃完最后一个。我头一回发觉，原来软腻腻的鸡蛋糕，竟然那么美味。

5

不久，俞玲玲和我成了好朋友。

有一回，我问俞玲玲，为什么她爸要收我做干儿子。俞玲玲告诉我，她爸原本就很喜欢男孩，因咱们国家此前的计划生育政策，才没再生一个。

“你还记得俞晓近吗？”俞玲玲问我，“就是挨史劲松欺负的那个小家伙。”

我咽了口唾沫，没敢告诉她真相。我还故意努力想了想，说实在记不得了。

“俞晓近是我邻居的孩子，调皮死了，又邋遢得要命，但我爸就是喜欢他，就因为他是个男孩，咱们家缺。我爸不光自己对俞晓近好，还要我凡事照顾着他，烦死我了。不过话说回来，”俞玲玲说，“我爸喜欢男孩归喜欢男孩，但也不歧视女孩，只是更喜欢男孩罢了。”见我笑，俞玲玲又补充道，“你别以为做了我爸的干儿子，就可以动摇我在家里的地位！”

我和俞玲玲的特殊关系，很快便被同学们知晓了。这给我带来了相当多的麻烦。其中最叫我作难的是这一桩：代写纸条，并予递送。给我分派这项任务的是我的同桌李大闯。他已请我去校门口吃了三次馄饨，在小卖部给我买了不下二十根冰激凌。我却迟迟没有动笔。我的理由是，我必须替我姐姐考验考验他的诚心。

事实证明，这小子的心似乎真的挺真诚。在他的一再催请之下，我已没有再拖延的理由了。下午体育课，我因脚腕扭伤，请假回教室休息，正好帮他写纸条。

窗外的天空有点灰，我咬着笔杆痴望了半晌，搞得心情有点感伤，正好适合抒发感情。正式下笔了。我决定先对俞玲玲的容貌来一番赞美。怎么赞美呢？冥思苦想中，她给我的最初印象慢慢在脑海中复活：天气晴好的初秋的早晨，身穿雪白“海员服”的她进入了我的视线。她个头偏矮，却不臃肿，苗条而玲珑。她有一双水晶般晶莹的眼眸，在泻进窗户的天光草色的映照下，宛如一头柔顺的小鹿。她的玲珑身段至今未曾改变，她的眼眸依旧是亮晶晶的水晶。写下这些话时，我的心口不觉隐隐作痛。几年过去了，我蓦然发现，她嘴唇上方微黑的绒毛，并没有长成胡须，并且早已褪得干干净净，依旧偏暗的肤色，反倒衬得她的面颊格外光洁柔润，像世界上最软的玉。

李大闯验收完我写的纸条，深受感染，差点没哭出来。他连夸好极了，说一个字都不必改动，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叫我直接帮他送到俞玲玲手里。在送之前，为把诚意做足，他横下心，带我到学校外面最好的餐馆点了几个菜。他没有留意到，信末落款的地方还空着。美味下肚之后，我思来想去，最后总算顶住了良心的压力，用最漂亮的字体，在落款处添上了“苏末”二字。

多年后，那个叫“苏末”的男孩回忆起这些青春的桥段，微微发笑。那时尚小，原本不该这样肆意妄为——因为有些美好，住在心里更好。

（胡弃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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