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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罗身份论

2017-02-16钟燕

鄱阳湖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生态批评梭罗

钟燕

[摘 要]梭罗最根本的两个身份是日记家与测量家,自然与自我的逢融合一是他的理想。本文将《梭罗1851年日记》与《瓦尔登湖》作比对阅读,试图以日记家与测量家的身份建构为切入点,探讨梭罗自然写作中“四季轮回”框架对人生哲学中“灰飞烟灭”主题的冲击与解构,并论析其测量实验中自然测量与精神测探之合盟。

[关键词]梭罗;生态批评;日记家;测量家

梭罗逝后,爱默生悼词的结束语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知识、有道德或是有美的存在,那儿就是他的家园。”①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似乎比爱默生更了解梭罗对大自然的钟爱,他改写道:“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是有鹿和鹰,有自由和危险,有荒野或是有一条流淌的河,那儿就是亨利·梭羅的永远的家园。”②水是梭罗的田园之梦。梭罗生前出版的两部著作《康科德与梅里麦克河上一周》(以下简称《河上一周》)和《瓦尔登湖》,都是水环境与文学想象相映互滋的产品。梭罗的生态创作影响了继他之后的美国生态文学作家缪尔、艾比、卡森等人;而以梭罗入住瓦尔登湖为象征的荒野寻归,则影响了美国文学研究的环境转向。谢尔曼·保罗(Sherman Paul)在他1958年的著作《美国湖滨:梭罗的精神探索》中,用新批评的细读法把瓦尔登湖解读成梭罗的“变形记”(The Metamorphoses)或“复生的寓言”(a fable of the renewal of life)③,认为瓦尔登湖播下了美国艺术文化有机传统——他后来又称作“绿色传统”——的种子④。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在其1995年的著作《环境的想象》中,用一节的篇幅论述了绿色梭罗的经典化过程,又用整章的篇幅探讨了文学生态中心主义的批评范式,从而使梭罗在美国文学与文化构成中“湖边圣人”的形象在绿色批评的研究中站稳了脚跟。

在生态批评中,自然范畴里的时间与空间是环境研究不可忽视的两个维度;而对自然、社会和精神生态的发掘,对于研究泛舟水上、又如植物般向下扎根泥土、向上朝天空伸展⑤的梭罗来说,也不可或缺。梭罗扎根在康科德,尤其钟情于康科德的瓦尔登湖。他是记录四季轮回的日记家,又是勘测峰谷湖洼的测量家。

一、日记家梭罗:康科德四季轮回的生态学

梭罗是日记家。自1837年10月22日写下第一篇日记,到1861年11月3日记下最后一篇,梭罗的日记情缘共延绵24载。他留下日记39本,约200万字。梭罗以日记传世。他缘水而作的《河上一周》和《瓦尔登湖》,都是日记“储蓄所”里的“零存整取”①。他的200万字日记记录了康科德的四季轮回,是“生活与文学的交集”②,自然与自我的汇融。

梭罗1817年出生,1837年从哈佛毕业。大文豪爱默生是建议梭罗写日记的人。1837年10月22日,爱默生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写日记吗?”③于是那天梭罗写下了他的第一篇日记,一写就是24年,直到他病逝。从日记时长、数量和影响看,梭罗无疑可被称为是日记家。梭罗1862年5月6日辞世,他留下的最珍贵的私人遗产,是存放在一个箱子里的39本日记。1906年,波士顿的霍顿·米芙林出版社首次发行了《梭罗日记》全集,共14卷,200万字④。梭罗生前与逝后发表的著作共20多部,几乎都编选自他的日记。其中,编选自1845年至1847年日记的《瓦尔登湖》影响最大,在1985年《美国遗产》杂志“十本构成美国人性格的书”评选中名列第一,被誉为“超凡入圣”的书、“绿色经典”。与日记结缘的24载,梭罗在行走与记录中度过。对于日记家梭罗,观察自然是爱好,思考生命是目的,记录日记是手段。

1851年是梭罗自然观察经验与日记文学创作已臻成熟的一年,也是梭罗修正《瓦尔登湖》的一年。我们将《梭罗1851年日记》与《瓦尔登湖》作比对阅读,会发现梭罗自然写作中顺应自然的“四季轮回”框架。

作为自然写作日记作家,梭罗不光分日记事,尤其重视四季结构。自1851年开始,他的日记格外留意自然现象出现的时间和顺序⑤。日记里写道:2月9日,小河开了冻,又见麝鼠潜水捞蛤;2月13日,溪边有朵小花;3月27日,瓦尔登湖上的冰已化了2/3;5月10日,晚听到草地上有鹬鸟声;5月12日,听到金色林鸲和长刺歌雀的啼鸣;7月16日,青苹果长得与做菜用的尖头苹果一般大了;8月21日,伏牛花籽儿红了;9月6日,山上空气中飘着熟葡萄的甜香;10月5日,柳仍绿,但枫叶开始泛黄转红;10月30日,野苹果可以吃了,知更鸟成群结伴而飞;11月11日,怀特水塘秋叶落尽,准备过冬;12月10日(据12日记载),地上有雪,帮梭罗一起测量的爱尔兰人不肯像他一样席地而坐吃晚饭。1851年康科德的春花夏鸟、秋风冬雪,日记里一一记载无遗。为何要如此细微地关注时序、时频与四季结构?梭罗在1851年6月11日的日记里有自己的解释:“只有狩猎季节的满月和丰收季节的满月引人注目,而我认为每一次满月都值得关注并且具有其明显的个性……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观察过季节里的细微差别。两个夜晚也是不尽相同的。一本关于季节的书,每一页的内容都应该在相应的季节,到户外或相应的地区来写。”⑥1851年,梭罗延续1845年在瓦尔登湖畔小屋居住时就养成的习惯,每日下午与晚上在林间草地与溪边湖畔观察探测自然,上午在家潜心创作、书写日记。他的《1851年日记》是“身体与心灵协作”的产品,是一部康科德的四季书。

关于四季结构书写,梭罗熟悉借鉴的有17世纪约翰·伊夫林(John Evelyn)按日历框架记录的园林种植书《霍斯顿日历》和威廉·霍特(William Howitt)1831年出版的《四季之书:或自然的日历》①。正如梭罗所言,前人忽视了季节里的“细微差别”。梭罗日记在对自然细节的科学关注和四季生活的个人体悟上下功夫,超越了客观书写自然史的四季模式。他的《1851年日记》及生前所有未发表的日记和博物学笔记,在细节水准上都不输甚至超过了与他同时代的自然作家麦考克丝(F. A. Michaux)和达尔文的作品。在四季生活的观察实验与生态领悟上,他的《瓦尔登湖》开创了美国自然散文写作的巅峰,至今无人能及。

《瓦尔登湖》以春天开始,历经了夏、秋、冬,又以春天结束。四季轮回中,终点又是起点,生命开始复苏,至于永恒。从1845年3月末到瓦尔登湖边修建小木屋,到1845年7月4日入住,再到1847年9月6日离开,梭罗把两年多的日记事件浓缩在一年的林中生活里,让四季轮回的寓言绵亘永久。《瓦尔登湖》计划在1850年出版,最终正式出版于1854年。五年的时间里,梭罗七易其稿。在初稿中,梭罗并没有把季节变换当作全书的一个重要框架。尽管作为一个自然写作作家,他也强调说:“我期待着春天的信息。”②如梭罗1851年6月的日记所示,直到那时,他才开始正式考虑写“一本关于季节的书”,用一种“四季书”的框架——把季节轮回作为写作主题的布局。1854年的发表版里,“种豆”的夏天,“贝克田庄”丰收的秋天,“冬天的禽兽”,“冬天的湖”和“春天”等章次表明,梭罗的物候学兴趣更浓了,他的季节书出版了。用弗莱(Northrop Frye)的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来理解的话,以“春天”为末章的叙事模式是一种“春之信仰模式”,它与戏剧的上升运动结盟,趋向主人公的胜利③。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四季框架里寄寓了自己遭遇《河上一周》销售不景气的失败④后新生和成功的信念。

在日记家梭罗的季节书里,除了四季轮回的自然生态之外,我们还能读出日记家四季寓言中的光阴哲学。从我们讨论的《梭罗1851年日记》与《瓦尔登湖》两部季节书里,我们一次又一次读到了日记家对于自己的时间、生命和使命的思索。先来看《1851年日记》。7月19日,“我都34岁了,但我的生命几乎完全没有伸展开。简直还只是萌芽状态!有许多实例可以说明在我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间隔,我都可以说自己白活了……生命的长度连让人取得一项成功都不够。在下一个34年里,奇迹也不太可能发生”⑤。梭罗对自己度过的34个四季评价不高。是什么样的理想让梭罗对自己34岁的生命不满意?当日,梭罗接着写道:“我想,我的四季流转要比自然四季的循环慢得多;我的时间节奏与自然不同……假如生命就是等待,那就等待吧。”⑥梭罗在等待着什么?“蓝知更鸟用背驮来了苍穹”,梭罗迷恋“天国那蓝眼睛的穹庐”;地上康科德的人们在沉睡,梭罗预备“要像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金鸡一样,放声啼叫,即使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唤醒(他)的邻人罢了”⑦。工业化进程加快的消费社会里,“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①,“金鸡破晓”是梭罗的理想。他反复修改《瓦尔登湖》,等待着《瓦尔登湖》与《河上一周》不一样的命运。怎样实现自己的抱负?梭罗在1851年9月2日的日记中说:“……除非怀着热忱去写,否则我们写不出优秀和真实的东西……一个作家,也就是写东西的人,他是自然万物的笔录者,他是玉米、青草和挥着笔的大气。”②自然写作日记家梭罗提倡写作除了“返回自然”、观察四季,还需“化身大法”,激情变身为大自然的一分子,物我合一,成为“挥着笔的大气”。

梭罗用日记记录着康科德的四季轮回,刻画着生命的瞬息与恒长。他在1851年12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利用每一次机会,就当是你最后的机会,用笔来表达你自己。”③为什么要把每一天的日记都谱成“天鹅之歌”?日记家梭罗的动因与哥哥约翰的早逝有关。1842年,仅大梭罗一岁的哥哥约翰曾与梭罗一起泛舟康科德河与梅里麦克河,却因剃须刀片划破手指被感染,突然意外逝世。亲历哥哥的死亡,梭罗身心俱痛。在日记中,他是寒冬里一只因痛苦之沉重而不能酿蜜的蜜蜂。生之意义何在?梭罗在另一篇日记里反思自己“寒酸得很”的社会作为,坚定了“酿造生命之蜜”的使命感。他说:“我在想望着把我的生命的财富献给人们,真正地给他们最珍贵的礼物。我要在贝壳中培养出珍珠来,为他们酿造生命之蜜。”④生命短匆,四季如流。写成四季书的《瓦尔登湖》里,梭罗说:“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的时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浅啊。它的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⑤已经“灰飞烟灭”的生命,曾经空谷回响的思想,在如流的四季轮回里,在日记家的文字之间,定格成了钓钩上的永恒。

从1881至1892年间,梭罗日记的监管人布莱克曾编辑出版梭罗日记四部,分别命名为《马萨诸塞的早春》(1881)、《夏》(1884)、《秋》(1892)、《冬》(1888)。布莱克是梭罗的知音。

二、测量家梭罗:“瓦尔登湖是大地的眼睛”

梭罗说:“瓦尔登湖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浅。”⑥梭罗是测量家。他的测量工具除了罗盘、铰链、铅锤、钓丝和石头,还有一支“春秋之笔”。他傍水而居、临湖而作,做的是测量实验。以四季为单位,梭罗用自然与自我合一之法,测出了望湖人天性的深浅,量出了日记家生命的倏恒。

因为有着测量的天赋与爱好,梭罗成了测量家。爱默生说:“梭罗对于测量有一种天然的技巧。他喜欢测量物体的距离、大小,诸如树长、池深、河宽、山高,还有他钟爱的几个山峰峰顶的间距。他的数学知识很好,加之他对康科德的地形了然于胸,他渐渐地成了个土地测量员。对于他,这工作有一个优点——不断地将他领到新的幽僻的地方,帮助他研究自然界。他在这工作中的技巧与计算的精确,很快赢得了人们的赞许,他从来不愁找不到事做。”⑦爱默生终究还是了解梭罗的。《瓦尔登湖》的“经济篇”里,梭罗提供了自己某一阶段的生活方式:“我当时在村中又测量又做木工和各种别的日工,我会的行业有我手指之数那么多,我一起挣了十三元三角四分。八个月的伙食费。”①除了动词“测量”之外,还有“手指之数”“十三元三角四分”“八个月”等数字罗列,梭罗在习惯性的说话中印证了自己的测量头脑。梭罗对于测量的热衷主动,以至于政府派人勘测康科德河时,他早已测绘出了该河的全景图,其中每一处数据都用细小的字体,标示得非常详细与清楚。梭罗对测量工作有一种忘我的痴迷。1851年12月12日的日记有如下记载:“……二三十天以来我一直做着测量工作,过着粗陋的生活,甚至饮食方面都简陋得很(我发现饮食总是随着所作的工作的性质而改变)。今晚,我第一次在房间里生起火。”②长时间做大量测量工作使其忘记了基本的生活要求,但梭罗却不忘勤写日记。《瓦尔登湖》与《1851年日记》中,动词“测量”,计量单位“英尺”(1英尺=0.3048米)、“英寸”“码”(1码=0.9144米)、“杆”(1杆=16.5英尺=5.742米)、“蒲式耳”(1蒲式耳=36.3688升)和“吉耳”(1吉耳=1.4207升)等词汇出现的频率极高。梭罗不写作的时候,几乎都在测量;而他写作的时候,也常在记述测量。二者相并坚持,所用工具不类,但同为测量:一是测量自然,一是“测量”人生。1851年12月12日的日记里,梭罗说写日记是做“与内心深处最神圣的天性相适应的事情,像鳟鱼躲在青青河岸下一般潛伏在水晶般的思想里”。在“思想的深河”里,他“希望活下去!想活多久就活多久”③。测量与日记之后,隐藏着测量家制作一部描述康科德跨季经年“自然史大全”的宏愿,还有一个用文字立不朽的日记家的梦想。

为了完成一部跨越时空经纬的康科德自然史大全,测量家梭罗每天行走,常年勘察。各种自然景物是他的主要测量对象。《瓦尔登湖》第一章“经济篇”中,梭罗这样叙述自己的劳动:“很多年来,我委任我自己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督察员,我忠心称职;又兼测量员,虽不测量公路,却测量森林小径和捷径,并保它们畅通,我还测量了一年四季都能通行的岩石桥梁,自有大众的足踵走来,证实它们的便利。”④在《1851年日记》中,11月23日的日记记录了康纳屯湿地直径3英寸的各类树种棵树列表。12月30日,梭罗记载道:“……今天下午在费尔黑文山,我听到锯子的声响,随后在山崖地带我看见两个人要锯倒我正下方约200码开外处的一棵高贵的松树……它是这片森林遭到砍伐后幸存的十几棵中的最后一棵,十五年来它显现出遗世独立的尊严,在后栽的萌芽林的上面摇摆着身子。我看到的那两个人(活像一对小侏儒)犹如海狸或虫子在啃着这棵高贵的树的树干,几乎都看不到他们手中的横锯。我后来测量一下发现这棵树高达100英尺。”⑤有了“十五年”“最后一棵”“100英尺”这样具体的时间、树数和树高等测量数据,伐木者之“渺小”与大松树之“高贵”形象跃然纸上。当大树就要轰然倒下时,“站在树底下的两个侏儒正逃离犯罪现场。他们扔掉了罪恶的锯子和斧子”。在梭罗笔下,伐木者俨如溃军。“在高不可攀的地方给松树提供一个枝桠做窝”,似大山之船的桅杆一般“仿佛站立了一个世纪”的“马斯基塔奎德上空最有尊严”的大树“倒下时拍打了山腰,躺倒在山谷里面,就好像它从未站立起来过,轻得就像羽毛一样,像一个战士收拢起他绿色的战袍。仿佛它已站得厌倦了,以无声的快乐去拥抱大地,让自己的一切回归尘埃。然而听吧!在此之前你只是看到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现在传来了撞击在岩石上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向人宣示即便是一棵树,在死去的时候也会发出呻吟。它急于要拥抱大地,将自己的全部融入尘埃。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无论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这种平静都永远地持续下去”①。这是一棵树锯倒的画面。梭罗的笔像一部现代摄影机,记录下了200码的山间距离造成的独特视觉与声响效果。日记在记录,也在测量。梭罗从空间、时间和身形、声音的维度测量了一棵树的生命:大树从站立到倒下的空间位移;似乎站立了“一个世纪”到将倒下的垂危中坚持“十五分钟”,最后归于“平静永远”的时间对照;身体“缓慢”“庄严”地倒下,声音震耳欲聋似巨人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瓦尔登湖》中,梭罗说:“我们可以用一千种简单的方法来测定我们的生命。”②他用日记测定一棵树的“高贵”,也是测定我们自己生命或“渺小”或“高贵”的一种方法。

《瓦尔登湖》是梭罗一个经典化的测量实验。梭罗的“实验性自我”在对瓦尔登湖湖底的测量及湖畔生活2年零2个月的体验中成了美国文化的经典形象。梭罗的测量实验分自然测量、经济测算和精神测探三部分。

自然测量需要的工具,从德国生产的极其精密的圆规到常用的寒暑表、水准仪、直尺、软尺、罗盘、铰链、铅锤甚至是钓丝和石头,梭罗一应俱全。自然测量的对象包括湖边树木、道路、湖周、面积、湖岸四方山峰的水面高度、不同季节湖岸的水位涨落、湖底的形态,尤其是湖深。传说中的瓦尔登湖是个无底之湖,作为测量家,梭罗“渴望着把瓦尔登湖相传早已失去的湖底给予恢复”③。1846年初,梭罗在融冰之前小心地勘察了它,“以十杆比一英寸的比例画了湖的图样,在一百多处记下了它们的深度”④。在一块重一磅半的石头和绑着石头的钓鳕鱼的钓丝的帮助下,梭罗测得瓦尔登湖的最深处是“一百零二英尺”,湖水上涨时计“一百零七英尺”。测量瓦尔登湖后,梭罗写道:“湖面这样小,而有这样的深度,真是令人惊奇,然而不管你的想象力怎样丰富,你不能再减少它一英寸。如果一切的湖都很浅,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它不会在人类心灵上反映出来吗?我感激的是这一个湖,深而纯洁,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当人们还相信着无限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湖沼被认为是无底的了。”⑤有限与无限,是梭罗思考的问题。瓦尔登湖是一个象征,他测量自然,以发现证明自然的深奥无限;他书写有限的生命日记,以实践塑建无限的生命财富。

经济测算体现在《瓦尔登湖》“经济篇”的一份份账单里。从房子到饮食、服饰的各项开支都细列在账单里,梭罗要证明的是:靠双手劳动,我们“每年之内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一切生活开销了”⑥;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可以干无数有意义的事情。对于今天物化的社会里的人们而言,150多年前梭罗书写在《瓦尔登湖》里的建议犹如惊雷:“简朴,简朴,简朴啊!……简化,简化。”(Simplicity, simplicity, simplicity!...Simplify, simplify.)⑦在实验的隐喻里,人类生活的浪费以账单触目,以规劝告终。梭罗测量家的“匠心”剖露无遗。

通过测量瓦尔登湖的湖深,梭罗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则:“用一根直尺放在最长的距离上画了一道线,又放在最宽阔的地方画了一道线……最深处正巧在两线的交点。”他在白湖等地的测量验证了这一规则的正确性。根据自己对湖和人的观察,梭罗推想:

湖的情形如此,在伦理学上何尝不如此。这就是平均律。这样用两条直径来测量的规律,不但指示了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还指示了我们观察人心,而且就一个人的特殊的日常行为和生活潮流组成的集合体的长度和阔度,我们也可以画两条这样的线,通到他的凹处和入口,那两条线的交叉点,便是他的性格的最高峰或最深处了。也许我们只要知道这人的河岸的走向和他的四周环境,我们便可以知道他的深度和那隐藏着的底奥。如果他的周围是多山的环境,湖岸险巇,山峰高高耸起,反映在胸际,他一定是一个有着同样的深度的人。可是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说明这人在另一方面也肤浅。①

一个人与一个湖是如此地相像,用长度和阔度两线相交的测湖法同样可以测算出道德人心。从湖到人,一种精神测探法应运而生。瓦尔登湖“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浅”;瓦尔登湖是“神的一滴”,对它“庄严、纯洁的景色”就算只有一瞥,“已经可以洗净国务街和那引擎上的油腻了”;它是文艺女神居住的帕那萨斯山的神泉,而火车到来,森林砍伐,湖上的冰被当作商品运走,瓦尔登湖的皮肤被生生剥掉,湖光山色的破坏必会让缪斯女神都沉默②。精神测探上,梭罗的比喻把一个湖与一个民族的的精神、文化关联起来,其深浅、洁污和雅俗互为鉴照。

梭罗死于深爱的测量工作。1860年12月3日,他在冬天的康科德森林细数树木的年轮时染上了一场致命的风寒,其后未能康复。1862年,梭羅死于风寒引发的肺结核及其并发症,结束了他作为测量家与日记家短暂却丰产的一生。

三、结语

梭罗用测量发现自然,用日记记录自然,他是每日行走在自然中的作家。“文人作家应该总是或主要坐在屋子里,等着自然从窗户里溜进来?”对这一设问,梭罗的回答无疑是否定的,因为“户外是吸收来自周围种种影响的地方”③。梭罗是提倡走进户外感受自然的作家,像他喜欢的诗人华兹华斯一样,“他的书房在户外”④。梭罗尤其推崇“让五官完全放松自在的散步”,“一种真正的目游(a true sauntering of the eye)”,“不是去就物,而是让物来亲近你”⑤。这种五官自由自在的目游散步是置身自然,忘却自我,让物的主体性充分影响审美者的参与交融审美法。漫步康科德,梭罗做了职业测量家,他测量瓦尔登湖的深度,测量康科德的一峰一树。“毕生皆用的科学测量法”是梭罗探索自然,“了解大自然之物质形态与精神内涵的方式”⑥。在户外,梭罗呼松树为友,称自己是“另一个自然——自然的亲兄弟”⑦,康科德的自然与梭罗的自我浑然交融;在室内,梭罗“是自然万物的笔录者,他是玉米、青草和挥着笔的大气”⑧。在《梭罗1851年日记》与《瓦尔登湖》中,测量家与日记家梭罗,在四季轮回的自然时空里探测到了瓦尔登湖及所有生命的秘密,在日记书写的不朽中实现了自然与自我完美合一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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