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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王许威武

2017-02-10张之路

作文世界(小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威武卷子作弊

张之路

许威武是培新中学物理一级教师,课教得没治了。许多慕名前来讨教的人,站到他的面前往往是满腹狐疑地睁大了眼睛:“您就是许威武老师?”这是人们的潜意识发生了作用,他的名字把人家的思维引入了歧途。因为他本人既不威也不武,而是个又瘦又矮又黑的小干巴老头儿。虽然体重少说也有八九十斤,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只要轻轻一提,就可以凌空升起一样,风儿吹过,衣袖和裤管便随风飘舞起来。

每当他以极其准确的步伐踏着第二遍铃声走上讲台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女生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在鼻子前方掠一下,好像眼前有什么飞翔的小动物。

不怪她们——一股刺鼻的烟味毫不客气地飘了过来。只有这时,许威武才轻轻地咳上两声,以表示他对孩子们的歉意和宽容。他绝不会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美好语言,不用说眼前的学生都属于他的孙子和孙女一辈儿,就是对同事们,他这样咳上一声,也算是极大的谦虚了。

在这时,男生们往往就不满地小声骂起女生来:“什么吗!熏死你们啦!”女生们也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够礼貌的小动作,飞快地把手缩到桌下,笑了。

许威武转身从黑板槽里抠出一小段不知是谁用剩下的粉笔头。“当”的一声,拿着粉笔头的手敲在黑板上,凝住了。他的手青筋毕露、瘦骨嶙峋,学生们立刻联想起一只鹰爪附着在蟠龙般的松枝下。现在,那鹰爪仿佛随着它的躯体升腾起来,上下翻飞。漆黑单调的黑板突然被赋予了生命,有了光彩,有了声音。

几个普普通通的汉字。

教室里寂静无声,在这铃声刚刚响过的一分钟里,学生们便受到了一种力和美的强烈吸引。三分的钦佩加上七分的盲目崇拜,这便是许多教师无法与这个小干巴老头儿争雄的原因之一。

许威武把手中的粉笔头抛了出去,那白色的粉笔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一个同学的脑门上。那个同学大概是昨天晚上看电视睡得太晚,正趴在桌上休息。他猛地抬起头,愤怒而惊恐地茫然四顾,看见了许威武正在注视着他。“记住!平抛运动,是自由落体和水平匀速运动的合成!”

教室里一片友善的哄笑。

这种不大符合教育规则的行为,没有人去向学校反映。在学生的心目中,许老头儿令人尊敬和钦佩的地方远远超过了他那些不通人情的可恨之处。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蚕食桑叶的沙沙声。许威武充满血丝的眼球里闪过一丝笑意,然而脸上的肌肉却纹丝不动,显得愈加威严。他的脸黑且瘦,突出的颧骨和右耳之间有一道一寸来长的明显伤疤。就他的形象而言,他本应该从聪明调皮的学生嘴里获得许多难听的外号,可学生们都异口同声地、不无敬意地称他为“题王”。高考前夕的学生心中火烧火燎,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找来一些偏题怪题,就去找他。

“你有时间去查查1962年广州高考复习资料第40页……”学生半信半疑地走了。到图书馆一查,果然不错,只是变了小花样。

据学生们估计,在许威武那个干瘪的脑袋瓜里,少说也要贮存着几千道各种类型的习题和上百本古今中外习题集……几十年来,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这题王的称号却越叫越响,经久不衰。

许威武今年整整过了一个花甲,本应该光荣退休了。可学校却像稀世珍宝一样把他留下来,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他教高三,高考的成绩便全区第一。他教初三,中考的成绩便是全区的冠军。无论是校长和区教育局长都为在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区里有这样一位教师而感到光荣,感到放心。不过,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即使教育局长也大吃一惊。听说,许威武在他教的课程中专门辟有与物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章。这一章的总题叫:如何考试?

许老头儿,八成是锁在习题堆里了,教育局长暗暗思忖。别的教师考试之前无非是告诉学生不要紧张、仔细审题、先易后难之类,这许老头儿却要拿出宝贵的四个课时正经八百地开讲。于是,教育局长叫了中教科长骑上自行车直奔培新中学而来。听说今天第一节就有许威武的考试课。

黑板上飞快地出现了一行字:里根和撒切尔夫人。教育局长气得差一点晕了过去。

“美国前总统里根早饭吃得又饱又好,以充足的营养保证他上午有充沛的精力,而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早晨却不吃东西,以保证血液不会流到胃里帮助消化,从而使大脑供血充足,头脑机敏……

“人与人不同,客观条件也不一样。但抓住时机创造条件,使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保持最佳状态以取得最佳效果却是重要的……

“与其打着盹儿看书,两眼发直,不如去睡觉。平时学习是这样,考试前的复习也是如此……”

教育局长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1加2会等于5?”许威武一本正经地发问。教育局长觉得自己的思想被许威武轻轻地抓过去了。

“考试就像一场排球比赛,我们的知识和解题能力就像运动员的技术。比赛过去了一个小时,运动员的体力不支了,她跳不起来了,她的快球也打不出来。谁能说,原谅原谅她吧!她不是因为技术,她是因为体力不行。同样,考试过去了一个钟头,你的眼睛还紧张地盯在试卷上,可你的大脑疲劳了,不再正常运转了,你就神差鬼使地把1加2写成了5,这样的错误,你竟视而不见……”说到这里,许威武突然变得十分激动,一截粉笔在他的手里毫无声响地被捏成了细粉。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粗心……粗心掩盖着你的无知和无能。粗心掩盖了你的体力不支和精力衰竭。粗心掩盖着你在复杂的问题和巨大压力下的软弱无能。牛顿可以把手表放到锅里当鸡蛋去煮,可他决不放过天平上的一粒灰尘……”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如果说前半节的讲课使教育局长感到满意和欣慰,那么后半节课简直使他吃惊了。

许威武从出题人的目的和“花招”,讲到考试人审题时因为紧张,大脑处于呆滞状态,如何被引入歧途。从“鱼为什么在河里,是因为岸上有猫”,讲到求异思维。他甚至从喝茶、吃蜂王浆提神讲到了自己亲身体验的抽烟的欺骗性。

等到许威武把手中的粉笔头准确地扔到了他那只放烟卷的小铁盒里,教育局长轻轻地碰了一下中教科长小声说:“不管怎么说,将来如果中国产生一门考试学的话,许老头儿定要坐第一把交椅。”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由于激动和兴奋,小脸都泛着红光。

就在这时,教室里有人放肆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转了过去,那是班上的高材生、物理课代表胡晓阳。他那正在慢慢收回去的胳膊表明他是度过了多么难熬的四十五分钟啊!

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从学习态度上大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天资聪颖而又刻苦用功的;第二类是天资一般而刻苦用功的;第三类则是天资聪颖而不大用功的。

胡晓阳就属于这最后的一种。他的父亲是数学教授,母亲是英语教师。可能是遗传基因的作用,胡晓阳天资聪颖而生性懒散。

每当老师批评他的时候,他既不低眉顺眼,沉痛地表示悔改,可也决不和老师顶嘴冲撞,只是平静地听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他穿衣服随随便便,但决不和同学们相同。他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从来都是标新立异,有时为了引起同学们的笑声,他不惜将答案故意搞错,但一定要幽默有趣。

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许多老师都宽容了他,甚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谁不爱才呢?

只有一个人对胡晓阳却常常怒目相视,那就是许威武。然而,也只有在许威武面前,胡晓阳那盛气凌人的态度才稍稍有些收敛。

可是许威武却不买他的账。他不但对胡晓阳那超人的解题速度和新鲜的方法不加以称赞,而且对胡晓阳偶尔出现的一星半点错误大加斥责。语言之尖刻令人不能容忍,这就极大地伤害了胡晓阳那高傲而敏感的自尊心。

有一天,胡晓阳在邻居家看到了一本油印的、大约有七八页纸的小册子。纸张和印刷虽然粗劣,名字却十分醒目——《世界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精题绝题100例》。

“这本书很难搞到,五毛钱一本,你要是需要,先拿去!”小册子的主人说。

胡晓阳二话没说,拍下五毛钱拿起就走。拿回家躺到床上翻了翻,十道题倒有十道题不会做。这一下大大刺激了胡晓阳的好奇心和求胜心。他揣着这本小册子奔了学校,在五楼的屋子找到了许威武。

许威武正在一个小煤油炉上煎荷包蛋,那油十分清冽,蛋黄蛋白呈半透明状,黄白分明地在油锅里吱吱作响。“念!”许威武一边往蛋里撒着细盐一边说。

胡晓阳一连念了五道题,并不见许威武打断他,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胡晓阳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高兴。他为了给许威武一点思考的时间,暂时停了下来。

许威武抬起头:“拿过来,我看看。”胡晓阳连忙双手递了过去。

许威武翻开书皮,略微看了看,然后卷成一个纸卷往炉火上一凑,呼地一下,“奥林匹克”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这……这是我花钱买的……”

“多少钱?”

“五毛!”

“不如买三个鸡蛋来吃。”

胡晓阳几乎要气疯了,要不是这老头太瘦太小,他真想给他一拳。他早知道这老头十分古怪,可万万想不到竟如此不通人情,他暗暗骂了一句,扭头就走。许威武也不留他,只是慢慢从抽屉里拿了双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

自己的尊敬和希冀却得到了许老头的嘲笑和蔑视,胡晓阳对许威武开始产生了不满和敌意。

期中考试来了。今天上午考物理。当许威武抱着一卷试卷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碰上厉害的老师监考,题目就似乎难了一倍。这哟声是必不可少的。

随着假烟、假酒、假药的出现,在考试中作弊也成了一种时髦的风尚,就像一阵风吹遍了各类大中学校。作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可耻、可悲,而变得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了。

胡晓阳在考试中是决不看别人的,但他却以给别人看为自豪,觉得好玩,在和老师的这种近于捉迷藏的游戏中他得到一种快慰。每当他把试卷答完之后,他总把自己的卷子放在“最佳位置”上,给他的左邻右舍参考、借鉴。所以,这又为胡晓阳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平添了一种迷人的风度……

试卷发下来了,教室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便又响起蚕食桑叶的声音。十分钟后,仿佛蚕吃饱了,有几条蚕便不看桑叶而是抬起头望着许威武。太棒了!许老头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看《增城日报》。

“蚕们”开始紧张地活动了,有的把头深深地埋在课桌上,那当然是在看书;有的“蚕”脖子伸长了,那自然是在抄别人的。

“脖子伸得太长,小心落枕!”

学生们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许老头还在看报,便放心了,知道他这是在说“梦话”。于是,那些喜欢投机取巧的同学在这节课上痛痛快快地作了一场弊。胡晓阳当然不甘寂寞,他的卷子被五个人传阅。

下课的铃声响了。

“不要忘了写名字!”这是许威武这堂课说的第二句话。

同学们发现许威武是只纸老虎、懒老虎,笑了,下次考试如果他还来监考,热烈欢迎。没作弊的同学则对许威武表示了深深的失望。

三天后,物理卷子发下来了。全班一共有十二个零分,整整一打,胡晓阳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叫苦。

许威武把卷子简单地讲评了几句,大声问:“还有什么问题?”

这时,一个得零分的同学举手了,他心中有鬼,但还是硬着头皮问:“许老师,我都答对了,怎么不及格?”

“翻过你卷子后边看看!”

卷子翻过来了,只见右下角,简单的几笔勾出一个伸长脖子的小人儿。旁边是几个字:非弹性形变。周围的同学大笑起来。胡晓阳心中一震,连忙翻过自己的卷子。他看见一个小人儿双手将一张纸高高举过头顶,上边写着:“哗众取宠!”这一击是如此的准确和有力,直打得胡晓阳半天缓不过气来。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小老头把他看透了。在许威武的眼睛里,他不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学生,不过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罢了。这种处理办法对胡晓阳那高傲的自尊心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愤怒,他懊恼,他觉得窝囊,觉得胸中有一股怨气在身体里左突右撞而又冲不出来。

难受到了极点,胡晓阳突然笑了起来。

教室里安静极了。全班同学都在琢磨,这许老头是怎么如此准确地知道是谁作了弊,又是怎样的作弊,他不是明明在看报吗?可是,没有一个人敢问。

“请问许老师,您怎么知道我们作弊了?”这是胡晓阳的声音,充满挑衅的味道。

全班同学的目光一起向许威武投去。许威武没有说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极力要看清眼前的什么东西,突然,他那块伤疤下面的肌肉轻轻地抽搐了两下,脸上显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就像雷暴即将发生的天空一样。

教室里就这样静寂了两分钟以后,许威武说话了:“这节我们上作弊课!”他慢慢走上讲台,拿起粉笔,一反过去那种龙飞凤舞的字迹。黑板上出现了凝重而古朴的魏碑字体:谈谈作弊的手段。

同学们惊讶了,就连胸中充满积愤的胡晓阳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考场作弊,从古至今,自从有了考试那一天起,作弊就产生了。如果把作弊的事例和原因一一记载下来,可以成为一部小小的作弊史。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展览着一件奇特的白衣服,因为年头太久,已经变黄了。它既不是岳飞、文天祥的战袍,也不是乾隆皇帝、慈禧太后的龙袍。那是一位举子——也就是考生贴身穿的衬衫。衣服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少说也有几万字。他穿着这件衣服混过检查,进入了号房——也就是今天的考场。考场条件不错,不像我们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而是一人一个单元……”

同学们笑了起来。

“等考官把号房贴上封条之后,那位考生便脱下衣服,抄了起来……真是用心良苦呀!

“目前,最现代化的手段要算是用步话机作弊了。妻子在考场里参加研究生的考试,大衣领子里接上接收器,而丈夫则在教室外面发射信号……”

同学们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每次我听说或看到这些作弊的行为就像看见了一堆令人恶心的垃圾。多可怜啊!每当考试开始的时候,那些作弊的人就像一只出洞游行的小鼠。他的眼睛不是盯在试卷上,而是战战兢兢地盯在了监考的‘老猫的脸上……”

没有人笑了,大家觉得许威武的声音突然起变化,变化得已经不再像他的声音了。

“为了这虚伪的成功,就不惜撒谎,就不要自己的尊严了!

“作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现在有些人居然把这些垃圾当作时髦的东西加以推崇,当作玩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果这样的人考上大学,成了国家的栋梁,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任凭这些可卑的行为泛滥,我们还有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吗?”

许威武一反常态。他那干枯的眼窝湿了,就像一口枯井突然涌出一股泉水。

“我不忍心当场去抓作弊,使你们当众出丑,我怕你们从此失掉了一个人最宝贵的自尊……”

无疑,许威武那充满感情的话语使许多同学受到了震动。然而,对胡晓阳那敏感而多疑的心却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觉得许威武整整一节课那乏味的说教都是针对他一个人的,都是为了使他威信扫地而精心编排的。所以,他既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发自内心地感叹,也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低垂了眼睛,而是把头轻轻地向窗外扭去。他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做出个样儿来叫许威武看看,他不是别人,他是胡晓阳。

一个月过去了,当树枝开始发绿的时候,一场对胡晓阳来说十分重要的考试来临了。这次考试的前三名将参加全市的中学生物理竞赛。胡晓阳发了狠,他早晨五点起床,拼命地做习题。许威武不是说,这次题难得很吗?不是说及格就不错吗?及格算什么!我要拿一百分给你看看!

临近傍晚时分,胡晓阳吃完饭从家里走出来,在大街上溜达,悠闲地看着卖白薯的与买白薯的人讨价还价。

这时,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胡晓阳回过头来,那是另一个班的同学,面部和身体的肌肉都很发达,可惜是个出名的落后生。

“听说,明天物理考试卷子就在二楼办公室里。”

“走!上学校去!”落后生说。

“管他呢!”

“不去看看吗?”

胡晓阳心中一动,一种奇怪的念头从胡晓阳的脚跟开始升上了他的全身和大脑。强烈的虚荣和好胜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看看卷子的愿望。

“那门锁已经坏了,轻轻一拽就开!”落后生又说。

胡晓阳看着眼前这位连平时考试及格都困难的落后生,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几个镜头之后,说:“不去!”

“胆小鬼!”

半个小时之后,胡晓阳一个人来到了教学楼的门前。看门的老头正在听收音机,好像是南腔北调大汇唱。

胡晓阳悄悄溜进门去,来到了二楼办公室。门锁果然轻轻一拽就开了。胡晓阳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来到了许威武的办公桌前,手却发起抖来。许老头的办公桌从来不上锁,但胡晓阳却迟疑地不敢去开。仿佛怪僻的许老头就蜷伏在抽屉里,一打开他就会突然跳出来。

抽屉终于拉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袋开了口的烟丝和一只废弃不用的烟斗。胡晓阳后悔了,他飞快地关上抽屉。有一种终止犯罪的感觉。他想马上退出去,关上门,就像这件事不曾发生一样。就在这时,慌乱中,他碰倒了一把椅子。当他扶起椅子,楼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听见了传达室的老孙头正在高喊:“谁?谁在上面?”

胡晓阳夺门而出。传达室的老孙头已经跑步踏上了楼梯。他的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是一只临时抄起的火筷子。

胡晓阳不能再沿着这边的楼梯下去了,逃跑的方案在他头脑里一个个地形成,又一个个地被推翻。他想跑到另一个楼梯下去,又怕被截住,如果万一被截住,那么胡晓阳就不是胡晓阳了,他在学校里就会变得臭名昭著,臭得与众不同了,不再是皎皎的明月而是一个就要熄灭的烟头了。

突然,胡晓阳想起了五楼楼道的窗外那段防火用的铁梯——为了显示自己的胆量,他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那里爬下去过。胡晓阳现在就奔着那一段救命的目标跑去。

他看到那熟悉的窗口了,再跑几步,过了男厕所就是窗户了。就在这时,男厕所旁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一个瘦子的影子走了出来,胡晓阳惊呆了。那是许威武!

什么都考虑过了,怎么会忘了这小老头就住在这里呢?

什么都计算好了,怎么会料到他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呢?

胡晓阳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

楼梯上传来伴着气喘喘吁吁的老孙头的脚步声。胡晓阳毕竟不是杀人的强盗,也不是没有廉耻的偷儿。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他是一个逃犯,眼前的小老头简直就是一副叮当作响的手铐。

“是胡晓阳吧?”许威武开口了。

“是我,许老师!”

“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胡晓阳的性格压倒了他的“求生欲望”。

老孙头从楼梯上蹿了上来:“许老师,抓住他!”

胡晓阳闭上眼睛,他不愿意想以后发生的事情。

许威武说:“是我找他来的!”

老孙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哎呀!这孩子,你跑什么?我差点把火筷子扔过去……这傻孩子……您还没歇着,许老师……”说着,老孙头喘着大气向楼梯走去。他开始咳嗽起来。胡晓阳负疚地看着老孙头那像虾米一样佝偻的背影,又转身看着另一个,两滴热泪自心中涌出。

“许老师,我回去了。”胡晓阳喃喃地说。

“来,还有事呢!”

胡晓阳慢慢走进那间小屋,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他准备心悦诚服地接受许威武的询问和任何狂暴的训斥。他准备说实话。不说,他觉得对不起刚才许威武的搭救之恩。

许威武没有说话,他用自制的卷烟机开始卷烟。他把一支卷好的烟拿在手里,反复地修饰,又放进卷烟机,揉呀!揉呀!那烟卷整理得就像一支粉笔。胡晓阳忍不住了:“老师,我回去了……”

“不忙,你还没看明天的卷子呢!”许威武站起身从床上拿起一张试卷,递给胡晓阳。那神情就好像胡晓阳不是明天的考生而是明天巡视考场的校长。

这一瞬间,胡晓阳刚才对许威武的感激和好感顿时消失了,胸中那已经开始融化的坚冰又急剧地冻结起来。他感到许老头在嘲弄他,把他当作手中的一只小白耗子在戏耍。他想把卷子撕了,他想把门一摔就跑出去。但,这都不能表达他愤怒的心情。胡晓阳像接受挑战一样接过了试卷。他发现在许威武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点灼人的小火苗。

要是一般的同学早会像怕烫一样地丢下卷子,然后像兔子一样地跑掉了。可是胡晓阳毕竟与众不同。既然你让我看,我就看!倒要瞧瞧你把我怎么样?

那是一张铅印的、细长的、油光纸的试卷,一共两张。稍一翻动便发出好听的沙沙声。科目、学号、姓名、评分,一项项都和高考试卷一样标准规范。

开始看试题了。胡晓阳觉得眼前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在做梦,有字,但看不真切。又像在看绮丽的风景,正要仔细观赏时,一片浓雾飘来遮住了眼帘。

许威武手中的烟点燃了,随着缕缕的青烟,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胡晓阳咬着牙,也看清了,那字在眼前跳跃,那电路图在眼前飘移。他终于使它们不再舞动了。这时,他看见了那盼望已久的东西。一切都变得那样简单那样透明,像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

一瞬间,胡晓阳忽然感到一种茫然的情绪袭上了心头,他发现他的追求变得毫无意义了。他那梦寐以求的东西变得一钱不值了。

他惶惑地抬起头,这会儿他突然发现许威武眼中的火苗变了,变得是如此的温暖与和蔼,是如此的慈祥与庄严。胡晓阳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心底突然变得辽阔起来,开阔得可以容下大海。他注视着许威武的眼睛,久久的,久久的。他觉得那里的火焰在温暖他,靠近他。他心中的海面上突然轻轻地响了一声,那是什么东西点燃了,暖暖的、亮亮的。胸中的冰化了。

许威武眼中的火苗消失了,他的脚下堆满了烟头。

“看完了吗?”许威武说。

“看完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第二天,当许威武收上卷子来的时候,发现了一张一字没写的白卷。自然,那是胡晓阳的。许威武郑重地在分数栏里填写了“零”分。

炎热的夏天来了。毕业考试结束了。胡晓阳六门功课全都得了一百分,这是建校以来的奇闻。

当高考报名闹得学校纷纷扬扬的时候,胡晓阳的班主任急匆匆地找到了许威武。“真是太可惜了,胡晓阳居然不报考大学,到一个书画社学什么艺术篆刻去了……真是太可惜了……”

许威武点起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说:“也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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