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阿九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瓶装酒，父亲就会带些薯干，去村头商店打半斤散酒，回来，让母亲切点咸菜，或炒把花生，酒倒进小盅，规规矩矩地喝。半斤酒，父亲能喝两天。父亲酒量很大，却从不多喝。他说人得有酒品。什么酒品？善待酒。酒是好东西，喝多了，头痛，误事，酒就成了坏东西。好东西成坏东西，不是酒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人什么问题？没酒品。

最艰苦的那两年，父亲不再喝酒。有时母亲心痛他，说，去买瓶酒吧！知你想。父亲摇摇头，说，留钱给九子买书本吧！夜里父亲馋极了，就摸了空酒瓶，灌上水，晃晃，倒进小盅，嚼着咸菜，规规矩矩地喝。一个空酒瓶，父亲喝了两年。他说人得有酒品。什么酒品？喝酒不能败家。酒是好东西，但比酒更重要的，是娃的学费，老婆的病，家里的柴米油盐。为喝酒不顾家，没酒品。

父亲说这些，阿九不懂。但是阿九知道父亲爱喝酒，阿九说，爹，将来我要酿造世上最好喝的酒，让你喝个够。

那两年父亲常去牛爷那里串门。见牛爷在喝酒，就盯紧牛爷的酒瓶。牛爷说，来点？父亲说，行。牛爷给他倒一杯，他端起来，规规矩矩地喝。牛爷说，吃点菜。他说，不用。再坐一会儿，告辞，几天不再想酒。如果牛爷没在喝酒，哪怕酒瓶放在父亲眼前，他也不看一眼。牛爷知他恋酒，问，来点？他说，不。回家，对阿九说，人家喝酒，你跟着喝一杯，就是助了人家的兴，挺好；人家不想喝，你自己要着喝，还逼人家陪着喝，就过分了，不好。说到底，酒品就是人品。

阿九懵懂地听，还是不懂。

后来生活好些，父亲就常请牛爷过来喝酒。酒也换成瓶装，光看瓶子，就有想喝的欲望。再后来，阿九一天天长大，长大后的阿九真的有了自己的酒厂，父亲和牛爷笑眯眯地喝着阿九酒厂酿造的“阿九正传”酒一天天老去。终有一天，牛爷死去，父亲不再有喝酒的伴。

没了伴，酒照样喝。独自坐在饭桌前，咸菜、花生米、一段往事，就着一杯酒，规规矩矩地喝。过年阿九回家，商量他说，母亲不在了，牛爷也去世了，想把他接进城。父亲说，进城也没有伴。阿九说，我和玲子就是你的伴，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都是你的伴。父亲瞅着他，说，玲子会让我喝吗？阿九说，看你说的，你儿媳支持你喝酒呢！没事时，咱爷俩也可以喝几杯。父亲想了想，咂一口酒，说，进城！

进城才知道，与儿子喝次酒，并不容易。阿九忙，应酬多，常喝得人仰马翻，回到家，即使想与父亲再喝点，父亲也舍不得了。父亲对他说，你不是在喝酒，是在玩命。阿九说，没办法啊。父亲说怎么会没办法呢？人吃酒还是酒吃人？阿九笑笑，说，你真不懂。

父亲不懂，只好独自喝。绝不多喝，中午和晚上，每餐一杯。喝得规规矩矩。

那天父亲终决定陪阿九去喝场酒。本不想去，阿九说好久没陪父亲吃饭，今天场面小，正好，也想让父亲看看“必须喝酒”的场面。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起初，几个人还喝得有模有样，可是慢慢地，声音就高了，粗话就多了，动作就大了。碰杯时，酒也洒得到处都是。父亲说，不必次次碰杯，浪费酒。坐在首席的男人说，浪费也得碰杯。父亲又搞不懂了。浪费也得碰杯？什么道理？

再后来，父亲终看不下去——他发现那个首席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将满满一杯酒倒进茶杯。他问阿九，你还喝？阿九说，这才刚开始。他说，不喝不行？阿九说，不好吧。父亲说，不把酒当回事，还喝什么酒？坏了酒的品，就是坏了人的品。说得满桌人面面相觑。

父亲佯装去洗手间，提着剩下的半瓶酒，离开酒店。

父亲坐在台阶上，想起苦日子，想起牛爷，竟流了眼泪。他提着酒往回走，经过一个工地，见两个光膀子的年轻人正在那里喝酒。花生米、咸菜、两杯酒、几句荤段子，两人喝得痛快。父亲过去，问他们，我能一起喝点？他们说，欢迎欢迎！搬两块砖头，让父亲坐下，瞅瞅父亲手里的酒，说，好酒哇大爷，啥牌？

阿九正传。父亲将酒打开，给每个人倒满一杯，这是我儿子厂里酿的酒。来，咱们一起，这才叫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