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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漫记

2017-02-09汗漫

青春 2017年1期
关键词:东山

汗漫

1

响水涧就在我住宿的雕花楼宾馆旁边。

雕花楼是民国时期一个在上海发了大财的富商所建的私宅,也是中国古建筑界“香山帮”的杰作。出生于东山附近的胥口镇、设计出北京天安门城楼的明代工匠蒯祥,是香山帮的鼻祖。雕花楼内外上下无处不雕,像一个周身纹满图案的贵妇人。砖雕、石雕、木雕、金雕之繁复,浮雕、圆雕、透雕、阴阳雕之精粹,像一篇极尽雕凿的八股文。其外观看上去只有两层,但隐蔽的第三层只有这一豪宅的主人在半夜举着蜡烛推开暗道的门,才可进入:藏金藏银复藏身。甚至连一眼水井也凿在了厨房里,以免被人下毒。我俯身窥探,水井黑暗,泉水已经拒绝涌现。

尽管是在雕花楼宾馆而非雕花楼里醒来,我也像那个民国财主一样不安。况且又没有太太、小妾和仆人来伺奉,就更加不安。

疾步走出宾馆,进入碧螺村一条小巷“施鹏弄”。响水涧从东山上晃荡下来,曲曲弯弯穿村而过,哗哗啦啦向我打招呼。我清清嗓子,理屈词穷。拿出手机拍摄几张照片,算是向涧水致意。追随响水涧,曲曲弯弯晃荡于几条宽巷窄巷,内心渐渐安定下来,像村子里的一个茶农、一个商贩、一个木匠那样,安静下来。想起王维的《鸟鸣涧》,就真的有几只鸟飞过头顶。“人闲桂花落”——我闲了,但巷子里的桂花还在忙着开,香气袭人——像《红楼梦》中的袭人那样香?不像。因为这桂花香是清新的、干净的。

碧螺村里的妇人和狗,似乎最早醒来。

响水涧边的石阶上,巷子拐角处的石井边,都有妇人洗衣,棒槌声声像是在责备床上睡懒觉的丈夫。石阶边缘有墨绿青苔,穿高腰胶鞋站在水中的妇人,小心地躬着身子以免滑倒。石井壁上,勒痕深深,如同皱纹深深的老眼睛,含着泪水般的井水,望着天上的流云与鸟影。

许多年了,我只见洗衣机而不闻棒槌响,看着涧水边、井边洗衣的妇人,就想起幼年时的亲人。经妇人双手反复揉搓的衣服,比洗衣机直接甩干的衣服,多了一份体温和爱意吧?她们偶尔抬头看看我,再看看巷子两侧白墙青瓦之上渐渐加强的晨光,眼神淡然——我对她们的生活没有影响力,晨光像她们的丈夫一样天天起伏着腰身。她们对这晃荡中的一涧秋水有深情——连洗衣粉或肥皂都没用,以免污染水质。她们甚至捧起涧水洗洗脸,然后回家做早饭去了。

若干狗在巷子里晃荡。遭遇,凶悍者直视、逼视,我就有些心虚,换一条路线继续晃荡;温柔者假装去闻墙角的草,回避视线接触,待我掠过后才将嘴巴从草上移开,倏然而去。巷子两侧的院落内部,有狗在工作、尽责,无法晃荡——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旺旺叫。从叫声大小可以猜测出狗的大小。这些有狗的院落,往往悬着“苏州市保护建筑”的铭牌,就必须保持原有的明清时代的格局。粉墙如旧宣纸,被时光泼墨出斑斑驳驳的画意。晨光透过树枝,在这旧宣纸上添加了几笔叶子,但一会儿又抹去了。

没有狗的院落,大都处于废弃状态。铁门、木门上挂有生锈的铜锁或锁链。院内野草从门缝、窗缝里使劲挤了出来,想看看门外世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昆曲《牡丹亭》,似乎就是以这些废园为背景而咏叹演绎。昆曲这一剧种,就产生于东山以东的昆山。

猜想这些废园的主人,故事里也有种种隐情、悲情、艳情吧?在异地,在光阴里,他们大约已经失去了归来的愿望或能力。

2

明朝正德初期的内阁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王鳌,归来东山、隐居故乡的愿望和能力,比较强。

晃荡到陆巷深处的“惠和堂”,我才知道王鳌的字是“守溪”——在经历过庙堂江山种种风云之后,守着太湖边的一条溪水,自由自在复自治,抛却建功立业壮年心、济世度人英雄志,在酒瓮和砚台里随意晃荡,就成了一个梦想。王鳌不再想陪着那个在“豹房”中纵情声色的荒唐皇帝朱厚照玩了,像西晋时期苏州前辈张翰以“莼鲈之思”为名挂冠而归一样,在五十九岁那年三次上疏辞职,终于以“喜欢回太湖养金鱼”这一很无力的理由,获准还乡。

在惠和堂,果然看到庭院里的大缸养有金鱼和莲花。这处老宅,保持了当年王鳌建设时的格局,简单而庄重,与雕花楼的奢华风格绝然不同。青砖铺地,绝对不需要“瓶子中插着三把剑戟”以隐喻“平升三级”一类野心的图案。书房很多。唐伯虎与正在刺绣的王鳌女儿王素兰,对坐于一厢房内闲谈——当然,我看到的场景是一座塑像。

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是王鳌隐居后所培育的几个学生。遥想当年,一代文章大家与几个风流少年,聚谈于惠和堂,晃荡于东山下,再加上一个怀春少女隔窗探望、眺望,这是怎样的美景。王鳌不知道女儿在暗恋,唐伯虎又遇到牢狱之灾,一对有情人终未能结成良缘。但王鳌的教导,使唐伯虎等人成为绝意于仕途的纯正书生,无阉然媚世之态,在山水间、纸墨里,而非庙堂上、案牍中,赢得正声美名,甚至成为话本、评弹中的有趣人物——晃荡在戏台上、琴弦里,就进入了永恒、克服了光阴。

唐伯虎与王素兰相识于惠和堂内“壑舟园”落成仪式上。我在这一小后花园徘徊良久。秋风里,池塘莲叶已枯萎如旧衣,莲蓬藏着莲子,像女子胸脯内藏着爱,成熟但苦涩——莲子就是“怜子”、“怜爱于你”。池塘边的凉亭内,曾经有才子与佳人在此试探着碰触一下对方灼热的指尖?爱,往往并非甜蜜如桃李,只有苦涩如莲子,才会这样让一代代的男女惆怅不已。

壑舟园一角,有一簇因“瘦、透、漏、皱”而闻名天下的太湖石,堆叠如山壑大川。太湖石,基本出产于太湖中央的三山岛,宋代以来被大规模开采,用于皇宫、园林、庭院,隐喻孤峰或群山。但这壑舟园内的“舟”在何处?四顾无觅,已经被“夜半有力者”负去?

《庄子·大宗师》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后人以“壑舟”比喻事物的流变不居,比如青春、爱、美,转眼化为云烟。晋人陶潜《杂诗》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陶潜最终止泊于豆苗菊花之间,与庄子、张翰一起,启发了王鳌的归隐之举。

王鳌去世七十年后,江南出现了一个文人画家陈老莲,有册页《隐居十六观》——十六幅画均为白描淡色,主题依次为:访庄、酿桃、浇书、醒石、喷墨、味象、漱句、杖菊、浣砚、寒沽、问月、谱泉、囊幽、孤往、缥香、品梵。后人猜测画中人物,大约是庄子、刘辰翁、苏轼、陶渊明、班孟、宗炳、孙楚、魏野、李白、陆羽、白居易、鱼玄机等等。我倒觉得,王鳌隐约浮现其中——在人间隐居,与故乡风土烟火相洽和而不相疑,绝非深山大泽里的避世与逃亡。惠和堂内陈列的《姑苏志》《震泽集》等等著作,都是王鳌辞官后潜心写作的成果——在晚年,在东山,酿桃且浇书,味象而孤往,成为苏州这一地域的灵魂人物,而非二十四史里一个抽象苍白的注脚。

“十年尘土面,一洗向清流”,是王鳌、王守溪《归省过太湖》中的诗句。用东山下的涧水、溪水、湖水、砚台里的墨水、杯盏中的酒水,洗尘,再加入哗哗作响的清流,才是一个人的好前景。

王鳌、王守溪一定热爱《易经》中的这一句子:“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洗心,退藏,大智大勇,守住一条属于自己的溪流。

壑舟须臾,水无穷。

3

在陆巷溪边一个“八毫米书吧”内喝茶,喝碧螺春茶。一瓣瓣茶叶在玻璃茶杯内舒展开来,似乎想回到碧螺村外山坡上的春雨里。喝一杯,我就满腹青山白云了吧?一洗十年尘土心。

书吧内,端茶倒水的少年告诉我,他父母就是茶农。每年春分前后上山开采茶叶,到清明这一阶段采制的明前茶最名贵,至谷雨时节结束茶叶采制。这一阶段是碧螺村人最忙的时节,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纷纷回到村里帮助父母劳作。一般早晨五点到九点上山采摘,九点到下午三点捡剔,然后炒制到深夜——须当天采摘当天炒制,不炒隔夜茶。茶叶嫩芽进入灼烫的铁锅,滋滋作响如呻吟,茶农黝黑的大手伸入锅底,反复插入茶叶并翻动——一夜过去,茶叶像少女转折成为暗含喜悦的少妇,制茶的灶房如新房。

在东山下晃荡,见众多茶馆:镜湖楼,古尚锦,听松堂,雨花胜景茶室,岱湖山庄……牌匾雅致,茶客不俗。怀疑这其中某一茶室,就是因王鳌命名而流传下来。王鳌自然爱茶,茶中藏大道,与烈酒中的志士滋味迥异。据说,“碧螺春”的命名有两个版本,一是康熙下江南在太湖边喝到此茶,脱口而出:“碧螺山的春茶——碧螺春!”二是王鳌还乡隐居后对这茶叶的原名“吓煞人香”有异议:“香就香了,何曾要去吓煞人呢?碧螺春吧。”我喜欢这第二种版本,有美意、深意、善意。

目前,秋深了,茶农们闲下来,碧螺村、陆巷一带的巷子静下来。但此地著名的白沙枇杷正忙着吐放花蕊,至大寒前后盛开,次年初夏才能结出枇杷果——集四时之气,那果实就滋味深沉,像那些大俗复大雅、入世且出世的宽阔者,如王鳌。用干净、未剥皮的枇杷果浸入白酒,两周后饮用,可除疲劳、增食欲。我在巷子里晃荡,看到若干人家门前悬有“秘方自制枇杷膏,联系人某某某”的小广告。

游客不多。当地人对自己家乡成为人如潮涌的景区不感兴趣。有好山好水好茶叶度日,就满意了。“东山是过日子的好地方啊,想挣钱就去上海、南京吧……”一个喝茶的老者,幽幽对我感叹。不知他是本地过日子的人,还是像我一样匆匆掠过此地的异乡客。

几家影视公司的摄影师在采景,拍摄演员试妆照。《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东流》《渔光曲》《月亮湾的笑声》《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橘子红了》《红粉》《画魂》《理发师》《阮玲玉》《宰相刘罗锅》……这些中国电影、电视剧历史上不同时期的代表作,都产生于东山下的深巷大院、渡口溪边。法国新浪潮电影流派有一句名言:“电影是现实的一种渐近线。”东山烟火,是人间悲喜的一种渐近线?白杨、孙道临、王人美、上官云珠、周璇、张曼玉、巩俐、陈坤……次第出没于东山下,就成了喜、怒、哀、乐、悲、恐、惊中的东山人——环境生发命运。像我在雕花楼旁边醒来,就有了财主的不安一样。

在东山,在江南,我可能只适合扮演唐伯虎那样的人,但缺乏他的才气和桃花运——他居住于苏州城里的桃花坞。我或许连成为才子情种那样的梦都不要做,有一壶热茶在体内晃荡如涧水溪流,就很好。

4

“自古至今,人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又去了了。大千世界,事事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沉又浮空空。”响水涧边,明代古宅“近水山庄”内这一幅楹联,有禅意,有晃荡之意——近水且晃荡。

近水山庄原名“绍德堂”,有儒家气。东山一带类似命名的明清院落很多,如“明善堂”“遂祖堂”“怀荫堂”“凝德堂”“秋官第”“承德堂”“文德堂”等等,内部格局也大致相似:两进或者三进的厅堂,幽暗的走廊,小天井里的一丛竹子或芭蕉,有扶手的大椅子可供男主人琢磨手段,无扶手的小椅子则使女眷们必须侧身垂手……

当代画家亚明先生,晚年自安徽来东山晃荡,发现绍德堂,即购置下来并修缮、定居,改其名为“近水山庄”,境界遂为之一新。绝交隐踪,听涧水来去,看落花沉浮,亚明有所悟,写出上述那幅对联。不再为携带巨款来求画的人开门,潜心于在四壁画唐宋诗人句意。后来去东山深处的紫金庵画了一幅壁画《寒山问拾得》。壁画成为墙壁的一部分,定居于水湄山陬,拒绝卷藏、拍卖与升值。

慕名去紫金庵,看壁画中的寒山与拾得,正一问一答:“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骗我、贱我,如何处之?”“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完全是涧水、溪水、湖水一般的回答——水,在忍、让、避、由、耐、敬之中,完成了“利万物而不争”的慈与智的形象,对时间的推移充满信心。

壁画中的寒山以破衣蔽体,头戴一顶自制的桦树皮帽子,符合一个山水诗人的形象设定。这一个遗失了本名、在寒冷山川里建立自我的古人,在江南一带游走、吟诵:“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他来苏州寒山寺参禅,就应该也来过东山和太湖——在湖光山色里忘却来时道,方得大自在。拾得的一首诗,也甚合我意:“无嗔即是戒,心净即出家。我性与你合,一切法无差。”好像是为企图超越尘俗但又眷恋市井繁华的我,提供理论支持。

紫金庵内珍藏有十六尊神情各异的罗汉,系南宋时期民间工匠雷潮夫妇所雕塑。十年文革期间,紫金庵因成为仓库且远离尘世而幸免于难。依照玄奘翻译的《法住记》中的描述,雷潮夫妇避开一般寺庙中罗汉怒目的类型化形象设计,而是借罗汉表达十六种人间情怀。尤其喜欢其中一尊“沉思罗汉”,让我想起罗丹的雕塑“沉思者”。但这一个“沉思罗汉”是英俊、恬静的东方少年,没有那位西方“沉思者”以手托额、身躯前倾的夸饰与紧张。

或许,东方式的沉思,就是一种美好、自然的事情,像庄子,梦一梦蝴蝶和大鹏,看一看流水和游鱼,就获得了顿悟和慰藉。或许,东山半岛起伏晃荡的山形水势,给予了雷潮夫妻、王鳌、亚明这些古士今人美感和启发,幸福感就比罗丹强烈了许多——

那些泥巴、颜料、言辞,让前人的幸福有了载体,越朝历代,焕发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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