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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事时代的心灵捕手

2017-02-09房伟

青春 2017年1期
关键词:郭平小说

房伟

我们的时代,是文学正在丧失故事的时代。叱咤风云的宏大故事逐渐远去,世俗化已不可阻挡地渗透时代。柄谷行人认为,村上春树和村上龙,标志由二叶亭四迷、夏目漱石等开创的日本现代文学走向终结。新世纪中国,各种媒介的发达,特别是网络文学的崛起,也正在强夺着文学读者。但我很腻烦当下的日常化书写。那些整天逼叨叨隔壁老王和小丽那点破事的小说,只会让纯文学失去尊敬。还有相反的倾向,就是“谁比我狠”,专门写暗黑人生。但无论怎么写,文学想象力,细节和人物营造,独到的人生体验和哲学思考,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谁比我狠”就成了“谁比我蠢”。

我不认识郭平先生,但读完他的小说,大吃一惊。这是让我们恢复对文学敬畏之心的文字,是无故事时代的独特表达。无论文体感,小说布局谋篇,还是对中国现实的洞察,郭平出手不凡,令人印象深刻。郭平身处高校知识分子圈,但创作平实朴素,其审美趣味和价值选择,没有通常知识分子小说的自以为是和掉书袋。郭平不是多产作家,却不重复自己。日常生活不好写,容易写滑了。郭平像隐居在闹市的高人隐士,又像侦探。但作为小说家,郭平最终要搞什么?发现生活的诗意,阴谋,秘密,好像都有,好像又不是。无论美或者丑,高尚或卑污,安详或粗鄙,他都能在缓慢流动的语言节奏之中,发现平凡世界秩序之下巨大而隐秘花园,抓住“阅读的心”。这是一项非常有难度的活儿。

郭平早期作品有新生代的影响。他有诗意的成分和青春叙事的感伤,且总蕴含着象征性意象。《金先生的旅行箱》叙事平缓,讲述冯军和金先生漫长的交往史。冯军从初中生变成了工人,金先生则重复着过年去外地看望儿子的习惯。小小的旅行箱,寄托着金先生的孤独。金先生死后,冯军终于去了金先生每年都要去的地方。那些梨子和河水,被炸掉的山,让“家”的定义变得可疑起来。《投降》是平庸生活谋杀生命的反思之作。桑原大学毕业,分配在档案馆,琐碎生活让喜欢写诗的青年,变成了练气功的平庸之辈。当桑原教一生勤奋努力的父亲练习举手向天的气功,父亲嚎啕大哭:“父亲的头发完全白了,像一面白旗,在春天早晨的空气中颤抖着。”这一细节震撼人心。《西普里安·波隆贝斯库》带有青春自传色彩。方小虎和李艳、老扁头,任华芳之间,有莫名的青春期情绪。方最终没有和李艳走到一起,却和冯洁结婚,成了剧团编剧。而老扁头却娶了任华芳为妻。新婚夜,方小虎执意播放波隆贝斯库的音乐,纪念自己逝去的青春。“音乐如风如水满世界地奔走,男女主人公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相拥着翻滚”那场青春的电影,最终消失在风中,一去不返。类似的青春小说还有《谎言》。周一凡的谎言,是虚荣,炫耀,也是掩饰和自我证明。《一个长得跟我一样的人》,颇有卡夫卡和舒尔茨的荒诞滑稽味道。“我”是厂宣传处干部,在为怀孕妻子忙碌的过程中,发现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样的人——“中山装”。好奇心之下,我跟随中山装,来到陌生城市。在仿佛异次元存在的自我面前,我看到了现实的无奈和荒唐。《眼睛般的湖泊》描写父子关系的微妙错位,虽没有朱文《我爱美元》强烈冒犯性,却闪烁着作家对生命的感伤情绪。《北极阁》是一篇有强烈90年代情绪象征的小说,将欲望时代的人性纠结展现得淋漓尽致。王子明和万兵是大学好友。王子明去海边看望发了财的万兵。万兵却领老同学嫖娼。北极阁,一个历史名胜之地,变成了妓女泛滥之地。作者含蓄反讽的态度,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故乡》系列是郭平小说的又一次自我突破。如果说,他的早期小说还有新生代的影子,该系列小说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新生代的优势,在于表象世俗背后,有对人世本相的体认,即虚无与无聊。这也使得韩东和朱文的小说,在欲望叙事的掩护下,有了深入骨髓的锐利和痛疼感。粗鄙的散漫背后,是对人生精致敏感的玄学揭秘。新生代叙事的问题在于,过于执着于个人体验。边缘化知识分子对世俗的想象,让文本耗尽原有的力量,变成梦游的呓语,失去新鲜饱满的语感与体验共鸣性。郭在新生代之中找到了现代,又在民间叙事之中扎到了传统。小说有日常叙事的真实可感,既有汪曾祺的宽容好玩,又有陆文夫的细腻沉静。而口语化语言的运用之中,郭平的小说,又浸透着世界的荒诞绝望,有《小城畸人》般的古怪人格和《米格尔大街》式的隐喻地理学。他的故事充满世俗生活烟火气,却将烟火气化为仙气。他的故事含蓄,甚至简约悬疑,擅长将巨大复杂的人生真相,隐藏在冰山之下。他磨平伤感诗意,欲望火气也成了对欲望结构的洞察力。这组小说也有点笔记小说味道,短小精悍,形态各异,有高远神秘,甚至诡异气息。小说背景,大多在文革及八十年代,非常个人化的表述之中,也表现出作家对宏大叙事的思考态度,不再是空缺、游走,而是坚定的介入。革命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不再构成疏离或反抗的二元关系,而是逐渐地消融为背景。凸显的是人性隐秘幽暗之间的宽容与理解。

这个系列小说中,《死肉》描述立新、章宏、郭平三个儿童玩铁圈游戏,立新发现父亲乱搞女人,失手杀人的惨剧,从而陷入精神崩溃。立新巨大的心理阴影,父亲复杂的情感纠葛,被隐匿于有关“死肉”的隐喻之中。《洞中岁月》写章宏在白龙洞奇异的失踪。白龙洞发生了什么?日常世界存在很多隐秘,等待我们想象。《火车》的卸煤工老李和张国庆,都生活在卑微之中。张国庆有个疯女人,老李和妓女老婆过得困苦不堪。然而,火车站上一场奔跑的送行,显现出平凡生活相濡以沫的情感。《街坊有个姑娘叫晓芳》写了莫名其妙的爱情和伤感的人生喟叹。剪刀巷最漂亮的姑娘晓芳,不喜欢帅气的钱刚,却热恋已结婚的中年流氓德宝。钱刚伤心而死,晓芳被德宝抛弃,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冥冥之中,人的命运和缘分,是否早就是天注定?《梦之桥》写了濒临死亡的孩子孟津,灵魂出窍时的神奇经历。《因果》写了我和小学教师刘大华之间奇怪的因果。这个文革毁佛受伤,独腿独眼的小学教师,多年后却莫名成了我的博士导师,所有人都陷入了莫名的因果循环。《垃圾和糖》的帅哥顾小宁,热恋丑陋的女工人徐英,遭拒绝后发疯,却被人灌大粪怪异地医治好了。《老人与河》中处理死婴的拾荒老人,救活弃婴,赢得人们的尊敬。《杂技》写了一个奇怪的杂技女孩胡丽丽。她的爱情,包括出轨,很难用常理推测。但她对瘫痪前夫不离不弃,又令人敬佩。《换句话说》也是另类的文革记忆,工宣队方老师朴实认真,大学出身的许老师和童老师,则玩弄女生,高傲自私。作家借孩子的眼睛,对知识分子叙事进行了辛辣讽刺。《特殊才能》表面写文革故事,却旁逸斜出,有了深刻的隐喻功能。被批斗的大学教师章庆春,突然有了特异功能,能闻出坏人。这项功能不仅没让他过上幸福生活,反而让他发现生活莫名的残酷。小说结尾:“章庆春把长鼻子凑到”革命“二字上去闻。这一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发现自己写的”革命“二字之中完全没有革命的味道,倒有一股熟白菜的味道——他已经能够用特殊才能分别是非善恶,却仍然没有道路和光明,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味道,其实不好也不坏,略有些偏不好,就有点像鼻涕的味道。”不好不坏的人生,鼻涕一般的荒诞人性,也许是郭平对人性朴素但深刻的理解。

可以说,故乡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寻找意义世界的心灵建构。《在故乡》的郭平变身为心灵捕手。他找到了一种旋律和节奏。那些温暖的,伦理的,悲伤或幸福的故事,和那些虚无的,尖锐的,荒诞的故事,形成了奇怪张力效果。他捕获平凡俗世的孤独心灵,奇怪人生,不被人理解的人格,把它们熔铸成琴弦上飞舞跳跃的音符。郭平的小说,有丰富阐释空间,文坛需要郭平这样沉潜颖悟的作家,不张扬,不炫耀,踏踏实实,严肃艰苦地对人性和世界进行永恒的掘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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