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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都阳城”的文献考察

2017-01-27毛智周

珞珈史苑 2017年0期
关键词:阳城汉书中华书局

毛智周

“禹都阳城”是传世文献中对夏代开国君主大禹都城所在地的一种说法,其他说法尚有“平阳说”“安邑说”“晋阳说”等。①徐坚:《初学记》卷24,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61页;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155,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53页。而对于“阳城”所在地的解释,则有颍川阳城、陈留浚仪、泽州阳城等旧说,近人又有翼城唐城、河南濮阳等新说。②有关“阳城”在颍川阳城、陈留浚仪、泽州阳城、翼城唐城的观点可参考徐旭生:《1959年豫西“夏墟”的初步调查报告》,《考古》1959年第11期,第593~594页;“阳城”在河南濮阳的观点参考沈长云:《禹都阳城即濮阳说》,《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2期,第11~18页等。本文从最基本的文献考证入手,重点分析比对有关“禹都阳城”的文献,旁及他说,力图探究文献中“禹都”的最早面貌。

一、有关“禹都”在“阳城”的文献

有关“禹都”在“阳城”的文献,即认为“禹都”就是“阳城”,或认为“阳城”与“禹都”有密切关系的文献。下面将对这些文献逐个进行梳理分析。

(一)《孟子》中有关禹和“阳城”的记载

先秦传世文献中,将禹和“阳城”联系起来的首推《孟子》: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①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9下,《十三经注疏》第8册,艺文印书馆2001年版,第169页。

这段文献称“阳城”是舜禅禹位后禹继位时辞避舜之子之所在。此外这段话还提到禹荐益后益也有隐避禹子启的举动,其隐避处为“箕山之阴”。这里虽然并未直接说“阳城”是“禹都”,但可以说明在孟子时期人们的认识中,“阳城”与大禹的关系非同寻常。

(二)《竹书纪年》中有关“禹都”和“阳城”的记载

另一有关“禹都阳城”的先秦文献是《竹书纪年》。但《竹书纪年》晋代刚出土时的整理本早已亡佚,《今本竹书纪年》已然面目全非,目前认可度较高的是清代以来学者蒐集古注汇编而成的《古本竹书纪年》,共有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范祥雍《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和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四个整理本。各本有关“禹都阳城”的内容如下(括号内为古注来源):

《汲冢纪年存真》:禹都阳城。(《汉书·地理志》注、《续汉书·郡国志》注)①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卷上,《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居阳城。(《汉书·地理志》注、《续汉书·郡国志》注)②范祥雍编:《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页。案:王国维作《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范氏在此基础上作《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范氏所本即王氏原文,且二书于“居阳城”条观点一致,故引范氏本以见王氏原文,不再单独开列王氏本。

《古本竹书纪年辑证》:《汲冢书》:禹都阳城。(《续汉书·郡国志》二注)臣瓒曰:……《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阳翟也。(《汉书·地理志》注)《汲冢古文》并云:“禹都阳城。”(《礼记·缁衣》正义)③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

如上所示,几个整理本都发现了古注中的《竹书纪年》有将禹与“阳城”联系起来的描述,但对于哪种描述更准确,学者们则有不同的看法,以《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为代表的王国维、范祥雍认为“(禹)居阳城”更合乎《竹书》原文,而以朱右曾、方诗铭为代表的学者则更倾向于“禹都阳城”的表述。

各位学者在辑录时主要依靠的是《汉书·地理志》和《续汉书·郡国志》的古注,但这两个同样引用了《竹书纪年》的古注在引文的表述中却存在差异(括号内为引注):

《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夏禹国。……(注:……臣瓒曰:“《世本》禹都阳城,《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阳翟也。”)①《汉书》卷28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60页。

《续汉书·郡国志》颍川郡·阳翟:禹所都。(注:《汲冢书》:“禹都阳城。”)②《后汉书志》卷20,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21页。

即《汉书·地理志》“臣瓒”注的表述是“《汲郡古文》亦云居之”,《续汉书·郡国志》注的表述是“禹都阳城”,这或许是“禹都阳城”和“禹居阳城”两种观点发生分歧的一个根源。倾向“禹居阳城”的学者认为“禹都阳城”是《世本》的原文而非《竹书纪年》的原文,③范祥雍编:《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9页。倾向“禹都阳城”的学者则认为“亦云居之”实际上是对“《世本》禹都阳城”这种表述的延续,并补充了《礼记·缁衣》正义中的表述:

云“夏之邑在亳西”者,案《世本》及《汲冢古文》并云禹都阳城(咸阳),正当亳西也。④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注疏》卷55,《十三经注疏》第5册,艺文印书馆2001年版,第932页。案:正义原文“阳城”误作“咸阳”,阮元已有校勘,据改。

他们以此作为《世本》和《竹书纪年》原文皆为“禹都阳城”表述的证据。⑤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

事实上,若从《竹书纪年》全书来看,其“某王居某”的原文应当就是某王都城在某处的意思,已有学者就此作过考证。⑥董琦:《王城岗城堡遗址分析》,《文物》1984年第11期,第69页。而古人引注又不像现代那样规范,意思与原文一致即可。从这个角度来说,至少在《古本竹书纪年》一书中,“禹都阳城”和“禹居阳城”的说法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前者强调的是原文的内涵,而后者从全书的面貌来看似乎更符合原文。由此可以肯定,《古本竹书纪年》中“阳城”是以“禹都”的面貌出现的。

(三)《世本》中有关“禹都”和“阳城”的记载

《世本》也是有关“禹都阳城”的先秦文献,其《居篇》记录了上古三代帝王的都城。但《世本》原书也已不存,亡佚甚于《竹书纪年》,只能在古注中见到只言片语的援引。学者们也通过古注对《世本》作了辑录,目前有清代学者的八种《世本》辑录本,①《〈世本八种〉出版说明》,《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3~5页。案:现存八种清人辑本,然王梓材《世本集览》仅有序目等而无正文,故略去而列举其余七家。其中有关“禹都”的内容分别如下(括号内为古注来源):

王谟辑本: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是在安邑,或在晋阳。(《史记》正义)②王谟辑:《世本》,《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30页。

孙冯翼集本:禹都阳城。(《地理志》颍川郡)③孙冯翼集:《世本》,《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10页。

陈其荣增订本:禹都阳城。(《地理志》颍川郡)④陈其荣增订:《世本》卷上,《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6页。

秦嘉谟辑补本:禹都阳城。(《汉书·地理志》注臣瓒说。《路史》后纪十三注。《玉海》十六。《通鉴》地理通释四。《太平御览》一百五十五引作“夏侯居阳城”。)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史记·封禅书》正义。《礼记·缁衣》正义引作“禹都咸阳”。)①秦嘉谟辑补:《世本辑补》卷8,《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345页。

张澍稡集补注本: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汉书·地理志》。《史记》正义。《玉海》。)②张澍稡集补注:《世本》卷2,《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32页。

雷学淇校辑本:禹都阳城。(《汉书·地理志》臣瓒注。《史记·封禅书》正义。)③雷学淇校辑:《世本》上,《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68页。

茆泮林辑本:禹都咸阳,正当亳西也,及后乃徙安邑。(《礼记·缁衣》正义)禹都阳城,在大梁之南。(《汉书·地理志》臣瓒注。《御览》一百五十五引作“夏后居阳城,本在大梁之南”。 《地里通释》引同。)④茆泮林辑:《世本》,《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95页。

若从清人辑本来看,《世本》这一部书似乎给出了阳城、平阳、安邑、晋阳四种“禹都”所在的说法,且似乎将“阳城”的地望解说为“大梁之南”,情况比较复杂。不过从引用年代入手,从早到晚梳理有关《世本》的古注原文及出处,或许有助于厘清这一问题。

目前所能看到最早引用《世本》有关“禹都”解说的应当是三国西晋时期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但《帝王世纪》原书已佚,今天所能看到的其中对《世本》有关“禹都”内容的引用来源于北宋《太平御览》的转录:

《世本》又言\夏后氏居阳城\本在大梁之南\于战国大梁魏都\今陈留浚仪是也①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155,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54页。案:由于《太平御览》这段文字何为《世本》原文何为注释或衍文存在争议,故照录影宋本原文,仅作句读而不加标点。

这段文字的一个麻烦之处在于辑录《世本》的学者对其中何为《世本》原文存在不同看法,即皇甫谧作《帝王世纪》引用时未能说明清楚,给后人带来了一系列问题,王谟、张澍、雷学淇认为“本在大梁之南”及之后的文字是宋衷的注文,②王谟辑:《世本》、张澍稡集补注:《世本》卷2、雷学淇校辑:《雷氏世本考证》,《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30、32、98页。而茆泮林则认为“本在大梁之南”也是《世本》的原文③茆泮林辑:《世本》,《世本八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95页。。“于战国大梁魏都,今陈留浚仪是也”自然不会出现在战国时期的《世本》中,而“本在大梁之南”这一句则很难说是不是《世本》的原文。目前多数学者认为它应当是宋衷的注解,虽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见,④如沈长云:《夏后氏居于古河济之间考》,《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3期,第117页。但双方都未能给出令人信服的依据,慎重起见,对于“本在大梁之南”这句话还是存疑为好。不过从《世本·居篇》几乎只列举地名而不说明地望来看,“本在大梁之南”紧接“禹都阳城”之后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何况晋唐其他各家在引用《世本》“禹都阳城”时几乎皆不提及“本在大梁之南”。既然“本在大梁之南”存在问题,那么对“禹都阳城”在“大梁之南”的解说也应当慎重对待,在获得更多佐证之前不宜过分强调其意义。

之后是晋朝“臣瓒”注《汉书·地理志》时对《世本》“禹都阳城”的引用:

颍川郡 阳翟……夏禹国。……(注:……臣瓒曰:“《世本》禹都阳城,《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阳翟也。”)⑤《汉书》卷28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60页。这段注称《世本》有“禹都阳城”的说法,但不知“禹都阳城”是否即《世本》原文。

接着是唐代孔颖达等疏《礼记·缁衣》时对《世本》“禹都阳城”的引用:

子曰:“……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注:夏之邑在亳西。疏:云“夏之邑在亳西”者,案《世本》及《汲冢古文》并云禹都阳城,正当亳西也。)①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注疏》卷55,《十三经注疏》第5册,艺文印书馆2001年版,第932页。

这段注也称《世本》有“禹都阳城”的说法。

然后是唐代张守节正义《史记·封禅书》时引用《世本》对“禹都”的说法:

昔三代之居(君)皆在河洛之间(正义:《世本》云:“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②《史记》卷28,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371页。

这段注在提到《世本》中说“禹都阳城”时还提到了“禹都阳城”是为了避舜子商均,并列举了禹都平阳、安邑或者晋阳的其他三种“禹都”所在的说法。问题是“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是否《世本》的原文。如上所述,清代有的辑本将其视为《世本》的原文加以辑录,1959年出版的《史记》标点本也将其置于《世本》的引号中,但“避商均也”这种对定都原因的解说以及“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这种对定都地其他可能性的记录在《世本·居篇》的其他条目中则几乎不存在,这种过于特殊的情况不得不使人怀疑其是否可靠。

而从《初学记》和《太平御览》转录的内容看,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有“禹……都平阳,或在安邑”或“禹……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①徐坚:《初学记》卷24,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61页;李昉等:《太平御览》卷155,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53页。的表述,但他并未说明这个说法的出处,若这段话果真是《世本》原文,那么他应该像后文引用《世本》“夏后氏居阳城”那样加以说明②李昉等:《太平御览》卷155,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54页。。这样看来,与其说“禹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是《世本》原文,不如说它更可能是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的说法。裴骃《史记·夏本纪》的集解也可以作为证据:

……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集解:皇甫谧曰:“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③《史记》卷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2~83页。

这个注解说的是“皇甫谧曰”而非“《世本》曰”或“皇甫谧《帝王世纪》引《世本》曰”,足可以说明“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是皇甫谧自己的说法而非《世本》的原文,张守节在作正义时引用了这段话但未说明出处。另外结合《孟子》来看,“避商均也”应当是张守节引用其说法对《世本》“禹都阳城”的说明。那么这段正义的标点改为:

《世本》云:“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

似乎更合乎实际情况。

通过以上的梳理不难发现,尽管各家援引和辑录龃龉纷杂,但《世本·居篇》的原文对“禹都”应当是“禹都阳城”或“夏后居阳城”一类的表述,是否还有“本在大梁之南”的解说则还存在较大的疑问。至于“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则应当是后人皇甫谧的说法而非《世本》的原文。

(四)小结

通过上面对先秦有关“禹都阳城”文献的回顾可以看出,虽然存在着《孟子·万章上》“禹避舜之子于阳城”与《竹书纪年》和《世本·居篇》“禹都阳城”“禹居阳城”和“夏后居阳城”两类不同的表述,但至少在战国时期的认识中,“阳城”和夏禹的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至于是“禹避阳城”还是“禹都阳城”,《孟子·万章上》的这段话重在解读舜禅禹、禹禅益和启代禹的意义而非说明“禹都”的地望,如果“阳城”对于禹没有特别的意义,孟子似乎也没有必要说“避舜之子”是在“阳城”,那么猜想孟子是因“禹都阳城”的说法才称“禹避舜之子于阳城”似乎也未尝不可。从这个角度来说,“禹避阳城”与“禹都阳城”并不矛盾,其本质应当都是“禹都阳城”。

应当指出,先秦时期有关“禹都”的说法并非只有“阳城”一种。通常认为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尚书·禹贡》“九州”部分首先叙述冀州,突出了冀州的重要地位,并将各州进贡道路的终点放在了冀州南部的“河”“南河”,是以历来学者多认为《禹贡》中的“禹都”在冀州的西南部。①参考史念海:《论〈禹贡〉的著作年代》,《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第52~53页。然而《禹贡》的原文事实上并未明确说明“禹都”的所在,贡道终点的“河”“南河”等范围仍然过大,况且位于冀州和豫州的交界处,那么也就难以据此判断“禹都”的位置。而史念海等认为《禹贡》为魏国人所作,其主要的目的在于阐发大一统思想、弘扬魏国霸业,因而将魏国所在的冀州置于重要地位。②史念海:《论〈禹贡〉的著作年代》,《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第52~55页。据此来看,即使《禹贡》中的“禹都”果真在冀州,它也更像是以大禹比拟魏王、以“禹都”比拟魏都的比附,其意义尚有待讨论。

有关“禹都”的地望尚有平阳、安邑、晋阳等说法,但它们大多迟至魏晋时期才出现,亦不在此再作分析。总之,“禹都”在“阳城”应当是有关“禹都”所在诸种说法中出现时间较早的,大约可追溯至战国时期,其文献佐证亦相对较多,应为当时较为通行的一种认识。

二、“禹都阳城”的地望

如上所述,先秦有关“禹都阳城”的各种记载都没有说明“阳城”的具体地望,这就为后人提出不同的观点留下了空间。

西汉初年司马迁撰《史记》,《夏本纪》叙述禹、益、启之事时基本采用了《孟子·万章上》的说法,即“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与“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①《史记·夏本纪》对《孟子·万章上》的引用参考泷川资言考证,见司马迁撰,泷川资言考证,水泽利忠校补:《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1页;《史记·夏本纪》原文见《史记》卷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2~83页。不过司马迁自己并未解说“阳城”的地望。东汉班固作《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城”条目下也没有关于“禹都”的内容。②《汉书》卷28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60页。至少从文献来看,目前还见不到司马迁和班固的时代有对“禹都阳城”或“禹避阳城”地望的解说。

今天所能见到最早的对“禹都”或“禹避”之“阳城”地望的解说出自东汉末年学者对《孟子》所作的注释,如赵岐注说:

阳城、箕山之阴,皆嵩山下深谷中以藏处也。③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9下,《十三经注疏》第8册,艺文印书馆2001年版,第169页。

他认为“禹避”的“阳城”和“益避”的“箕山之阴”都在嵩山下。

与赵岐大致同时的刘熙对“禹避阳城”这一历史事件亦有注解,裴骃的《史记》集解在解说“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的原文时引用了刘熙“今颍川阳城是也”的说法。④《史记》卷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2页。不过刘熙可考的作品除了《释名》外只有《孟子注》,还不曾有他注解过《史记》的记载。前面已经说过,《史记·夏本纪》“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的说法来源于《孟子·万章上》,那么裴骃集解中的这段“刘熙曰”更有可能是刘熙对《孟子·万章上》同样内容的注解。另外,裴骃集解中亦见刘熙称“箕山”在“崇高之北”。①《史记》卷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4页。这样,至少在东汉末年,已有学者将《孟子·万章上》中“禹避舜之子于阳城”解说在颍川阳城或是“嵩山下”这样与颍川阳城相近的地方,且有“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也在这一区域内的说法。

之后三国时期韦昭注《国语》时首先将“(禹)居阳城”与嵩山联系起来,即“夏居阳城,崇高所近”。②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卷1,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9页。“崇高”即嵩山,古崇、嵩相通。这段注文称“居阳城”,应当是沿用了《竹书纪年》中“禹居阳城”的表述及含义,《太平御览》转引这条注解时改为“夏都阳城,嵩山在焉”也可作为佐证。③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卷1,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9页。这条注文应当是最早将“禹都阳城”或“禹居阳城”与嵩山联系起来的解说,那么这里的“阳城”自然也是嵩山附近的颍川郡阳城。

稍后晋朝“臣瓒”注《汉书·地理志》时则认同“禹都阳城”的说法而反对“禹都阳翟”的观点:

臣瓒曰:“《世本》禹都阳城,《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阳翟也。”④《汉书》卷28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60页。

不过“臣瓒”并没有说“阳城”是不是颍川阳城。

之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颍水条则明确提出“禹避商均”的“阳城”就在颍川阳城(括号内为郦氏注文):

颍水出颍川阳城县西北少室山,东南过其县南。(注:颍水又东,五渡水注之……其水东南迳阳城西……东南流入颍水。颍水迳其县故城南,昔舜禅禹,禹避商均,伯益避启,并于此也。……县南对箕山,山上有许由冢,尧所封也。)①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22,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11~512页。

郦道元的这段注将颍水、五渡水和颍川郡阳城县联系在了一起,应为现存最早用颍水和五渡水解说颍川阳城地望的文字。而郦道元又认为“禹避商均”和“伯益避启”都在此地,则他不仅认为“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就是颍川阳城,且“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也在这个地方,这也是目前所见最早认为“禹避商均”和“伯益避启”同在一地的说法。

至此,“禹都阳城”或“禹避阳城”即颍川阳城的说法基本完成了从提出到落实的过程,就现有文献看,虽然不能判断更早的时候是否有这样的观点,但《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城条目下没有类似的解说,那么这一说法可知的最早年代还是放在东汉末年为宜。之后的学者则作了逐渐深入的阐释,以郦道元《水经注》颍水条最为完备,其后各家有关的解说基本无出其右。

应当指出,汉魏六朝时期对“阳城”地望的解释也并非只有颍川阳城一种说法,前面提到疑似三国宋衷注《世本》则称“阳城”在战国魏都大梁、之后的陈留郡浚仪县。不过,“禹都阳城”即颍川阳城的说法虽然没有给出依据,但持论者也不会是仅凭“阳城县”这一汉代地名就得出结论的。汉代颍川郡阳城县至少在战国就已经称阳城,这不仅有文献记载,②如《史记·郑世家》载:“十一年,韩伐郑,取阳城。”此“阳城”即今登封告成镇北的阳城。参看《史记》卷4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76页。也有考古发现可以印证,③20世纪70—80年代的考古工作发现了位于登封告成镇北的战国阳城遗址,出土陶器上戳印有“阳城”“阳城仓器”的陶文,并采集到了戳印有“阳城”陶文的汉代筒瓦。参看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登封王城岗与阳城》,文物出版社1992年版,第211~255页。而颍川阳城与嵩山、箕山的地理位置也很接近。此外,先秦文献有关夏氏族的记载有些也与嵩山有关,同样可以作为判断“阳城”位置的依据。④如《国语·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参看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卷1,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9页。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孟子》《竹书纪年》及《世本》等先秦文献没有解释“阳城”的地望,但说这个“阳城”指的是汉代颍川郡的阳城,应当是合理的。

关于“禹都阳城”的地望还有“浚仪说”和“濩泽说”,近人还有“唐城说”和“濮阳说”①徐旭生:《1959年豫西“夏墟”的初步调查报告》,《考古》1959年第11期,第593~594页;沈长云:《禹都阳城即濮阳说》,《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2期,第11~18页。,“浚仪说”虽始于宋衷,但终究是孤例而缺乏旁证,“濩泽说”和“唐城说”,徐旭生已经指出了其存在的问题,而“濮阳说”则是在文献推测的基础上将所谓的卫国“阳地”指认为“阳城”,也不足信。比较来看,战国文献中的“禹都阳城”在颍川阳城应当是相对可靠的一种说法。

三、结 语

本文对“禹都阳城”的相关历史文献进行了简要的梳理、比对与分析,兼及其他有关“禹都”及“阳城”的记载及观点,认为“禹都阳城”是出现时间相对较早的一种说法,大约可追溯至战国时期,可作支持的文献较多,应是当时一种较为普遍的认识。而其他有关“禹都”所在的记载则出现较晚,文献依托亦相对薄弱。在各种解说中,认为战国人们所谓的“禹都阳城”即汉代颍川郡阳城县的说法在东汉末年至南北朝时期逐渐形成,是一种相对可靠的解释。

应当指出,虽然从文献来看,战国文献中的“禹都”为“阳城”,“阳城”即汉颍川阳城是一种相对合理的说法,但这并不意味着真实的“禹都阳城”一定就是颍川阳城。如前所述,目前所见最早有关“禹都阳城”的文献也只能上溯至战国,而战国正是大量上古传说涌现的时代,很难说“禹都阳城”是不是也是当时“建构”三代历史的一个细节,那么即使先秦文献中的“禹都阳城”指的就是颍川阳城,也不能认为真正的“禹都”就在此处。这是我们在进行先秦历史学及考古学研究中必须加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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