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

有些生活，只能靠自己争取，而有些梦想，就永远只能是个梦想。

1

秋季里一个阳光煦暖的星期天，枝子把自己的素描摊摆在了南大后门的小巷里。

素描摊摆着一些当红明星的漫画肖像：李易峰、陈伟霆、胡歌、杨洋、跳骑马舞的鸟叔，最靠里一张是枝子自己的画像：一头飘起来的长发，发间一顶黄色的花环，极瘦的脸，两只绿豆般的黑点是眼睛，下面一抹斜线便是嘴唇，淡蓝色的连衣裙裙裾飞扬，仰望着的姿态像是祈愿，又像忧伤。

小巷深处连着住宅区，人群熙熙攘攘，渐渐有人驻足，嘻嘻哈哈点评一阵子，然后扬长而去。

枝子呆坐在小板凳上快要睡着的时候，终于有人问：“这张画多少钱？”

枝子抬起头，看见一张俊朗的脸对着她微笑，她忽然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回答：“这张，啊，这张不卖。”

那张脸露出惋惜的神情，不舍地把目光从自画像上移开，又把别的画巡视一遍，猛地像是发现新大陆似地：“哎，你怎么光画男明星，不画女明星呢？我想买张我的偶像女神哎。”

枝子呆了呆，一时语塞。她脸正发红，那张脸又冲她笑了：“算了，你给我画一张吧，要画得好看哟。”

那天下午，枝子花了半小时，画好了她生平第一张商业漫画像，赚了30元钱。按照客人的要求，枝子将苏塬两个字，龙飞凤舞署在了画像的左臂膀上。

2

枝子在南大校园有一个小窝，是由废弃仓库改建的，坐落在南大学生食堂隔壁，左邻右舍全是学校里的勤杂工，原则上不对外出租，枝子因为哥哥的关系，才能住进去。

枝子哥哥是都市报的记者，那年父亲上山采药摔断腿以后，枝子就辍学了，进县城打工。隔两年哥哥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没多久就把枝子接来，给她找了份工作。

枝子每天清早从南大正门出去，走一站路，搭12路公车去上班。她上班的地方是家制版公司，枝子主要负责PS，排版、拼版，偶尔设计个封面、海报。她从小喜欢画画，可惜辍学之后，渐渐生疏了。

进公司一年后的生日，枝子请了几个要好同事到她的小窝庆祝。大家做火锅吃，边吃边玩真心话大冒险。轮到飞龙，他直勾勾盯着枝子的眼睛，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飞龙在公司负责出图，常和枝子搭档。枝子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飞龙总给自己带早餐，塞小零食，星期天还会通电话，问她想不想看电影、逛公园。飞龙是南方人，却有着北方人的彪悍体形，高高壮壮的，电话里的声线却异常温柔。

3

枝子的生活渐渐形成规律，周一至周六上班，周日在南大后门摆摊。苏塬又光顾过几回她的摊子，发现摊上多了几幅女明星肖像后，呵呵一乐，把那几张画全买下了。

上周哥哥来看枝子，送给她几本最新的漫画书，枝子坐在摊子旁边正看得津津有味，页面上漫过好大一片阴影。她抬起头，又对上苏塬俊朗的脸，他很认真地说：“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枝子收了摊子，跟着苏塬，在暖洋洋的午后日光下，往学生会中心走。住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头一回敞亮地在南大闲逛。南大真是漂亮啊，枝子心不在焉地走着，路旁榕树叶子还未泛黄，随风摇曳，唤醒枝子沉睡在心底很久的梦。

学生会中心有一间苏塬的办公室，南大跟随潮流，也运营了一个公号，苏塬是公号编辑。他打开电脑，指着屏幕上的南大地图，问枝子：“把这个做成手绘插图，一幅图500块，你愿意接吗？”

枝子在单位用过手绘板，嘴巴先于大脑做出回应，说可以的，没问题。以后枝子就不去出摊了，每周日八点准时到苏塬办公室报到，端坐在电脑前，一笔一笔画图。

苏塬用另一台电脑，聊天、打游戏、刷微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枝子说着话。他说你一点不像上班族，就像个大学生，又说你有画画这个特长，应该好好发展一下，现在很多网络漫画作者，赚老多钱了。

因为进度缓慢，苏塬向上面申请了一下，将电脑还有手绘板搬到枝子的小窝，方便枝子加班。他第一次去枝子的房间，只说了四个字：别有洞天。第二次去带了一份过桥米线，给枝子当夜宵。

4

地图快完工的时候，枝子发现自己胖了整整3斤，两个月来苏塬不是给她带宵夜，就是带她上夜市撸串，不胖才怪。

撸串人多才有味道，苏塬的室友、同学会伙伴都见过枝子，几乎每个人初次见面，都会问苏塬，女朋友吧？真漂亮！苏塬一概不置可否，得意地说，岂止漂亮，还是才女呢，漫画画得非常棒！跟着掏出手机，把枝子的作品展示给对方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炫耀，倒让枝子蛮不好意思。

枝子还发现，自己和自己的小窝已经习惯了苏塬的身影，比如桌子上摆着他的烟灰缸，沙发最舒适的角落永远给他留着，门口放一双他专用的棉拖。枝子有种直觉，总觉得苏塬应该说点或者做些什么，但实际上苏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年末，飞龙递了辞职信，准备回老家创业。上火车前的几分钟，他给枝子发了条微信，表示他的家门永远向枝子敞开。

枝子看了那条微信，像那晚被飞龙表白以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地图交工了，校领导异常满意，消息推出去后，好评如潮。

除了应得的报酬，枝子还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当然这得归功于苏塬的申请。奖金拿到手，枝子和苏塬去吃正宗潮汕火锅，苏塬给枝子涮肉，漫不经心地说：这个礼拜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妈想见见你。

5

苏塬的家就在南大，原来苏塬的双亲都是南大教授。去那天枝子特意精心打扮过，还买了几盒营养品。苏塬的妈妈笑笑的，穿着品味不俗的套裙，透着书香门第的娴雅气，枝子在她面前，相形见绌，莫名地心慌气短。一番客套寒暄，苏塬妈妈进了房间，苏塬跟进去，枝子隐隐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个女孩子不行，跟你不合适。”

“为什么？她很有才华，又很乖，我喜欢她！”

“可是她出身不好，连大学都没有读过，这种乡下女孩我见得多了，你看看她的眼睛，那么明显的欲望，怎么会有真感情呢？”

枝子听不下去，起身告辞。苏塬爸爸一脸尴尬，但也并没有挽留。枝子昏头昏脑地在校园里乱走，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她等待的是什么，而苏塬等的又是什么了。她等的不过是苏塬的一句话，而苏塬等的，是他妈妈的一个首肯。

苏塬再没有找过枝子。飞龙的电话适时地打来，讲述他现在的生活，以及对枝子无法忘怀的思念。飞龙的老家在温州一个小县城，精致清爽。烟花四月，枝子拿着飞龙给她订好的机票，坐上了飞往温州的班机。

6

飞龙没怎么变，只是穿着举止多了些老板的派头。他把枝子安排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古镇的祖屋里，说枝子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枝子每天做做饭，看看书，或是到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上走走，日子漫长而安逸。

飞龙说，我们在一起吧。枝子点点头，说好。

实在无聊，枝子开始画漫画，在网上连载，渐渐有了一些粉丝。飞龙的生意做得不闲不淡，毕竟是小地方，财富值远没有他所期望的那样高。他工作忙一天，回到祖屋就想吃口热饭，可枝子埋头在电脑前，厨房时常冰锅冷灶，起初飞龙还能忍，慢慢就没有好脸色，说枝子的漫画是骗小孩子的玩意，纯粹浪费时间。枝子受不了他的话，冲他喊，有很多人说我画得好呢？飞龙满脸不耐烦，懒得和她争辩，摔上门走人。

枝子委屈地流下眼泪。她再次想起苏塬，苏塬欣赏她，鼓励她，告诉她她可以用画笔实现梦想。飞龙不是说爱她吗，却肆无忌惮贱踏她的喜爱和自尊。

隔天飞龙回来，说些软话，两人和好如初。但时间越长，枝子越品出飞龙的狭隘，他骨子里带着穷人的自卑，赚不到钱，就觉得全世界都看他不起。

门店的生意每况愈下，飞龙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枝子选择了不告而别。

7

离开飞龙，枝子再次投奔哥哥，一边工作，一边坚持连载漫画。两年后，她的第一本漫画书出版，销量直线飘红，出版商满意的不得了，和她续约了第二本，第三本。

她买了房子，就在南大附近。工作闲暇，枝子端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视线下的南大，想起若干年前，自己住在南大由仓库改建的租屋里，在校园里出出进进，却从不敢正视那些和自己相同年纪的闪耀的身影，在他们面前，她自惭形秽，仅仅因为他们拥有她无法拥有的青春。

第四本漫书的签售会上，有读者问枝子，您是否已经实现了梦想？枝子微笑着回答，实现了吧。

只有枝子听得见，荡漾在内心深处的那一声叹息。那时她特地租住在南大附近，就是因为她觉得，离南大越近，她的梦想也会越近。而如今，她终于明白，有些生活，只能靠自己争取，而有些梦想，就永远只能是个梦想。

好比读一所真正的大学。

好比和一个俊朗的，执意要买走她的自画像的少年，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编辑：成小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