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飞

晨光小学的校园最近多了一尊雕塑，既非古代的夫子哲人，也非现代的革命英雄，而是一名刚刚牺牲的老师。前不久，在一场大火中接连救出五名小学生的王老师在火海中不幸丧生。一位知名雕塑家感动于她的事迹，倾其全力塑成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安放在操场最显眼的地方。那雕像实在像极了王老师本人！她双臂热情敞开，微蹲着身子，似乎要去拥抱不远处向她跑来的学生。柔和的阳光洒在她微笑的脸上，显得既亲切又肃穆。

这天，接替王老师带三乙班的新来的黄老师气冲冲地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校长是个和善的老头，总是挤着笑眯眯的眼睛看着对方。由于经验丰富，他总是能看透老师的心思。

“又是那个马云飞，”黄老师双目圆瞪，“上次他把我自行车的轮胎放了气，这次竟然在我水杯里倒了洗手液！结果全班同学一上课就等着我从嘴里冒泡泡呢！不处理他，这个班级真的没法管了！”

老校长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指指远处的雕像感慨道：“以前的王老师不仅仅是救了五个学生啊……”

黄老师不禁脸红了起来。

乍暖还寒的时节，黄老师着凉生病了，病休期间，邻班的李老师暂时代管三乙班。这天正好赶上代课的李老师外出开会，整个班级群龙无首，教室乱成了一锅粥。最疯的莫过于马云飞，竟然站在讲台上说起了单口相声，而底下的同学也不断附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狂笑。

“老师教我做体操，我做得乱七八糟，老师被我气病了，我们乐得哈哈笑！”马云飞颇有韵律地拍手唱着。

可是他感觉底下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也许自己声音还不够大，他刚想扯开嗓门喊，突然发现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照射着他。他下意识朝门口望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黄老师此刻正立在门口，微笑地望着他。

马云飞愣愣地冲黄老师傻笑一下，像被猎人夹住腿的狐狸，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令三乙班全体同学惊讶的是，一向严厉的黄老师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柔地抚摸着马云飞的头！

黄老师笑着说道：“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才艺呢！”

马云飞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写在黄老师脸上的是从未有过的和蔼，难道黄老师变了！？

“平时我批评你是我的错，这次你也公开说我的不对，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黄老师亲切地拍拍马云飞。

接着，黄老师对全体同学宣布：“现在欢迎我们的小艺术家马云飞为我们表演一段单口相声！”

同学们一时搞不懂黄老师卖的什么药！等反应过来，立即鼓起掌来。

马云飞被黄老师和同学们的热情所感染了，再也无所顾忌，把袖口一捋，嗖地蹦在板凳上，然后又开始了他的绝活儿，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说黄老师的坏话。

他一边表演一边试探着看着黄老师的脸，他发现老师自始至终都带着鼓励的微笑，第一次这样直视黄老师，他恍惚间感到黄老师温柔的笑容像极了离他而去的妈妈。于是他越发起劲了，几乎把自己最拿手的几个段子全部都秀了出来。教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一半送给马云飞，一半送给黄老师。

黄老师说：“以后我们上课就这样，每个人都像马云飞那样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而大家要给他掌声和鼓励。”

马云飞涨着通红的脸望着黄老师，他第一次学会了害羞。

“还有啊，”黄老师宣布，“以后大家上课就围成一个圈，不要拘泥于自己的固定位置，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走动，只要不离开教室就行了。”

教室里一下子“哇哦”地欢呼起来了。

马云飞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这天的每一节课他都上得特别认真，他终于发现语文课也是充满妙趣的。

第二天一早，大家便都聚在教室里等待黄老师了，在马云飞的鼓动下，全班学生齐声读书，准备给黄老师带来惊喜。

黄老师在楼梯口时，已经听到马云飞近乎吆喝的读书声，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进教室。

“老师早上好！”当黄老师登上讲台时，全班突然起立大声问好。黄老师纳闷了，以前她总要先命令班长喊起立，大家才懒散着站起来问好的。

正在发愣的时候，只见马云飞向全班第二号捣蛋鬼王小武挤眉弄眼，“你快上啊！”王小武一溜烟地奔上了讲台。他憋红了脸：“我不会像马云飞那样说相声，不过我会讲笑话！”全班掌声鼓励。王小武顿时有了勇气，便讲起笑话来。

黄老师不禁勃然大怒：“这是课堂！你还不快下去！”

王小武一下子愣了神，呆呆地望着黄老师，而后，红着脸，逃一样地回到了座位。

黄老师气不打一处来：“马云飞，这次是不是又是你带的头？”

马云飞吃惊地说：“黄老师你怎么又变回去了？”

转眼间几周过去了，黄老师又病倒了。邻班的李老师又来代课了。

早读时，李老师分配了背书任务，便去自己班上布置功课。她刚刚踏出教室半步，马云飞的身边马上围起了听笑话的观众，教室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忽然，大家发现马云飞的表情凝固了，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望到教室门口——黄老师！黄老师怎么突然回来了？！

大家像耗子见猫一样慌忙逃回到自己的座位，而马云飞则是无处可逃。他默然地等待黄老师的训斥。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黄老师开口，他不由得抬头望她。

他突然觉得黄老师的表情似曾相识，恢复了慈母般的笑容，这和几周前的那次意外变好如出一辙。

全班同学都看在眼里，他们用沉默与这个变幻莫测的黄老师对峙。

马云飞大胆地问：“你不是我们黄老师，对吗？”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黄老师微微一笑，说：“今天我来向你们道歉，上次因为我让你们受了委屈。可是我无法站出来向你们的黄老师坦白。”

全班一片哗然，他们觉得黄老师在开玩笑。

“我不是你们的黄老师，”黄老师笑着说，“我是校园里的雕塑——王老师。”全班哄堂大笑，大家觉得黄老师在逗乐。

机警的马云飞却飞奔出教室，过了一会儿便在外面大声喊：“快来看，校园里的雕塑没有了！”大家听到呼喊，一起拥了出来，校园里的雕塑果然消失了！

“黄老师”迎着同学们惊奇的目光说：“对，我就是你们天天见的那尊雕塑。”

马云飞大着胆子捏了一下“黄老师”的胳膊，硬硬的，果然是石头做的！

“黄老师”解释道：“我虽然是雕塑，但是日日夜夜安置在校园里，与你们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朝夕相处。那天看到你们班黄老师缺了课，怕你们落下课程，于是铤而走险变成了黄老师。”

大家终于相信了，开心得嗷嗷直叫。

隔壁的李老师听到响声，迅速来到三乙班。只见班上的同学目不转睛地望着黄老师。李老师没料到“黄老师”竟然出现在讲台上，不由得纳闷：“她明明今天请假的啊！”一边满脸歉意地退出了教室。

走到楼梯口时，一位老师主动向她打了招呼，她心猿意马地随意应了一声，可没走几步，她突然失声道：“黄老师？”

那个老师转过身来，果然是黄老师！

“你怎么，怎么？”李老师语无伦次起来。

“虽然头疼得厉害，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学生，怕他们再出乱子，所以便过来了。”黄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老师一边后退一边高喊：“你们班上还有一个你呢！”说完，便飞奔下楼了。

黄老师只把李老师的话当做了愚人节的玩笑，她信步向教室走去。

她越接近教室越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从教室里传来阵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为了查看究竟，她悄悄地挪向教室的窗户。只见学生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台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马云飞，另外一个看着有点眼熟。

她开始以为自己眼花，揉了眼睛再看，大吃一惊。她双手捂住嘴才避免叫出声来——她分明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这怎么可能？她想起了刚才李老师的举止，便迅速跑回办公室，找到惊魂未定的李老师，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说的是对的，教室里的确还有一个我，不过是冒牌货。我去教室稳住她，你赶快去叫老校长来！”

黄老师又径直奔到教室后窗窥探。

只听见里面那个冒牌的“黄老师”说道：“刚才马云飞的表演非常精彩，大家再次给他掌声。”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黄老师”又说，“现在请艺术家马同学给大家演讲！”这时马云飞走上了讲台。

这还是黄老师第一次瞥见马云飞受到表扬，并神采奕奕地跨上讲台。在她的概念中马云飞永远是站在讲台下挨批的对象。

没想到马云飞上了讲台却忸怩起来，因为他除了公开向大家念保证书外，从来没有对大家正式地发过言。他不停地搓着手，对着大家和“黄老师”傻笑。

台下王小武吆喝道：“再编个黄老师的段子吧！”他话音一落，全班哄堂大笑。

马云飞也憨笑了几声，然后咳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那我就讲讲我眼中的黄老师吧。”

马云飞一字一句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其实我觉得黄老师是一个蛮好的老师。”

此言一出，全班一片沉默。

窗外的黄老师也大吃一惊，她没想到淘气鬼马云飞会这样评价自己。还没回过神来，全班已经掌声雷动了。黄老师脸刷地红了。

马云飞继续说道：“不交作业是我的不对，我仅仅是不喜欢学习，并不想把黄老师惹恼了。因为，我知道她骂我也是为我好。”

黄老师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马云飞。在她眼中，马云飞从来是害群之马，甚至是自己班级管理的头号害虫，可是她万没有想到马云飞会这样评价自己。

“有一次，我把罚抄的作业交到办公室去，正好看到黄老师在吃药，她一直闹病，可还是不愿放过我。”他调皮地笑道，同学们也捂着嘴笑起来。

而窗外窥视的黄老师情不自禁留下了第一滴眼泪。

教室里掌声响起的时候，黄老师也在外面拍起手来，她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时，黄老师听到教室里的“黄老师”动情地说道：“其实我也对你们的黄老师颇有好感，她是我见过的最勤劳的老师，我伫立在校园里，总是看到她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掌声再次响起，黄老师突然意识到这个掌声是给自己的。 “下面有请我们真正的黄老师进教室！”雕塑老师冷不防地宣布。这既吓坏了全班同学，更吓坏了黄老师。

黄老师虽然不清楚那个“黄老师”的身份，但她凭直觉认为那个老师不是坏人。于是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慢慢地走进教室。同学们噤若寒蝉地看着她。

“黄老师”对黄老师说：“我必须向你道歉，其实我是一尊雕塑，却两次顶替你来上课。”她还对学生说希望大家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否则她今后永远不能再变成老师了。

黄老师难免惊讶一番，继而表示如果不是雕塑老师帮自己带了这节课，她真的就永远无法了解这些可爱的学生了，尤其是马云飞同学。

马云飞激动地扑到黄老师的怀里。这时，所有的同学都簇拥过来，全体师生环抱起来，就像一个花骨朵，站在中间的黄老师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她第一次得到全体同学的拥戴，不由得百感交集。

正在这时，教室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雕塑老师慌忙说道：“好像有人要来了，我必须马上回去！”

“雕塑老师，你不要走！”同学们听说雕塑老师要走，都哭起来了。

黄老师这才意识到校长驾到了！她立刻往外冲去：“我去稳住他们！”

就在校长等一大群人拥上楼时，黄老师慌忙伸手拦住了他们。

校长大惑不解：“黄老师，你拦我们干什么？不是说我们学校进了冒充你的老师吗？”

黄老师百口难辩，但死活不让校长到教室去。

校长大怒：“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黄老师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们都是好学生，以前都是我错了！”

校长一听，愣了半晌。喃喃道：“今天真是中邪了，黄老师脑袋烧糊涂了，校园里的雕塑竟然也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黄老师透过蒙眬的泪眼又看到了伫立在校园里的那尊雕塑王老师。在一缕缕阳光的照射下，雕塑老师的脸上焕发着灿烂的光彩。

黄老师似乎受到了鼓舞，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整一整自己的衣服，然后迈着无比自信的步子走进教室。

“同学们，现在我们一起来学习新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