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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独行一千英里(连载5)

2016-12-27柏颜

南风 2016年1期

柏颜

前情提要:许峦峰很难得地来接陆西盈下班,结果吃饭时两人吵了一架搞得不欢而散。

接下来一周陆西盈她们紧张而忙碌地筹备着腾旭公司的糖酒会。席一朵在回公司的路上被前夫揍了一顿,陆西盈在同一时间接到亲姐姐即将结婚,以及大学闺蜜的儿子得了绝症的消息。袁媛则逐步被公司架空,好像有人故意不让她插手糖酒会的事情。

009

1月18号,除了刚巧是个别人可以睡到自然醒,而我们只能加班到手抽筋的周末之外,没什么值得纪念和雀跃的。

对许多人来说,它只是平凡无奇的数字军团里的其中一个,是P市惨无人道的漫长冬日的里一片雪花,一口热气。

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那是他们的世界末日,或者是他们余生的倒计时。

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向曹总请好假。我在陈述请假理由的时候甚至红了眼眶。我只要一想到姗姗抱着她的宝宝独自垂泪的样子,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透明而柔韧的蚕丝捆在了一起,它们哆嗦着,沉默着,就像待宰的羔羊。

我其实很怕见到姗姗,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去。

没人能拒绝一个心碎的母亲为即将离世的孩子举办的最后一个party。

尽管,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哀悼会。

解除焦虑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分享出去,这个处事原则是我和许峦峰厮混在一起的时候学到的。每当我在吃饱喝足的状态下依然眉头紧锁,他就会滑到我身边来,用一种干了一辈子刑侦的老警察审问犯人的语气问我,说吧,碰上什么事了。

在他温暖结实的怀抱里,或者电话那头磁性而平滑的嗓音中,我总是会不自觉就畅所欲言,尽情倾诉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状况,甚至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

无论是室友间的不和,还是小社团里幼稚的尔虞我诈,以他混迹社会多年的成熟和厌倦,却从来不会给我所遭遇的事情打上一个“就这么点事吗”的标签。

他总是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我,开解我,为我出谋划策(当然是出一些我当时的人生阅历和智商能够做到的),然后我就心甘情愿、怡然自得地在他的温柔和耐心里沉溺下去。坚信着世界上没有他解决不了事情,没有他处理不了难题。就算当时的我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地方,我也坚信就算我出了意外,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并赶到我身边来。

可是自从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分别之后,他就如他所说,再也没有来“纠缠”过我。

我把手机屏幕打开,又关掉。反复几次以后,我终于站起身朝袁媛走过去,以“假如你有个朋友的儿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快死了,该怎么安慰她”为开头。

袁媛还没开口,那边一朵的声音已经翻墙过来,“能怎么安慰,送她一打老公呗,或者给她老公送点补品。”

何似端着咖啡慢悠悠地走过来,“你也可以生一个送给她。”

周朝站在玻璃门外面,看上去正要敲门进来的样子,但因为听见了刚刚的对话,他缩回了手,一脸尴尬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只好把目光投向袁媛,“你觉得呢?”

在这个办公室里,只有袁媛和曹总有小孩,我相信只有当了妈的人才能了解姗姗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

不过,我当然不会愚蠢地拿这个问题去折磨曹总——我做人还是有底线的。

袁媛上下白了我两眼,“给她四个字,节哀顺变。”

“可是我听说,她不仅请了我们这帮高中同学,还有小学同学、大学同学,甚至她老公的同学、同事,她公公婆婆的老同事,假如他们的老同学或者老战友什么的还在健在的话,我相信她也会挨个打电话邀请他们。”

我说完这些话顿时感觉有些后背发凉。一朵抬起她那张便秘了两三天的大便脸,翻开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她请这么多人去干什么?集体殉葬吗?”

何似和袁媛同时朝她伸出了赞叹的大拇指,而我忽然有一种想要报警的冲动。

“其实我觉得刚刚会上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安排妥当,不如我今天……”我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何似这个不要脸的打断了,他打开抽屉拿了两枚创可贴递给我,“放心,发生任何事我们也不会打电话打扰你。”

我走出办公楼老远依然能听见席一朵邪魅狷狂的大笑声。我怀疑她的气门都要爆裂了。

事实上,自从一朵上次被她前夫揍了以后,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新晋武林高手,马上就要爬上华山跟东邪西毒一决雌雄。

对此,我不知道究竟是喜是悲。这件事她没告诉袁媛,我自然也没说。她谎称吃坏了肚子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才来上班。曹总着急得差点去砸她家的门,周朝这边的媒体计划正处在逐一投放的过程中,经常需要根据媒体调性修改文案,一朵不在他就跟文科生解奥数题一样抓瞎。据说,他才来公司不到一个月,已经成功减掉14斤。

一朵来上班后听说了这件事,当场就走过去安慰他,“周朝,相信我,你身体里面囚禁着一个瘦弱而闷骚的文案男,他正期待着被你解救!”

她看起来状态不错,反而我比较像被人殴打的那一个。整个月来我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以前我不是没和许峦峰玩过冷暴力,我经常在闹情绪时故意不接听他的电话,甚至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在闲暇的空隙里看着他的名字一遍遍地亮起来,再一遍遍地暗下去。就算我大发慈悲地接起来,也会用跟冰柜最底层刚拿出来的声音对他说,有事吗。然后听见他一遍遍地跟我道歉,求和,讲笑话,耍贫嘴……

那个时候,我毫不吝惜地践踏着、消耗着属于我们之间微妙而真实的感情,却毫不自知。直到现在,我终于再次验证了那句歌词,没什么能够永垂不朽。

我抵达酒店的时候,二楼贵宾厅里已经聚满了人。但是,我仍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背影。

是的,我过去好几年的梦境里一直出现的背影。

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实体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毕竟世界这样小。

不过,在这场重逢之前,让我们先把时间拨回一个半小时以前。

一个半小时之前,关桥从长达20多个小时的航班上降落,并被等候已久的司机接往参加姗姗儿子周岁宴的路上。

车里的暖气很足,关桥忍不住脱下了外套。

他把头扭向窗外,很快被高架桥另一边的巨幅广告语吸引住了目光。

——据说50%在P市的人,都不是P市人。你,来P市几年了?

——致你在这里奋斗过的青春。

不管是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人,还是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忍不住在这个颇为煽情的地产广告下驻足,然后默默计算着自己的价值与房产价格增幅是否成正比。

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房产和青春,物质与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被一些人画上了等号。

关桥眯着眼睛,长时间飞行让他看起来有一些疲惫。

“关先生,要不要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司机忍不住开口问他。

“不用,直接去桃南路。”关桥停了停,然后从后视镜里看着司机说,“余师傅,您还是喊我关桥就好。”

“好的。”老余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能这么开口称呼关桥的。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有些看不起他。或者说是,不齿,更准确一点。

老余还记得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关桥,是在赵倩生日那天晚上。狂欢party直到凌晨才结束,要不是赵倩那个身为学校系主任的母亲一个劲地催促她,恐怕她还要玩个通宵。

老余开车去接她,车子驶入酒店停车场时,明亮的大灯把两个在黑暗中纠缠的身影照得一目了然。

男生惊恐地挡住自己的脸,一边推开一个劲往自己脸上凑的女孩子。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拉着男生往车子这边走过来。

老余连忙熄灯下车,拉开车门,赵倩先把关桥推了进去。

车开到半路时,赵倩说想吐,让他开去湖边。

三月,湖边的垂柳正长得分外茂盛。赵倩只穿了一件露背的小礼服,蕾丝将她的少女线条包裹得婀娜妥帖,在月光和水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匀称姣好。

她吐得差不多了,接过一直陪在身边的老余手上的纸巾和水,笑着说,余叔叔,我有点饿了,你能帮我去买个宵夜吗。

老余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他答应着就去了。他怕她等急了,甚至专程打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大排挡。

等他回来的时候,车门紧闭着,似乎空无一人,但里面偏偏传来暧昧不明的动静。

至今他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内心都震动不已。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赵倩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老板。可是他只要稍微脑补一下,假如是自己女儿……就觉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他当然没有权利教训赵倩,他也没有立场对关桥表现出不齿或者敌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他曾以为大小姐很快就会对这个小崽子腻烦,他一直默默地等着那一天。可惜,却等来了他们两双双出国的消息。

老余觉得自己就像个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臣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君王被小人迷惑,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让。

每当想到这,他就会不可抑制地恼怒起来。

“余师傅,就停在这吧。我自己走进去。谢谢你。”

关桥刚转过身,他就迫不及待地发动了车子。这时,他看见迎面过来的出租车上走下来一个非常眼熟的女孩子。他稍微回忆了一下,很快就想起来这个女孩子,曾被关桥不止一次地跟踪过。

010

姗姗穿着一条黑色的中袖连衣裙,表面一层勾勒着繁复的蕾丝花纹,它们从衣服的领口处宛如鱼鳞般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这样的打扮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尾垂死挣扎的鱼。

她的眼睛,让我想起《萤火虫之墓》里面的萤火。命运制造的困苦就像举着雪亮镰刀的死神,狰狞地笑着走过来试图替你修一下眉毛,或者刮刮胡子。等到火光终于逐渐微弱下来之后,那被烧毁的房屋、土地都呈现出一种近似灰烬的颜色。

——那就是我在姗姗眼睛里看见的东西。

干燥的,快要裂开的,无法抑制的悲痛。

然而,她的嘴角却是笑着的。

她说,西盈,你能来我特别开心。

在她的示意下,宴会厅里左右两面的窗帘“噌”地一下被放了下来。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厅一下子就安静得像个墓室。

姗姗踩着她的鱼嘴高跟鞋,拿起话筒,以“首先非常感谢各位亲朋好友,老同学们,街坊邻居的到来。谢谢你们来参加晓晓,就是我儿子的周岁生日宴。也许今天,是我们彼此最后一次相聚在一起。”

她稍微顿了顿,握着话筒的手指更加用力了一些。她抬起头,继续说道,“所以,不管待会我说了什么,请你们都不要打断我。”

接下来,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这二十多年做过的各种不太磊落的事情。从她借过前男友钱直到分手也没还,到她谎报了给婆婆生日礼物的价格,以及小时候偷窃的饼干。

诸如此类,人性里最平凡无奇的自私和卑劣,她像梳理自己的头发丝一样悉数拎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听得宾客们都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最后她说,她还有一个很对不起的朋友,是陆西盈。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黑暗就像一只正在吐丝的蚕,一丝丝一缕缕地包裹住光明。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刚刚姗姗向我道歉时所描绘的那个场景。那一天姗姗正巧去妇科找她姨妈吃晚饭,听见手术室门口的阿姨喊了一声“陆西盈”,然后关桥搀扶着系主任的千金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那张写着我名字的化验单最后是怎么落在了系主任的手上,但关桥一定是知道的。

姗姗握着话筒一遍遍地朝我们这些宾客鞠躬,直到她的家人忍无可忍地冲上台去,我们才知道她之所以会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是因为她坚信宝宝的疾病,是源于这些事让她所遭到的报应。于是她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赎罪”。

我不知道这场闹剧是怎么结束的,最后姗姗似乎是尖叫或者哭泣着被家人带走了。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那个快要不久于人世的孩子。

眼前逐渐清晰的只有关桥依然停留在七年前的那张脸。

我知道他会来。

我记得知乎上有一条问题是这样的,“分手之后,过了很长时间终于能够坐在一起云淡风轻地聊天是一种什么感受?”

有个回答很文艺,说就像是离家多年,终于回家了。可也就是歇歇脚而已,后面还得接着走。

我对关桥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七年不见,我对他只有陌生、愤怒,还有一点点的恨。

尤其当他一开口就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简直有一剑封喉的冲动。

然而,我只是微笑着问他,“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西盈,我们能聊聊吗?”时隔这么多年,他那种招牌式的求和目光依然熟悉得让人惊心。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追上来牵住了我的手腕。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生疏和怠慢。

很多年前我们每次吵架,我转身就走的瞬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捉住我的手腕,霸道地把我扯到他怀里。

那时我们才15岁,平凡无奇的生活无比渴望命运的波澜。因此我们总会有意无意地制造着,或者是杜撰着各种会让彼此黯然神伤的桥段。我们试探着窥测着彼此对感情、对自己的态度和真心。然后在每一次争吵、痛诉,而又和好的蹩脚桥段里,享受着青春带来盛大而迷幻的欢愉。

就像现在一样。手心传来他的温度,就好像又回到15岁那年,因为吵架,彼此又还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他只好来我家找我,敲三下门,然后在我爸妈打开门时飞快离开。直到半个小时后,我借口买钢笔出门,刚走下楼梯他就从角落里钻出来牵住我的手。对我说,他很想我。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微微有些发红。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我就会忍不住缴械投降,在酸胀而满足的情绪里对这段感情更笃定几分。

那时我们大概都没想到许多年之后,当我们再次重逢,我会歇斯底里甩开他的手,用放大的音量带着惊恐的语气说,“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再跟着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说着我趁关桥上前来解释时用力把包朝他摔过去,紧接着我几乎是哭喊着朝路人求助,我说你们谁能帮我报个警,这人我不认识,真不认识,他肯定是个人贩子。

也许是我表演得太过走心,也可能是我把台词说得太歇斯底里,一些路人开始停下脚步。在我不断的哭喊中,关桥的辩解也开始显得力不从心。最后,他看见真有人掏出手机拍照了,才终于后退两步,说了声,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确实认错人了,我已经不是那个被他开口哄一哄,就会破涕而笑的小女孩。毕竟我也是跟许大导演混过的,已经从偶像派晋级到了演技派。

我不自觉地把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背影上,我想要看到他的痛苦、懊悔、绝望,我想要在他身上看见他对当年那个自己深深的鄙夷。

不能否认的是,即使这些年我伪装得再天衣无缝,也无法摆脱那些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的梦境。

我打从心底里诅咒他有朝一日后悔莫及。可是当他流露出后悔姿态,我又很害怕。

假如他真的后悔当初那么对我,那我跟自己暗暗较劲的七年,又算什么?

就在我盯得眼框生疼时,袁媛在离我不到20米的地方冲我挥着手。

刚才我完全沉浸在自导自演的那场戏里,根本没注意到这条流光溢彩的街道旁有好几间并排的露天西餐厅。

而袁媛正陪同沈瑞在其中一间吃着晚餐。

“这么好的演技做设计师太屈才了。”沈瑞冲我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沈瑞看起来心情很好,就连刚才我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也给予了一个,呃不算差的评价。

在袁媛不断地追问下,我只好浅尝辄止地告诉她,那个人是我劈了腿的初恋,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陆西盈的字典里没有原谅,只有把贱人变成遗像。

袁媛听完后盯了我几秒,“没看出来,你还挺无情的。”

我一把夺过她面前刚上来的甜品,笑嘻嘻地回敬,“不敢当。”

沈瑞不理会我们斗嘴,他喝了一口咖啡,开始认真地浏览邮件。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侧过身小声问袁媛,“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袁媛答非所问,“怎么,你吃醋?”

自从她换上这副桃红色树脂边框眼镜,整个人的表情就显得很魔性。笑起来,你会觉得她满面桃花。怒起来,你会觉得她眼眶通红,悲愤交加。而调侃人的时候,看起来就特别像怡红院的妈妈桑。

我瞪她一眼,“怎么,你两真有一腿啊。没看出来,沈总口味真重。”

我刚说完,沈瑞就重重地咳了一声,我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袁媛约了装修公司看设计图,七点半不到就先走了,这段时间她正在忙着装修房子,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她就会一头扎进建材市场。

剩下我和沈瑞两个人,气氛顿时冷下来。

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刚才那种玩笑开得确实过分了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面对沈瑞,已经不完全把他当做一个高高在上,需要跟着曹总一起跪舔的客户头头,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不,应该是个比普通男人都要好看一些的男人。

就在我努力想要从脑海里翻出一些谈资来缓解尴尬的时候,他先发制人,“你还没走啊,那就跟我去个地方。”

说完他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扔,走到电梯前按了下行键。

我一边跟上去,一边满脑子都在重播,“你还没走啊,还没走啊,走啊……”

强迫症果然很要命。

直到沈瑞停好车,从电梯上来我才知道他带我来了商场,就是上次何似带我们去的那家。

“你要买东西?”问完才觉得这个问题挺傻的。

他也不回答我,径自走向自己熟悉的男装品牌,拿起感兴趣的外套、衬衫和西裤,回头发来问询的目光。我像个小助理一样一一替他搭配好,完了他直接刷卡。

“你就不怕我搭得乱七八糟?”

“喜欢狗的女生眼光都不会太差。”

我忍不住笑起来,几个小时前的沉郁一扫而空。

走到首饰专柜时,他突然停下来,“把你的手借给我用一下。”

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他已经伸出手来握住我的,并且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握了一会就放开,“你的手指比她还要细。”

“她?”

沈瑞点点头,“我前任女友。下周末生日,你帮我参考下,送什么好呢?”

“要是求和的话,当然最好是钻戒。”我刚朝钻戒柜台迈出步去,就被他皱着眉头一把拉回来。

“你这么热衷当月老?”

我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轻轻叹口气,把我推到一排手链面前,“选一个。”

“最便宜的。”我咬牙切齿地说。

没想到沈瑞欣然同意,“麻烦拿个最便宜的。”

我试戴了一下竟然还不赖,果然品牌摆在那,再便宜的也不会差。

沈瑞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两手空空的我显得有点落寞,他一眼就看穿我的心事,“下周末我请你吃饭。”

我狐疑地望他一眼,“下周末不是你前度生日?”

“对啊,你和我一起去。意大利餐,你应该喜欢。”

“呃,这算加班吗?过后可以调休吗?”一切从领导口中冒出的“周末”字眼都让我异常敏感。

沈瑞好笑又生气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难道我们只是赤裸裸的工作关系吗?”

我很想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但我没敢说,刚才那一下敲得并不轻。

沈瑞刚送我回到家就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她先是支支吾吾地跟我寒暄了一阵,我快要不耐烦了才切入正题。

“你姐姐办婚礼你知道吧?”

“呵。”我忍不住嗤了一声,“你们把广告都打到我小区的楼盘电梯里了,全市有几个人不知道啊。”

这片小区的开发商是我爸的朋友,我当初住过来只象征性地收了点房租。而姐姐那个对象,也就是我未来姐夫,也是开发商的合作伙伴,也住在我这栋楼上。但我们从没见过面。

“既然知道,那你准备红包了吗?”

“……”我一时有些语塞,坦白回答,“没有。”

“我就知道你没把你姐姐的婚事放在心里,”妈妈哼了一声,“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包了一个给她,到时候你别说漏嘴就是了。还有,下周末你无论如何也给我把时间空出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挂了。

从七年前开始我妈就变得很忙,好像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钟都会觉得愧对姐姐。自从找回姐姐,他们就把全部事业投入到拯救姐姐、改造姐姐,把她从一个农村长大、中专技校毕业的姑娘包装成为一个足以和姐夫那种身份匹配的女人。

所以这七年姐姐过得就跟七岁的小学生似的,弹钢琴,学国画,练古筝,上外语培训班。我爸甚至花了重金托人给她弄了个跟我一样的大学文凭,还是能在网上查到的那种。

为此我异常愤怒,甚至跟我爸大吵了一架。吵完以后觉得特别没意思,但就是那天我决定自己搬出来。

令人丧气的是也没人对此表示反对。相反,在安顿好我之后,他们兴冲冲地重新装修了我的房间,对姐姐愿意搬回来这件事情感恩戴德,恨不得把她当成去世的奶奶般讨好侍奉。

杂乱的思绪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我心不在焉地刷了一夜微博,窗外晨曦慢慢涌进来,整个人像被秋风穿透了,身心悲凉。

我原本打算在糖酒会这天当面跟沈瑞说周末临时有事,不能赴约,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出席。

由何似亲自主持的新品发布会,为了给自己人捧场,曹总在前一天宣布公司所有员工都不得缺席,就算当天没有工作的,都要盛装参与,当好一个热烈的观众,并及时拍照上传至自己的朋友圈。

就在我兢兢业业地用手机P图时,袁媛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西盈,下周你不用上班了。”

“公司要倒闭了?”我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给我发多少遣散费?”

袁媛怔了一下,隔空扇了我两巴掌,“想得美你!”

其实是上次她们去景区出差颇有成效,这次回来没多久对方的合同就寄了过来。

“下周一我们跟专家顾问团一起去景区考察,当天晚上就赶回来直接进入酒店开始封闭做方案。”

“要多久?”

“我们只有一周时间。”

“谁带队?”

袁媛扶了扶眼镜,“我。”

我想了想又问,“公司除了咱两之外,还有谁?”

“没了。”

我两眼一黑,扑倒在她身上。

对于这个项目,私下里我很赞同席一朵的看法。

她坐在咖啡厅的沙发上,两腿一盘,打坐似的闭上眼睛,“这就是个坑。”

“只有你。”她眼风在袁媛身上盘旋,“还当香饽饽似的接过来,卖命到自己出面去找沈瑞套关系,不坑你坑谁?”

话还没说完,袁媛脸色就一点点沉下去,笑容像蜡一样凝在脸上。

“是,你精明!可我要是跟你一样,没结婚,没孩子,还有个随时能带我出国的男朋友,我至于明知是坑也要跳吗?”

袁媛越说越激动,“你们都知道我还要装修房子,养孩子,开年就打算把孩子接过来跟我一起生活。你们以为我愿意每天加班加得那么积极吗,那是因为我回家也只有一个人,我宁可和你们在一起,也不想回家对着四面墙。”

本来我听着挺心酸,但是,“什么叫宁可跟我们在一起?”

我说,袁媛你好好解释下这句话。

袁媛这才稍稍缓和下来,不过又换席一朵沉默了。

她一开口,我顿时有种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的感觉。

一朵是用“袁媛,你觉得我真的精明吗”作为开头的。

我以为袁媛早就和我一样知道她离过婚的事情,原来她是第一次听说。接着一朵又说前夫要跟她打官司收回当时装修新房的20万,还有,她的芬兰小男友父母根本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现在他们每天的聊天话题都在分手和结婚之间随机滚动。

我夹在这两个负能量爆棚的女人之间,只好把自己姐姐那点破事说出来安慰一下她们。结果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低落。

总之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晚上。三个开销不在一条水平线的女人,各有各的哀愁。

她两最后几乎是互相搀扶着离开我家的,袁媛临走前还不忘帮我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

所谓贴心的朋友就是这样,帮忙扔个垃圾胜过登门时扛一箱水果。

我窝在床上上下浏览微信朋友圈,形形色色的生活场景被美颜后搬上屏幕,看上去每个人的生活都闪闪发亮无懈可击。就连一朵也刚刚转发了一个笑话,袁媛在下面笑眯眯地点了赞。

没人知道我们刚刚几乎哭成一团,感觉人生处处都是坑,寸步也难行。

手指最终滑到了许峦峰的头像上,他的相册空空如也。

就在我望着那一条横杠和空白发呆时,一个来电闯了进来。

是沈瑞。看清楚这两个字,我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沈总,你好。”

“现在几点?”他语气听起来挺认真的。

我茫然地拿开手机,看了看屏幕,回答他,“二十二点十七分。”

“下班时间,我不是沈总。”他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么晚,没打扰你吧。”

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曹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连忙说,“没有,没有。”

“我是想跟你说关于下周末的约会。”处于莫名其妙的心虚,他还没说完,我已经等不及打断他,“对,我正想跟您说这件事,下周末我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

“一来我姐结婚,其次,还有可能要加班。今天刚接到的任务,要去酒店封闭做方案。”我没来由地紧张,所以语速非常快。

那边半天没吭声,我还以为他是没听清。

“你姐姐……是第一次结婚吗?”原来他在组织语言,我一下子就听出他的用意,“你的意思是,生日会在晚上?”

“嗯,至于封闭做方案。不管他们把你关哪,我也有办法把你弄出来。”沈瑞说了句晚安就挂了。

我拿着手机久久没回过神,仿佛话筒边燃起了一丝火星,整个精神系统莫名亢奋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