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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二题

2016-12-23

山花 2016年14期
关键词:王老师爷爷老师

木 祥

童年二题

木 祥

诵经台

我家老房子旁边,是妃子村的颂经台。颂经台是村子里善男信女集资修的,是一所宽大的土木房,有两层,楼上用来诵经,楼下便用作厨房或住人。这房子中间两间高,旁边两间低一些,便于通风,光线也亮堂。木料也用得好,柱子有桶粗,那些门扇,都是请上好的木匠雕了花草鱼鸟,显得朴实、厚重。

诵经台的后墙,就是我家大门的通道。后墙上又留有窗户,所以,诵经台里有什么动静,都容易听到。那些年,爷爷不轻易出门,喜欢在大门的通道里徘徊。爷爷个子有点高,面目清瘦,穿一件淡青色长衫,戴一顶瓜皮小帽,走路轻飘悠缓。我记得,爷爷的瓜皮帽是黑色的,帽顶上还缀了个红顶。我们村子里的老人,很少有像爷爷这样穿戴的。爷爷是按奶奶的意愿打扮的。

爷爷是个随遇而安的老好人,知道村子里一般老人不像他这般打扮。爷爷没啥文化,奶奶却要将爷爷打扮成乡村里的士大夫。所以,爷爷不轻易出大门,他怕村人背后议论张扬。他喜欢在诵经台后的巷子里徘徊。

爷爷遇到我,很少说话。大概是因为我很少说话。村子里就有人误认为我是哑巴的。爷爷当然知道我不是哑巴。一天,我呆呆地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爷爷看了看我,好像要对我说点什么。在我的身边转了个圈,他才缓缓地对我说:诵经台不只是诵经,还办过学校呢。

爷爷同时也知道对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好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说话,却是记得爷爷说的话。后来才知道,诵经台开过私塾,曾收过一个现在山村里类似“复式班”的小学生。

后来,爷爷觉得应该开导开导我了,一天,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听了他的故事,才知道爷爷没有进过学堂,所以喜欢到诵经台的窗下去听私塾老师讲课。

爷爷是把听到的故事讲给我听。爷爷像念经一样地对我说起那个故事:

老师讲,一个学生迟到了。老师问学生迟到的原因,如果回答不出来就要打三教棍。学生站在门口,胆战心惊地回答老师:路上有一座独木桥,一位老人战战兢兢过不去。我上学时看到了,想去扶老人,又怕迟到,不扶老人,又怕老人过不了独木桥,摔到河里去。犹豫再三,我还是先送老人回家,然后才回学校,所以迟到了。

老师听了学生的陈述,不但没有打学生,而且把学生的迟到改掉了,当场表扬了他。

我想老师讲的,可能是课文……

有时候,我会看到爷爷站在诵经台后面,看着房顶上黑色的瓦,看着棕色的木雕发一会儿呆,然后才往竹林去了。诵经台旁边有一大片竹林。夜晚,竹林里住满了麻雀。天刚亮,麻雀就开始鸣叫,“叽叽喳喳”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庄。麻雀一叫,爷爷就睡不着了,他便起床到竹林下去捡鸟粪。鸟粪是最好的肥料,爷爷用筛子把鸟粪晒干捣细,用来为烟草施肥。

爷爷抽烟不用烟斗,而是卷成拇指粗的卷烟抽。村里人称这种烟为“呲嘴花”,一般人难以抽上。烟咂在嘴上,呲着嘴皮吸,要呲着些嘴,“呲嘴花”,很形象的。爷爷用鸟粪种的烟草,卷出“呲嘴花”来,味道就更纯正了。

我经常看到爷爷叼着“呲嘴花”若有所思。

后来,爷爷便中风了。爷爷中风后,嘴巴就歪了,即使不抽烟,也像是衔着“呲嘴花”一样。其实,爷爷是轻度中风,中风后,他还能走路。爷爷把中风的原因,归咎于垫了糯谷草的草垫,村子里人都说,糯谷是最容易引起中风的植物。爷爷便从房间里取出糯谷草的草垫,在院子里边晒边拍打。草垫上便落下许多淡黄色的臭虫,成群结队在地上极快地行走,爷爷赶快“啄啄啄啄”地唤出一群鸡来,把那些臭虫捉吃了。我看到那些鸡的鸡喙上,沾满了臭虫的血……

欧阳可人 虎跳峡

爷爷越来越老了,长衫和瓜皮帽也不戴了,诵经台也不准村子里的人诵经了。

我却可以出门了。爷爷老了头却不昏,对我说:不要轻易去诵经台啊,那里是有邪气的,你精神气不足,怕是有些压不住的。

诵经台在我心里就神秘起来了。从我家的大门出去,只需十来米远,就是诵经台的大门。一天,我看到颂经台大门旁边的泥墙上粉上了一小块石灰,这小块白石灰墙壁上用毛笔字写了“张妃接生站”五个大字。

原来,诵经台是用来做接生站了。

接生员是“春玲孃”。“春玲孃”也和村子里的妇女一样头戴黑色的“首巾”,穿一身青色的大面襟衣裳,腰间系一条围裙。“春玲孃”出门,一准是哪家又生孩子了。“春玲孃”个子瘦小,说话轻声细语的,步子很轻很快,手里端着一个脸盆,脸盆里装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一把剪刀和两个药水瓶。她从我面前走过,也不和我说话,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她走过后,我便闻到一点淡淡的碘酒味。

我常常会走到接生站门口张望。

这天,我看到“春玲孃”面前站了三个像我一样大小的孩子,一个是长寿,一个是富贵,一个是金祥。奇怪的是,长寿、富贵、金祥都脱了裤子,露出了小鸡鸡。这时候,我想起长寿曾经在我的小鸡鸡上用毛笔蘸墨画的那些毛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我就跑过去看,他们的小鸡鸡上也没有毛。

我想这长寿真坏,他们的鸡鸡上都没有毛,却要在我的鸡鸡上画毛!这样想着,看到“春玲孃”手里拿着三颗糖,望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表情都很执着、态度很诚恳,“春玲孃”便有些犹豫不决了。“春玲孃”要一个孩子的“童便”做药引。要了谁的童便,就给这孩子三颗糖。我看到他们三个都认真地扶着小鸡鸡,要往“春玲孃”的小碗里尿尿。看到三个孩子的眼神,“春玲孃”感到十分为难的样子。最后,“春玲孃”下定决心让富贵尿尿。水果糖也只能给富贵了。

长寿和金祥岁数比较大一些,他们不服气富贵得了水果糖。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小鸡鸡比富贵的长得干净漂亮。然而,“春玲孃”却选择富贵尿尿。长寿和金祥愤愤不平地拉上了裤子。

富贵十分激动,一激动起来,尿就尿不出来了。“春玲孃”轻声鼓励说:不要急,再急越发尿不出来了。

富贵说:刚才还想撒尿,这会儿怎么不行了?

“春玲孃”就拉着富贵到了一个僻静的墙角,终于尿了半碗尿。富贵的裤子都尿湿了,但他还是高兴地拿着三颗水果糖跑回家去了。

长寿和金祥一脸的不高兴,悻悻地走开了。等到“春玲孃”走进了诵经台,长寿就拉着金祥又回到诵经台门口,他们对着大门齐声喊道:

一么一张床;二么二人睡;三么三更半夜;四么四脚搅拢……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知道不会是好话。也不知道“春玲孃”听到没有,她也不理会。

喊叫了一会儿,长寿和金祥就走了。我却常常是要去诵经台的,我想哪天“春玲孃”可能又要童便了,那时候可能会轮到我,我会得到三颗水果糖。然而,“春玲孃”没有再要童便,而是常常到外面去接生。村子里人都不习惯到诵经台生孩子,怕耽搁时间影响出工做家务呢,都想让“春玲孃”到她们家里去帮她们接生。

“春玲孃”接生去了,诵经台里就更清静了。我听爷爷的话,不敢轻易进诵经台,便坐在了诵经台的门槛上。诵经台的大门台阶有三级,都是石板。石板早已被人们走光滑了。大门两扇,是松木板,显得厚实,也没有上油漆,时间久了,颜色变得古朴了。进大门就有口深井,有个小井槛,长满了青苔。我看到井槛旁边有棵石榴树。由于背阴,树枝伸到了围墙外面,结着几个石榴,颜色很好看。

诵经台除了接生,还住着刁德胜家。刁德胜是南下干部,一只眼睛没了,听说是打仗打没了的。刁德胜讲普通话,但也听得懂村子里的方言,原因是他老婆是妃子村的人。刁德胜是南下干部,为什么会住到诵经台来呢?这说来话长了。

刁德胜在战斗中立过功,但文化不高。南下以后,人民政府根据实际情况安排他在粮食局内搞内勤,并协助他找到一个叫李玉文的老婆。问题就出在李玉文身上。李玉文与刁德胜结婚后,一起住在粮食局,当年粮食紧张,见了大米豆子就时不时往家里拿。由于这个原因,刁德胜就被“下放”了,随李玉文来到妃子村了。

李玉文从前是个寡妇,没有房子。大队考虑到刁德胜是南下干部,就让他家住在诵经台里了。

刁德胜个子高,瘦瘦的,右眼睛没眼珠,眼眶全陷下去了,左眼睛还好好的。走路也悠悠的,面容很和蔼,常常早出晚归为生产队守庄稼或在田地里看水。见我坐在门槛上,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木祥啊,坐在这儿干啥呀,一坐就半天的。

我听得懂他说什么,只是不知怎么回答。

李玉文在屋子里听见了,接话说:你那个南腔北调的话,哪个听得懂!

刁德胜也不反驳,又说:进去和我家永珍玩嘛。

刁德胜与李玉文生了个小女儿叫永珍,比我还小呢,可能是远缘杂交的原因,长得比爹妈好看多了。永珍脸皮白里透红,眉毛是正宗的柳叶弯,眼睛水灵灵的。我不习惯和别的孩子玩,更不用说是女孩了,嘟囔着不敢说什么。

刁德胜就慢悠悠地走进诵经台去了。

永珍看到我没有进去和她玩的意思,便一个人在井边做“抓石子”的游戏。她边抓几颗石子边还要念叨着:麻核桃,一把捞,捞子起,起子单,抓子三,摆子对,捡子对,换成双……几颗石子从地上抓到手上,又翻到手背,我把眼睛都看花了……对永珍的印象也就怪怪的。

离开诵经台,我回家去,走进大门,就看到爷爷了。爷爷坐在椅子上晒太阳,手里拿着根竹竿吆鸡。院子里晒着些谷草,爷爷赶着鸡和麻雀,不让它们到谷草里乱扒乱抓。我知道,谷草是母亲晒着搞“小秋收”的。把生产队的谷草拉回来再打一次,多少有点收获,母亲很文雅地说是“小秋收”。

鸡是不听话的,硬是要用双脚抓院子里的谷草,也不管谷草里有没有谷子。爷爷生气了,举起竹竿吆喝着,竹竿都打断了,开口骂,口水都流出来了。鸡们却很难赶走,爷爷的脸气绿了,眼睛气红了。

看到我进门了,便把气撒在我头上了,问道:又去诵经台了?

我不敢作声。乖乖地站着。

爷爷又说:诵经台里住着的刁德胜家,最好不要沾边。

我真的是不懂爷爷的意思了。

爷爷又说:你看刁德胜的老婆,才生了詹玉明丈夫就死了!克夫呢!她家的女子每一代都有个克夫的,不能惹的!

我不明白地点了一下头,爷爷才消气了。

但我知道,爷爷是没有能力管事了,所以还是悄悄地去诵经台玩。家附近没有几个玩伴,就只是长寿、富贵、金祥、永珍他们几个。

但他们也不喜欢和我玩,我一个人坐在诵经台门口的时间多。过了不久,刁德胜的儿媳妇要生孩子了。儿子媳妇都没有住在诵经台,住在外村呢,原因是这儿子是李玉文与前夫生的,叫詹玉明,媳妇叫杨水秀。

杨水秀生孩子,当然要在张妃接生站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刁德胜家就住在接生站呢。

杨水秀住进诵经台几天都没有生,一家人都着急了。

最着急的是刁德胜的老婆李玉文。杨水秀来诵经台生孩子,李玉文就不能下地干活了,要照顾自己的儿媳妇呢。看到儿媳妇迟迟不生产,李玉文时不时就风言风语的:是要生皇帝还是生太子啊!这么磨磨叽叽的。李玉文年纪也不小了,但性子却是比儿媳妇杨水秀还急。只不过,李玉文的这些话没有当着杨水秀说。

李玉文走到诵经台大门口,看到我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自言自语了两句就进屋去了。我看到李玉文肚子差不多有杨水秀的大呢,好像也怀上孩子了。其实不是,李玉文是得过血吸虫病,脾脏长大了就小不下来了,留下了后遗症。李玉文穿着宽大的衣服,围裙也比一般妇女的大,说话底气很足,老远就可以听到她声音。心里便想起爷爷的话来,说她克夫呢。我还会把刁德胜眼睛被子弹打了的事怪给李玉文,其实,刁德胜打仗的时候,李玉文还不认识刁德胜。

李玉文着急,杨水秀却没事一样,她性子慢,挺着大肚子在门口转悠,很惬意的样子。这时候,我想起村子里的俗话:馋汉子想过节,馋婆娘想坐月。生孩子了,天事地事都可以不管了,还有鸡蛋吃呢。

杨水秀瓜子脸,梳了两条辫子,用橡皮筋绾起,拖在身后。这种打扮,村子里称为“打凉头”。村子里的女子结婚后是要戴“首巾”的,工作单位上的女子才兴“打凉头”。杨水秀从前跟着继父和生母在单位里待过,便学了些单位上女子的习惯,所以不戴“首巾”,“打凉头”了。有些习惯,沾染上就改不掉。

杨水秀从前是很苗条的,怀孕后肚子大了臀部也大了。从前的衣服都穿不上,就把李玉文的衣服也穿上了。杨水秀说,生了孩子谁还穿这种衣服,以后要还婆婆的。然后笨拙地转悠到诵经台的大门口,看我又坐到门槛上了,便对我说:木祥,我认得你大姐呢,是不是嫁到杨伍村去了?

我说:是呢。

杨水秀说:以后到我家永珍这来上门吧,我看你们成一对太好了。

我听了又害羞得不得了,脸也红了,心里却感到温暖。

同时,我想起爷爷说李玉文克夫的话,就又害怕了。

从此,我更不敢与永珍玩了,却喜欢看她抓石子。她却没事一样,抓石子的时候,头一点一点,腰肢起起落落,发辫一跳一跳的……可能是我不爱说话的原因,她也不太爱和我说话……

一天,诵经台里传来哭声和喊叫声了。我听得出是杨水秀的声音,原来是杨水秀要生产了。

听到喊声,家里人都顾不上管永珍了,她听到喊声就害怕了,到大门口喊我:木祥,我嫂嫂又哭又喊,你陪我去看看!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永珍去了接生站。不知道什么时候,永珍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小巧,温暖。

进了大门,接生站用来接生的就只一间屋子,我从前没有进去过。永珍拉着我进了那间屋子。进了门,我看到里面只有一盏煤油灯,光线很暗。我看到屋子里除了接生员“春玲孃”,还有李玉文。杨水秀躺在了产床。产床是张黑颜色的木床,只垫了床草垫。杨水秀裤子全脱了,上半身盖着被子,下半身全裸着。她的胯下,放着一个脸盆。我一看就是“春玲孃”常常端着走的那只脸盆。

听到杨水秀歇斯底里的喊叫,“春玲孃”轻声说道:不要光喊,你要往下挣。

杨水秀喘着气,脸上冒着汗,头发都湿了,呻吟着说:怎么挣啊,我没有力气了。

“春玲孃”说:你把手拉在床板上,身子往上弓。

杨水秀试了一下。说道:我的手没有了!

李玉文看到这种情况,不满意了,双手叉着腰,说道:这么娇贵啊,我生你家詹玉明的时候,只像挤颗豆米一样就出来了!

杨水秀就真的不敢多叫了。真的就双手抓住床板把身体弓了起来。这一弓,还真有效果,我看到脸盆旁边,杨水秀的大腿间,先是露出一缕黑头发,慢慢露出一颗小娃娃的头来了……

“春玲孃”说道:快出来了!再使劲!

也不知杨水秀真的使劲了没有,“扑通”一声,那孩子就落到草垫上了。

“春玲孃”赶快抱起孩子往脸盆里放,顺手就用剪刀把脐带剪了。黑屋子里就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我与永珍拉得更紧了,我们的手心里都是汗水……

孩子生出来了,李玉文叉在腰上的手才放下了。我看到她还漫不经心地往那孩子的双腿间看了一下,同时,我也看到了,杨水秀生出一个男孩子呢。

李玉文有些高兴的样子,转身看到了我,又看到我和永珍手拉手的,问永珍说:哦,是木祥踩的生啊!

永珍模棱两可地点了一下头。

村子里,第一个到生孩子家去的外人,就为“踩生”,说是生下的孩子,性格是同踩生的人一样一样的。

生孩子的人家,是要给踩生的人煮一个糖心鸡蛋的。李玉文高声吆喝刁德胜说:给木祥煮个糖鸡蛋吧。

刁德胜回答道:好哩!

说实话,我是很少吃到糖鸡蛋的,它比富贵一泡童尿便得到的那三颗水果糖强多了。但是,我却不太敢吃刁德胜在诵经台煮的糖鸡蛋。原因是爷爷对我说的话起作用了,爷爷说诵经台有邪气啊,说李玉文克夫啊,不知怎么的,又会想起永珍来……这么想着,永珍就端着糖鸡蛋来了,说:木祥你喝吧。

我就真的喝了。喝着喝着,不知怎么眼泪就流出来了……

小河

那个黄昏,我独自来到了故乡的小河边。初秋里,河两岸的稻谷,颜色浅黄。河两岸大片的稻田,全是一个颜色。夕阳西下了,牛角号也响过,牛羊已经被那个聋老汉赶回村,乡民也回到了家里,家家户户的屋顶都起了炊烟。小河岸边安静起来了。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到小河边来。这就是我的童年啊,光着头,穿着青布衣裳,布底鞋。才上小学三年级呢,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会到河边来看这秋天的景色,看着看着自己陶醉了……

第二天上学去,简老师让我们写作文。简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女教师,二十来岁吧,刚从师范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来了。简老师个子不高,一米六都不到的样子,苗条,脸色显黑。那天,她穿着青卡叽布的青年装,里面是白衬衣,配麻花色裤子。青衣服洗得有点泛白了。简老师不但教语文,还教唱歌和体育。做操的时候,嘴里衔着哨子,“叽叽”地吹着节奏,身体比画着体操动作。她做操的时候,身体自然地弯曲,伸展,十分飘逸。她的表情是自信的,我总能在她的脸上看到希望。

我在暗地里喜欢简老师,听她的课十分认真。简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就把那个黄昏用朴素得近似笨拙的文字记下来了。好像是信手拈来,写得土不拉几的。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作文交了。

那时候,我们每个星期有两节作文课。第二个星期,简老师手里抱着一叠作文本,迈着轻快的步子上课来了。她走路摆手的幅度比较大,脸上笑盈盈的。走进教室,同学们就起立了,齐声喊了“老师好!”简老师点点头说,“同学们好”!我们就坐下了。

简老师上课了,她说:今天的作文课,我们读一篇作文。

简老师才读了几句,我就知道是读我的文章了。我吓得不行,可能是没有写好。简老师抑扬顿挫,她是读出感情来了。才读了一段,简老师就表扬我写得好。同学们都朝我看,我的脸马上红了。

我觉得是简老师读得比我写得好。她的普通话十分地道。她读道:晚风很轻,太阳慢慢地往下落,夕阳洒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很像潮水,缓缓退回去,退回去。这金黄的海浪,一直退到了山边……这时候,我仿佛听到流水的声音了,我仿佛闻到稻谷的香味了……木祥眼里的秋天多美啊……

下课了,简老师让我到她的宿舍去一下。

从教室到简老师的宿舍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甬道,道旁边长着柏树,桂花树,台阶旁边,是夹竹桃和紫金花。

简老师住的教师宿舍是一所土木房子,据说,旧社会是寺院的大殿,是供着菩萨的,现在改成教师宿舍了。我很少去教师宿舍,进了房间,看到简老师的房间10平方米都不到,墙壁和屋顶全用报纸裱过的,墙角摆着一张小木床,花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

我站在简老师的宿舍里,简老师放下了作文本,说道:木祥,我很奇怪,不知你那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老实地告诉简老师说:头天晚上我到河边去了,看到什么就全写出来了。

简老师听了笑了笑,说:有意思,一个人去河边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会跑到河边去了。

简老师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我的宿舍吗?

我说不知道。

简老师又笑了笑,说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缺什么文具书本你就对我说。你不能不读书。

我说:是的。

停了一会儿,简老师送了我一个红色的笔记本。说道:想写什么了,你就写在这个笔记本上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把笔记本接在手里,感谢的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离开简老师,内心十分激动,心跳得厉害,口也渴了。我就去喝水。我们平时都是在学校后门的井里打水喝。学校后门外,有口深井,是早在学校还是寺院的时候打出来的老井了。井边有棵老柳树,用大理石砌了井槛,井水满满的,井槛边长着青苔。井边放了只木桶,桶上拴了麻绳。我们都是自己用木桶打起水来,扑在桶边喝,一个人喝不完,下一个接着喝。

离水井不远,是赶马大路,路上走着砍柴的人,赶街的人。赶马路上,有一座牌坊。牌坊是用青石头砌成的,有三门,中间一门宽,旁边两门稍窄。牌坊的石柱上刻有对联,可惜我记不太清楚了。牌坊是村子里为“节女”郭母娘娘立的,叫“郭家牌坊”。远远地看到一个赶马人从牌坊走过来了。走到学校的水井边,马站住了,赶马人也站住了。可能是口渴了。

赶马人是附近山上的山民,他赶的是一匹青鬃马,仰着头,很有气势地望着远方。赶马人也很年轻、很健壮,衣服的成色还新,衣服外套了件羊皮褂,脸上冒着热气。他见了我,笑着说:小同学,和你要口水喝。我马上把木桶里的水倒了,重新打了半桶水上来。赶马人扑到桶边,咕咕喝了一气,才喘着气抬起头来。

突然问我说:小同学,你是学校那个女老师的学生吧?

我说:是的。

他说:我说嘛,那个女老师的学生肯定有礼貌!

我听了很高兴,也感到奇怪,说,你认识我们简老师?

赶马人说:不认识。

原来,赶马人每天赶马过路,有时会看到简老师带我们做操,有时候会听到简老师教我们读书和唱歌。他觉得,简老师会教出好学生。

听了他的解释,我高兴地说:是的。

赶马人说完就想走了,欲走又转身说:你们村真有福气,分来这么好的老师……说到这儿,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拉着我的手说:啊呀,你不是村子里的人吧?

我说是的。

赶马人感叹道,你看你这手,细皮嫩肉的,是读书弹琴的手啊!

这时候,我才认真地看了一下我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红润,指甲尖尖的。我虽然生长在乡村,但由于年龄小,家里劳力也多,基本上不干活的……

我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我怕同学们听到了,我怕人说我是好吃懒做的人。

赶马人又说:你们村就是出文人的村子啊,你看这牌坊,还有河边的木桥,看了让人舒心啊。哪里像我们山上人,生来就是赶马的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想这两天怎么都遇到好人呢?

看我呆呆的,赶马人便笑了,说:要好好读书啊!

然后就赶着马走了。

我好奇地望着那个赶马人走远了。

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简老师对我说:木祥,明天是星期天,你和我去钓鱼吧?

我性格内向,有些紧张,随口说:是了。

第二天,我就按照和简老师的约定去了老河沿。先路过碾米房,再过“郭家桥”。郭家桥是座老桥了,桥身都是木质的。河不宽,但也有两个桥墩。两个桥墩都是用水桶粗的栎木支撑的,一直支撑起桥上的房面。桥上就盖起了房子,成了桥廊。桥廊上,又修了一排座椅,可以在上面乘凉歇息的。我在桥上又看到那种叫作“鱼绿翠”的水鸟了。“鱼绿翠”轻轻地飞来,头上碧翠的羽毛,像是玉石。“鱼绿翠”轻轻地落在了沙滩上……

这时候,我看到简老师和王老师拿着钓竿来了。

后来懂事了我才知道,简老师为什么要让我来和她一起钓鱼了。原来她是要和王老师一起来钓鱼。

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民办教师,还很年轻,留着小分头,穿着蓝色的对襟上衣,黑裤子,他衣服上的纽扣也是布做的。王老师走路很精神,不苟言笑,表情严肃。王老师不但教书,还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逢年过节,公社都要组织表演文艺节目,每次演出,王老师都演主角。跳舞总是排在前面,很出彩的……

我们相遇后,便去老河湾。老河湾里飘满了水葫芦。水葫芦开着小白花。谷子已经收了,田野站着稻草人。我不钓鱼,专门为两位老师挖蚯蚓做鱼饵。

太阳很好,简老师和王老师都用柳树枝编了凉帽戴着,坐在河岸的谷草上钓鱼。看到河里钓鱼线上用玉米杆做的浮漂动了,简老师高兴了,急忙往上拉,可惜鱼跑了。王老师说:性子不能急,要等鱼儿拉着浮漂往前跑了才能起钓。简老师按照王老师的方法,果真就把鱼钓起来了。简老师取下鱼来,笑得很欢,我的心里也跟着高兴了。

刚才天还晴得好好的,不久就起了乌云,眼看要下雨了。我们赶快用稻草人来建草房子避雨。草房子不能建得太大,我自己建一所,王老师和简老师建一所。简老师在草房子里问我,木祥,你的房子建好了吗?我说:建好了。

顷刻之间,大雨就来了。我们躲在草房子里,我听到简老师和王老师轻轻地说话,轻轻地笑。然后又高声说道:这雨下得真是奇怪啊,就在我们这边下,硬是不下过小河。

我伸出头一看,那雨最多下到河中间,我以为会下过去,然而,到了河中间又退回来了。村子里常说的“秋雨不过沟”,可能就是这情形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现象了。

一切又平静了。一天,我去上学的路上,被玉珍姐拉住了。玉珍姐是王老师的妻子,也是我的远房表姐。我还知道,玉珍姐和王老师是对“调子”对成夫妻的,在村子里成了佳话。玉珍姐没有读过书,但歌唱得非常好,上山砍柴唱,晒粮打场唱,栽秧田里也唱。王老师也是唱歌的好手,时时找玉珍姐对歌,于是就对成一家人了。玉珍姐拉着我的手,她的脸红红的,身体像冒着热气,手上似有用不完的劲。我叫了她一声“玉珍姐”就想走了。玉珍姐却依然拉着我,问道:木祥,那天你和简老师去钓鱼了?

我说:嗯。

玉珍姐又说:王老师也去了?

我不会撒谎,说道:嗯。同时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低着头不敢说话。

急中生智,我补充了句话:我们去了不久就下雨了。

玉珍姐问道:下雨你们怎么避雨的?

我脱口而出:我和王老师一起的。

玉珍姐这才松了口气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对我说:不要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啊……我做双鞋子给你。

后来,玉珍姐真的做了一双布底鞋给我,鞋面是天蓝色的,鞋前面还做上了黑色的燕子。

我穿在脚上,走几步就要低头看看,怕鞋底被磨坏了……

后来的日子里,玉珍姐随时把女儿水秀送到学校找王老师带着。水秀才三岁,圆脸,浓眉大眼的,生得机灵,嘴也很甜。王老师上课的时候,简老师没课,就让简老师带着。有一天下课了,简老师让我带一下水秀。水秀抓着我的手,我就带她在操场上玩,我们坐在了篮球架下。我教水秀做猜中指的游戏。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指头,让水秀猜哪个是中指。水秀扑闪着眼睛,在我的手指上打量一会儿,用两个指头把我的中指揪出来了。她猜对了,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简老师也来了,水秀就扶在简老师的腿上,不知怎地,冷不防的,水秀在简老师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简老师惊叫起来,问道:水秀你怎么了?

水秀也不知所措地愣在一边。

简老师挽起了裤子,大腿露了出来。简老师脸皮不白,但大腿很白,白得那些青色的筋络全看得清楚。简老师的大腿上,被水秀咬得起了一个青色的疙瘩。

简老师问:水秀你怎么了,是你妈妈教你的吗?

水秀哭了,什么也不说。

简老师赶紧哄她说:不怕不怕,简老师不疼的。

水秀就停止了哭,用手背揩着眼泪。

紧接着就“文化大革命”了,老师都要集中到县上去搞“文革”。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那时候我才14岁,初中也不能上了。简老师要去县城集中了,她又把我叫到她的宿舍里,说道:你们放假了,但书不能不读——这些书就送给你吧。简老师就把《红楼梦》《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红岩》送给了我。离开简老师的时候,我差点流泪了……

说实话,我是很不情愿离开学校、离开简老师的,我喜欢上学读书,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回到了生产队里。由于年龄小,在生产队干不了什么活,队长见我闲着,就派我去怒江修公路,说可以代替一个民工的名额。我懵懵懂懂就去怒江了。去怒江,我一直带着简老师给我的笔记本,想简老师的时候,就在笔记本上写一些诗歌。

转眼两年过去了,公路修到了贡山县城,我又回到家乡。回到家乡,学校又复课闹革命了,可惜我过了读书的年龄了。我去学校找简老师,简老师也结婚跟着丈夫到镇小教书去了。王老师还在学校代课呢,见了我,好像有吃惊的表情,但马上又严严肃肃的了。他可能看到我长得粗糙了,手也不像那个赶马人说的那样“细皮嫩肉”的了。王老师的女儿水秀也长大了一些,上小学了,她见了我,听到我说话,笑着对人说:木祥的声音变老了。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变声了,不再是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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