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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

2016-12-17曹多勇

山花 2016年18期
关键词:二弟两口子山头

曹多勇

我假装他是一头大象。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雷蒙德·卡佛《大象》

晌午十二点多钟的样子,父亲往我家打电话。一打不通,等一等再打,依旧不通。父亲年近八十岁,眼花耳聋,老家没有安装电话,打电话去村里的烟酒店,报上号码,让店主打,找什么人,说什么话,让店主说。电话打的是我家座机,“嘟——嘟——”听声音像通的样子,就是没人接。店主说,你大儿子家没有人!

父亲扔下五毛钱离开烟酒店。烟酒店有规矩,打不通电话照样收五毛钱。父亲离开烟酒店的时候,脸朝家的方向走几步路停下来,想一想转过身,快速地朝村里的十字路心走过去。那地场停有拉客的三轮车,上车三块钱,五里路到达毕家岗公交车站。父亲乘坐上20路公交车至蔡家岗,再换乘3路公交车就能到我家。

这一次,父亲往我家打电话是有急事有大事。一件心急如焚的急事。一件老天那么大的大事。可从外表上来看,父亲想稳住气,告诫自己遇事不能慌乱,不能让村人看出他有一丝一毫大难临头的样子。我父亲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说,不能慌乱,千万不能慌乱,我这就去找我家的大儿子。

父亲往我家打电话的时候,不是我家没有人,我跟妻子都在家。偏生就蹊跷,电话前一天就不通了。我察觉电话打不出去,上报电信局,他们说派人来我家查线路,一天过去还是没有查。父亲在那边打不通我家电话着急,我在这边电话打不出去着急。父亲着急亲自来我家,我着急再去找电信局催一催。就在我快要走出小区大门的一瞬间,我看见父亲风风火火地朝着小区大门走过来。这一刻,父亲不再稳得住脚,不再沉得住气,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即刻到我家,即刻见到他的大儿子,即刻说出老家发生的急事大事。

我上前拦住父亲。父亲停下脚步,不相信地上下看一看,才确信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我。

父亲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出第一句话:你快一点跟我回家。

父亲哆哆嗦嗦地跟我说出第二句话:你二弟在家疯掉了。

父亲说完这么两句话,一屁股瘫坐在马路牙子上,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没有回老家了。我不回老家,不是没空闲,是不愿意回。不愿意回老家,更不是老家远,舟车劳顿。其实老家离得很近,四十华里路程,转一趟公交车,前后个把小时就能到。我家在市区,老家在郊区,想回一趟老家,只是抬一抬腿、磨一磨屁股的小事。可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我就是不愿回老家。若是回老家一趟,心情能乱糟糟地连续好多天,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看老婆孩子不是老婆孩子。说一说老婆,说一说孩子,成家常便饭。说孩子,孩子不吭声,忍受着。说老婆,老婆要是不忍受,就顶嘴,就吵架,日子过的就不安宁,就不顺当。妻子说,那个家你不能不回吗?我说,我的家我不回,你回?妻子说,你改变不了那个家的现状,你回去一趟只有心烦一趟,回头看我跟孩子不顺眼,没完没了地吵架。妻子一下子说到问题的本质上,我没有办法去反驳。

老家的现状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那一年,父亲七十七八岁了吧,还在老家一刻不放松地喂牛种地。老家的几亩地是分到一家一户的责任田,父亲舍不得让别人去种,一直忙着自己种。喂养两头牛,是父亲新生出来的主意,多余出来的忙碌。二弟两口子外出去浙江金华那一边打工,把两个孩子丢下来跟我父亲一起在老家读书,迫不得已父亲才喂养的两头牛。父亲喂养这么两头牛的目的,是想多挣一点钱,是为了二弟跟前的两个孩子上学缴学费书本费。在浙江金华那一边,二弟在一家农民工子弟学校教书,课时多,工资少,少到只能勉强顾自己。二弟媳妇在一家企业食堂烧饭,活不算重,工资更少,少到说出来都不能算做一个工资。说白了,二弟两口子外出打工,只能算是自己替自己找一份饭碗子,根本顾及不到丢在老家里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吃饭穿衣,二弟两口子顾及不到。两个孩子上学需要费用,二弟两口子更是顾及不到。二弟两口子顾及不到的一份责任,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父亲身上。父亲沉默无语地承揽着,只能沉默无语地承揽着。

父亲这样带着两个孩子在老家读书,二弟两口子没有意见,不代表我和妻子没有意见。我和妻子有意见,不好打电话去说二弟两口子,回老家说我父亲。我妻子质问我父亲说,二弟两口子凭什么一拍屁股,丢下两个孩子说一声走掉就走掉?我跟着敲边鼓打帮腔说,他俩这样做是一点家庭责任感都没有!妻子说,你都这么一大把年岁了,还能带得动他们的两个孩子吗?我说,你累到哪里,急到哪里,我们不是跟着一样有事。父亲先是埋头不说话,被我们两口子轮番说急了,会叹上一口气说,要怨就怨我没能生下一个有本事的儿子。

父亲一语双关,说二弟,也说我。

我是家里的大儿子,要是我“有本事”,手心里攥着大把大把的钱,手指头稍微松一松,帮衬二弟他们一下子,我父亲还至于在老家种地喂牛吗?偏偏我是个挣不着大钱的人,不是官不是长,没有权没有势,在市直单位做一名小公务员,表面上有头有脸很风光,要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内心和口袋一样空虚,甚至连一句底气很足的硬朗话都说不出口。或许我能掏出一个三千五千的支援老家缓一缓急。我跟妻子商议,妻子不同意。妻子说,父亲在老家种地是为了二弟一家子,父亲在老家喂牛更是为了二弟一家子。真要是父亲一个人在老家,老了累不动,喝不上,吃不上,该我们家拿好多钱,我两眼不眨一下子。

我知道妻子害怕自己的家被拖进老家的泥坑里。我更知道妻子在不少问题的看法上与我父亲有分歧。父亲是我和二弟两个人的父亲,他一碗水不端平,一心只想二弟一家子,一心只为二弟家的两个孩子,我妻子的心理就是不平衡有意见。妻子问我父亲,我家孩子,你家的大孙女上学,你管不管?妻子问我父亲,你种地赚的钱贴给二弟家的两个孩子吃饭,你喂牛赚的钱贴给二弟家的两个孩子上学,你贴给我们家的孩子好多钱?父亲说,你们二弟两口子过日子困难一点,我不帮衬他们一下怎么办?妻子不是真的想问我父亲要钱,她要的是公平。是一个父亲对待两个儿子的公平。是一个祖父对待三个孙子孙女的公平。这种公平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我跟妻子生活在城市里,就算靠工资吃饭,横着比,竖着比,都比二弟一家强不少。我不想夫妻间为了钱争吵,只能狠下一条心来,经济各自独立,他们过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像是我与老家一点相干不存在。我觉得帮不上老家钱的忙,说些其他的或做些其他的,都是虚头巴脑的。

就是从妻子与父亲争吵开始,我心肠一硬,一趟老家不回了。老家的根本问题我解决不了。妻子与父亲的矛盾我解决不了。回去是一个心烦,不回去是一个心烦,反正是一个心烦,就心烦去吧。

老家的院子围满人,有左邻右舍的村人,有我们家里的家人。两扇大铁门敞开,房屋门半开半掩。二弟媳妇坐在门槛边拦着村人,二弟显然在里屋。我甩下父亲,挤过人群,疾步朝房屋门走过去。二弟媳妇止住我说,大哥你等一等。我问等什么?二弟媳妇说,灵凤请的大仙在屋里。灵凤是四叔家的儿子媳妇,平常神神道道的,说自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别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呢?无非是神呀鬼呀怪的。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灵凤认识不少四邻八村这样的神神道道人。我知道灵凤跟大仙一起在屋里做法术,驱赶或降捉依附在二弟身上的妖魔鬼怪。我压一压心里的火气,跟二弟媳妇说,你进屋把灵凤喊出来,我有话跟她说。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去评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见到灵凤该跟她说些什么话。我只想快点结束屋里的法术。我只想快点见到疯傻的二弟。半路上我问父亲,怎么不快一点把二弟送医院里看病?父亲吞吞吐吐地说,这不是喊你回家拿主意嘛。父亲这样说话,我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果真还没等我回家拿主意,家里人自作主张都把大仙请来家。这个自作主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家的二弟媳妇。二弟媳妇进屋里,停一停走出来,说灵凤她们就算好了,马上咱就出来。一小会灵凤从屋里走出来,紧跟着是大仙。大仙是位中年妇女,边走边往一只大包里塞一件枣红色的披风,一副白色的假发,一把枣木刻的宝剑。我站在二弟媳妇旁边。灵凤见着我,像是没见着。大仙见着我,两眼虚晃,快速地往房屋外面走。灵凤跟大仙说,你先回家,钱过一会我送过去。大仙驱鬼捉妖,一场收费好多钱是有价码的。大仙不接灵凤的话茬,直直地朝着大门走。我一步跨进房屋门,走进里屋间。二弟坐床上,两眼空茫,满脸呆滞,嘴里“咕咕噜噜”,听不清说些什么话。二弟媳妇扯拉一下二弟,伸手指一指我说,大哥回来家看你了。二弟转过头,轻飘飘地看我一眼,脸上没有一点变化的表情,没有认出我。我上前一把抱住二弟,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走在半路上,父亲简单说了一下二弟生病的来龙去脉。父亲只说一个大概,真实情况他也说不清。半个月前二弟从浙江金华那一边回来家。说是回来家,并没有真正地回老家,而是跟着二弟媳妇一起待在离家十几里路远的一处租来房屋里。那里附近有一所中学,二弟家的两个孩子上中学就在那里上。村里只有小学,上中学跑这么远,不能来来回回往老家跑。二弟媳妇就早一年从金华回头,专门租一间房屋伺候两个孩子上学。父亲自责说,我要是揽着你二弟在家跟着我一起种地就不得出这件事,我要是揽着你二弟在家跟着我一起喂牛就不得出这件事。学校院墙西边有一座山,山脚山坡有一大片乱坟场。解放前那里是坟场,解放后那里是刑场,文革期间那里是武斗场。父亲说你二弟就是去那里,招惹上什么不好的东西,得了这种邪病。正是按照这种逻辑,灵凤才想着把大仙请到我家来。正是按照这种逻辑,二弟媳妇才自作主张答应大仙做法术。老家不算偏僻,离城市五里路。老家不算落后,村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村里医生看不好,就去城里的大医院。但这种逻辑根深蒂固上千年,影响村里所有的村人,如果有村人像二弟这样子,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城里医院,而是请大仙驱鬼捉妖做法术。

我回老家的当务之急,就是说服家人带二弟去城里的正规医院看病。

我走出房门,让村人各回各的家。我呆寒一张脸说,大爷大妈们,侄子侄女们,你们先回去忙自己家的事,我家需要你们来帮忙,我会一家一户上门喊。村人听我这么一说话,知道是下逐客令,红一红脸,动一动脚,一个挨着一个往大门外面退。有动作迟疑的,有不想回家的,我就去他们面前,眼神冷冷地逼。老家的村人有恶习,喜欢赶热闹,喜欢看笑话。遇见别人家有灾有难,心里就乐呵。我痛恨村人的这种恶习,厌恶吵吵嚷嚷看热闹的村人。只有赶走这些吵嚷的村人,我才能安静地跟家人商议去城里医院替二弟看病。灵凤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我没有看见。但她从我的态度上,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她把大仙带到家里来。这一点二弟媳妇也看出来。大仙一走,像是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掉。我走出里屋,二弟媳妇留下来,就势一屁股拍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怎么会摊上这么一户人家呀,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男人呀。啊啊啊。啊啊啊。听见二弟媳妇持续的哭声,不断地数落,我心烦意乱,怒火中烧,却不能跟她去动怒,去说理。待村人走得一个不剩下,我手上使出一点力气,“哐当”一声很响地关上院落的两扇大铁门。

二弟媳妇停下哭泣,停下数落。整个院落陡然间安静下来了。

二弟的岳父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没有看见。父亲陪他一起坐在院落的拐角处,闷头抽烟,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我走过去跟他打一声招呼。二弟的岳父长叹一口气,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说,我只听说一个女人家会这样子,没有听说一个大男人家会这样子。二弟媳妇的哭声,他肯定听见了。他担心万一二弟就这么疯疯傻傻下去怎么办?他家的闺女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过日子? 我跟父亲也担心,只是眼前最要紧的是去给二弟看病。

我提出来要带二弟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病。

二弟的老岳父警觉地问,是不是去平山头医院?

平山头医院,就是市第四人民医院,就是市精神病医院。我带二弟看病肯定去那里。二弟的岳父听人乱说话,瞎猜测。二弟的岳父说,你可要想好了,听说人进去,铁门一关就不给出来了。

我说,他们不会随便关人,再说你不办住院手续,不交钱,你让人家关你,人家都不愿关你。

我跟二弟的岳父说不明白话,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说一说。我说去那里听一听医生的意见,就带着二弟回来家。

二弟的岳父一甩手说,人是你们家的人,去不去平山头医院,你们自己家人拿主张。

二弟的岳父说话一松动,父亲坚定地说,现在我就去找一辆车去平山头。

平山头离家三十里路远,需要花钱找一辆三轮车送过去。

我早已经向父亲说出我的想法。不管二弟得的什么病,一定要经过大医院,不能看小医院,更不能看江湖野医生。半路上,我就担心家里请大仙做法术,解决不了实质问题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耽误二弟看病。父亲同意我的想法,说回到家一切听你的。我是家里的长子,早些年老家遇见大事小事,父亲就想听一听我的想法,问一问我的意见。只是我离开老家,工作在城市里,客观上跟父亲不住在一块,不好去问老家的大事小事,但在主观上我也不想去多问。问好了好,问不好,多担一份责任,多落一份抱怨。老家的事,不光是父亲一个人的事,牵扯到二弟和二弟媳妇一大家子。早早地我在心里就抱定这么一个原则,老家的大事小事,父亲当家拿主意,我自己的小家,我当家拿主意。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小家的日子,相互各自独立开来。

我们三人说话的地点靠近一扇窗户。窗户里边就是二弟和二弟媳妇的房间。二弟媳妇听见我说要送二弟去平山头医院,听见父亲说现在就去找三轮车,赶紧丢下二弟走出来,说话跟他的老子一个腔调。

二弟媳妇说,我不同意去平山头医院。

我问为什么?

二弟媳妇说,人去那里遭电击,电坏人的头脑不说,还电坏人的身体。

我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二弟媳妇说,反正我知道,大哥你要当家去那里,出事你负责。

二弟媳妇这样不论理,我压不住火气。我说,我带二弟去医院我负责,你在家喊大仙负了什么责?

父亲说二弟媳妇,这一回听你大哥的不会错。

二弟媳妇拿眼去看他的老子,希望他帮她说一句话。二弟的岳父不想参与我家的家事,把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人是你们家的人,去不去平山头医院,你们自己家人拿主张。

二弟媳妇说,去平山头那里真要是电坏人,你说两个孩子谁去养活?

二弟媳妇说的这句话是关键,就算二弟不去平山头医院,在家里要是一直这样子,二弟媳妇怎么去养活两个孩子,怎么去把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往下过?二弟媳妇现在想得最多的、最现实的就是这么一个问题。至于二弟去哪里治病,怎么治病,恐怕都要放在其次了。

这个时候,我父亲说话了。我父亲说,两个孩子是我曹家的后人,你们没有能力养活,我来养活。

父亲说的这么一句话,其中包含的内容很多。二弟要是真的这样子下去,二弟媳妇一个女人没有办法去养活两个孩子,我又不愿伸手去养活两个孩子,只有落在父亲的身上。这是一件谁都能预料到的现实。我不能去说,二弟的岳父不能去说,只有父亲自己说出来。

二弟媳妇不罢休,继续把父亲往死胡同里逼。二弟媳妇鼻子里“哼“一声说,你望望你那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

父亲的嘴里像是被塞进一大块馍,咽咽嗓子,晃晃脖子。父亲说二弟媳妇,你要是嫌弃这个家,现在就离开,我们家里人都没有二话说。

父亲出门去找三轮车。二弟媳妇回屋里接着哭。我瞎了八辈子眼啦,我倒了八辈子霉啦,找到这么一户人家,摊上这么一个男人。啊啊啊!啊啊啊!二弟的岳父低头不说话。我低头不说话。我感觉像是走进一片荒芜的沙漠中,内心一片苍凉。

父亲过日子乐观,种起地来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喂起牛来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经管起二弟家的两个孩子来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父亲一生经历的磨难太多了,跨过的沟沟坎坎太多了。在父亲的眼里,目前的艰难困苦都不算一个艰难困苦了。父亲在家里种上几亩地,喂养两头牛,再加上煤矿占地按年赔偿的青苗费,手头紧一紧,咬一咬牙,跺一跺脚,一年一年就挺过来了。再说二弟跟前的两个孩子一天一天长大,父亲看在眼里,心里有盼头,觉得家里的日子一天一天往艰难困苦的边缘走,眼见着就会走进一片光明的新天地。这个时候,父亲想不到二弟会横腰里来这么一下子。父亲想不到异常,只想到惯常。父亲前思后想,左思右想,想到的都一如既往、流水般的惯常日子。

父亲跟我说,过一过,两个孩子长大,不要我操心,我就操心盖上家里的楼房。

父亲说这话我才知道,把二弟家的两个孩子拉扯大是他的小目标,把家里的四间瓦房扒倒盖起两层楼房才是他的大目标。

眼下村里四邻人家,家家户户都盖上楼房,唯独我家是四间瓦房,像是沉在谷底里。在这个谷底里,父亲的两眼一直朝上,看见的是头上的阳光;我的两眼一直朝下,看见的是黑黑的无底洞。这就是我与父亲的差距,看问题的差距,过日子的差距。我看见的是悲观,父亲看见的是乐观。我看见的是阴暗,父亲看见的是光明。父亲掐指跟我算一笔账,盖上两层楼房,砖头要得好多钱,钢筋要得好多钱,水泥要得好多钱,砂子要得好多钱,其他人工材料费用要得好多钱,关键是人工费用一年一年往上涨。最后父亲大略地跟我说出一个总钱数。这个总钱数,相对我想在城市里买一套商品房不算一个大价钱,相对父亲加上二弟一家人的年收入,就算一个天文数字了。面对这么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父亲不灰心不丧气,很乐观地一样一样告诉我,他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和方式。比如说,盖楼房的钢筋,他说前些年就准备一部分堆放在家里了,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又比如说,手工钱给一部分,欠一部分,缓一缓手里有钱再给不算迟。再比如说,砖场上的砖头,找一个有头有脸的熟人去担保一下子,也是可以缓一缓付清的。按照父亲的方法和方式,好像眼下就着手盖楼房都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我问父亲,欠的钱总是一分不少要给吧?

父亲说,村里别人家都是这样盖楼房的。

我说,就算这样盖楼房也是二弟两口子的事,不该你操心。

父亲说,指望他们两口子盖楼房怕是要盖到猴年马月去。

我说,就算盖到猴年马月去,也该二弟两口子操心盖,不是你操心盖。

从表面上来看,父亲操心盖楼房与二弟两口子操心盖楼房区别不大。可仔细地想一想,区别就大了。父亲伸手盖,操心是父亲操,债务是父亲担,东家西家要债找父亲要。要是二弟两口子伸手盖楼房,操心是二弟两口子操,债务是二弟两口子担,东家西家要债是找二弟两口子要。父亲年岁大,精力差,少操一份心是一回事,不得不防着父亲的生命会突然断裂开。父亲不在,债务落在父亲头上,就得我和二弟共同承担。父亲不在,债务落在二弟两口子头上,就是二弟两口子独自承担。方正楼房是二弟两口子的,盖楼房发生债务留在二弟两口子头上是理所当然的。我需要跟父亲早早地说清楚这个道理。

父亲大包大揽地说,你二弟两口子不会耍这个赖,就算我倒头不在,他们一分钱都不会赖在你头上。

我问父亲,村里长辈人死后,后辈人闹家窝子的,不是一家两家吧?

父亲依旧大包大揽地说,就算我伸手盖楼房,也会向你二弟两口子把话说清楚。

这些年一直是这样,老家的大事小事,都是父亲一个人说话算数。父亲想做一件事,我想去反对,反对不了;二弟两口子想去反对,反对不了。在盖楼房这件事上,我跟他这样说一说,只能说明我心孬怕担债务,父亲该怎么样去做还会怎么样去做。眼下父亲不是不想盖楼房,是盖楼房的时机不到。他等待二弟家的两个孩子往大里长一长,他等待手里多少积攒一些活便钱。

二弟家的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闺女,小的一个是男孩。两个孩子挨肩生,上下差不到一岁半,进学校上学差一个年级。先是二弟家的闺女在村里小学毕业去城里上中学。二弟家的闺女能吃苦,一个人单独住校,礼拜五下午放学坐车回家,帮着我父亲烧锅刷碗做家务,礼拜天下午从我父亲手里拿上一点钱,带上一瓶子咸菜,一个人坐车回学校。隔一年,二弟家的男孩小学毕业上中学,和他姐姐上同一所学校,住同一栋宿舍,就是周末不愿意回家。二弟家的男孩生性贪玩,喜欢结交城里的同学,周末不回家留在城里玩。玩什么?无非就是去同学家一起做作业,留下来吃一顿饭。要不就是有同学过生日,一群同学热热闹闹地玩半天。再不就是跟同学一起上网吧打游戏。二弟家的男孩成绩不好,我父亲不担心。二弟家的男孩周末不回家上同学家玩一玩吃一顿饭,我父亲不担心。我父亲最担心的就是二弟家的男孩上网吧打游戏。上网吧打游戏是个什么东西?我父亲不清楚。我父亲却清楚,上网吧打游戏比抽烟喝酒厉害。抽烟喝酒养成不良嗜好是小事,上网吧打游戏可能是毁掉一生的大事。我父亲跟前就这么一个孙子。俗话说,一块馒头也要蒸熟吃。我父亲打电话找二弟,要二弟媳妇回来家。

父亲说,我经管不了你们家的两个孩子了,还是你们自己回来家经管吧。

二弟媳妇回来家带两个孩子在学校附近租房屋上学,从表面上来看,我父亲确实少操一份心。可实际上,我父亲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二弟媳妇回来家原本就少一份工资收入,带着闺女儿子一起吃住在城里,又多一份支出。这一少一多的亏空,二弟一个人的工资补不上。补不上的亏空,父亲就得去补。到周末,二弟媳妇不回老家要钱,派闺女回老家要钱。我父亲要是口袋里有钱,就会随手掏出来。我父亲要是口袋里没钱,就会出门去邻居家张嘴磨钱。磨钱就是借钱。我父亲不会说口袋里没钱,这样说等于把困难转交给二弟两口子,等于把一个家往绝境处推一把。半夜里,我父亲躺在床上能听见一把老骨头“咯啪啪”地响,像是要断裂,像是要造反。我父亲不管不顾,咬紧牙关,隔天照样早早地起床,该喂牛时喂牛,该下地时下地。

一年后,二弟从浙江金华跟着回来家。金华那一边农民工学校撤并,二弟所在的学校存在还存在,只是易主了。二弟回头不回老家帮着父亲一起种地一起喂牛,跟老婆孩子一起拥挤在那间租来房屋里。二弟在出租房待不住,就去山上山下乱转悠。二弟想找工作,两手空空没有技术,两眼空空不认识人,去哪里找?二弟整天无所事事,表面悠闲,内心着急。前一天傍晚,二弟从山上回到出租房,就胡言乱语开。二弟媳妇觉得二弟不对劲,隔天一大早赶紧地回老家找我父亲。我父亲觉得二弟这样子我应该知道,就赶紧地来找我。

一转眼有一年半时间,我没有走进老家大门了。我一直竭力地躲避着老家,能躲避得开吗?

下午四点钟,三轮车载着二弟来到平山头医院。

我跟着一起在车上。父亲跟着一起在车上。二弟的岳父跟着一起在车上。二弟媳妇最应该在车上却不在。在老家大门口临上车,二弟媳妇不愿跟着去,说两个孩子丢在学校不放心。两个孩子丢在学校算是一件事,二弟看病显然更重要。二弟的岳父看出我对二弟媳妇有看法,只好说他跟着一起去。他说在家没事干,跟着去需要帮忙时算是一个人手。我进屋手牵手,把二弟拉出来。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拉过二弟的手。二弟的手干瘦发凉,摸上去皮包骨头。此刻二弟很温顺,我说跟我一起走,他就站起身跟着我一起走。我说去大门外,他就跟着我一起去大门外。我说跟着我一起上三轮车,他就跟着我一起上三轮车。

二弟像一头羊,被我牵上车。

我说我们一起去平山头,二弟嘴里轻声地“噢”一下。

要是二弟头脑稍微有点清醒的话,对平山头这个地方是会不陌生的。三年高中,二弟就是在那里上的。平山头医院不远处,是市第五中学。那个时候,我在一家企业工作,二弟跟着我住单身宿舍,骑一辆脚踏车去上五中,来来回回不算远。平山头医院在路的前面,市五中在路的里边。三年间,二弟无数次经过平山头医院的大门前面。只是不会想得到,有一天他会在这里停下来走进去。二弟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复读一年吃不下一份苦,受不得一份罪,就回家种地务农,紧接着就娶妻生子,家庭的生活重担就早早地无形地压在身上。二弟两口子一直跟父亲一块过日子,除去帮着种几亩地,不生意不买卖,白吃白喝好多年。两个孩子渐渐地长大上学,我父亲一个人支撑不住这个家,二弟开始外出打工,二弟媳妇后来跟着一起外出打工。父亲留在老家带着两个孩子上学,实际上一点不轻松。轻松不轻松,日子一天一天都过来了。没想到会走到二弟疯傻这一步。

我说平山头到了,我们一起下车。

二弟说我不去平山头。

我问二弟,你知道平山头在哪里?

二弟摇摇头。我心里一阵暗喜。二弟知道摇头,会说“我不去平山头”,能否说明他混沌的头脑还有一丝光亮。

我紧接着问,你知道不知道这里就是平山头?

二弟不答话不摇头,两眼空茫,满脸呆滞,依旧是一副老样子。

平山头医院真跟别的医院不一样,里边的大门紧锁,外面的大门紧锁,里里外外三四道大铁门都紧闭上锁。有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粗壮男人,坐在最外面一道大铁门里边,我上前说明情况,其中一个保安“咔嚓”一声打开门,另一个保安走进一间房屋打电话,通知里边的医生有人要进去看病。保安领着我,我领着二弟,一齐走向第二道大铁门。父亲和二弟的岳父留在大门外面,想进进不来。一道门,二道门,一共需要走进三道门。这里安静,这里恐怖,这里阴森,这里诡异。我两腿打颤,心生胆怯,好像我领着二弟走进的是一道鬼门关,好像我和二弟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去。想象中,真的有一张电床,像电影里一样,待我和二弟走进去,几个彪形大汉一涌而上,强行地把我和二弟捆绑在床上,接通电流,我和二弟失声大叫,电压渐渐地增高,电流渐渐地增强,直到我和二弟失去知觉,走进死亡的边缘地带。这一刻我后悔带二弟来这里。我应该领二弟去别家医院,一家绝对不会有电床存在的医院。保安在前面走得快,我和二弟跟在后面走得慢。我紧紧地攥着二弟的一只手。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二弟的手心里都是汗水。我手里的汗水是吓出来的。二弟手心里的汗水是我浸染上去的。

好在这里的医生办公室跟别家医院一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和凳子。好在这里的看病医生跟别家医院差不多,身上穿白大褂,脸上戴白口罩,手上戴白手套。医生坐在桌子的前面,二弟坐在桌子的后面,我站在二弟身边,保安站在医生身边。保安两眼警觉,手指捞着腰间的警棍,随时预防不测发生。我改变策略,先不去说二弟的病因,忙着介绍自己。说我在市里的某机关工作,市卫生局某副局长是我的朋友。其实我与某副局长只是开会见过两次面,称作朋友很勉强。我为什么要这样去说呢?是担心我和二弟真的出不了医院大门,真的害怕遭遇想象中的电击。医生奇怪地冲我笑一笑,好像来这里看病的是我,不是二弟。好像嘴里咕咕叨叨一片胡言乱语的是我,不是二弟。接下来,我说出二弟的病因,说出二弟生病的前前后后。医生站起身走过二弟那一边,翻一翻二弟的两只眼皮,掐一掐二弟的左右手虎口,问我,你们家有没有精神病家史。我说,家里没人得过精神病。医生说,回去观察观察再说吧。我问,不用住院啦?医生说,这里哪能随便地收治病人,暂时打一针,吃点药,看一看情况。我问,打什么针,吃什么药?医生说,打镇静针,吃安眠药。二弟从昨晚至现在,嘴里一直咕咕噜噜的,就是不睡觉。我问,二弟怎么会这样的?医生说,十有八九是心理压力大,遇事着急造成的。

二弟从金华回来家,报名参加一个厨师培训班。他的最初想法是好的,学会厨师手艺,可以找一家小饭馆打工,也可以两口子找一间门面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学校附近大大小小有不少家小饭馆,多开一家不算多。别人能挣着钱,他们就能挣着钱。但二弟还是把学厨师看得太简单了,或者说把自己的能耐估计得太高了。八百块钱学费交过去,前后学三天就回来家。三天师傅只教一个颠勺动作,每人手里端一把铁勺,铁勺里盛半勺砂子,慢慢地颠去吧。三天过去,二弟的手脖子颠酸了,颠硬了,颠红了,颠肿了,就是颠不起铁勺里的砂子。或者说铁勺里的砂子颠是颠起来了,就是撒的多,留的少。颠勺的一门技巧,二弟怎么都掌握不住。二弟天生是一个左撇子,别人右手掌勺,他左手掌勺,师傅看着就不顺眼。师傅看着不顺眼,就盯瞧二弟的时间多,就批评二弟的次数多。二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花钱挨批评哪能受得了。二弟一气扔下铁勺回来家,八百块钱就这样打水漂。二弟从厨师培训班回家就上山去转悠,转悠半天回头,依旧释怀不下,就坐在家里自责埋怨。二弟媳妇在家里,看见二弟这样子,不去劝说二弟,跟着一起埋怨,说二弟是个百事不成的没本事男人。二弟“啪啪”照自己脸抽打两耳刮子,说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说我就是个什么都学不成的男人,说我就是个养活不了老婆孩子的男人。二弟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二弟媳妇不去拉,负气走出门,再回头就看见二弟嘴里“咕咕噜噜”不对劲。

这些年,二弟生法子做过不少事,没有做成一件事,一件事挨着一件事都失败。二弟在家里开杂货店,半年关门,左邻右舍赊账要了一年多。有一年大冬天,二弟去蚌埠市批发上百件线衣线裤回来,去毕家岗摆地摊卖,剩下两大袋子,至今仍扔在家里。又一年,二弟种一亩地大棚草莓,搭架子,买秧苗,打机井,花费不少钱。第一年,缺乏管理经验,没有卖着钱。第二年,草莓结的不算多,卖钱也就不算多。第三年,淮河发一场大水,连大棚的竹竿架子都冲走。说到底,二弟依旧是一介书生,看不透复杂的社会关系,理不清复杂的人际关系,理想地去做事,简单地去为人,自然地只能失败,不能成功。面对失败,二弟不能去怪怨社会,不能去怪怨别人,只能怪怨自己,自己跟自己怄气。久而久之,二弟的身体虚弱起来。二弟身体不好,喜欢练各种各样的气功武术。二弟思想苦恼,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宗教书籍。二弟越来越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越来越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恐惧这个社会,不善与人交往……

在医院打上一针,我领上二弟就准备回头了。医院里打过一支镇静针,我口袋还有几粒安眠药,回家让二弟吃下去睡一觉。而后我就等着二弟醒过来。醒过来的二弟要是头脑清醒,就说明没有多大的毛病。醒过来的二弟要是还是老样子,就说明二弟的头脑真的有问题。我会领着二弟再去平山头,或许二弟真的要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这个晚上,我要在老家过一夜,我要守候在二弟身边,等候着二弟醒过来。

我和二弟走出医生办公室,才察觉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第三道大铁门里边是病房区域,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不少病人在那里慢吞吞地散步,或坐在那里慢悠悠地晒太阳。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正常人恐惧的世界。二弟现在脚踏两界,要是往里再走进一道大铁门,就是那个世界的人。我领上二弟朝向大门外面走,我的两眼充满莫名的泪水。我跟二弟说,我们回家。二弟像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什么反应都没有。打上一针过后,二弟嘴里咕咕噜噜的话语确实少多了。镇静药是镇静二弟的头脑,是抑制二弟头脑里的胡思乱想。我没有去牵二弟的手,而是伸出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二弟的肩膀。这是我的二弟。这是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相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弟你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副健全的头脑。

有时候我想,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家呢?一个新鲜光亮的老家,一个不用我忧不用我愁的老家,一个父母亲及兄弟妹姐都不健在、都不牵挂的老家,一个空空荡荡的老家 ,一个名存实亡的老家,一个能给予我金钱、名誉、地位的老家。若果真是这样一个老家,那这个老家还是老家吗?

医院大门越来越近。三轮车停在大门外的路边等候着。二弟的岳父背靠门垛坐在地上打瞌睡。父亲两手扒着大门缝隙,紧紧地盯着我和二弟一步一步走过来。那一瞬间,父亲的眼里充满喜悦与恐惧,充满绝望与期盼。那一时刻,父亲像是一个关进监狱里的囚徒,大门另一边是他的新生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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