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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新小说的异质想象问题

2016-12-16孙晓光

关键词:小说家想象小说

孙晓光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清末民初新小说的异质想象问题

孙晓光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晚清社会历史转折时期出现的新小说,既有鲜明的社会现实特色,又有内在的历史演进线索。最先产生的政治小说设计国家想象时缺少坚实的基础,后来社会小说解构现实往往沦为荒诞与戏谑,科幻小说在强国梦想中存在大量保守内容,最后出现的言情小说结束了小说界革命一厢情愿的初衷,在个体情感天地里消磨了新小说家曾经的一致梦想。新小说的想象世界当中最缺乏的是对大众日常生活的想象内容,这也是新小说不能发展的原因。

新小说;异质想象;历史演进

晚清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三千多年从未有的变化,在急速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启民智、新民德,富国强兵成为特定时代的基本主题。这样一来以“新民”为主要内容和根本目的的“新小说”也就随之产生。“一九○二年《新小说》杂志的创刊,为新小说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探讨提供了极其重要阵地。此后刊载和出版新小说的刊物和杂志不断出现,新的小说开始蔚为奇观。”[1]如果说文学的创作活动是作家心理欲望的外化,那么新小说从政治小说到社会小说,再到科幻小说和言情小说的历史演进过程就是新小说家们内心世界的反映。

处于社会转型时期风口浪尖上的新小说家曾经断言“假如说,对于中国人面临现代世界手足无措的现象,传统小说应该付部分责任的话,那么他们就必须由旨在激发爱国热情、传播新观念而且具有教育意义的通俗作品来取而代之。”[2]由此可见,最能代表知识分子理想的政治小说成为新小说家的必然选择。

《新中国未来记》是梁启超先生的第一部政治小说,也是晚清新小说的第一篇著作。小说开篇明义“话表公历二零六二年,中国维新成功众友邦均派遣使前来庆贺。上海地方召开世界博览会,各国著名政治家、博士来访者一千余人”。孔子后代子孙孔觉民演讲宣传新思想,接着描述黄克强与李去病先生之间发生的一场关于建国方略争论,这样以辩论的形式发表政见是新小说家的专利。这种方式便于宣传政治知识、社会制度等内容,是新民运动的需要,也是梁启超内心矛盾冲突的体现。这部小说叙述手法奇特,时间起点鲜明,各种知识介绍令人大开眼界。大量议论内容使这部小说当中的国家设计并没有形成坚实的基础,国家想象的蓝图只能悬浮空中,并不能变成现实,最后小说只得简单收场。在小说《新中国》中,陆士谔以梦的形式想象一百年后,中国强盛举办世博会,当时的国家景象是:上海租界被收回,华人成为法庭律师,道路宽广,洋房林立,官员和警察廉洁,人们衣着得体,举止文明,生活幸福。女性成为各行各业的能手,人们彻底觉醒,他们常常纪念过去的苦难。小说最后主人公陆云翔梦里被门槛绊倒,醒来才知道是黄粱一梦。

《狮子吼》中陈天华也是在梦中设计了一个名叫“民全”村子,村子里有议事大厅、邮局、警局、图书馆、现代性质的学校、公园等机构和设施,然而梦的寓言使小说难以继续展开。小说《光绪万年》当中叙述的彗星撞地球事件使地球南北两极产生颠倒,北半球跑到南半球,南半球到了北半球,中国自然到南半球,这时中国再次声明立宪,这一叙事明显暗示立宪是一场梦罢了。

在小说中发表政见不只是政治小说的独创,社会小说家也已经熟练地掌握这种议论方式:“从题材而言,晚清小说产生得最多的,是暴露官僚的一类。”[3]

在小说《冷眼观》当中,王浚卿直截了当地告诉人们当官的诀窍:大多做州县官的人,第一,要有一种假慈悲的脸面;第二,要有刽子手的蛇蝎手段;第三,还要有一肚子做妓女的坏水。刘鹗的《老残游记》首次认为清官的可恨,人多数不知道。而赃官自己知道有病,自然不敢为非作歹;清官自认为不要贪污,刚愎自用,为所欲为。这种大胆批评封建官场,讽刺官员是对“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观念的否定。

具体说来,社会小说“就要借助作为一种否定的丑的现象来实现自身的政治要求和社会目的。”[4]揭露社会上的那些丑恶的现象、肮脏的心理、无耻的行为,产生这些现象的根源是什么。新小说家再也不必用遮遮掩掩的方式叙事,而是可以明目张胆地批评一切和谴责一切。吴趼人和刘鹗的内心不平静的态度影响了对作品形式的认真设计,吴趼人和刘鹗对官场和社会的批判和谴责情绪不能保持镇静。社会小说使那些明君贤相、道貌岸然的官员的真实面目完全显现出来,鲜明有力地消解了“以吏为师”的思想。《官场现形记》中“妖魔鬼怪”与“贪官污吏”一一对应,小说共写了几十个官场故事,从皇帝到芝麻官们的心理想的就是贪污金钱。《孽海花》中风尘女子勇于担当,意在批评那些标榜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观念的男性无能。《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九死一生在各色坏人、恶人当中走过一场,最后知道了现实社会贪污腐败、欺骗好色等都是很正常的现象了,就是他还坚持那些早已被人抛弃的观念。孟子的“士不可不弘毅”的圣言早已没有人信了。腐败官员们赤裸裸占有金钱,暗示了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评价将被近现代社会的价值判断所代替。

社会小说整体上都展现了非常焦虑的心理状态,给人造成一种末世感觉,社会小说的叙事起点就是完全揭露官场的一切,彻底地揭露社会现实的丑恶,全方位的解构叙述的戏剧性过于集中,这些并不能像政治小说那样给人一点希望和安慰。社会小说对社会的漫画式讽刺否定,特别是对官场制度的否定的心理过于急躁,在短时间内很快用尽了批评的力量。政治小说是在新民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大众远远落在后面跟不上。从政治小说中吸收了议论的表达方式的社会小说,在想象世界发泄心中怒气之后,并没有进一步展开想象。

政治小说的完美国家想象,大众没有心理准备,短时间没有反映过来。社会小说倒是说出了大众郁结在心里的不满,然而过度的夸张式的叙事使大众失去了想象的情绪。科幻小说的出现填补了社会小说与政治小说之间的鸿沟,但想象世界中的过于保守内容难以抵抗言情小说的甜言蜜语的吸引力。

当丰富的国家想象,讽刺的官场批判都不能够打动人心的时候,科学幻想的浪漫和谈情说爱的哀婉也就成为了文学领域的骄子。《新法螺先生谭》中徐念慈描写法螺先生天天想世界的构成问题,科学是什么,科学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这些思考使得法螺先生神经混乱,狂奔到山顶,他被吸进地球中心,上下升降,像转纺车一样,这时法螺的精神变成奇妙的光。这种光的亮度比太阳还要强一万倍,可以续,可留住,是一种能源。小说里的光、热、力“三个意象,不仅代表了中国对西洋科技的总体看法,也是中国踏上现代之门的必要的物质与精神条件。”[5]法螺先生的灵魂和躯壳分开,身体下坠到地球中心,灵魂向上飞升,先后经历了水星、月球、太阳,经过洗礼之后,法螺先生重新回到地球,身心合二为一。从此不难看出清末科幻小说家们,描绘的这一情节有深刻的目的:不理性的人们必须把附着在他们身体上的腐朽灵魂彻底驱赶出来,他们才能变成理性的人。新法螺先生发明万用能源造成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口失业,于是新法螺先生只得回归家乡。科幻小说多以主人公梦醒结尾,就像政治小说主人公在文明世界自由生活一样,只要回到现实,叙事就不能进一步深入下去。

《新石头记》中,贾宝玉被官府搜捕逃入到“文明世界”里。这个“文明世界”并不是人们向往的世外桃源,而是现代文明社会,人们有空调抵御严寒酷暑,有机器人代替繁重的体力劳作,人们坐飞车上天,乘隧道入地。农业生产一年四熟,花草树木四季常绿。法律与道德使人们不闭户,不拾遗。在小说的最后贾宝玉听皇帝演讲时,心情过于激动两脚踩空掉入深涧,一着急醒来才知道这是一场噩梦。小说以噩梦结局暗示着一个虚无的隐喻内涵。小说《月球殖民地》,荒江钓叟描写龙孟华在空中游览观察世界,思路开阔技巧新颖。革命志士龙孟华因反对朝廷避祸南洋,在南洋时与妻儿团聚,乘气球飞往月球生活。小说《预备立宪》把科学幻想内容与讽刺幽默技巧相结合。小说当中讲述光绪三十二年时,朝廷颁布“预备立宪”的通知,但却没有采取实际的行动。时间到光绪一万年的时候,从北极飞来的慧星摩擦地球表面,摩擦的力量太大使得地球南北半球翻转,位置颠倒变化,中国所在的北半球飞到南半球去了,六月里居然飘起大雪花,荷花冻死,梅花开放。这时的世界道路干净,人民幸福,精神愉快。这个情节分明暗示立宪只是梦想而已。小说《电世界》当中电王看见世界上人数增加,他建立海底世界,移民到那里。那里竟然成为淫盗之所。电王为此有了出世的想法,在宣统三百零二年正月初一乘上空气电球,升太空去了。这些科幻小说介绍科学知识,宣传新事物,其中有大量参杂社会小说和政治小说的内容,使科幻小说的任务更加沉重。以叙事学的观点来看,科幻主人公升空而去,居住月球,最终梦醒这样的结局与言情小说主人公遁入空门在本质上是一致同构的。

经济发展、城市繁荣产生了新的读者群,其中的劳动者经过一周的劳累之后,需要精神放松和身体休闲,进行“一编在手,万虑都忘”的娱乐式阅读。在近代社会里“娱乐并简单不是懒惰行为,娱乐是换一种工作,把疲倦了的身体舒畅一下的意思,凡是不务工作,没有在职业上感到疲倦的人,娱乐是没有他们的份儿的。娱乐的时候,娱乐应该使使用疲倦了的部分得到舒畅,重新振作起来,同时还应该做出一些除了目前快乐与安适以外日后还有好处的事情。”[6]“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正是当时男女青年在情感上的空虚的反映。人情好奇,喜见异思迁,传统的小说,大多数是叙述才子和佳人的,而且千篇一律,不能够满足读者好奇的心理,因此西方小说就有繁荣的机会。自林琴南先生翻译法国小仲马所写的爱情小说《茶花女遗事》之后,开创小说没有的道路,突破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的结局。言情小说相对于新小说创作之初的新民动机不能不说是一种后退,然而,在一定意义上,言情小说的产生有着社会历史的根源。

小说《断鸿零雁记》和《玉梨魂》代表了清末民初特有的经不起考验的人文主义风气。小说主人公内心的欲望需求与传统道德的矛盾在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审美化地再现了千百年来情理的冲突,这种矛盾更具有挑战性和时代感,最后也没有突破“以道制欲”的藩篱。如果说徐振亚的小说《玉梨魂》技巧的纤细代表了封建社会话语体系的继承性,那么小说内容反映的问题意识是具有现代性特征的,这正是它能打动各种读者的内在原因。言情小说不再是像才子佳人小说那样公子进京考状元,路上贫病遇官家小姐救助许终身的老路数。《玉梨魂》中梦霞在富商家里作教师,像是司汤达《红与黑》当中的于连。梦霞与富绅寡妇白梨影真心相爱。但梨影心里的一女不嫁二夫时刻提示她不可违背祖宗规矩。为了解除情与理的冲突,白梨影想促成自己小姑与自己情人的婚姻,这样便能够经常见到情人梦霞。白梨影与何梦霞他们都知道婚姻恋爱是自己的自由,别人不能干涉,但是他们清楚地知道必须遵守现实分配给他们的身份要求,最后白梨影在痛苦中绝望自杀,梦霞壮烈殉国。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中三郎智慧聪明,面对“古德幽光”的雪梅和“清超拔俗”的静子不知道怎么办。三郎挣脱情网,难言的痛苦借“断鸿零雁”表达,最终三郎走出了家。如果说雪梅与静子分别代表不同的文化特征,导致三郎难以选择,那么《断鸿零雁记》这篇小说在文化认同上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

新小说样式的此起彼伏,用美的形态在文学与现实之间建起桥梁。政治小说,社会小说,科幻小说和言情小说,在十几年当中,新小说耗费知识分子多少心血,又在读者心理产生多少震荡。这里有小说家们的共同心理,又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最后言情小说消解了政治小说的期望、社会小说的谴责、科幻小说的想象,归到个人相通的爱恨情仇当中。不同类型的新小说恰是清末民初社会现实发展变化的反映。

晚清时期是中国文学历史河流的转折处,新小说的想象世界丰富多彩,绚丽迷人。现在,我们发现在这些丰富的想象世界里,思想内容是异质的,在想象世界里面仍然与传统的文学有密切联系。现实中,我们已经不能很好地理解新小说家们的苦闷与焦虑,在那充满变化与激荡的时代,新小说家们在设计国家想象的时候,是以读书人一往情深的的态度对大众进行教化。政治小说设计的社会蓝图当中,向人们传播法律、文献等知识就是没有关注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如果政治小说在叙事中为大众提供一种触手可及的故事情节,政治小说的启蒙效果会更好一些。普通大众需要的是实在的日常想象。在政治小说的国家想象中,读书人对未来的希望并不能被普通大众认同。在政治小说的虚拟世界中,国家想象当中并没有大众生活的事例,也没有日常生活的景象。同样,在社会小说、科幻小说、言情小说的想象世界当中,也没有关注底层的命运,新小说要有“现实深度和批判精神,必须既要书写底层的社会生活又要揭示底层的心灵世界。”[7]新小说的存在空间缺乏现实土壤。《玉梨魂》中白梨影的哀伤欲绝;《兰娘哀史》中兰娘的烈妇孝道;《湘娥泪》林婉侬的勇敢贞烈;《恨海》中棣华的坚定守节,所有这些小说都没有点滴反映占人口绝大多数大众的内容。

科幻小说《新法螺先生谭》当中,徐念慈着力描写法螺先生在观看军事检阅时,自负地认为:最初造这飞车的时候,正是因为我们古代人具有了一种理想,自然考虑到做这个实验的方法。真可笑那些没有头脑的欧美人,创造了气球,十分危险,还在那里自大自满,不可一世,怎能够与我们这个比稳当。在这个“文明境界”当中有仁、义、和、忠、孝、平等地域,父亲东方强的仁是政治中心,四个子女分别掌握其他区域。东方强认为“仁”才是治理国家的根本,只有施行传统的仁政,才能实现国家强,人民幸福,还能把这些推广到其他落后地区,教育那里的人们。在吴趼人的想象世界当中,突出军事的强大、政治的文明、科学的发达、思想的高尚,只是没有提到法律,这还是封建人治思想的翻版而已。新小说家们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相似。

新小说的想象世界真实地反映出小说家的内心空间的狭小。新小说家向往理想的桃花源式的乌托邦世界,现实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传统文学作品当中常有主人公历尽艰难、最终以遁世、升仙结束,社会小说的杰作《二十年目睹只怪现状》当中的九死一生游走在深山密林之中,人烟稀少的地方,与木石同居,与鹿豸为友。言情小说《恨海》中的仲霭披发入深山,最后不知所终等情节,这些与传统小说的内容秘响旁通,新小说家的内心缺少足够的信心,必然会不断变化和借助虚无想象表达苦痛和满足大众的心理。

有这样的一个寓言故事:虾、天鹅和梭子鱼,一心想把一辆不重的车从路上拉走,三个动物一同担负起车的重量,它们都用足力量,无论怎样用力,车子还是一动不动。这并不是车子重量大,而是另有原因:天鹅一个劲向天空当中冲,虾一个劲向后倒退,梭子鱼一个劲朝着水拉。“小说界革命”也有三种力,在政治小说、社会小说、科幻小说和言情小说的异质想象力作用下,使政治小说的国家想象不能继续发展,使社会小说变得荒诞不经,使科幻想象思想新旧杂陈,使言情想象只有哀伤,这些新小说异质想象力,就是晚清历史转折时期新小说演进的内在动力。

[1]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

[2]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3.

[3]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28.

[4]阿多诺.美学原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82.

[5]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叙事·小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58.

[6]约翰·洛克.教育漫话[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202-203.

[7]王晓岗.底层叙事的时差与异质[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4):142.

(责任编辑 陈方方)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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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8254(2016)06-0091-04

2016-06-20

孙晓光(1962—),女,渤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近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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