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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三边(连载四)

2016-12-08李丹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红军

李丹

第二十三章

飕飕的寒风里,一个破棉袄破棉裤的老汉子骑一头黑叫驴在新城堡一带转圈子,到处打问侄儿子的下落,自称从宁塞堡过来,是宗云鹞的叔父。天傍黑时,终于被一股挎枪的连人带驴接走,头上蒙了黑布套,三绕两绕,拐向一个叫曹元峁的小庄子。

一孔土窑里,宗云鹞神色焦躁,独自踅来踅去,心中充满恐惧,鹰钩鼻子上沁出一层虚汗。他一根连一根吸着旱烟卷,右手食指和中指让烟气熏得发黄发焦。窑洞里灰蒙蒙的,旱烟气味浓烈,并搅混着汗臭。这一向,形势变化太快,惊人的消息一个挨着一个,而这封炸弹一样的信件却鬼使神差落到自己的手中,他庆幸一个偶然滑过的念头和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获取了抉择命运的先机,甚至以为冥冥之中似有神助。整整一个后晌,他翻搅在恐惧与窃喜里,努力控制、梳理纷乱的心绪,绞尽脑汁细细琢磨事发的前因后果,做出种种必要的假设和判断,以确定生死攸关的下一步路。

晌午时光,陕甘晋省委的交通员匆匆赶来,殷书记恰巧带着几个人下乡去了,一时难以寻找,交通员忙着去下一站,就把一封信交给宗队长,叮嘱尽快转交、不得有误。受一种猎奇探幽心理的驱使,宗云鹞大着胆子用一根针头涮开封口,偷看了信件。这是省“肃反”委员会下发的关于调离职位、安排宗云鹞和景凌二人去瓦窑堡参加整顿学习的一个通知,信中约略提及这项决定是根据基层反映而为。宗云鹞大惊,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肃反”机关将要对自己和景凌下黑手!

二十多天前,殷书记从瓦窑堡安然返回,传达了中共中央最高层领导和中央红军到达陕北的相关情况,称中央刚刚抵达吴起即获悉陕北正在大搞“肃反”,刘志丹被捕下狱,当即派出一个三人小组直抵瓦窑堡,下令停止捕人、刀下留人。中央机关随后转移过来,对陕甘晋省委提出严肃批评,将刘志丹等一批被捕的西北党、政、军各级负责人释放出狱,陆续分配了工作,也包括他自己在内。宗云鹞清晰地记得,情况通报会上,殷书记一副激动、兴奋的模样,强调党中央和中央红军进入陕北,革命形势必将发生和迎来重大转折,要求全体干部放下包袱,增进团结凝聚力量,打出抗日救国的旗号,怀着必胜的信念一如既往去开创新的局面。此刻,宗云鹞大为困惑,既然中央下令停止“肃反”,为什么上级还要让他和景凌去瓦窑堡参加整顿学习?瓦窑堡可不是一个好去处——据小道消息,在中央下令之前的一段极短时间内,“肃反”机关在这个地方大开杀戒,刀砍、活埋各级干部二百余人(实际处决地点分散于苏区各地;此数字引自相关文献资料)!他苦思冥想,脑子里腾地钻出来一个人。不久前,原“肃反”机关的巡视员朱洪英到镇边县考察、调研了几天,殷书记恭恭敬敬一路陪同。朱洪英戴一副玳瑁眼镜,文质彬彬,不苟言笑。据说,他早年入党,念过大学,理论水平高深,在党内有很硬的资历,是一个有名的布尔什维克。朱洪英考察了地方武装,指示一要抓好组织纯洁,二要大力扩展队伍,对目前状况表示了不满。特别对宗云鹞、景凌几个带兵的干部开口闭口讲粗话颇为计较,曾当面批评了几回,说这就是典型的土匪习气,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够出口带“”字!

宗云鹞记得,景凌热蒸现卖当场表态说:“朱巡视员高见,我一定改正!保证今后严严肃肃再不瞎说哩,就怕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由此遭到朱洪英更显严厉的斥责,称这种素质的领导干部亟须安排学习改造!多亏殷书记打圆场才下了台。景凌下来还不住气地嘟哝:“说个话还挨一顿头子,的!”他现在怀疑,这封信就出自朱洪英之手。如若单为一个“”字而来,陕北土话三句不离“”,显然问题不大。可是,“基层反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调离岗位?看来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捋来捋去,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和景凌被人检举告发了!闹革命的日子清汤寡水,一月两月吃一顿肉还要一人一勺子分着吃,至于女人更是想都不敢想;他和景凌打熬不住,土改中趁机大吃二喝、发点小财甚至胁迫地主小老婆陪睡的事情偷偷摸摸干过几回。当时做得里包外裹风雨不漏,他始终捋掐不清是哪个环节露了马脚,算计来算计去,依旧云中雾中,觉得时间紧迫、急待决断,纠缠在这上头已然失去了意义。

一个念头在宗云鹞的心里闪闪烁烁,挥之不去。几天前,县委紧急通报了“青杨区事件”,当即任命徐兽医为新的区委书记,和王振国一道去青杨岔负责重建工作。殷书记声泪俱下地痛斥了章廷芝惨无人道的行径,要求各区吸取血淋淋的教训,把自身安全摆在重要位置,区、乡机关不得久居一地,做到三日一倒、五日一换,甚至一日几迁。种种迹象显示,章廷芝、张自立这一方势力利用大围剿的时机,形成遮蔽日月的云头,夹风带雨滚滚而来。眼前形势大幅变化更趋险恶,国民党多方合力势如猛虎占据绝对上风,共产党风雨飘摇、前程未卜,虽说中央红军接连取得了“割尾巴”和“直罗镇”两场大胜仗,但毕竟脱不开绝对的弱势和险境,是该到一锤定音、打当前程的时候了!宗云鹞顺着投奔章廷芝的念头捋掐下去,还是心存忌惮、疑虑重重:自己和景凌两番背叛,章家曾放风要割了他俩的卵筋、点了他俩的天灯,连做了半辈子管家的父亲也受到牵累被章家踢出大门撵回老家去了。反水投奔,章家自然喜出望外,怕只怕他们一把砂糖一把屎秋后算账!

这个时候,景凌从庄子另一头警卫连的驻地赶过来。一进门,从怀里掏弄出一葫芦酒,摇头晃脑地嚷嚷:“宗哥,你鼻子好尖,兄弟日晃了半后晌才弄到一葫芦烧酒,倒叫你闻到味儿哩!”宗云鹞烦躁地低声呵斥:“刀尖都戳在锁喉上哩,你还有心思喝酒!”他将信件递了过去。景凌看毕大惊失色虚汗如注,拽住宗云鹞的衣襟问道:“去还是不去?”宗云鹞说:“我哪里晓得?这不是专门把你叫过来商量!”景凌抖作一团,说:“毫无疑问,咱是叫人家告了黑状!……依我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咱不如先向殷书记主动交代,过一两天再把信转给他,争得主动,就那一点事,大不了背个处分!”宗云鹞连连摇头:“只怕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你也不看看风头?前一阵子瓦窑堡指令大杀AB团,刀砍、活埋了一茬人,咱的问题只怕比那什么AB团还要严重!”景凌抱着一丝希望,说:“当初是殷书记软磨硬泡把咱两个拉进共产党这头,又是咱的入党介绍人,一直关照袒护,私人关系热乎,总会想方子通融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宗云鹞冷笑一声:“倒眼窝小子,殷书记是一个真共产党,眼里揉不进沙子,如果让他晓得你我干的那些瞎瞎事,还不活剥了咱的皮!共产党的纪律可是铁打的!”景凌恨恨地说:“当初干那些事保密到了家,咋会有人检举?是哪个瞎孙做这号黑水事?敢是姓徐的?”宗云鹞摇摇头说:“不会。徐壮民尽管眼里揉不进咱,可一直不跟咱一搭共事搅和,不了解具体情况。再说,他那个擀杖气性,一旦晓得,只怕当面就撕破脸皮、枪脑子搁在头上,还能伺等到这会儿?”景凌说:“那是谁?”宗云鹞白了他一眼:“现时说这个还有的用场?”景凌拍了一下脑壳,说:“对,叨咕这个没用哩!……咱不如先把信件扣下,或者烧毁,殷书记不知情,看看风头再作定夺吧?”宗云鹞说:“这个自然。可纸包不住火,迟早要露馅子,当紧的是下一步棋!”景凌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一气,用指头戳了一下宗云鹞的腰肋,压低嗓弦说:“宗哥,咱反水,夜里偷偷拉出人马溜之大吉,再投奔大少爷去!”宗云鹞苦着脸说:“章家四条虎个个刀子客,最忌恨背叛他们的人,即便事成,肯收留咱,只怕过后翻脸不认人!”景凌沮丧地垂下脑袋:“我的脑大哩,一切听宗哥的,你说走东就走东你说走西就走西!”宗云鹞扔掉烟头,用脚蹍碎,骂道:“日他妈!想得他老子脑仁子疼,反正不能腆在那里挨锤杖,大不了老子再当一回山大王!咱们这就动手联络弟兄们,瞅准殷书记不在的空子脱身!”

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宗云鹞和景凌抄枪在手,一声报告,二人才松了一口气。游击队的几个战士抹去老汉子头上的黑布套带进来,报告完情况就出去了。宗管家揉着深陷的眼窝,嘟哝说天寒地冻到处寻不着人,临了还来个驴蒙眼,可是遭了大罪!宗云鹞瞅着父亲一身褴褛的衣裳,叹了一口气,说:“大,你老糊涂哩?我多会儿变成了你的侄儿子?看看你这身流离破烂,咱家的光景总不至于穷到这个象况!”宗管家连连眨眼,小声说:“愣羔羔,悄悄地,大吃过的咸盐比你吃过的黄米还多,大是专故儿这么玄谎的……”他打量着景凌,眼神里闪烁着几丝犹疑,把话头闸住。宗云鹞给父亲倒了一缸子滚水,递过一个窝头,说先垫巴垫巴。宗管家瞟了一眼黑黝黝的窝头,惊异地说:“羔羔,你一天就啃这个狗也不吃的东西?老子还当成你当了共产党的官成天吃肉喝酒哩!”宗云鹞苦笑一声,岔开话题,说:“大,景凌你又不是不晓得,自小是我的铁杆兄弟,不用提放。没当紧事你也不会大老远趱赶过来,有甚事快说。”宗管家舒了一口气,把窝头丢在一边,抹下破棉帽,用手梳了梳几绺稀疏的头发,徐徐吹着缸子里的热气,喝了一小口,又不放心地望着窗户,问道:“云鹞,景贤侄,外头没耳朵吧?”宗云鹞感觉父亲大有来头,走出窑门借故将门岗撤到院墙外头。返身回来,紧张地点燃一根烟卷。宗管家捏住长大的鼻头,左右干擤了两下,从内衣口袋摸出一个漂亮的盒子,取出两根粗大的雪茄烟卷,给儿子和景凌一人丢了一根。自个儿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几个滚动逃窜的烟圈,起架势,问道:“见过没?洋货!”宗云鹞和景凌稀罕地嗅着雪茄,舍不得抽,不约而同揣进衣兜。宗管家瞥了他俩一眼,说:“猜猜,老子现时是什么身份?”宗云鹞犯急,催促说:“大,你不要拿摆哩,快说正经的!”宗管家得意地说:“前几天,大少爷打发人过来,把我请到安边堡章家大院,跟六老爷、七老爷海吃海喝了一回,如今老子又当了大管家!”宗云鹞二人咦了一声。宗管家笑眯眯地解开裤带摸索半晌,掏出一个荷包,从里头夹出两张银票,就着灯火舒展开票面,眼里绿光闪闪:“两个浑小子,瞅瞅,白花花的一千大洋!”宗云鹞和景凌瞪着绿苍苍的眼睛,摸不着头脑。宗管家压低嗓门说:“这是大少爷赏给你二人的,一人五百!六老爷、七老爷当时都在场,都唾痰落地下了硬话——免你二人浑身无罪,要你二人武装反水拉出队伍!”宗云鹞和景凌瞌睡等上个枕头,惊喜得张大嘴巴,久久不拢……

趁着景凌出门小解,宗管家俯在儿子耳朵上说:“大少爷亲口答应,若是斩杀了共党首脑,单另赏给你小子一房俊婆姨!”宗云鹞睁圆眼睛,急忙问道:“六姨太?”宗管家瞪了儿子一眼:“样,没出息,那是人家用过的。你也老大不小哩,老子等着抱孙子哩!”宗云鹞嘿嘿笑着,心荡神驰。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县委的大师傅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面条进来,说是殷书记下乡回来得知宗队长的叔父来哩,特意吩咐灶上做了一盆肉臊子面款待。宗管家饿急,也不客气,端起盆子哧溜溜吃喝起来。宗云鹞瞅着平时难得一见的肉臊子面,心里一时不是滋味,长长嘘了一口气。

送走大师傅回来,宗云鹞瞥一眼景凌花花哨哨淋了尿滴子的裤子,皱起眉头训斥:“连尿一泡尿都趱赶,真是二两铁皮锤的个锅,又浅又薄又忽腆!这回可是人命关天,你不敢尿尿不捉鸡儿——耍大拉子,一旦走漏消息误了大事,老子捅你个三刀六洞!”景凌拍着胸脯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兄弟晓得轻重!”俩人头对头坐下,凶巴巴地抽着雪茄烟,嘀咕起来,宗云鹞脸色愈来愈显阴毒,景凌头上沁出一层又一层虚汗。宗管家呼呼入睡的时光,俩人计议出了眉目,宗云鹞叮嘱景凌将两年间土改中伙藏的二百多块银圆全部取出带在身上,作为收买部下的费用。景凌不甚情愿,呢呢喃喃说这钱是咱冒了杀头的风险积攒下的,将来得由大少爷掏腰包补上!宗云鹞不屑地说:“舍不得鞋子套不着狼,咱要把天戳个窟窿,还顾得上计较这些!”景凌终究有些底虚,说:“咱两下的人手大多数是从前的旧部,班、排一级的骨干里没插进外人,咱指哪打哪问题不大,只是还有一些新兵蛋子跟个别领导,怕指靠不上!”宗云鹞蛮有把握:“当兵的解开个?起事那天,临阵发大洋,就宣称执行上级的肃反密令,统一行动!”景凌说:“若是到时候有人乱喊乱叫或是不听从指挥咋闹?”宗云鹞甩下一句狠话:“谁敢奓芽子,一律就地刀砍、枪决!”

十一月初二黄昏时光,章廷芝带领一百余人的马队开进柠条原镇。新建的章记牙行后院的厩棚小,容纳不下过多的马匹,他和警卫排一股人住进泰和居客栈,团丁们散住进牙行后院和几家客栈、骡马店。章廷芝特意携带礼品拜谒了李函玉,说别家客店属于征用,店脚钱一律不付,唯独泰和居例外,一文不少!石掌柜放下心,吆喝伙计好生伺候。

张自立接到警察局长张桂生的报告,颇有些意外。章廷芝血洗店家峁替他出了一口恶浊之气,他曾携带重礼专程前往安边拜望过一回,此番章廷芝不打招呼带兵过来,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在县政府后院的家里琢磨半晌,决定放下县长的架子亲自登门拜访,探个究竟。张桂生打发人去镇上备办回一坛上好的山西杏花村酒和几条哈德门纸烟。几个人就要出门,打扮一新的张太太披了一件高领罩面的儿毛筒子乐颠颠出来,嚷嚷着也要过去串门儿。张自立觉得太太的交际手腕不弱,欣然答应。

当张自立得知今夜新城堡共产党的老窝子将发生一场武装叛变,激动得浑身打战、泪水盈眶,对章廷芝肃然起敬,当即表示一旦事成县政府将拿出一千大洋予以重赏!章廷芝意气风发,打开酒坛倒了两半碗。张自立自知酒量不行却毫不为难一碰而尽,就此口歪眼斜跌入醉乡,随当由张桂生派人抬着送回家去了。张太太照例展现了出轨女人的灵活性,借口张县长安顿了当紧事要和章营长单独叨咕叨咕迟走一步,支开张桂生几个既嗜酒又欲套近乎的瓷楦子,排除干扰,成功地单独留了下来。二人调笑逗打,又在客房里头嘻嘻哼哼扇掼了一趟子。

深夜,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与杀戮在三边高原爆发。

宗云鹞和景凌开完密会,于夜色浓重时率队包围了曹元峁垴畔山的一处窑院。宗云鹞带几个人大模大样直端进了殷书记住的窑洞,里头却只有大师傅一个人,他有些吃惊,打问殷书记和保卫队的去向,大师傅说天擦黑才走,不知去了哪里。趁大师傅转身倒水之际,宗云鹞照准太阳穴一拳打去,大师傅跌倒昏死,随即被捆绑起来,嘴里塞了烂布。另一孔窑洞里住着陕北游击队一个养伤的姓白的骑兵连长,宗云鹞进去时白连长已被景凌一股人制服,正惊恐无助,见他进来,嚷叫着求救,说自己不是什么AB团!宗云鹞眼露凶光,也不搭话,拔出匕首噌地戳向他的心窝,搅动几下,白连长喷了他一脸的血水,在痉挛中死去。宗云鹞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血污,从锅台下拉出一把斧镰子,将尸体平扣在地上,抡起斧镰子对准脖子剁去,咔嚓咔嚓,一口气剁了七八下,一时血肉横飞,骨渣四溅,血腥逼人,在场的人个个吓白了脸。宗云鹞揪住头发拎起人头时,尸体脖颈上的气管和皮肉还连挂着,撕撅不断,他喝令景凌用匕首割断,景凌胆寒不敢近前,宗云鹞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割不割?”景凌心筛肉战,拔出匕首凑近,闭着眼睛划了两刀划断,哇地吐了一地。宗云鹞冷笑一声,将人头嗵地撇进袋子里,声嘶力竭地吼道:“见了当官的,一律割头!”一阵尖厉的哨子响过,一百多号人向县游击大队队部和二中队驻地跌哨台扑去。

暗淡的灯影里,游击大队和二中队的三个主要领导正盘腿坐在炕上说说笑笑,宗云鹞带人闯入,一通乱枪,三个人倒在血泊中。景凌已然胆壮,油滑的身影在院子里晃悠,声情并茂地嚷叫着执行上级肃反密令的话语,下令二中队全体紧急集合。不等队列站好,叛兵一拥而上全部缴械。有两个排长不服,大呼冤枉,景凌开枪击毙,下令将队员统统捆绑起来。叛兵翻遍整个庄子,依然没有找到殷书记的踪影。正焦躁间,宗云鹞拍了一下脑壳,兴奋地叫道:“沙坬沟!”昨天,他曾听说中央从瓦窑堡派来一个姓曹的三边特委书记,在沙坬沟一带活动,当时一头臭汗一门心思忙于串连反叛的大事,并未在意,想来殷书记必定去了那里。宗云鹞下令抬来一副铡刀,吼叫一声:“小子娃娃上!”叛兵晓得斩下人头就有赏钱,胆子大的争相上前,铡刀、砍刀、斧镰子一齐上,五具尸体上的人头眨眼落地,统统装进一条毛线口袋里。又一声尖厉的哨子响过,这股叛军摸黑朝数十里外的沙坬沟窜去。

拂晓时光,叛军将几处窑院悄悄包围,凭借熟头熟脸轻易近身,刀劈了几道岗哨,破门而入。景凌一股涌入一孔土窑,一顿乱枪击毙了炕上几个从睡梦里惊醒的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又窜往别的窑洞。殷书记住在一孔拐窑里,早被几杆长枪抵住,贼亮的电光下,只见他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身畔一个浓眉大眼、威严沉静的陌生人,望着宗云鹞厉声喝道:“你……你要干什么?!”宗云鹞一声阴鸷的长啸,说:“殷书记,对不起哩,我不杀你们,你们就要杀我!”说罢,从兜里掏出信件扬了扬,抬手一枪向陌生人头部打去,那人身子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殷书记眼眶裂开,眼角流出红惨惨的血水,抱着尸体大呼一声:“曹书记啊!对不起您呐!我是个罪人!是我瞎了眼!”宗云鹞把枪口对准殷书记的后脑勺,说:“殷书记,这辈子欠了你的一份情谊,下辈子还吧!我给你来个快刑,免得受罪!”说完,扣动扳机,嘣的一声,殷书记倒伏,两只眼睛依然大睁着,滴流着黏稠的血水。

叛军解除了县保卫队二十多号人的武装,枪杀了曹书记的几个随行人员和保卫队的队长、副队长,抄没了县政府积蓄的几百块银圆,搜走县委的几份文件、档案。宗云鹞下令将曹书记、殷书记等十多个毙命的领导干部一律斩首!又是一阵血腥的砍剁,人头一颗一颗分装进几条毛线口袋。当日,这股叛军在潜往柠条原途中,又顺道践踏了新城区政府,将县、区七名干部绑架。区委书记谢宝堂下乡在外幸免于难。

史料表明,这位罹难的曹书记,化名曹流,真名谢维俊,湖南人,时年二十八岁。曾任毛泽东的早期秘书,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优秀党员和卓越而著名的高级领导干部,并擅长书写风格苍劲的毛笔大字。中共中央进驻瓦窑堡后,谢维俊出任三边特委书记兼剿匪总指挥。据说,消息传到瓦窑堡,毛泽东震惊不已,邓小平仰天长叹,李维汉大放悲声。七八年之后,林伯渠曾在延安作诗怀念:“偶忆往事便心惊,谢毛邓古剩小平;割截人情读八股,江西路线有罗明。”

半后晌时光,宗云鹞和景凌带领一百多号半骑半步的叛兵进入南街口,后头押解着七个反剪双手的俘虏。迎候多时的张桂生一声吆喝,街头噼里啪啦炮仗大作,硝烟腾腾。围观的人群挤满街巷,警察手执黑棒子分散开来维持秩序。几声军号响过,一股头脑人物涌来,章廷芝、张自立、赵天孝几个走在前头,鼓掌相迎;章家人马和八十六师驻军连队、县保安队及各民团官兵们在街道两侧排成齐整的队列,全体行军礼。张自立抢前一步,紧紧攥住宗云鹞的手,连声说:“宗英雄,奇功一件、奇功一件呐!”宗云鹞客气一句,却望前跨出一步,冲章廷芝啪的一个立正敬礼,朗声说:“报告团座,罪人宗云鹞带手下弟兄奉命报到!”景凌慌忙跟上,也啪的一个立正敬礼:“报告团座,罪人景凌愿效犬马之劳!”章廷芝纵声长笑,显然很是满意这个称呼,拍打着二人的肩膀,大声说:“何罪之有?回头就好,不亏我章家的人马班底!”

这一夜,柠条原镇上的各家酒馆、饭店、客栈拥挤了数不见的端着阔佬架子的军人,处处肥酒大肉、觥筹交错,划拳行令之声通宵不绝。几处养了窑姐的骡马店人满为患,嫖客们互相吹胡子瞪眼、使绊子撕打,争先抢入排号,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窑姐们熬累得黑水汗脸,叫苦不迭,老鸨春风满面,不住打气:“姑娘们,这号生意千年等一回,撑住!”

吃罢早饭,东西大街锣声急促,巷子里响起区公所喽啰们扯开嗓弦的吆喝:“县政府有令,全体市民人等到南沙窝看法场喽——公开处决共党分子嘞——”人群杂沓的脚步声和惊呼声里,东西南北四处海壕吊桥的两侧分别竖起高高的椽杆,悬挂了一颗颗红惨惨、黑乎乎的人头。正午时光,镇子南边的沙窝汇聚了两三千号人,四下里散布了荷枪实弹的大兵、团丁、警察、保安队员,一口闪烁冷光的铡刀翘着把子摆在杀场中央的空地上。几声炮响,人犯带入。张自立脱去斯文,疯汉似的拍打着案桌,唾沫星子四溅,集体宣判了六个共党分子的罪状。一声“斩立决”!头戴“英雄结”身着大红衣的刽子手俩人一组拽拉一个人犯,猫着身子碎步过去,高高提起铡刀把子,从肚腹下刀,嗨的一声,铡为两段。只剩下一个衣衫脏破的半大小子,姓马,是新城区委的青年主任,吓得晕了过去,陪过杀场却被释放了。张自立宣称:“政府宽容为怀、警示教育为本,念其幼稚蒙懂,予以特赦!”许多年过去人们才晓得真相:警察局长张桂生私下收受了保安队中队长王仓五十块现大洋,以亲戚的身份出面担保,张自立念他曾救过张太太赏了面子。

章廷芝实践诺言,于第二天即派快马将六姨太从安边驮来,宗云鹞感激得跪在地上向他连磕三个响头,誓言一生追随。据说,六姨太泪流满面,怨怨艾艾,依依不舍,章廷芝伸展手掌,折回中间三个指头,乖哄说:“这个是老六这么细,这个是老大这么粗,老大比老六好!”

不久,井岳秀以八十六师剿匪司令部名义颁下嘉奖令,宗云鹞和景凌分别被任命为所部三边南山剿匪游击司令、副司令,各赏现洋二百块。《陕西国民日报》以显著位置刊登了这一事件的始末,称章廷芝、宗云鹞、景凌三位壮士为党国的剿匪大业立下了殊勋。

日头还有一锄把高低,白云山就铲起一圪垯土打向一只体格强壮的大羝,发出严厉的吆喝。几只山羊依然大大咧咧扑窜觅食,连连受到飞来的土圪垯的威吓,才收敛了赳赳的野气。山峁上响起母羊召唤小羊和小羊寻找母羊的粗洪与细嫩相间相融的咩咩声,很快聚拢成稠密拥挤的群体,在大羝的带领下,朝树林子方向涌去,踩起一股股黄尘,拉下一串串棕黑色的粪珠珠。白云山把羊群驱赶进木栅栏的圈舍,拴牢圈门。从草棚拎出一大筐子干枯的树枝树叶,高举起来,沿着围栅一边走一边往里头的几条长木槽抖擞泼洒,大羊小羊咩咩叫唤争先抢上,传出咯噌噌脆生生的声音;大羝张扬着弯曲的犄角,占据了一大坨地方,独自慢悠悠嚼食,尽显王者的霸道。棚圈里的红犍牛眼热,哞地长鸣一声。白云山走向仓窑,端出少半簸箕黑豆面糁的细料,倒进盛了散碎草秸的拌料槽,泼上笆斗里的剩水,用短木锨搅拌均匀,一锨一锨铲进簸箕,再倒入牛槽;红犍牛探出长舌卷了一大口,不紧不慢咀嚼起来。隔槽的骡子也受到同等的待遇,弹起长唇卷食,显得急促些。白云山伺等了一会儿,从水窖里吊上来两笆斗净水,分别饮过牛、骡和羊,拾掇了手头的家具,拍打着身上的土屑、灰尘,觉得该安付的都安付了。他摘下头上绾结的白手巾,抖去灰尘,揩了揩额间的汗水,长长嘘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却不闲着,四处搜索着什么。关大门栅栏的时候,疑心没有关严实,试打了三回,确信外头的人连手也擩不进来才拽起铁链子扣好。转身之际,他又哈腰从地上捡起一截粗棍子别进扣眼,楔死,这才背抄着手朝窑里走去。偏窑里传出几个婆姨的笑声,他也没有心思过去觑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显示自己回来了。

这几天,白家的偏窑里从早到晚传出嗡嗡嗡的欢唱声。此刻,梨花坐在板凳上,怀里抱着一个吃奶娃娃,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邹老婆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并不时比画模仿。白马氏伸长脖子,也专注地端相、揣摩着。邹老婆耐心地从头开始演示:她右手摇转纺车把子,腾出两个指头夹住虚胖的绵羊毛捻子的一端,左手轻轻捏着捻子的另一端,嗡嗡嗡的响声里,就见一缕纤细的绒线从拇指和食指间拉出,绕在锭子上。绒线在快速旋转中吃劲拧紧,变得均匀皮实,并愈拉愈长,一直延伸到距离锭子极端远的地方,而后反转车把子,纺车吱吱呀呀,这条长长的毛线就缠绕到锭子上了。再转动纺车开始拉线,一匝一匝的,锭子变得粗壮起来。看着邹老婆神态悠然、动作灵巧娴熟,梨花和白马氏啧啧称奇,羡慕不已。邹老婆腾开位子,守在一旁指拨,婆媳俩轮着坐上去模仿操作,已然能够像模像样捣腾了,只是容易出现断线和粗细不匀的情况,白马氏慨叹人老眼花、眼拙手笨,梨花则惊惊乍乍瞎笑一气。邹老婆不急不躁,说须得悠悠地品住劲儿,熟能生巧。

邹老婆是个寡妇,渭北人。深秋时光和儿子邹根根背着一架纺车和一架带梭子的织布机逃荒出门,盲目北上,来到柠条原再也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却无处落脚,就在西关庙里暂且住下,每天背着家具到镇上打问营生,讨口吃食。邹根根十八九岁,长得偏瘦,个头却蛮高,闲荡间,让瞄扫已久的县保安队的一个头目抓了壮丁。邹老婆倒伏在保安队院子门口号啕大哭。王仓给了她两块银圆,安慰说当兵也是一条出路,至少可以糊口,邹老婆悲悲戚戚,依旧不肯离去。恰巧白云山进镇子卖羊皮,发现她带着纺车、织机,约莫是个手艺人,动了心念,找到王仓打问一番,打算收留。王仓大喜,向邹根根说白叔是自家的一个亲戚,人气没麻达,光景也圆活殷实,就让你妈去吧。邹根根趴在地上向白云山磕了三个头,拜为干大,将母亲托付。初到白家,邹老婆为了表明自个儿不是吃白饭的,征得主家同意,拆开一床破棉被,用白家的弹毛大弓弹成柔软的棉絮,再搓成虚胖的捻子,支起纺车,嗡嗡嗡几天,就纺成几拐子又细又匀又皮实的棉线子。邹老婆一声不响,又支起织机,呱嗒呱嗒几天,竟然织出一匹细密、漂亮的土布。她说,如果家里有染色把经线、纬线染成不同的色线,还可以织成花格子布。白云山噙着旱烟锅子,笑眯眯地对白马氏和梨花说:“咋相?咱家又辟开了一条新财路!”婆媳俩二话不说倒腾开一孔偏窑打扫干净给邹老婆安了家,从此一个锅里搅稠稀。三边这地方不产皮棉,棉花都是二道贩子从外地贩来,价钱老贵,可羊毛家家户户都有,邹老婆说羊毛也照样能纺线织布。白云山让她试火一下,说他当初就有这个念头。下手试打纺线,果然比用拨吊子和陀螺捻毛线既快捷又匀称、皮实。一家人商量,干脆就开张一爿毛坊,接揽生意,加工毛线子、毛坯布,即便买卖不行,至少可以把自产的羊毛纺成毛线,织成毛衣毛裤毛褂子毛袜子毛手套毛口袋,里里外外算下来,也能节省一茬买布和置办这些毛货的开销。

白云山盘腿坐在火炕上,噙着旱烟锅子半天不嘬一口,烟锅里燃烧的烟末得不到充裕的气流死了几回。柠条原镇上铡人的消息传到了南渠庄,他忐忑烦躁,眼皮簌簌簌跳了一天,此刻肚子叫鸣,却没心思吃饭。白马氏和梨花从门进来,意犹未尽地拉扯着邹老婆过硬的手艺。梨花见公公已然坐在炕上,慌忙把小娃儿递给婆婆,揭开大锅上厚重的杏木锅盖,一团热气滚滚扑出,升腾到窑顶受阻折回向四面弥漫。梨花从搭架在锅腰的竹箅子上端出半盆黄米干饭、半盆洋芋熬酸菜和一小盆清米汤,一一搁到炕桌上,又从碗架上取来碗筷勺铲和葱花碟子、油炸辣末碟子。她小心翼翼给公公先舀了半碗清米汤,略含歉疚地说:“大,只顾学纺线,没听见你回来!赶紧趁热喝!”白云山接过米汤碗,默然吃喝起来。白马氏心口不空,问道:“他大,今儿收工这么早,没甚事儿吧?”白云山说:“今儿日怪,我眼跳。”白马氏问是左眼还是右眼?他说左右都跳。白马氏很是犯难,滤着脑筋,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两个都跳是财是灾谁能晓得?白云山苦笑着说:“熟死的搅团生着哩,精死的婆姨愣着哩,什么跳财跳灾,净是瞎扯。”梨花听着公公婆婆的对话心里好笑,却又不敢露出笑模样,硬忍着。伺等公公吃喝罢了,梨花麻利地洗涮了盆碗,来灯柱,点亮油灯,给公公婆婆倒了两缸子滚水,问婆婆说:“妈,再没甚营生吧?”白马氏说:“快歇歇去。”她从婆婆怀里接过小娃儿,叭儿叭儿亲吻着,顺着窑巷回到自己的拐窑去了。

半夜时分,庄里传出一阵张狂的狗吠,几十号大兵把白家窑院团团包围。柳栅栏大门遭到疯狂的踹踢,发出嘎喇喇刺耳惊心的声响,终于被踹烂踢飞。白家黑狗发出面临大敌的狂吠,转着圈儿扑咬,两声清脆的枪响,倒伏在院子里。宗云鹞一声厉喝,手电光乱晃,一股大兵踹开窑门闯入,窑里传出小娃娃的惊啼。一个士兵出来大声报告了情况,宗云鹞和景凌拎着匣子枪,大摇二摆进入窑里。白云山和白马氏已穿好衣裳,点着了油灯,半跪半坐,战战兢兢望着地下这群凶巴巴的人。宗云鹞冷笑一声:“暖窑热炕倒睡得安稳,白宝霖不在家?”白云山认出面前这个人就是上回造事折腾的那个鹰钩鼻子,心里一惊,强装笑脸说:“是宗贤侄,有话好说。宝霖这鬼仔仔三月五月不见人影子,我也不晓得,或许是去外地当兵哩,或许倒腾生意去哩。”白马氏忧心家里又要遭殃,搜肠刮肚找到一个说头:“官爷们军爷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死鬼舅舅马君臣活着的时候也是县里的大官,跟你们打得好交道。宝霖这个败家子把一家老小撇下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求你们这回高抬贵手吧!”她说着就要下炕烧水去。宗云鹞拿枪逼住,不许她动弹,瞪起眼珠子喝道:“你个老草驴还他妈的套近乎?你儿子是共产党镇边区的区主席,谁不知道?你两个老不死的还给老子装傻充愣?”白云山说:“这两年他只回过三两趟家,外头的事甚也不说,我们瞎老百姓哪里晓得这些?下回他回来,非得问个精明,不行就拿一根铁链拴住,这龟孙子!”“我看你两个老不死的是老皮痒哩,说不准你们把他藏在了什么地窖里头。”宗云鹞阴沉着脸,正待下令拷打逼问,梨花抱着小娃儿从窑巷进来,浑身打颤,脸色煞白。宗云鹞打量着她,说:“这就是白宝霖婆姨吧?长得细眉花眼粉白水嫩,长头发苫在尻沿子上。”梨花赶紧低下头,拼命往怀里缩,浓密的黑发瀑布一样垂下。宗云鹞眼神骚轻,嘿嘿一笑,走过去托起她的下巴,骚烘烘地说:“大妹子,不要怕,我跟你老汉一搭共过事,找他有话说,你肯定晓得在什么地方?一个人搂个枕头睡觉也难活,到你窑里咱说去。”白云山心里嘎嘣一响,大声说:“我手头有不少钱,统统给你们,不要为难我的家人!”说着,从炕圪崂席子底下摸出一小袋子银圆,哗啦哗啦抖擞着,搁到炕沿上。景凌上前把钱袋子拎起,掂掂分量,掖进腰里。宗云鹞粗声说:“共党家属,大洋统统没收充公!人也要单另审问,不老实交代就带回去蹲监牢!”说罢,揪住梨花的头发拖过窑巷进到拐窑里。景凌明白,赶紧跟了过去,杵在窑口持枪把守。白云山老两口见情势不好,顾不得黑洞洞的枪口抵着,疯喊疯叫从炕上扑下,几个士兵一拥而上,竖起枪托子一顿暴打,二人当场昏死过去。

宗云鹞嘴里流出骚轻的涎水,嬉皮笑脸摸了一把梨花肥壮的奶子,说:“好俊的奶子,大哥直想吃一口!陪大哥睡一回,不抄你家、不抓你家的人!”梨花拼命挣脱身子,把小娃放在炕上,顺手掣了一把剪子,对准自己的脖颈,颤声说:“你……你敢胡来,我立马死给你看!”宗云鹞惊得倒退一步,转头瞅着拼命蹬腿啼哭的小娃儿,发出一声阴恻恻的长笑,上前一步,将枪口对准娃娃的脑瓜儿,恶狠狠地说:“你如果不从,老子指头一动就泯灭了这小羔羔!”梨花惊骇万分,傻在那里。宗云鹞扳开机头,厉声喝道:“老子数一二三,到了第三下你还不丢脱剪子,小羔羔的花红脑子就溅在炕上啦!”“一——二——”梨花面色如土,瘫倒在地,剪子啪啦掉在一旁。宗云鹞狞笑一声,收起枪,把梨花抱起,像一只死羊丢在炕上,撕剥了衣裳……宗云鹞发泄完从炕上跳下,景凌两眼绿光闪荡,又扑了上去。

天色亮豁开来的时光,这股官兵从羊圈里拔选了二三十只大羯子,驱赶着踢尘而去。梨花披头散发,灰眉土眼,拽了一根麻绳出了大门,向硷畔外头的一棵歪脖柳树跑去。邹老婆颠着小脚大呼小叫追撵出去,从后腰死死抱住。白云山和白马氏踉踉跄跄出来,一家人搂在一搭大放悲声。南渠全庄动乱起来。一大群人簇在跟前,开导的开导,拉扯的拉扯,叫骂的叫骂。白家人缘好,绝没有一人幸灾乐祸,都表现出万千的同情和发自肺腑的义愤。梨花被推向漩涡的当心,羞愤悲绝万念俱灰,一头撞向硬地,红血满脸,昏死过去。一股婆姨叫名字、掐人中紧忙抢救,梨花总算睁开了眼皮,却跟死人一样,眼珠发瓷发暗。王秀才闻讯过来,劝慰、嘘叹一番,捉了主意,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乱子,怕婆姨女子想不开再寻短见,短不了找宝霖去!

几天以后的黑麻麻时,白宝霖骑一匹马悄悄回来。他一颠一颠进到家里,白马氏头上缠着血布,瘸歪着身子迎在巷口,早已哭成泪人,嗓子像涩布子像老绵羊。惨淡的灯光里,白云山头上缠着血布,鼻青脸肿,神色灰暗,坐在那里,头也不抬,不哼一声,一锅一锅抽烟。白宝霖从毡靴里拔出一把尖刀,噌地戳在胳膊上,一股红血从袖口流出,他大吼一声:“姓宗的、姓景的,早晚一天,老子活剥了你!”白马氏心疼得不行,赶紧包扎,说一滴血三碗饭,咋自个作践自个!左头的拐窑里,传出梨花嘤嘤嘤的哭泣和小娃儿怯乍乍的号啕。

灯火熄灭,白宝霖没有回梨花娘俩住的拐窑去,和父母待在一起,和衣而卧。白马氏悄悄说:“你也不打个照面?该过去看看。梨花揪自个儿的头发,掴自个儿的脸,三四天没沾一滴水没吃一口饭,眼窝都快哭瞎哩!娃娃也饿坏哩!”白宝霖嘟哝了一句:“她还有什么脸活在人世上!”

冬夜寒冷而漫长。夜静时刮起了风,一股比一股劲厉,削得硷畔外头的树林子发出呜儿呜儿不歇的尖啸,仿佛一头饥饿、孤独的野狼在旷野里仰天长啸。隔窑压抑的啜泣声无止无歇。小娃娃哭闹了半宿才睡去。白宝霖彻夜未眠,眼睛瞪着黑暗。鸡叫头遍的时候,前窑门似乎轻轻吱呀了一声。白宝霖握枪在手,竖起耳朵,却什么声息也听不到了,他用被子蒙住头,继续佯睡。突然,一个念头从心间闪过,他一骨碌爬起跳下炕去,顾不得穿鞋奔出窑门,一把拉开大门栅栏,跟前的歪脖柳树股杈上扑腾坠下一个黑影,白宝霖一纵向前伸手抢住,掣出尖刀割断绳子,将梨花揽在怀里,摸了摸鼻孔,尚有气息,他泪水如雨大呼一声:“梨花呐,你好糊涂!”

第二十六章

四月初八是安边城传承久远的娘娘庙会打头的日子,清早,海红子和白菜心的戏班子老老少少一起上手在庙院戏台上绾结大绳搭起篷子,幕布、幌子、彩带迎风飘起,亮丽醒目。海红子一声吆喝,象征庙会揭幕的打击、管弦乐便早早开始紧一阵缓一阵的和声演练,戏子们喊嗓子的声音吱溜吱溜钻进深巷。城里人进入亢奋状态,家家户户赶紧生火做饭,拾掇营生,以便及早去觑凑热闹。城外,四通八达的大路小道上隐现早行的人群,匆匆而来。这一向,红军西征的消息在城里传扬,治安管制严格了许多,平日只留两道城门进出,盘查逐人进行,包裹、口袋须得一一打开搜翻。起会之日人多,繁缛的盘查依旧,时光不大,东门和西门就堆起人头疙瘩,掀起抱怨之声。未久,南城门和北城门先后打开,分流消肿,进城的速度明显加快。十字交叉的大街呈现熙攘的景象,香客们经一番讨价还价以最便宜的价钱置办了纸表香烛,径奔庙院各自上香许愿;梳洗打扮过的婆姨女子哄伙成一簇一簇,沿着稠密的店铺门面一家家觑探过去,惊异货物的丰盛充盈,切身感受着囊中羞涩的滋味;一群一群提溜着露尻子裤子的半大小子窥视着柜台上成包成盒的洋糖、馅饼、糖酥馍,在吸鼻子和咽涎水中获取满足、排解烦恼。像往常的庙会、集日一样,一拨一拨的蒙古牧民从城北东西蜿蜒的边墙外的草原上叮叮当当过来,有的骑马,有的赶骆驼,驮子装满皮毛、肉干、奶酪、莜麦的特产,进入城里,向当地的汉族熟人、朋友和老主顾频频打着招呼,一边占据有利位置,卸下东西现场售卖,却不似汉家小贩一样大喊出声。城中的炊烟将尽未尽之时,戏台下已是密匝匝的,前头中央的位置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阵响吹细打,幕布终于拉开,红脸白脸的戏子登台亮相,台下渐趋安静,戏迷们陷于难得一遇的娱乐享受里。这个时候,混进戏场闲荡的团丁开始不安分起来,三三两两结伙,绿哇哇的眼睛四处瞄扫,发现长相俊俏的婆姨女子,互相挤眉弄眼,烧哄哄靠上前去,借故触碰、捏揣她们身上惹眼和隐秘的地方,嘻嘻哈哈,尽享扛枪人的特权,人群里由是不时发生骚动,婆姨女子们敢怒不敢言,只好小心躲避,用双手掩护身体。城头上显得冷清寂寥,挎枪的团丁懒散地往来巡风,垂涎城里的热闹,显出烦躁、怨尤的神色,一个个歪着脑袋诅咒日头走得太慢,渴盼轮岗时间的到来。

晌午过后,一个西征红军大部队朝安边城开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城里顷刻陷于惊恐杂乱,小商小贩拾掇摊子纷纷离去,一股一股的壮年人扶老携幼争先出城,喊叫、呼应的嘈杂掩盖了娘娘庙院传出的锣鼓声。李道庵和章杰儒接到报告,登上鼓楼顶层四面瞭望,果真见南园子一带村落红旗挥动、人喊马叫、黄尘飞扬,红军的先头部队已然逼近安边城!

李道庵是专程从定边城过来协商部署防御红军西征事宜的,已住了十多天。他从定边县政府对外联络讯息的唯一一部电台获悉,红军抗日先锋军渡河东进,在山西境内袭扰五十余个县区,创伤晋军三十多个团,后间,遭遇多路国军的围追堵截,已退回陕北,有西行迹象,三边首当其冲。李道庵初来时先见了章鸿儒。他讲了以防为主、固守待援的肚腹之谋,章鸿儒很是不屑,说当年魏蜀之争,魏强蜀弱,而诸葛亮偏偏七出祁山,非为谋中原,所施用的乃是以攻为守的韬略,以古为镜方为上策!

随后,章鸿儒将备战琐屑之事交付李道庵和章杰儒,自己带领二百多人径往柠条原,与张自立和教堂方面联手向东南山区实施清剿,企望肃清苏区小股武装,摧毁赤色政权,使红军西进失去耳目和落脚之地。同时,统一组织、抽调民团武装,重点布防柠条原和小桥畔,连同方圆数十里村庄也一道纳入布控范围,织结起一张侦探、传报的网络。前些天,曾发生一场惊心的战斗。小桥畔堡寨受到红军一部围攻,赵天孝求救,章鸿儒派出宗云鹞带五十余骑增援。双方打了三天,红军清除了寨墙外围的碉堡炮楼。强攻不下,红军从远处掘地洞直逼堡寨,实施爆破,北墙被炸开一个二丈多宽的豁口,红军部队发起冲锋,赵天孝和宗云鹞指挥团丁狂掷手榴弹阻击,格神甫组织教民运来装满沙土的羊绒包迅速堵塞了缺口,红军未能得手,孤立无援,又受到章鸿儒增援团队的冲击,被迫退出战斗,去向不明。于是,就有纷纭的传说从教民区向四处撒播:“红军是老鼠精下凡,打地洞刨窟窿偷仓”;“天主圣母降福除祸,堵住了老鼠精的窟窿,小桥畔寨子的破口一夜自然复原”;“红军有枪没子弹,老爷不啖”。

李道庵获悉战况,大大松了一口气,对章鸿儒的老将气魄和攻守韬略也心存敬服。然而,他认为以松散、弱小的民团之力对抗久经沙场的红军部队毕竟是自不量力的莽撞之举,反倒觉得章杰儒更是一个务实的人。十多天来,二人相处和洽,十分投机,就宣传动员、盘查管制、策应互援、攻防演练、物资筹备、粮食保障诸多方面达成广泛一致,并且付诸行动,安边城已召集了三次反共联防动员大会,选拔商人铺伙、住户壮丁五百人充作协防军进行了实战模拟演练,城里运回了足支半年的粮食,只是草料储备限于春荒缺口还大。

此刻,章杰儒见李道庵浑身打颤、两眼发直,知道这个文人不谙军事,果断下令吹响军号,进入紧急防御状态。各部民团迅速登城,东、西、南三道城门同时关闭。海浪似的人流涌向北门,随之发生拥塞,相撕扯相推搡相践踏,号哭之声将惶恐惊悚的气氛厉厉推高。城中驻军早已开走,只有团丁五六百人,章杰儒提出报信求援,李道庵连连点头,当下急令两个团丁各乘快马一南一北绕道赶往柠条原。定边城有民团数百人据守,另驻扎了宁夏马鸿逵部一个骑兵营,李道庵还是不放心,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去,明令由县政府党科长全权执掌大事,统一部署,协调各民团武装关系,与驻军精诚团结,积极备战,加强戒备,并责令连续拍发加急求援电报,随时向安边禀报情况。

柠条原镇上。章鸿儒于黄昏时光接到线报:东南山区发现红军主力,人数数千,步、骑结合,携有重武器,正向西快速运动。柠条原无关可守,他当即决定撤兵回防安边,急令团队于西街口紧急集合。张自立陷于焦躁惊恐,一头冷汗跑颠过来,乞求章家人马留下协守,称柠条原一丢,全镇百姓将没于水火,他这个县官也算做到头了!章鸿儒冷笑一声:“柠条原一马平川无关可守,只靠几条壕堑如何抵挡红军主力!”说着蹬上马背。张自立挡在马前,拽住笼头不放,急赤白脸地叫嚷:“老团长如若撇下柠条原不管,就从张某人身上踩过!今后两不照面、形同陌路!”章鸿儒瞪立三角眼,掏出手枪望空打了一枪,喝道:“你让也是不让?”张自立骇得脸色蜡黄,丢脱了笼头。章鸿儒驾的一声就要上路,张自立追上几步喊道:“老团长,要走咱一块走!”章鸿儒拨转马头,一脸喜色,说:“这就对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自立随即下令县保安队、警队和各民团紧急集合准备出发。头头脑脑们乱作一团,各自回家收拾金银细软,携家带口大包小箱在镇子西街县政府大门口集结,女眷们拉拉扯扯、哭天喊地,许多人放下一茬包裹又撅着尻子去取另一茬。掌灯时光,一骑驰来,报告安边危急!章鸿儒拔出手枪望空连发三枪,黑头黑脸一顿叱骂:“妈了个板子!三军听令,老子要人要枪,万万火急行军!谁人贪恋银钱财物、眷顾家眷儿女贻误军机,一律就地执行枪决!谁人不愿随队奔赴安边,一律以投顺共党论罪!”蔺长财团队头开拔,队伍乱哄哄向西疾行,章家一股悍勇的轻骑绕队巡查,不时鸣枪警告。

柠条原镇被遗弃在黑暗里。家家闭门户户熄灯,深巷传出隐约、稀拉的狗吠,愈显冷清寂寥;东西主街上丢弃着鞋帽衣裳和不值大钱的行李物件,一派狼藉。一些小官小吏和民团小头目的家眷追撵至西关外时,西撤的队伍早已不见踪影,这股人没了指望,哭喊一气,返回镇里,一个个拿了纸表香烛摸黑到东街的老爷庙叩头祈祷去了。泰和居里里外外亮着灯火,十分宁静,更显孤独。石掌柜仍在打劝李函玉带上家眷前往安边暂避,自己留下来照门,并反复絮叨着章鸿儒早先时候专门派人打招呼的话。李函玉不理,只吩咐关张店院和药铺门面,伙计不可随意出行,免得中了冷枪。石掌柜无奈,说:“那咱也熄了灯火?”李函玉说:“你要熄就熄吧,反正熄不熄一回事。”

章鸿儒和张自立带领四五百号步、骑及家眷人等,绕了一个大弧,星夜奔驰一百二十余里,于黎明时分从北门进入安边城。守军兵力骤增,所有人都稍微松了一口气。章鸿儒策马回到大宅,抽了两个烟泡,顾不得吃饭,传令召集防御作战会议。半个时辰过去,头脑人物汇集到章家充作议事厅的大餐厅里。李道庵特地向张自立打了招呼:“自立兄,连柠条原也不保了?”张自立一脸羞惭,没有回话。章鸿儒重重咳嗽一声,宣布开会,三言两语讲完火烧眉毛的危急情势,切入正题,恭请王文舫担任守城御敌总指挥。王文舫推拒不就,他不再谦让,自封总指挥,点名王文舫、章杰儒、李道庵、张自立四人为副总指挥,指挥部设在鼓楼的登高阁。鉴于南关、北关住户稀少,地势或低洼或平坦,不利红军隐蔽、运动和攻击,章鸿儒稍作分析,确定将防守重点放在东西两城及两关。接着,明确落实了防守位置与职责:章家保安团由他亲自指挥,据守东门、南门和东南城防阵地;镇边武装统由张自立指挥,据守北门、北城防;安边地方武装统由王文舫、李道庵负责,据守西门、西城防。王文舫披着大衣,满头大汗,称自己感染了风寒,体力不支,辞去副总指挥一职,要求督领商联队守护城内,沿街巡查,以防发生哄抢和不测之事。章鸿儒觉得疏忽了内防,欣然同意。又命令李道庵、章杰儒、王文舫一道负责后勤保障,组织协防军根据战情分班协守,并输送饮食和战备物资。接着,章鸿儒宣布了战时特别军纪,条令阴森瘆人,申明总指挥有权处决一切消极、惰怠分子。李道庵和张自立虽对章鸿儒的骄横、放诞颇多怨尤,怎奈大战在即,各自对军事一窍不通,也顾不得许多,分别当场表态支持,号令所部一律听从章总指挥调遣,将命令层层传达,严厉执行战场纪律,如发现投共降匪嫌疑和行止抑或玩忽职守、抵抗不力统统就地枪决并诛杀全家。章杰儒主张趁红军尚未发动大规模攻击,可一举焚毁东西两关民房,避免为敌所据。众人看法不一,王文舫表示反对,说事关民生大计岂可不战自乱自毁长城失信于民?李道庵也觉得这一手太过阴狠,忧虑招致民怨,不予支持。主张未获通过,章杰儒悻悻地说:“妇人之仁,你们不要后悔!”

捱到后晌,红军完成兵力部署和攻城准备,形成大包围态势。一声枪响,东西两关陷于战火。只小半个时辰,城外据点悉数丢失,团丁死伤数十人,撤进城里。章鸿儒立在鼓楼登高阁里用望远镜观察,见红军铁桶合围,重点占据东西两关,四下里红旗飘飘、人影如麻,判断兵力应在三千人以上,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仔细打量,发现红军从民房背墙凿通枪眼,又沿房屋外侧挖掘战壕、修筑掩体,似有持久作战准备,懊悔当初没有采取霹雳手段以致遗下祸胎。章鸿儒判断晚间必有一场恶战,传令团丁大批上城进入临战状态,重点布防东西两城,并分别组建预备队。再令商联队督导五百协防军充足预备滚木、火球之物沿城散布,并持棍棒充作第二预备队,听候调遣。他还不放心,不断派出督战小队四城督查,又亲手毙了两个未战先乱的团丁镇慑团众。

夜幕垂落未久,一颗信号弹划破东天,数十发迫击炮弹拖曳火焰呼啸着飞向东西两城,几段牌墙倒塌,城楼着火,烟尘滚滚。接着红军发动四面总攻,数十挺机枪一齐开火,雨点一样的子弹覆盖城头。冲锋号声里,七八路纵队呐喊着冲至城下,搭起云梯强行登城。城头挂着火球的椽头、柱头一齐撞出,垛口、枪眼火舌喷射,大批手榴弹掷向城下,爆炸声滚雷交织,红军攻击受阻。一眨眼,又一轮攻来,枪炮更猛。正面位置多虚张声势,唯东南、西北两隅最为激烈,两股红军一度攻上城头,遭到炮台机枪交叉扫射,全部中弹倒下,跟进的红军旋又受到火柱撞击、滚木擂砸,一个个滚落云梯跌坠城壕。酣战一个时辰,击退三番强攻,红军伤亡惨重,被迫鸣号收兵。

半夜时分,李道庵、张自立、章杰儒分头率队携带肉饭、水桶登上城墙,往来发散,大加慰勉,到处宣扬说,红军炮弹少、子弹也少,不善打攻坚战,这一仗下来咱们只死伤五六十个人,红军死伤二百余人,赚大哩!团丁们精神陡长,觉得红军也是人,远没有传说中厉害、邪乎。这一夜,红军再没有发动攻击。曙色中,团丁们伸长脖颈觑探城下,只见尸横城壕,遍地血泊。东城十多个章家团丁炫示胆气,腰间系了麻绳缒城拾枪,遭到红军狙击手远距离射击,仨人中弹死去,其余惊叫着攀回城上,又一个被打死在半空。活着的共捡得长枪五杆,一个个浑身筛糠、牙关打架。章鸿儒闻讯过来,自掏腰包,给缒城拾枪的团丁每人犒赏大洋两块,并称战死的一律好抬好埋、家属将得到抚恤救助。李道庵乘机提议发起募捐犒赏团队,带头捐大洋五十块。经王文舫鼓呼,各商家效仿,很快募集了千数百块,团丁每人得一块,小队长以上每人两块。

团队昼夜守城,李道庵忧心做饭、送饭、送水误事,找不到王文舫,就与章杰儒商议,决定统征各饭馆、食堂为战时军灶,明确伙食标准和各自供应人数及供水数量,由铺伙、壮丁分班输送。李道庵既忧安边更不放心定边,将红军围攻安边的情形及近日战况备述成函,于夜间派快马偷出北门送往定边,令党科长电告西安、绥德、榆林、宁夏、甘肃各剿总请求救援,并及时反馈消息。

围城的第五天黎明,西城方向突然枪炮齐鸣,喊声大作,偌大的门楼连中十几发炮弹轰然垮塌,十几个团丁死伤。凌厉的号声里,红军分四路纵队携梯扑城,一茬手榴弹抛进堑壕,炸死炸伤十几个团丁。章鸿儒亲自带预备队登城,大吼大叫,组织火力反击。有十几个半大小子的红军手舞砍刀扑近垛口,嗷嗷叫着就要翻越进来,遭到炮台机枪扫射和一排滚木的迎头砸击,一个个惊叫着坠落城下。红军一意重点突破,轮番强攻。章杰儒黑水汗脸,挥舞手枪指挥二百多壮丁源源不断运来滚木,守城团丁一轮一轮近距离滚击,又施用长柱顶翻云梯,红军战士随梯倾覆,许多被劈空抛出七八丈远。双方间歇激战一个半时辰,险象环生,震惊心魂,红军伤亡甚多,退出战斗。章鸿儒一脸尘土,四处巡察,见两挂云梯搭在半城,指挥团丁拽上城头,当场毁坏,长声狂笑,说:“老子一辈子打了不少仗,还没见过这么猛恶!”

又僵硬对峙三天。晌午,天空传来一阵轰鸣,一架飞机仿佛一只巨大的秃鹫展开双翅往来盘旋,城中百姓没有见识,不晓得是什么怪物,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齐刷刷引颈看天。李道庵异常激奋,忘记了县长身份,飘手舞脚,满大街奔走噪呼:“飞机来啦!救兵来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从飞机子底坠下四颗黑弹,直刺西关,却只爆响了一颗,声震耳鼓,卷起冲天的黑烟。飞机又折回来,在西南一个驻有红军部队的村庄丢下两颗黑弹,一一炸响,远远望去,腾起两团蘑菇形的烟尘。李道庵不失时机四处打气,鼓吹飞机的厉害,宣称救兵已在路上,团丁们呜哇乱叫。

第九天夜半,借着城头火光,一骑从北驰来,大呼“定边党科长急信”!李道庵正在北城楼巡查,认出信使,急令坠下软梯。信使登城,手中并无信件,口头报告党科长已与各剿总取得联系,称西安总部已派飞机数架飞抵宁夏银川归马主席调用,令马主席派大军救援,马家军骑兵一个团、步兵一个旅昨日已达盐池县城,并称总部从甘肃西峰调动步、骑几个师,不日将至。李道庵甚为宽慰,打问定边城情形,信使说昨日天黑有红军两三千人过来,围而不打,天明又退,不知何意。李道庵直奔鼓楼转报消息,章鸿儒一股人个个欢欣。众人琢磨推断,认为红军主力可能西攻宁、甘或西去打援,只留几个团在安边、定边城外游移、隐伏,伺机夺城。又有便衣探子回城报告:东关红军一部试图挖掘地洞,好在周围滩地水层浅,又属沙混土质,挖了一段全部塌方,压伤数人;嗣后又往深挖,结果洞底钻出冒水泉子,只得作罢。一股人听了愈显宽心,以为得了地利。唯章杰儒脸色阴沉,掐着指头算计一番,说:“红军倾巢西征,战况不明,援军消息还需分辨靠实,到了到不了还是两回事。咱手头储备的子弹不多哩,只能勉强维持一场战事!”众人怔了半晌,一筹莫展。章鸿儒说:“红军子弹怕是才少,连着几天不敢出窝行动就是明证。”一股人又有喜色,认为十之八九属于这个象况。张自立双手合十,望天祈祷:“老天爷显灵,叫红军剩下的子弹、炸弹进水受潮,一夜变成臭弹、哑弹!”李道庵沉思一刻,突然拍了一下脑壳,说:“有了!有了!”随当手书一封信件,插了三根鸡毛,派信使急返定边,电请宁夏方面空投子弹支援。章鸿儒随后传令各部调剂弹药,又派人潜往堆子梁,令宗云鹞设法向外求援,并伺机增援。

第十六天清晨,城北草原上驰来三十余骑,越过边墙豁口望城下冲来。章鸿儒拍手喊叫:“宗云鹞送弹药来哩!”正要偷开城门,占据东西两关的红军组织排子枪交叉射击,并出动骑兵阻截,宗云鹞指挥抵抗终不能越近,一股人拨转马头迅疾退去。张自立叹道:“三十余骑竟敢横冲直闯,宗队长堪称神勇!”接近晌午,一架飞机从西飞来,绕了几圈,向东西两关扫射一气,望城中投下几只带伞的木箱,其中一只坠落在一户商铺的屋顶,咚隆砸开一个大洞,惊得主家和左邻右舍妈妈老子叫喊着四散逃去。章杰儒红光满面,喝令团丁将木箱一一抬到鼓楼下的平台上。团丁用铁棍撬开盖子——里头装满子弹,总计一千排。章杰儒仔细一瞅,识得是水连珠子弹,哀叹一声,瘫在旁边。章鸿儒冲一脸得意的李道庵发火:“杀猪吹屁股,你是干甚吃的?不问问清楚就乱拍电报?使不得,用不成!”城中长枪几乎清一色七九式,水连珠枪仅十余杆,子弹型号不相匹配。李道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急得直跺脚,顾不得砸脸的话,遣人化装潜出,催拍加急电报。章杰儒懊恼之间灵机一动,将七九子与水连珠子细作比较,认为可以改装,大喜出声,当下传令城中所有铁匠铜匠银匠石匠木匠掌匠鞋匠携带工具集中到城南一家铁匠铺昼夜改装。因程序麻烦、工具简陋,匠人又忧心子弹爆炸不敢用力操作,进展十分缓慢。

第十九天后晌接到党科长传来报告,称定边城陷于红军包围,而驻军骑兵营前一日接电全部西返。李道庵气得双手冰凉,仰天长叹:“定边城休矣!”张自立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莫名其妙一阵轻松,显然觉得李道庵的遭遇和自己介于五十步与一百步,从此可免去黑老鸹笑猪黑之苦!他凑近跟前安慰说:“道庵贤弟一向顺水行舟,再说定边城乃是砖石之城,不比镇边土城,不打紧吧?”李道庵不失文人气度,苦笑一声:“宁军驻定半载,耗费地方金钱近十万,值此危殆之秋,悉数西返,置定边如弃物,究不知其如何计划耶?诚足痛心!”

章鸿儒经一天的观察,认定围城红军已抽出一部攻打定边城去了,并断言红军子弹所剩无几,故而深居高垒不出,决意与宗云鹞联络,主动出击,两下夹攻,一举荡平东关。晚间,他手书一封急信,遣人缒城径往堆子梁。两天后的半夜,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李道庵和章杰儒不敢懈怠,披了雨衣绕城巡查去了。章鸿儒独自待在登高阁里,一夜无眠,苦捱时光。天色微明,宗云鹞的信使冒雨赶到,报告了最新情况:定边于前日夜间遭到红军两千多人攻击,只一个时辰便告失守,党科长带着县印缒城逃出,径往白泥井教堂避难,嗣后收拢三十余人,得教堂洋神甫资助马匹,前往榆林求援去了;红军抄查了县府,将所有案卷焚毁,释放狱中囚犯,拘押富绅、团丁及公务人员上百人,枪决数人;翌日陆续开出一千余人,西往攻打盐池县城。信使又称驻扎横山县的八十六师张团长接到榆林高双成师长命令已遣一个加强连向安边赶来,宗队长请老团长再坚守几日,定当合力夺关。章鸿儒愣怔半晌,大骂高双成吝啬增援、应付差事!一时身心疲惫,也不说话,披上雨衣踩着泥泞径自回家。躺在炕上吸了两个烟泡倒头睡去,直至饭时才醒。还未等洗漱,李道庵和章杰儒湿溻溻从门进来。章鸿儒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定边失守哩!”李道庵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呆若木鸡,瘫在椅子上。章杰儒乱骂一气,瞅了章鸿儒一眼,嘟哝说:“你倒舒坦自在,我两个一夜没合眼,绕城转了八圈!”章鸿儒说:“我年纪大哩,你还眼红?”章杰儒催促他赶紧吃喝去城头照应,一边大骂王文舫、张自立两个饭桶,一到夜里霜杀了一样连个人影子也不见!章鸿儒嘿嘿冷笑着,说:“人跟人不一样,驴跟驴也不一样,人跟人的区别比人跟驴的区别还大!”他舒展双臂提振精神,撩泼冷水激了一下脸,带了烟具和一包点心上城去了。

第二十六天鸡叫二遍,章鸿儒接到宗云鹞传信,称横山方面派出的一个连已达堆子梁,约定明日将亲带百骑协剿东关。章鸿儒大喜,当即召开军事会议进行部署,着章杰儒负责选拔奋勇队员四十名,提出赏金五百块。章杰儒雷厉风行,只半个时辰就办结交差。李道庵深为钦佩,却嘀咕说:“章总指挥,形势不利于我,还要主动出击?”章鸿儒说:“偏偏要打,打出我们的精气神,震慑共党!”

凌晨四点钟,宗云鹞从边墙北发来暗号。章鸿儒下令打开东门,潜伏于瓮城的奋勇队员呐喊涌出,直扑东关,手榴弹密集掷出,七八挺轻机枪一齐开火;宗云鹞带一百余骑斜刺里冲下,喊杀震天。留守东关的红军部队奋起反击,双方展开一舍一院争夺战和肉搏战,红军战士子弹打光,拔出大刀砍杀,多被炸死或枪杀,一名团长身中三枪死去,余部被迫向南撤退。与东门对峙的一座庙楼上一股红军死战不撤,章鸿儒忧心耽搁太久敌方增援,亲自出城督战,奋勇队员精神陡长,争相扑上,一举夺下。奋勇队和宗云鹞部合兵一处向南追击,遭遇西关红军增援部队伏击,死伤十几个团丁,宗云鹞急令退回。是役持续一个多时辰,红军团长及以下牺牲三十余人,被俘三十余人;攻方死伤二十余人,缴获空枪四十余杆。东关收复,章鸿儒下令将被俘红军统统枪决,哗啦啦的枪栓声里,一个姓杨的红军连长扑通跪倒在地,连声乞降,被俘的红军战士一色怒吼唾骂,杨连长面色苍白,垂下脑袋。章鸿儒手一挥,三十余人在枪声中倒下。杨连长立功心切,带领团丁进入上坡的一处院子,指着一个洞口说:“地洞!”有团丁钻入察看,报告称洞深八九丈,将及城根。章鸿儒命令炸毁地洞,焚毁近城房屋,东关很快淹没在烟火里。

据杨连长供述,红军弹药匮乏,人均不足五发;粮食即将耗尽,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两碗稀菜汤、一个窝头。他苦巴巴说,飞机掷下的炸弹炸死几匹骡子,部队一人分吃了半碗焦煳烟串的骡子肉,算是改善了一回伙食。章鸿儒问询攻城部队相关情况,杨连长称起始攻城红军系右路军十五军团,主力是刘志丹的旧部,后由红二十八军宋司令部接替,也是刘志丹的旧部;据守西关的是红三团,团长贺钧年。并称红三团已在西关挖掘地洞多条,接近城下,准备将飞机掷下的三颗哑弹连同炸药装进一口大棺材炸毁西城。章鸿儒深为恐惧,怨毒之气无处发泄,见杨连长身上再无油水,拔枪击毙,吹着枪口青烟骂道:“老子见不得你这号包软蛋!”天空阴云密布,一声拉磨雷响过,麻钱大小的雨滴稀稀拉拉落下。章鸿儒忧心红军戴雨攻击,下令全体返城。

大雨时下时歇,后间转成濛丝丝雨,绵延几天。章杰儒和李道庵雨地昼夜巡城,见西关至城下渐次出现三道狭长的塌方,判定红军所掘地洞受雨塌陷,于是周知消息,团丁们弹冠相庆。章鸿儒忧虑红军施诈,另有主攻地洞,又听说城内肉食短缺,想出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趁着雨夜,派出一小股武装潜出北门,径奔鄂托克草地,连夜掳回蒙古牧民的百十头牛,作为菜牛圈储起来。章鸿儒的另一目的是期望借牛的重力践踏试探城外地洞,于第二天清早,即派团丁抓来城里的两个老汉子,交代、威吓一番,两个老汉子忧虑一家老小性命,硬着头皮驱赶十多头牛出了北门。牛群拐向西城外,沿城墙南行。将近西门,一头大犍牛突然失足下陷,疯狂嗥叫挣扎,终不得脱,陷入地洞。章杰儒随即组织壮丁人抬肩挑运来百十担水,从城头往破洞泼灌,不久全部塌方。城头团丁一起欢腾,红军阵地射来排子枪泄愤,双方对射一气,又对骂不休。

第三十一天晚间,章杰儒与李道庵一同登上北城,迎面与正欲下城的张自立相遇。章杰儒讥诮说:“张县长舒坦,又搂上太太睡觉去吔?”张自立讪讪地说:“章总指挥早已分派停当,镇边团队负责北城防,自有安排,苦战一月,片瓦无损。”章杰儒冷笑一声:“还苦战一月、片瓦无损?那是红军没有强攻北城,不是你张大人能耐大!”张自立做出痛苦的表情,说:“每天颠上颠下十数回,一到晚间,张某人腿肚抽筋的老毛病就犯,杵在这里,龇牙咧嘴,形象不雅,影响士气。不过,请二位放心,晚间由张桂生局长彻夜督守,轮班巡风,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例报,北城无虞。”李道庵见章杰儒就要发作,急忙打圆场:“张县长,咱可乘的一条船,杰儒兄也是出于公心苦心,一切皆须小心呐!”这时,西城方向传来响动,章杰儒强忍怒气,巡行过去,沿路大声吆喝。李道庵紧跟着,张自立不好意思下城也撵了过去。西关红军工事里传出锣鼓镲钹声和盆碗瓷器砸毁的响声,并不时向西城附近投掷残片,行为诡异。三个人立在垛口观望,不明是何用意。半晌,张自立嘀咕:“红军是故意搅扰,困我精神!”李道庵附和。章杰儒冷笑,说:“二位县长,红军的地洞怕是又挖到墙根哩,胡折腾以乱视听!”李道庵醒悟,说:“杰儒所言极是!”张自立沮丧地说:“这如何是好!”章杰儒沉吟片刻,传令立马组建防爆监听队,配置瓷瓮一批,专在西城内监测监听。张自立借口安边是李县长的一亩三分地、自己不好出面,打着哈欠溜走了。章杰儒指戳着他的背影骂道:“该溜的溜,不该溜的也溜,迟迟早早有一天你秃小子要溜下一疙瘩事!”

李道庵不放心,亲自去抽调人手。轮班睡觉的团丁打哈欠伸懒腰怨声不绝,他软硬兼施,赶天明即布置妥了监听之事。念团丁守城之苦,李道庵一清早找来王文舫,召集绅商开会,再筹措银圆三千,分发团丁,以资维系。鉴于弹药消耗将尽,这一天,李道庵又组织壮丁数百人搬运石头、砖头、瓷器、磨盘上城,并强拆闲置民房二三十间取梁、柱、檩材充作滚木,一一运至城头。章杰儒看在眼里,心里温暖,记起章鸿儒的话,叹道:“同为县长,差着圪塄——人跟人的区别比人跟驴的区别还大!”

第三十五天凌晨三点左右,城外人呼马嘶似有大批新军调来。章鸿儒抖擞精神,以军号传令进入临战状态,四下里灯笼火盆散布,亮如白昼。他预感风声不对,以红军将要屠城复仇为名,下令调动城里老少千人分别于东西城下集结,自备棍棒器物,时刻准备登城协守。李道庵叹道:“以百姓肉身作盾牌,只怕不妥!”章鸿儒阴沉着脸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这是没奈何的奈何,万不得已时赌一把!”未久,一颗信号弹拖着长尾斜蹿当空,数十发迫击炮弹射来,东城楼顷刻起火垮塌。东关阵地呐喊如潮,在十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红军分四路纵队携梯扑来,手榴弹成排甩上,许多当空爆炸,团丁伤亡惨重,东南城角一股团丁抱头奔窜,督战队连毙几人方才镇住。章鸿儒急调两下城角四挺机枪加强火力,又调宗云鹞率预备队增援,狂掷滚木阻击,接连打退两番猛攻,并泼出清油、打出火球将四架云梯烧毁。未及喘息,红军阵地发出疯狂的怒吼,又分四路纵队携梯扑来,机枪弹像泼麻豆子,压得团丁抬不起头来;紧接着,百十颗手榴弹抛上城头,一时碎砖四溅、血肉横飞,据守城楼位置的团丁子弹耗尽放弃抵抗四散逃命。章鸿儒见情势危如累卵,使出最后一招,一声军号,几股团丁押解着数百手持火把的协防军和男女老少分头跑步登城,强令各人操起石块、砖瓦向下砸击,人群里涌出哀求红军罢战的哭喊和娃娃们稚嫩的号啕。扑近城头的红军战士个个傻了眼,停止射击、投弹,宗云鹞趁机带人穿插人缝连续放枪,红军战士一个个栽下云梯。旋即传来军号,红军收兵。

宗云鹞于东南城头捉住一个爬进堑壕的红军士兵,是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章鸿儒在南城楼亲自审问,毛头小子大骂他们不要眉脸,拿老百姓当挡箭牌!宣称红军已攻占盐池县城,弹药充足,这回非把你们这帮驴日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章鸿儒见他小小年纪如此胆气,并不气恼,探问攻打东城的红军是哪个部分的?指挥官是谁?毛头小子说老子们是红军八十四师一团!又大哭,说史团长在第二轮攻击中中弹牺牲!说罢,猛地扑向章鸿儒,两只手就要去拤脖子,章鸿儒飞起一脚踹倒,气吭气吭半晌,吩咐把这个混账小子缒下城放生!宗云鹞不解,章鸿儒说:“算个长鸡吊蛋的!”毛头小子随后由两个团丁缒下城去,朝城头疑疑惑惑望了望,撅着尻子跑回东关阵地去了。

早先时候,雨枝听说城将破,终于忍耐不住,把前一阵子就预备好的一长挂鞭炮于门庭前点燃。噼噼啪啪的爆炸声惊得梅婷几个姨太太好生紧张,以为红军打进了院子,一个个呜哇尖叫,拎着钱箱、包裹四处躲藏。章家的几个娃娃聚在院子里觑看热闹,一个四五岁的碎脑子跳脚大喊:“猴姑放炮哩,过年喽,过年喽!”梅婷几个松了一口气,趴在窗户上觑探,骂骂咧咧,却没人敢出去招惹。章杰儒一身灰土从大门进来,瞅着满地的鞭炮残骸,皱起眉头呵斥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瞎折腾甚?”雨枝忍俊不禁,说:“学校放假,我待着难受!刚才当成红军打进来哩,放炮吓唬吓唬!”章杰儒忽地眼睛一亮,灵气闪动,脸上浮起喜色,扭头对两个马弁说:“速速传令——收罗全城烟花炮仗,剥取火药备用!”围城旷久,几番恶战,城中破栋为薪、刮木为草勉力支撑,火药早罄,炸弹耗尽,如今意外发现鞭炮可用,章杰儒感叹身在事林脑筋不好使了。他进而想到城头黑夜所用的煤炭火球所剩无多,亦可以油浸棉花蛋替代,棉花用尽还可拆被拆褥以继;只是饲草稀缺难以筹措,光吃精料,马匹腹坠便秘痛苦不堪,连响屁也放不出来,这又如何解决?而最令他头疼的还是子弹问题,当下放弃了吃喝一口的念头,匆匆出门望南城铁匠铺督察去了。

至第四十天鸡叫二遍头上,边墙北坡村落终于传来特别的暗号,章鸿儒大喜,急忙于北城楼布置接应。不一会儿,十数骑偷偷摸至城下,团丁们抛下几根麻绳。正在这时,守城的中队长王仓手枪走火,红军发现情况异常开枪阻击,却晚了半拍,几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已吊上城头去了。打开帆布包,里头装满七九步枪子弹和捷克式轻机枪子弹,共计二百排。章鸿儒喜出望外,下令迅速分发子弹、周知消息。党科长的一封长信也一同捎来,历数定边城坚守、失守及报信求援的艰辛细节,李道庵一气看毕,掩面而泣。张自立接过阅看,信中提及驻绥德国军剿匪第一纵队总指挥汤恩伯电令榆林高师长全力增援、驻横山张团长亲率步骑千余业已抵达堆子梁、张团长遣一个营收复了柠条原等诸多讯情,张自立干嚎一声:“援军从东来了,柠条原还是我们的天下!”

西城墙根的水瓮不时荡起斜纹,空瓮传出嗡嗡之声,表明红军的地洞已接近城根。接连两天,章杰儒和李道庵指挥团丁从城头往下抛掷石头、铁锤,击破三处,俱见有顶板、立柱显露,判知因水层浅、土质差又迭遭破坏,红军掘洞艰难,推进缓慢。章杰儒吆喝壮丁担水泼灌,逐一破坏,说:“他们挖得慢,咱们毁得快,也不啖!”又过一天,一架飞机几度盘旋,轰炸了西关、东关,向城中投送了一批弹药。从弹药箱里找到一封函件,始知系国军驻甘肃西峰镇何军长奉西安总部令所为。函称安边之战彰显三边地方精英效忠领袖、报效党国之决心,古今鲜见,名垂青史,期砥砺坚守,援军不日而至。章鸿儒在登高阁里踱着方步,手叉腰间,说:“敢不是连南京的老蒋也晓得我章鸿儒这个人哩?妈了个板子,没白活一回!”半后晌光景,天上堆起峰峦云头,一声霹雳,大雨如泼。有团丁冒雨来报,红军又一地洞掘至西城门北侧,声音甚近。章杰儒撂下水烟壶子就要过去,章鸿儒说老七你伤风咳嗽歇一歇,我去!他披上雨衣直奔过去,指挥团丁向城下抛掷沉重的腌菜石,终于击开一个窟窿。七八个团丁合力抬起一颗碾骨碌砸下去,嘎吱吱几声,洞内的顶板、立柱被压坏。一群壮丁担水泼灌,彻底毁废。章鸿儒兴奋难抑,大笑:“这是红军小子的最后一个洞,他们没有机会啦!”

第四十四天,章鸿儒与张团长约定翌日以大炮为号夹攻东关,再取西关。章杰儒撇开王文舫发动募捐筹集赏银,各商家肥猪也哼瘦猪也哼,无人响应。李道庵去找王文舫却哪里也找不到,只得下令强征。团丁们持枪上门,逐户强索,共计筹得两千块。重赏之下,连夜组建起一支二百人的奋勇队,潜伏于东城瓮城内。早饭时光,东北传来炮响,东门大开,宗云鹞率队冲出,抢占了边墙东段,却见东关空空,没有人影,只听到东北方向枪声激烈。宗云鹞判断张团长部遭遇红军伏击,难以会合,踌躇间,见两架飞机从西南飞临,盘旋西关上空狂掷炸弹,一时黑烟滚滚,红军阵地一片火海。宗云鹞想拔取头功,一声呼喝,二百多人向西关扑去。西关工事经红军苦心经营战壕纵横、暗堡密布,西北一隅藉边墙墩台构筑一座碉楼,上棚木板,中穿枪眼,易守难攻。奋勇队攻击前进,接近阵地,突然,暗堡、碉楼里头几挺机枪一齐开火,立时有三四十个团丁死伤,惊骇间乱哄哄逃回北城。章鸿儒气急,大骂张团长无能、牵累城中折损人马!晚间,接到党科长信件,称张团长所部中了红军大部队埋伏,损失惨重,已退回堆子梁去了。

增援无望,城外又见新军调动,掘洞之声迫近,团丁们身心疲累,惶惶不安。连着几天,城中时有哄抢及缒城逃跑之事发生,气氛灰暗阴沉,形势趋恶。章鸿儒强打精神,在登高阁召集会议商讨对策。他故作轻松地说:“援军暂且受阻,看来咱们还得苦熬几天。”张自立两眼无神,有气无力地说:“唯一的一支援军惨败,如果红军像上回那样舍命强攻,或是大规模爆破,城池必失!与其坐困愁城,不如我等连夜向宁夏方向突围!”李道庵叹了一口气,说:“定边、盐池俱失,向西突围必定遭到前后夹击,此路不通!”张自立骨碌着眼珠,说:“可向北进入鄂托克沙漠草地,经乌审旗达榆林,如何?”李道庵说:“据说红军大头子高岗的骑兵部队就在那一带活动,突围会有家眷随行,行动迟缓,必然为骑兵所歼,此路怕也不通!”张自立绝望地说:“难道我等眼睁睁葬身于这座孤城死城?只有向堆子梁突围了!”王文舫哂笑说:“堆子梁一座寨子,巴掌大小,如何盛得下这么多人?红军若攻堆子梁,只怕一日即下。”头头脑脑们神情颓唐,长吁短叹,无计可施。章鸿儒突然哈哈大笑,虎地立起,拔出勃朗宁手枪望顶棚放了一枪,厉声喝道:“张县长,请你自重!谁人再敢妄言突围,乱我军心,老子一枪崩了狗的!”张自立吓得蜷缩一边,大气不敢出。章杰儒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说:“诸位,突围必死,断不可取,唯坚守待援才是正确的选择。”他又称城中弹药充足、粮米无忧,已不惧红军强攻,最要紧的是防备西城爆破。众人无奈,只得附议。商量一气,确定了防卫办法:一是在瓮城里掘壕,以绝地洞深入;二是在环绕瓮城的纵深处三面筑墙,建立第二道防线;三是预备沙包数百袋,以迅即填补爆破缺口。张自立憋不住,诅咒飞机下了三颗大哑弹,落在红军手里,帮了倒忙,只怕是威力巨大!章鸿儒瞪起三角眼吼道:“嘴痒哩?拿一根萝卜塞住!”

当夜组织五百壮丁上工,章杰儒带领督工队终夜监守。一清早,李道庵过来接班,章杰儒眼睛熬得血红,说话间身子倚在墙头上扯起鼾息。李道庵眼眶潮湿,冲壮丁们说:“协防军弟兄们,我等皆须效法章副总指挥之精神!”一个壮丁嘟哝说:“甚是效法?还拽文!”李道庵不温不火,解释说:“就是效仿学习的意思。章副总指挥年龄大了,为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彻夜值守,他就是我们的榜样!”壮丁壮着胆子说:“听说红军不打受苦人……”李道庵厉声喝止,当场宣讲一通,又枚举红军炮击城里炸死炸伤百姓等等事例加以佐证,壮丁们哑口。又一个壮丁蔫塌塌说,反正我们干了一夜活,比牲口还熬累,你们身不动膀不摇,还学习个甚!壮丁们聒噪起来,说这是精精捉憨憨的场合,一哇声要求歇工。李道庵制止吵闹,称工程紧迫,丝毫不敢耽搁,承诺工程告竣每人发大洋一块、赏肉饭三碗!壮丁们就欢腾起来了。

这一天夜里,章鸿儒受风高烧不退,身心倦怠疲竭,又被一种极端绝望的情绪所控制,僵尸一样瘫卧在登高阁临时支起的木板床上,有进的气没出的气。章杰儒忧心如焚,拎了一壶热姜汤过来,跪在一旁亲自一勺一勺喂服。章鸿儒目光呆滞,握住他的一只手,凄然落泪,说:“老七,如果城破哩,你就带人把咱家的老老少少统统乱枪崩哩,免得落在共产党手里受罪!”章杰儒哽哽咽咽,默默点头。这时候,一个团丁送来党科长信件,章鸿儒挣扎着坐起,拆开一看,赫然写着一行字:“章廷芝营长带两个骑兵连昼夜兼程赶来,预计明日夜里可达安边!”章鸿儒一骨碌下地,放声大哭,疯子似的吼道:“我章家的虎儿子回来啦!安边城有救啦!”章杰儒抢过信件,疾扫一遍,也痛哭失声,传令周知消息!团丁们精神崛起,一片欢呼。

第二天前晌,西关红军突然喊话谈判。章鸿儒十分意外,斟酌再三,为拖延时间计,传话同意谈判。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身士绅打扮出现在西城城根下,操着浓重的葭县口音,自称老杜,曾任十一旅参谋长,无党无派,现赋闲在家,受红军方面请托权作代表,专程过来谈判劝和,提出面见王文舫。王文舫旋即被召至城头,二人城上城下亲热寒暄,约定在城门南隅面谈。王文舫要求打开西门出城,章鸿儒不允,让他拽软梯下去或是从北门绕出。王文舫面色不悦,也不吭气,绕出北门。很快转至约定地点,与老杜热火相拥。老杜提出三项条件:一是守方须放弃内战思想,一同抗日救国,酝酿共组抗日武装;二是开城,允许红军代表团进城宣传抗日;三是释放陈平信,交还电台等物。王文舫探询他代表哪一层级?老杜底气十足,称所代表的是中共高层。王文舫问他如若守方答应其中某些条件可否退兵?老杜说需回去商酌,强调守方如若答应三项条件,则既往不咎,红军必定撤去包围。王文舫急忙返城,入鼓楼向章鸿儒一股人转达了红军代表的意愿和条件,申明和谈来之不易,对方条件并不苛刻,须得珍重。章鸿儒大笑着说:“我若答应他签订城下之盟,就是摆明了跟老蒋唱对台戏,若不答应,分明是一场不楔把子的豪赌,行也不行?还是请诸位酌定吧。”章杰儒吊起眼白,冒出连珠话:“牛不喝水强捺头?给他共产党搭顺心桥?他共产党若答应归还我银佛坪的土地、粮食、财物,并做出赔偿,再算上半年的利息,咱自然答应!”王文舫说:“杰儒,不要抬杠,一码归一码,你这不等于拒绝谈判、堵死退路?事关全城数千百姓身家性命和财产安全,还是大处着眼、斟酌斟酌吧!”李道庵和张自立主张媾和,继续谈判,提出红军若有诚意,请先退兵,咱可先释放陈平信表示诚意。章杰儒板着脸孔,说红军陷于困顿,这是缓兵之计,不可上当。章鸿儒干咳一声,阴笑着说:“谈!亲家,麻烦你再跑一趟,约出姓杜的老地方见,就说只要红军答应退兵、条件上再打些折扣,还能接受,咱可先释放陈平信以示诚意。”

王文舫匆匆出城,约老杜至西门南侧,俩人面对面站着说话,交换对具体事项的安排、处置意见,红军阵地和城头异常宁静。罢战谈判的消息四处传扬,举城百姓拍手称好,一群老婆子跪在大街上望天祈祷:阿弥陀佛,天灵灵,地灵灵,善风善雨过去吧!这个时候,两个枪手潜近垛口,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老杜。章鸿儒在城下咳嗽了一声,砰砰两响,老杜头部、胸部各中一弹,瞪圆眼睛望着王文舫,扑通倒地。王文舫愣了一下,悲愤地大呼一声,扑在尸体上。西关阵地发出怒吼声,向城头射击,团丁还击。过了一会儿,双方停止互射,王文舫从地上挣扎起来,冲着对面阵地大哭大喊:“你们打死我吧!是我王文舫害了雨亭老弟!”红军阵地没有开枪。王克恭不晓从哪里出来,哭喊一声,从城头滑下,跌伤左腿,瘸拐着扑向父亲,父子二人抱头痛哭。随后,俩人抬着老杜的尸体送到红军阵地前,互相搀扶着从北门进城回家去了。

后晌,一架飞机从西而来,空投子弹四包,是宁夏马鸿逵部所送。附函称本军正与西进的红军交战,暂无力施以援手,嘱竭力防守以竟全功云云。章鸿儒大骂马回子见死不救,撕扯函件大脚蹉踩泄愤。他焦躁无比,眼睛血红,披头散发,饭都没心思吃,先是在祠堂里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度过这一劫难,又守候在北城楼,引颈渴盼儿子的援军。至晚上十点钟,借着棉花油蛋的火光,终于望见大股马队从边墙豁口扑入,狂呼乱叫直冲北门。章鸿儒老牛似的哞叫了一声,大哭开来,哭声沙哑而汹涌。他揩一把老泪,亲自下城迎接。章廷芝一身戎装,骑着高大威猛的青云神驹疾驰而入,唷的一声,青云就地打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他从马背上一蹦而下,跪在地上叩头谢罪,称儿子来迟哩、让父亲大人受惊哩!章鸿儒满脸泪水,哈腰扶起儿子,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欣喜无限地喝道:“速速报传消息!给廷芝我儿预备酒饭!”

马队沿着街道赳赳东行,章廷芝向父亲问长问短,解释消息阻隔的过程和强行带队驰援的不易。章鸿儒朗声大笑:“愣小子,回来得正是时候!”突然,西城传来天崩地裂之声,举城震荡,碎砖、土块漫天泼洒。章鸿儒大惊,扭头奔向西城,一边大呼:“红军爆破西城,给我顶住!”章廷芝喝令马队调转方向,直冲过去。西城门北侧七八丈宽的一段城墙几乎被夷为平地,数百红军战士怒吼着冲了过来,已有数十人突进城内。章杰儒亲自带领宗云鹞部据守第二道防线,集中所有火力和新近制作的土炸弹疯狂阻击。章廷芝一声尖啸,两个连的骑兵下马,从倒塌的一段内墙口扑出,实施反冲锋,一排手榴弹掷出,机枪横扫,将红军攻击势头遏制,守军位置迅速前移。章鸿儒登城,喝令从两侧封锁豁口,亲自抱着一挺轻机枪扫射城外红军。战场上硝烟卷滚,尘土飞扬,一片混沌,彼此不明对方的位置,约莫着乱打,各种枪声和爆炸声呐喊声哭叫声惊呼声以及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攻入城内的数十个红军战士战死半数,剩余的子弹耗尽,全部负伤,仍以枪托、大刀、砖块死拼,经一阵惊心动魄的肉搏,多数被俘。双方激战持续,豁口阵地几番易手。一个钟点过去,城外红军弹药不足,被迫退回。章杰儒下令打起几十颗油浸棉花蛋取光,指挥数百壮丁用沙包填堵豁口,又在上头夯筑土墙,竟夜而成。曙色里,城内外血肉遍地,横卧着二三百具尸身,半数炸烂了肢体,头骨和手足乱麻橛子一样散落,竟有一对互拤脖颈、眼睛大瞪同时死去,令人毛骨悚然。西门附近已是一个稀烂的世界,十几院房屋全部倒塌,到处碎砖破瓦、断椽残柱、窟窿眼窍。红军阵地传来隐约的呻吟之声,据说大爆炸时簸箕子大小的城砖远飞西关,自伤达数十人之多。

红军尚有两处地洞未炸、必将屠城复仇的传言撒遍大街小巷,一人受惊发疯,鼠窜全城,又传两个逃亡入城的财主悬梁自尽,全城笼罩在死亡前的恐惧里。一股子从未沾过女人的团丁以为末日来临,像一群混幽咬架的疯狗涌向一家窑子,连老鸨扑在地下强行轮奸。延后乱象丛生,砸抢蜂起,章廷芝带领凶悍的督战队四处巡查,接连枪毙了两个带队抢劫的民团头目才遏住势头。

第五十二天。章杰儒和李道庵悬赏大洋五百,同时采取高压手段相威吓,二百多个破衣烂衫的壮丁扛着铁锨、镢头出了北门,沿西城自北向南开掘深沟,截断地洞,红军没有开枪。不久,驻堆子梁的援军派两个连偷入北门协守。随后,李道庵带着锣鼓队上街宣传,称安边依旧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章杰儒又搜腾到一面老战鼓,遣几人抬着,加入锣鼓队,大幅捶打,以壮声势。

这天黄昏,章廷芝带队去了大涝池监狱,提出陈平信及被俘的红军战士二十五人,一色背缚双手,押上西城游城示众。将下城时,陈平信望城外红军阵地大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二十五个红军战士一齐呼喊。陈平信大声说:“我叫谭忠余,我没有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我对不起党的多年培育!请转告党中央,下辈子我还当共产党!”章廷芝铁青着脸,下令将一干人押解到大涝池旁,全部开枪射杀。

史料表明,谭忠余生于一九〇二年,今上海市宝山区人。一九二五年由工人领袖顾顺章(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特科科长,后叛变)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三次参加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后任中央特科红队队长,负责护卫中央、惩处叛徒内奸,领导、参与了惩处出卖罗亦农、彭湃等人的党内叛徒的系列重大行动。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出事后,周恩来一度处境异常危险,有一段时间就在他家避难,晚上,周恩来和谭忠余伙睡在一张大床上,他妻子周惠年(中央特科成员)睡在临时支起的小床上。一九三二年,谭忠余受中央派遣前往苏联学习、工作。一九三六年初,化名陈平信,率一支小队回国,肩负恢复共产国际与中共中央电台联络及传达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精神等重任,途经安边时被民团抓捕,安边之战谈判失败后遇害。

围城第五十四天夜半,白军大批援军与红军在安边城东北发生激战,红军撤围向西南转移。过了三天,娘娘庙院的戏篷重新搭起,章家掏钱请出被困在城里的戏班子连唱了三天大戏,以庆贺胜利、冲刷阴晦。看戏的多是团丁、富人,海红子和白菜心使出浑身解数,场面远不似当初红火。

后间,李道庵在守城日志末尾另起一行写下一句话:“匪之所以破例牺牲围攻安边者,欲遂其打通国际路线之阴谋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马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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