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钻石之眼

□毕淑敏

这个坑，大得简直不像话。战战兢兢登临崖边，直视着它，有一种身临渊薮的极度恐惧感。洞壁笔直下切，坑底的水，由于和地表相距甚远，显出不真实的湛蓝。

这就是南非的金伯利钻石矿坑。从1871年7月动工开采，至1914年8月关闭，矿工们仅凭镐头和铁锹，生生抠出一个深1097米、占地17公顷的大坑。

“平均需要开采250吨的金伯利岩，里面才有可能蕴含1克拉的钻石。所以，钻石昂贵。”在我身后的黑人教授说。

教授身材高大，穿咖啡色花呢西服，结暗蓝色条纹领带，衬着红黑色的皮肤，像一个威严的非洲酋长。

我们沿着大坑旁的平台缓缓走过。我说：“您对钻石这样有研究，一定拥有很多名贵钻石吧？”教授大笑起来，说：“在我眼里，钻石不过是金刚石。”

我知道，金刚石是钻石的母体，我问：“它们有什么不同吗？”

教授说：“我尊敬金刚石。它具有超硬、耐磨、热敏、热传导、半导体及透远等优异的物理性能，是自然界中最坚硬的物质，有很多重要的工业用途，如用作精细研磨材料、高硬切割工具、各类钻头等等。”

我说：“金刚石变成钻石之后，这些优秀品质难道都消失了吗？”

教授说：“金刚石经过琢磨切割，变成钻石之后，成了装饰品，不再是卓越的实用工具，成为权力、地位和尊贵的象征。有人说，钻石象征勇敢、坚定和专一，这是属于人类的美德，和一块几十亿年前形成的石头有什么相关呢？我并不积攒钻石。”

我说：“那您积攒金刚石？”

教授说：“钻石是金刚石的精加工产品，如同埃及的长绒棉和巴黎服装展览上的时装。我既不搜集长绒棉，也不积攒时装。”

我们绕着大坑走了很远，有人招呼我们进金伯利的矿洞参观。坐着缆车进入矿洞，我想起一件事，问教授：“在中国，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来这个洞之前，千万不要剪指甲，最少要把指甲蓄半个月以上……”

教授打量自己的双手，嘟囔着：“为什么？”

我说：“据说留着长长的指甲，参观的时候，让指甲在金伯利矿洞的石头上顺势划过，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从指甲缝里带出一小颗钻石，不知是否有人成功过。”

教授笑得前仰后合，红发几乎遮住眼睛。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他说，“金伯利岩母矿很硬很脆，母岩开采下来，要用专门的装置将它破碎解体，镶嵌在金伯利母岩当中的金刚石块粒才会脱颖而出。指甲，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们参观钻石展览馆，到处都是熠熠生辉的钻石。我匆匆走过，教授吃惊地说：“在巨大的钻石面前，能保持漠然的女人，很少。”

我说：“归根到底，它是一种石头，就算再稀有，也不必对之五体投地。”

教授眨眨眼睛，说：“钻石也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稀有，不过是人为控制它的产量。”

他问我：“你知道波皮盖陨石坑吗？”

我说：“它位于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

教授说：“那个坑是远古时期，由一个大型陨石撞击地球而成。撞击坑直径约100公里。它的存在和发现，简直是全世界钻石商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如果有可能，他们恨不得用自己的骨头把这个坑填平。”

我说：“为什么？”

教授说：“波皮盖陨石坑蕴含丰富的钻石矿资源，简直就是一个装满钻石的超级大漏斗。这类钻石被称为‘冲击钻石’，是地外星体高速撞击地壳的石墨矿床而产生的。这类钻石比普通钻石更硬，个体更大，品质更高。想想看吧，据说它的储量达数万亿克拉，就是说，高达几十万吨，是现在世界钻石总储量的十倍。从此以后，就算全世界所有女子，每人都结三次婚，每次新娘子都佩戴全套钻石戒指和项链，这个无与伦比的钻石坑，也足足可以供应全世界三千年的需求。在那里，戒备森严，连直升机都被禁止从上方飞过。”

教授说，以前的苏联人，就是现在的俄罗斯人，都是很精明的。20世纪70年代，他们发现了这个盛满钻石的大坑，保守秘密几十年。俄罗斯人深知，海量钻石一旦涌入市场，会给它的价格带来灾难性的影响。他们希望维持钻石产量的恒定，自己才能不断地享受钻石的高价格，天长日久受益于这个大坑。

2005年9月，金伯利最后三个地下矿井停产，结束这个小镇134年的钻石开采史，登上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录。

据说一粒钻石一旦形成，永远不会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钻石占有者，不过是它的匆匆过客。

在短暂而绚丽的非洲落日映照下，金伯利大坑如同苍茫独眼，凝视冷暖人间。

（原载《特别关注》2016年第1期 河南李金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