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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蝎

2016-11-26李雨铮

海燕 2016年9期
关键词:学姐

李雨铮

1

不祥的降雪。不同于暴风雪在北风中叫嚣,而仅仅是静静地坠落着,在无声中覆盖一切,并将一切变得更加寂静的大雪。让人好像能看清前方无尽的路,又全然不知身处何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路灯下,我在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念头就根植在脑海。雪积得越深,就越感到被抽空似的恐惧。

从漆黑天幕中降下的雪,让我想到十年前小学的冬游。僻静的巷子里躺着一具猫的尸体,显然是深夜时被车撞死的。它毫无遮掩地横在那儿,吓得女生哭起来。就在这时,寒冷的天空飘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即便后来坐在黑暗的电影院,也能听到雪块从叶子上滑落的扑簌声。等到大家踏上归途,深雪覆盖了一切,小巷早已棉花糖似的茫茫一片。老师和同学欣喜地感到释然了。白雪庇护了猫,我却发抖起来,不管老师怎样温柔地拉住我的手,也不敢再向前迈开一步。仿佛面前的雪中有什么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或者只是为自己感到悲伤。为看不到猫尸而悲伤的自己,感到万分的卑鄙。

我停下来。透过雨伞的透明伞布,远处有人跪在雪上。弓着背,膝盖与手心支撑身体,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什么。旁边是医院,路人经过时一定会频频回头,可这会儿已是深夜,只有雪花不停飘荡着。也许是降雪被伞从半空隔开,这人感到我的靠近,保持原本的姿势,却低声问道:“皓皓?”是个女生。驼色呢斗篷的帽子滑落,露出被水汽濡湿的乌黑头发,她欠身去够前方一个本子,两支笔,钱包和一把小刀,着地的膝盖刚移动一下就差点歪倒。我连忙蹲下扶她,伞都扔在一边。直到这时她才转头看我,冻得惨白的嘴唇失去血色,眼神却格外平定,惊异地喃喃说:“拉我。”

我握住伸来的毛线手套,她身上的积雪随站直的动作纷纷掉落。与此同时,一串钥匙掉在我们之间。钥匙圈上挂一只彩瓷小鹿。她弯腰捡起,又把一同拾起的雨伞递过来,眯起眼在雪中打量我:“都是透明的……连眼镜也是。”我有点难为情地擦掉透明镜框的水珠。自从小学那次经历后,我就把白色的物品全换成透明的。我看她掸去一身狼狈的积雪,越掸越乱,最后就像在盐里打了个滚:“你是搞音乐的吗?”忽然抬头。

几张五线谱纸从我胳膊底下的夹子中露出了尖尖角。我说我学钢琴,在音乐学院。她听后眼前一亮,问我想不想去她家做家教。

“不是教我,是我……”她回身停顿一下,指向医院大门口:“我弟弟。”

大雪中的医院正门,一架轮椅等在拱廊的避雪处。上面的男生膝盖搭着羊毛毯,吃力地抱着一摞化验纸袋,全身上下都透出生病太久后的单薄。

“邱皓风。”她补充说:“他之前的钢琴老师辞职,所以你能不能……”然而远处的人开始喊她:“邱璐!”声音在雪中不大,却足以让她放弃。我只好告诉她我还没上完大学第一个学期,没想到她局促一下,难以置信全写在脸上:“比我还小两岁?”

这回换我窘迫了。我勉强承认:“考了两年。”

邱璐来不及再说什么,朝我招招手便转身跑向弟弟。那男孩待她靠近,抬手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摔在她身上,气愤地摇着轮椅进入雪中。而邱璐蹲在地上收拢所有x光片,长长的缴费单据,跟上弟弟也跑进了雪里。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俩。过了一会儿发觉手腕沉重,抬头才发现伞顶已经被雪覆盖,可视线穿过透明伞身注视他们,前方仍然清晰无比。

老爹认为我是音乐天才,他的白日梦不知道还要做到哪年。也许将来我会当老师,没准导师,但离音乐家还是好远,灵感向来与我绝缘。五线谱上的十二平均律和毛刷上的颜料一样抽象,对音乐家来说又太过致命。老教授在作曲课上传授方法,我如履薄冰,只得课后向他求饶。他爽快答应为我辅导,中午礼堂门口见。可这老家伙出了名的爱耍学生。我在礼堂门口挨了半小时,也不见他从什么地方冒出的扁礼帽,只是身边不断经过外国人。我回身看看大门,墙上挂着欢迎横幅。

忽然,在一片金发碧眼中,一个女人吸引了我。在苍柏和积雪之间,她是那样优雅,盘起的黑发故意弄成松散的造型,正搂着女儿和对面的中年胖女人交谈。胖女人是学校的海外部主任,我见过她。忽然她们三人提高声音笑起来,那女孩就亲昵地歪在母亲肩上,向我这边侧头。一件熟悉的驼色斗篷,她的瞳孔一如在雪夜中漆黑明净。

我连忙再去念一遍横幅:欢迎斯坦福大学交换生访问。

“我们在一个学校,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后来我和邱璐坐在礼堂台阶上,欢迎会已经散场了。远处一伙美国学生大声地开玩笑,他们投过来的眼神带着强烈的敌意:“而且他们好像不喜欢你。”我说。

“身为学金融的却挤掉他们的交换名额,换成你会不会急?可是我们学校这学期只有这个对华交换了。”邱璐叹了口气,拨弄我的饭盒。她坐得比我高些,我只能看见她穿的厚底皮鞋,质地很棒的暗花印在马毛鞋面上,连裤袜在太阳下泛着毛绒绒的光:“但是我能学好。我爷爷是学音乐的,爸爸曾经在乐团干活,别人教过他小号。”

“所以你打算改行?”

“为了回国一阵,颇奇。”她慢慢念出我的名字:“你爸爸呢,支持你考两年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真让我遭受一击。坚信我是学琴料子的父亲,在大雪中向琴房送热汤的父亲。说出的话伴随太多情感,让我头晕目眩。而邱璐的神情也逐渐黯然下来,她说:“这也是我回来的原因。我爸爸总认为弟弟是音乐天才,逼他练琴。”

我回过头,以为她会以那双率真而悲伤的眼睛凝视我,起码抿抿嘴。然而当我回身,却见她双肘撑在腿上,面前一黑一白两部苹果手机。白色的扣着碎花保护壳,她垂下的眼光落在黑色那只上。

“上次你跪在雪里,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是低血糖。”她沉默一会儿才说道,眼也不抬地瞥着黑色的手机。

究竟是什么让我最终接受了邀请,去教她弟弟钢琴?那时的我无从回答。只感到被什么吸引着,一如小学冬游那天,明明看到悲惨的猫,却难以克制地心跳加快。当天下午我拿上几本谱子,和邱璐一同来到她的小区:“家里可能有点暗,妈妈喜欢那些灯。”她在电梯里提醒我,这真是及时。刚一进门,我就在一片目眩的细碎光影中摸不着北了。地板上一派流光潋滟。从玄关延伸至客厅,蝴蝶,锦鲤,盘花,难以言状的走兽……它们来自天花板的规则镂空,又被更上一层浸泡在水里的灯泡投射,浮动在地上。

“他们俩是设计师,设计房子的。”邱璐在前面解释。我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别让自己破坏这气氛,和她一同走进客厅。正想抬头,一只花盆就这样贴着脑门坠落。毫无征兆地,泥土溅了一脚:“你又怎么花言巧语骗他来的?”一个男孩在二楼的植被盆栽后冷冷瞧着我俩,是邱皓风。他眼睛扫过张口结舌的我,落在姐姐脸上。我在路上听邱璐讲了他气走之前老师的事,因此感觉还好。可他没有善罢甘休,展开新一轮攻势,轮椅的前轮轻轻一碰,另一只花盆就从楼梯滚落,完美砸中我的脚趾头。

我不得不去面对这个病快快的家伙。邱璐说他因为小时候的腿伤,没法再走路。他十五岁,举止却怪异得像个五岁小孩。每每我用心教授一个段落,一转头却发现他心不在焉地瞥着摆钟,而当我要责问时,他仍旧翻眼瞧着别处,一双手却在琴键上跳跃起伏,一音不差地演奏到段落结束。我不禁有些惊讶了,手放在白键上琢磨更难的曲子,忽然一阵风从指头上方横压下来,多亏我躲得及时,掉下的琴盖让整架三角钢琴发出一声混乱的共鸣。他用眼角看我,我看着他,平心静气地说道:“邱皓风,我知道你爸爸想让你学钢琴,尽管你可能不……”

邱皓风敲敲清漆。他凑近我,胳膊肘顶在黑琴盖上,一副早就厌倦透这套说辞的表情。我知道他想说话,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我回头看到了一个姣好的女人。

“就是他吧,我求你了璐璐。”邱璐妈妈站在门口。她终于露面,精心打扮,仿佛要赶音乐会。她毫无征兆留我吃晚饭,又开口说:“你能暂时当一会儿我们家的侄子吗?”一副眉毛都要点着的样子。我立刻扭脸去找旁边的邱璐,她解释说妈妈的朋友马上来吃饭,说好了来看一看这侄子,可后者却被邱璐爸爸因事扣下,无法现身:“爸爸刚刚打来电话说要加班……”

“好吧。”我点了头。

到底没搞明白侄子的缺席和爸爸加班有什么关系,但我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餐桌。客人们没见过侄子本人,对我大加赞美,东问西问。好在他也是学音乐的,我开动脑筋回答他们的问题,也算蒙混过关。何况,邱璐妈妈十分健谈,餐桌气氛始终被她牢牢掌控着,没人敢对我刨根问底,直到邱皓风突然说道:“表哥,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餐桌安静一下。

“他什么时候回来?”邱皓风目光低垂。

我清了清嗓子。我的头突然变得好大,眼里只剩下他用叉子捣进巧克力蛋糕的样子。这是一个客人特别带给他的蛋糕,他只嗅了嗅便推到一边。我出了冷汗,是邱璐妈妈语重心长,温雅地弥补了僵局:“皓皓,爸爸那么忙,怎么能总回来陪你玩呢?”

邱皓风看看我,对他妈妈笑了笑。那块三角蛋糕已经在叉子下碾成一盘碎末了。

“对不起,让我给搞砸了。”饭刚吃完我就借口告辞。邱璐妈妈还在客厅聊天喝茶,邱璐把我送到门口。地板影影绰绰,一想到我让她们未曾谋面,又引她们慕名而来的侄子出丑,简直羞愧不堪。我低声向她道歉,却被她抱着的乐扣盒塞个满怀。牛肉派的香气立即钻进鼻子,这是餐桌上离我最远,我一口也没吃到的。

“不,他太不懂事。”邱璐身子一歪靠在墙上,波光晃动着她的无奈,还有眼里的疲倦。

邱皓风之前的钢琴老师辞职前,是否也经历了这一切呢?

第二次约见教授,我在同一地点再被放鸽子。站在礼堂外的台阶上,我百无聊赖望着底下形形色色的人,一群结伴而行的学生。打头的胖子我认得,音乐世家的下一代,才华当然具备,却不用和我这样的平凡人竞争。就像今天,慢悠悠听着身后众人争辩去哪吃饭,然后一句话歼灭他们绞尽脑汁讨他的欢心。实话说我也不得不时常参与其中,跟在后面提他的布菲黑管。

“知不知道被放鸽子是人品不好?”肩膀被人啪地一拍。我回头,见学姐抱着乐谱夹,笑盈盈地盯着我。说是学姐,其实比我还小一岁。眼前长发轻轻一晃,我刚要开口,胳膊就被按住:“别说,我知道是谁。老头就喜欢这么刁难新生,反正你今天是见不到他了。”

“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吗?”我叹口气。

“又是没灵感?”

“是名额。”我坦白事实,有关学校的新春音乐会,还有更重要的——希望之星。这是一年一度的大赛,从全国音乐学院中选拔出各类音乐人才,在大剧院为贵宾献上贺岁演出。这些白日梦意料之中遭到了她的讥笑:“你想去那儿?还想去哪儿啊?”

“我不能再让我爸失望了。”我打断她。她痴痴点头,眼神模糊而遥远起来:“是,你应该从台阶上跳下去,清醒一下。”学姐一拍让我转身,自己轻快地走下台阶,下到一半又突然问:“颇奇,是不是给人当钢琴老师来着,感觉如何?”

我惊讶于学姐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连连爆料。她冰雪聪明,样样都让我信服:“不太好。”我老实答,她笑一笑回头:“这就对了。幸亏我只去了一次。”

“学姐?”我哑口无言。并且,没有辜负她刚刚对我的建议。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脚踝一软,接着整个人歪倒,从高台阶一口气滚到最底下。躺在石地上,我呻吟着,眼镜摔丢,骨折般的剧痛席卷全身,连学姐也慌了神,连忙跑来察看我是否晕了。我蜷缩着,看着远处惊呆的人群,嗤嗤乐的留学生,向她保证那老头会后悔没来看到这一幕的。

牛肉派在冰箱里搁了两天,用微波炉叮一下仍然肉香四溢。学姐在我的宿舍享用,很快就把我没动的那块也消灭掉了:“你就不觉得那孩子,邱皓风简直是有问题?”她边说边拿出才换不久的手机,磨砂壳子赫然一块棕色污渍:“喝着巧克力牛奶弹琴,还要洒别人一身。”

学姐是给她外校的朋友代班,才去当了一回家教的。我脚腕敷冰袋,听她讲邱皓风的恶作剧,脑海里不断飞旋的却是他在饭桌上和我的对峙:“她妈妈那一天都在聊天。抱着电话一个上午,下午和客人坐客厅喝茶。琴房没关门,内容我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她女儿那天不在,她没一句话离开过她。”

“常春藤嘛。”我想想邱璐。

“但奇怪得很,她谈话的时候目的明确。明白吗?就好像迫不及待想知道对方家庭的某个方面,在谈话中全力打听,然后对对方所说的一切都羡慕得不得了。”

“哪个方面?”我抬起头。学姐边吮手指边耸肩,把最后一块牛肉派递到我盘里:“你不吃吗?”我盯着尚有余温的金黄酥皮,不知为何就是没有食欲,好似离开邱璐家后,某种特别的感情也一并消失,卷走了感官神经的纤细尾巴。

“你不会是觉得同病相怜吧。”她失望地看我。

“你见过他爸爸吗?”我终于问。

她心满意足地摇摇头,靠在床柱上。看到我盯过去,于是补一句:“你还待在那自讨苦吃干吗?和那种家庭待在一起,整个人都会变得不幸。”

2

“那就先这样子。天不早了,璐璐也该辅导弟弟功课了吧。”

羽绒服蹭过沙发的声音令人精神一振,邱璐的眼睛倏地在客人脸上聚焦:“阿姨不吃晚饭了吗?”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妈妈身旁,后者将她背上零散的发拢在手里:“有空常来。”“你女儿真好。”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哪里。”邱璐妈妈的声音拖得轻缓,直到邱璐的眼角差点掉出眼泪,将头顺从地依偎过来,才松开了指头。门一关上,她立即甩开手向茶几走去:“我要是你,就不会在人家面前摆出一脸怠慢相。看看她的孩子,你算什么?你从来没让这家快乐过。”

“妈,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考出去。”

“我知道别人记得回家。其他孩子一放假立刻往家赶。”

“我下个学期都在国内。”

“是不是忘了弟弟怎么在电话里求你了?”女人环抱胳膊,又弯腰去拿茶几上的茶杯:“外国字是不是把你的脑子啃坏了?”杯里的剩茶一气泼向苏铁,但是偏了。她的耳坠随步伐轻微摇晃:“邱璐,你简直和你爸一模一样。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谁了。”

头顶最后一盏明灯关上。一阵难以适应的漆黑过后,鹤的影子在檀木地板上波动起来。多少次就这么半摸黑地送走客人呢?不想开灯,不想让家展露在别人眼前,也不愿屈服于这份沉重。邱璐发现丢弃是最好的选择。不论什么,只要轻轻提起来,再在垃圾桶上方松手,任何纷争,迟疑,无用的温存顷刻烟消云散,久违的舒畅遍及全身。有一阵子,甚至有清洁工专门在她家的楼层回收站蹲点,收获颇丰。这样的状况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母亲从废纸篓里拎出一只她刚刚扔掉的小羊玩具:“别说你忘了,这是你爸送给弟弟的生日礼物。”

“我已经丢掉了。”

母亲没用力,但是当着邱皓风扇了她一个耳光:“扔你的,他的不行。”

纸袋打开,颇奇看到露出的绵羊脑袋。是只下垂眼角的可爱灰羊。邱璐的讲述告一段落,现在正是饭点,食堂喧闹,到处是菜香。这只羊让他哭笑不得,干脆露出苦笑:“他可不是绵羊。”

随即,一串钥匙链在空中清脆地晃了晃:“我爸爸还觉得我是小鹿呢。他就好这个,责任感永远停在我俩六岁。”邱璐摆着绵羊的一只前蹄,却歪头学着狗叫。汪汪,汪汪。然后忽然收住了口:“颇奇。”

“我在这呢。”

“我家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因为皓皓讨厌我们边吃饭边讲话。虽然不说话也没什么不好,但妈妈顺着他。他一哭,地心立刻倾斜。”邱璐对男生吐吐舌头,对方笑了,因为镜框是透明的,看起来格外单纯:“好像要挟。”

邱璐哽住。一种难以启齿的憋闷感迅速蔓延,让她用无比坦率的目光凝视对方。可颇奇很自然地抬起眼睛看她:“你不去催一下炒面?”

3

邱璐一走我就放下筷子。她的手机落在桌上,黑色的叠着白色,严丝合缝在我们之间。我反复回想刚才的情景,是我的玩笑过分了?她脸色突然变得好冷,是她从未露出的冰冷神情。我把羊丢回袋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邻桌两个女生讨论的切分音上,可是好难。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

手机最开始振动时,我以为是黑色那只,却只从它屏幕的反光中看到自己。铃声中断,紧接着再次响起,这次格外长,使上面的手机每随之共振一次,便响起一声空洞而奇妙的嗡鸣,像一只小小的电钻,吸引周围的人注目。我悄悄把上面的手机拿开一点,安静了,却也一同窥视到底下的短信:你爸爸坏了的手机在哪,璐璐?

另一条未接来电也是她妈妈。

我连忙放回了黑色手机。邱璐带着杂蔬炒面回来,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哑在原位看她吃面,直到我们的目光一同落在那两只手机上。她噗嗤一笑,问我这是不是很怪。是不是像卖房子的?她说她办了两个号码,这样就能联系到美国的朋友了。我拿筷子的手一动没动,另一只手慢慢地攥紧着。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黑色手机上打开的明明是通话和短信记录的修复软件。

下午我给邱皓风上课,家里悄然无声。邱璐在书房一个人上网,她妈妈自打接了一个电话,就走到阳台关上门。我耳边只有邱皓风毫无遮掩地吸空牛奶瓶的声音,他用不屑一顾的神情回敬我每一次看他。我必须提醒他进度落下很多,可他把吸管从嘴里拿出来:“何必呢。我妈妈按点付钱。”

“你多大了?”我把琴谱翻到斯卡拉蒂。

“十三?也许十四,反正给我上户口时大费周折。这练习曲是从考级曲子里改编的吗?”邱皓风望着五线谱:“从‘E大调奏鸣曲。”正确。我不动声色,看他一只手在琴键上来回尝试,便托他僵硬的腕子。我让他一个指头按下去并抬起手腕,直到感觉不到他脉搏紧绷的力气,才松了手:“放松,就想象你在水里。”

“水里?”他喃喃重复。见他实在心不在焉,我干脆合上谱子:“如果你能再用心一点,”后半句没能说出。阳台上有东西倒了。旋律停止,邱皓风转过一点轮椅,目光里的对峙态度重新染上。他甩出一句不知又是哪门子的刁难:“你觉得在水里非常放松吗?”

“别让你爸爸伤心。”我压低声音告诫。谁知他不管这套:“你想什么呢。”反而挑衅地笑起来:“我坐在这,是我妈妈让我弹钢琴,她管这叫教养。至于我爸爸,整件事都和他无关。他不回家。”

终于,阳台上爆发出了怒骂。撕破脸皮,好像把之前积压的一切屈辱都化为叫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花盆一类的东西碎了。我站起身,听见邱璐咚咚的上楼声,她穿着袜子跑过我眼前,正要拍门时门从内拉开,她摔了进去。我忙走到门口,眼睁睁看着燃烧着仇恨的女人目光停在我脸上,心却不在,一字一顿地说道:“邱安民,十年了,你知不知道?十年了你还和我说这个!”邱璐这时出现,踩过碎花盆想追过来,然而大雪一样令人胆颤的目光狠狠剜过她的眼珠。我拉邱璐,她抬头时的样子吓到我了,不光在哭,额头和手上又是泥土又是鲜血,甩掉我,咚咚下楼的脚步声震动耳膜,而另一旁的女人也转身走进卧室,突如其来的摔门声如同一个完美和声,feroco,我站立着,一个无比丰沛的休止符。

我是什么时候走进那间卧室的?记不清,也记不清邱璐妈妈背身擦着眼泪,让我从化妆台上拿什么给她。或许我根本没在意过。我只记得她睫毛上的水珠,红肿的眼睑,因憋气而充血的眼睛。她让我垂下的手发抖不停,又用全力把目光注视过去,好像植物学家生怕错过花开。等我猛然清醒过来,是她走到洗手间找邱璐,向她要那部手机。

邱璐后来一定看到短信了。我没有多想,趁她在洗手间辩解,下楼走到书房。我看到那部苹果手机连着数据线,电脑屏幕则显示着同步修复的进度。我直接拔掉手机,然后,做了个没法回头的决定,我将它砸在青石墙壁上,一连四下,接着起身替邱璐打开微博网页,把数据线团进裤子口袋。

身为母亲的女人走了进来,邱璐绝望地跟在后面。我递过手机。

“您在找这个?”

她怀疑地看着我。

“其实,邱璐今天还在学校问我哪能修好它。”

抽过手机,女人按圆键,屏幕一片漆黑。她转头看邱璐,邱璐使劲点点头,抿着嘴流眼泪。我走出房间,经过她时,她悄悄捏一下我的手。

“谢谢你,颇奇。”隆冬天气,邱璐只披着一件开衫毛衣抵御严寒。在单元门口,北风吹得她睁不开眼,鼻尖通红。她一个劲儿地哭。我让她停一停,不管有什么事,她再哭下去我就要束手无策了:“今天的事我会当它没发生。放心,我不会在学校瞎传的。”

“不是……”她眼泪汪汪地挤出一段话,带着我听不懂的哭腔。她又重复一遍,这回更难辨别,但我竟然听明白:妈妈当初以为可以赢,五年前,弟弟就是个要挟的产物。我愣着望她,邱璐拼命摇头,终于以溃堤洪水之势哭了起来,一举将我淹没:

“我爸爸有人了,她就比我大四岁。”

很奇怪的是,寒风将她白皙脸上的头发向后吹开,发丝飞扬。我眼睛瞩目着她额头一块微微渗血的创可贴,忽然就想到宿舍里还没完成的那份作业,五线谱上的空白在我头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从台阶滚落的事,一夜之间成了全学校师生的笑柄。当时的确有不少人目击现场,但更让我困扰的是学姐抱着我扔给她的绵羊玩偶,尽可能添油加醋地把这事散播出去。因此那老教授拿着我上交的谱子,竟然这样调侃:“听说你跳楼是为了找灵感,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扁礼帽搁在手旁,双手打开我的作业。一周前他布置这项自拟命题的创作时没有强调,但谁都知道这关乎新春音乐会的选拔。每个人极力讨他喜欢,我也不例外。但是我忘了,他对快板嫉恶如仇。

“哈,feroc。”他才读到我的表情提示,一边眉毛就压下去了:“150拍的节奏?不完全小节太多了,切分音呢?”别的学生提交的作业纸在我眼前晃了晃,圆舞曲式的音符段落规律而优雅。再看我的,简直就是马蜂乱飞:“你是想哗众取宠啊,还是笑我眼花?”教授在我跟前戴上老花镜,瞪大的眼睛又大了一圈。我直接告诉他,上次他灵感与创作那一讲结束后,我什么都没懂。我找不到灵感,什么也写不出。现在我以为它来了,却弄成这样:“你是唯一一个。”他打断我,放下我的琴谱,扔在其他所有优秀作业之上。我知道再说下去自讨没趣,便闭口噤声,微一鞠躬告辞了。可就在我转身时——

“不赖。不过校级音乐会就算了。”身后的人补充一句,整个礼堂只有我俩,我停住脚步,回过头。老头也顿一下,摘下眼镜,用他标志性为难新生的语气摩挲着链子,说:“要不要考虑希望之星?”

我的心跳加快。

“我说着玩的。”他忽而露出了谜底般的大大笑容。

我还是即便认输也笑了笑。我满脑子都是从邱璐家回来,一头扑进宿舍创作的情景。我还记得那天的晚饭,变成了学姐半夜提上楼的肉包夜宵。她凑上来才看了半行谱子,就用指头用力捅我的肋条骨:“我说你小子给人家当当家教,还能这么灵感喷涌啊?”

4

电梯门叮的一声,邱皓风转着轮椅慢慢出来。每家都有连通三层的小型电梯,在邱璐家,这是他的专用梯。邱璐把餐具摆好,把煎蛋从平底锅倒出来的工夫,妈妈也从楼上下来,沾着红酒渍的杯子随手扔进水池,对女儿说道:“今天我出门谈事,你带着钥匙。”

“要我去学校接皓皓吗?”邱璐拉开椅子。无需多言,三个人都会坐在对应自己那份食物的位置:妈妈的黑咖啡,邱璐的酸奶和水果,以及邱皓风码放三四种蘸酱的吐司盘子——虽然都是邱璐一手完成的。平日吃饭的时候寂静无声,今天妈妈却一边浏览着设计合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给他做顿午饭都把你累得够呛,不是吗?”

邱璐一声不吭地吃着盘里切块的水果。忽然,一把裹着柠檬酱和巧克力的黄油刀直直戳进了一块西瓜,邱皓风的声音传来:“姐姐,我的午饭。”邱璐瞪一眼他的领带,把勺子撂在那块没法再吃的黏滑水果旁。邱皓风在市区有着丰盛午餐的私立学校上学,却因为过敏只吃自带午饭。邱璐背身把刚刚做好的三明治装进保鲜盒,又放入一些夹心饼干。最后她手拿巧克力牛奶转身,看到妈妈从纸张后露出目光:“那个可千万别忘了,你弟弟要是喝不到,一定哭得你不得安宁。”邱璐默默不语,提着饭盒上楼,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餐桌。

邱皓风仍在静静凝视她,叉子在瓷盘沿划得吱吱作响。

“早饭不吃了,同学叫我去过生日。”她说完又转过身去。

自从颇奇在单元门口得知真相,一连几天中午,他都有意迟半小时再去食堂。这之前邱璐又进行过一轮坦白,好似万分对不起他。事实的确如此。颇奇觉得这比被教授耍还难以接受。都是假的。首先是那段煽情的心声,其实邱皓风的爸爸从没希望儿子好好学音乐,他根本没工夫回家。接着,那无论如何也不出现的侄子恐怕是担心被同样质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还有那属于父亲的黑色手机。那是不久前她父母大吵,母亲摔坏的,邱璐把它偷出来修好,没想到通话记录和短信早巳被父亲提前抹消了……颇奇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心里的难过,可预约的钢琴课如期而至,他还是在邱璐家和她面对面了。

“再告诉你,我好不容易挤进这门课回国交换,只是想看着我妈别做傻事,和爸爸曾经在乐团工作没有一点关系。”邱璐低头说道。

在乐团工作过?颇奇再也不信了。

穿着那件驼色的短斗篷,邱璐抬起头:“我爸爸是很出色的小号手。”

“好好,我真是被你骗到了。”颇奇放下手让谈话结束。那一刻,他终于发现自己没法在这事上坚持太久,询问太多。他几乎一下子就被打动,原本挤藏在心中的憋闷化成了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话:“如果能帮上你,我们可以一起去找那女的。”

颇奇走到移动营业厅门口时,看到邱璐远远地从过街天桥跑来,呼出的白气掠过发梢。天气阴冷,这会儿又开始飘雪了,颇奇的伞挂在手上,拎一包豆浆给她:“怎么和你妈妈讲的?”“没提这事。”邱璐从玫红色的包里取出一瓶巧克力牛奶,加热过的玻璃很暖手。

呆望瓶身那头乳牛,颇奇愣一下才接过。

“我们得拿到她的手机号。”邱璐抬头重新背好包:“走吧。”

前一天的钢琴课结束,邱璐和颇奇走到地铁站,路上两人又说了很多。六年前邱璐第一次目睹爸爸和别的女人约会,后来才知道父亲最初的偷腥在更早的四年前。这样算起来,完整的十年。一开始,她不知道怎么查通话记录,来过营业厅,也坐在等候椅上大哭过。后来开通了网络查询,爸爸便给那女人换企业号,换内网,甚至狡猾地买了诈骗犯才用的随机号码,直到今天,打进来的都是不正常的数列:“但她最近用自己的手机办了一张会员卡,爸爸上个月给我过生日,我听见他在电话里亲口说的。所以我们去专柜查办卡记录的话,一定能知道她的名字。”

邱璐对颇奇讲了她的计划。想法不错,首先便是来营业厅讨教。可是没有邱安民的身份证,谁也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邱璐心里打鼓,结果却比想象更糟,柜台后的工作人员直截了当地把SIM卡扔回来。已经挂失了。

“我只想查号码,那个小号原来的号。”

“哪个?”对方满不在乎地说。

“五位的……”邱璐用力抓紧挎包:“亲情号。”

“证。”

颇奇等在后排座位上,忽然问,椅子后撤,拍桌起立的声音惊动了等候区。他抬头,见正对面直身按着柜台的人正是邱璐,连忙跑去。

“我们找经理说吧。”把她拉下来。

话音刚落,侧面办公区的门开了,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出来。他推开前来告状的小业务员,面色凝重刚要开口,就冲着邱璐怔住。戏剧性地,他目光染上一丝回忆,抬手的动作也变得恍惚。是你吗小姑娘?他问,六年前那个。营业厅顿时鸦雀无声。邱璐摇头,又被迫地承认了。男人立刻叫人带她进了办公区,然后他走过来,颇奇这下看清了他的经理铭牌。

六年前,邱璐经历那场最严重生理痛的时候,也初次意识到爸爸有了别的女人。夏日晌午,她趁父亲午睡时偷拿零花钱,伸手却从柜子上碰翻手机。撒娇,亲爱,她看到短信,来不及记下号码就被他拿走。十四岁的她忍着满腹快要爆炸的难过,瞒过妈妈,捂着肚子行走到营业厅,在蝉鸣燥热中排队等待,却因证件不全而无权查询。当时便是这个经理发现一个人在长椅上闷声痛哭的她。邱璐至今记得在终端系统上显示出的手机号码,是怎样一串呆板的数字。这东西,竟能和轻佻宠溺的晚晚二字紧密相连。

经理安慰地站在颇奇旁边,并未追问,但是咳嗽一声。什么也不回答他。颇奇已经决定,可对方开口:“她还在让弟弟喝这个呢。”

“什么?”

男人用下巴示意他手里那只已然冷却的玻璃瓶:“牛奶。”

得到号码,邱璐带颇奇直奔购物中心。在那间气派的品牌专柜转角,她把男生按在休息凳上,摘下他的眼镜。用啫喱水将他的头发糊弄成凌乱的造型,她又掏出一副墨镜架过去,把外套拉链一路揪到领口:“记着我们商量的。”推他动身,自己则聚精会神地坐在长凳上。

视线中颇奇走向专柜,进门后立刻吸引两名女店员的注意。他向柜台后的店员拿出一张纸条,对方摇首。然而他坚持,对方迟疑了,打量他的墨镜,最终还是拒绝了。于是颇奇收回纸离开店里。片刻后,邱璐攥紧拳头跟了过去。

“刚刚是不是有个男生来过?”她一进门便小心翼翼,迎上两个店员警觉的抬首:“他想找什么?”她问,那两人缄口不答。邱璐当然知道纸条上抄着怎样一串手机号,并且,她还知道颇奇出示号码是为了得到机主的名字。这是她策划的,这么鲁莽的要求当然不会被同意,但她重复一遍:“求求你们告诉我吧。”

“他想知道客人姓名,可是,我们不能泄露会员信息。”一名店员说。

“所以就赶他出去了!居然没和他照相?”

谨慎,神秘,一头随心而动的乱发。大脑迅速闪过一分钟前才看到的影像,不管错过的是什么,两双眼睛交换一下目光,在邱璐的描述中悄悄睁大:“还不知道那是谁?”随便这些都能和某个备受争议,当红的微博博主搭上关系,反正那种人从来没人见过。

“天呐,”邱璐一脸惊讶与惋惜,最终惊醒她们:“你们差一点就知道他的前女友了。”

颇奇把睹喱水擦净,走出洗手间,看见正前方一个模糊的驼色人影。不是时候,学姐的电话催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到快餐店:“马上吧。”他估摸着说,戴上眼镜才看清邱璐的表情,邱璐朝他挤出一个微笑。

“韩佳夕。”

学姐在打工的快餐店默念人名拨通了这串电话。计划到目前都很顺利,现在就看对方会不会看穿这最后一步了。但是点餐区有那么多人排队买薯条炸鸡,颇奇觉得这份担心纯属多虑。果然,电话接通后,学姐顺利进入了正题。

“韩小姐,您用这手机号码订过餐对吗?哎真是恭喜,积分现在可以满额回馈,我们可以免费给您送去一份新品套餐,是的,现在。不过,需要您核对一下地址呢……”

邱璐把本子推了过去。白纸黑字,学姐誊下一份幼教中心的办公地址。

挂断电话,颇奇连声道谢,学姐忽悠一指头顶的价目牌,意思是还没完。

邱璐低头打开钱包,付了套餐的钱。

邱璐只买了这一份套餐,自己全无心思吃午饭,跟随送餐电动车来到笔记本上的地址。已经过了饭点,颇奇陪她一同饿着,两人在雪中绕写字楼走了一圈。这是栋陌生的大楼,周围喷泉池里的水早已冰冻。颇奇打着伞,雪花飘落在邱璐靠外的斗篷上,不过很快就化掉了。

“透明会让你觉得安全?”向前走着,她忽然说道。

颇奇仰望伞顶,雪花正慢慢地,慢慢地降落着:“我讨厌下雪,还有白色。”

“可这样视线不是会变得更好……”

颇奇首先收住了脚步。玻璃后忽然闪出人影——满面红光,搓着手急急穿过大堂奔向摩托一个矮小的男人。颇奇一阵失望。然而接下来男人一气拎走的五袋餐点中分明有他们买下的那份,意料之外的冲击感笼罩了他,让他感觉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听见邱璐落在后面的声音,这才从旋转门的反光中看到双腿已经下意识地追了好几步。

邱璐正在接电话,拼命解释的同时翻找挎包,卡包和纸巾噼啪掉落。

“钥匙不见了。”后来,邱璐坐在写字楼前的石台上哭着。妈妈打电话让她回家开门,因为邱皓风突然发烧,从学校打车回到家门口。可邱璐怎么也找不到钥匙。女人在电话里等到无奈,只好把谈到一半的生意放弃。

“他自己为什么不带钥匙?”

“他什么也不管。”邱璐呜咽说。这一次,颇奇没有让她停一停。他知道有东西胜过钥匙本身。爸爸想当然觉得她就是的彩瓷小鹿。生日礼物。颇奇一语未说,白气从他嘴边漏出,伞柄向下滑动,视野经过透明的伞身定格,静静地凝视着她屈膝哭泣的模样。

5

“看着她,我觉得自己幸福多了。”

学姐盘腿在床上边吃零食边对我说。我其实在走神,她用虾片丢我。事情已经全被她知道了。我的嘴没被撬开,只是她心明眼亮,那天我们送走邱璐,学姐转身便用事情的真相逼问我。那天我在写字楼下等邱璐一个小时,她哭完回家,我又站在她家楼下等了一个小时。这样挨冻又没吃饭,最后我们回到学校咖啡厅时,我的手已经捧不起杯子了。是学姐一直安慰她:“没法回家?”“妈妈不想看到我。”寥寥几句问答,她就在心中点了头,再加上她曾经听过邱璐妈妈没完没了的聊天,总对别人家的某个方面万分羡慕……她什么都明白了。家庭?亲情?我隐隐觉出,母亲羡慕的到底是什么。我们一直坐到咖啡馆打烊,我和学姐起身。最后我问邱璐想不想回去找小鹿,她无力地摇头,只是坐在那。我们两个望着她。

我的脚快断了。她忽然破涕一笑,眼泪又流出来。这时我才发现,她不光坚持穿驼色的斗篷,脚上也一直是那双硬底高帮的暗花皮鞋,她的确因此显得高挑。

“不管怎么说,至少知道了名字地址,你劝劝她。”学姐用满是油的手指挑我放在床头的曲谱夹:“何况还送你这个,多体贴啊。”

那是一只原装进口的夹子,全透明。可是看着它,我却不能感到学姐说的体贴,只是回想起在邱璐家的惊险经历。母亲不在,还没开始上课时,邱璐陪着弟弟在楼下吃饭。然而很快邱皓风摔了勺子,差点和她吵起来。我看着电梯运转,他上楼了,我在书房门口和他碰面。

颇奇,听说你从台阶上跳下去过?他摇着轮椅经过我。这让我有点吃惊,随后觉得这事全校皆知,就是被邱璐拿来调侃也不奇怪。我说是,他便转过头,轮椅转了个圈也面对我。我忽然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他背对楼梯,按在轮子上的双手慢慢向后。

“不是吧?今天的交流活动还有你一个?”学姐对着乐谱嚷嚷起来。

身后传来拍门声,大概是催我快去集合了:“市区一个私立中学。”我随口说,没法停止头脑的思绪。那一瞬间,我几乎条件反射制止邱皓风,抓住他的双臂,毫不犹豫。他被我吓了一跳,随即像惯常那样,饶有兴趣,目光愉快地望着我,手的力气转而向前。

我心有余悸。

拍门声干脆消失了,我赶快起身收拾东西,挂上活动日的胸牌准备告辞。突然,我发现包里剩着的巧克力牛奶,于是把瓶子扔向床铺,那边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你真可以哎!”学姐护住手机,避灾星一般将牛奶甩到床头。我嗤嗤笑了,朝她招手,脑中却恍然闪过在移动营业厅,那名经理偶然暗示给我的话。

我们的巴士车开进学校,见到了领导们。没有欢迎队伍,他们留洋多年,都是英语比中文用得溜的人。很快我们被带向排练厅,我随队伍走在偌大的校园中,心想不知邱璐在哪。邱皓风的老师把她叫到学校,她答应我下午来听演奏会。现在离演出开始还有段时间,其他人百无聊赖地扎堆聊天,我打算到处走走。正是天晴的中午,我从后门出来,阳光未经云朵照在脸上,让人恍然觉得到了夏日。这里的孩子穿整洁的制服,我隔着操场围栏看他们,那些黑色领带,还有灰和暗红的裙子。橄榄色铁网很快平缓成了菜圃围栏和石子池塘,几尾鳟鱼在浅水里机灵地游弋。我慢慢走上一处土坡,在榆树下,看到低处白色小房的门开了。

邱皓风从门内出现,经过无障碍缓坡走下来。他一手推轮子,另一手拿着午餐三明治。保鲜盒放在腿上,他停在垃圾桶旁边,把饭盒里全没碰过的饼干和糖果倒在其中,接着又轻轻撕开拉环,一边咬着午饭一边将巧克力牛奶朝草坪倾倒而下。那动作如此流畅,让我几乎认为自己看走眼。忽然白房子的门被一个男生踹开了,他看到邱皓风,后者调头便走,可转角出现的另两人堵住他的去路,有个笑得像白痴一样的女孩跟在最后。最先出现的男生对邱皓风讲话,不料被他的三明治摔了一脸。其他两人见状扑上来,一个被他用轮子碾了脚面,另一个被轮椅支起的后扶手撞上裤裆。

甩开生菜叶的男生一脚踹在邱皓风的轮椅上。我屏住呼吸,竟看到邱皓风反而两手按紧扶手面对他,这动作完全是用来起身的使力。然而他慢慢松懈了,直到完全放松,我听见那漂亮女孩咯咯笑起来,为的是出现在他掌心的钥匙链。只不过当几个男生争着一哄而上时,他先一步松了手,它落在远处的石板路上摔个粉碎。

邱璐为此哭了半个下午的彩瓷小鹿啊。

我一手撑着身体从土坡滑下来。裤子沾了土,我走过去,他们全都看到了:“前面是礼堂吗?”我佯装若无其事,可这些中学生保持敌意,我也只好放弃友爱,认真地告诫他们:“要不要我帮你们叫主任解决一下?”

几人扫一眼我的访客胸卡,跑掉了。

可我仍满心怒火。我使劲推起邱皓风的轮椅,把碎得不堪的钥匙链踢进草丛,眼角瞥着别处,全然没看到地上横了一条水管。轮子撞上金属的刹那,邱皓风摔出座位,整个脸趴在了地上。可我没去管他:“为什么拿姐姐的钥匙?”

他在我的视线中吃力地爬起,反身看我,鼻血滴在草叶上:“你又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仅仅一句就把我问住。

“连你也觉得我是活该吧。偷了她的钥匙,自讨苦吃,简直无可救药了。”他穿的校服让他费力屈起身,尝试回到轮椅却未能如愿,干脆后背挨上草地,竟然笑了几声:“璐璐她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颇奇,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任性,不懂事,只会砸场面,吃甜食,让邱璐哭?再过一阵,当你彻底厌烦了我,你就要避开这团乌云,亲近白色了。是啊,谁不是想要躲开黑,亲近白呢,”他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你会吗?”

“行了。”我挪开轮椅打算拉他一把,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坚定,隐隐盼望他说下去的欲望让我十分焦虑,他再度开口了:“听说你害怕下雪,连白色都怕。真奇怪啊,雪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只是它掩盖万物。当雪覆盖一切的时候,也是把一切变成它想要样子的时候这点你也发现了吗?”

风吹拂过草地带来的温和脚步声让他的话语随之低下去,闭上了眼睛。然而我望向前方的瞳孔却无限张大,感觉自己就像一枚即将被撬开的罐头。

邱璐走过来了。视野所及的地方,她眯眼遮阳,又离得太远,一定看不到我哑口无言的表情。我盯着她,头一次仿佛世界都变得陌生。纷乱的心成了一团乱麻,心脏狂跳的程度不亚于目睹她妈妈对着电话大叫,而邱皓风睁开眼,更加不着痕迹地踹来一脚:

“那只是我的看法罢了。至于你为什么害怕,说不定你根本不用担心。你觉得在水里就能安稳地注视外面了……”他还想说下去。

“为什么不扶他一下!”邱璐的声音炸响在我耳畔。她跑来让邱皓风坐起身,我也跟着手忙脚乱地拉来轮椅,看她跪在草坪上,用纸巾抹掉他脸上快凝干的鲜血。

“谁打的你?”她问。

“B班的蠢货。”

邱璐忽然冲我抬头,头发乱扬:“你当时在哪,为什么不拦他们?”

我为什么不拦?我为什么没早点出来?我如鲠在喉,一下子好庆幸邱皓风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口。

6

邱璐没有后悔在单元门口对颇奇讲出的事,这不是她第一次说了。相反的,她的眼泪很快干在脸上,透过被风吹得挡在眼前的发梢,愣愣地望着他。这十年中,她早已习惯拿别人的经历隐藏自家的事,就像当初说爸爸想让邱皓风学钢琴的谎话。迫不得已的时候她也会吐露真相,用大哭来发泄一场。每当这时,别人总会以同情的眼神望着她,点头,怜悯她的悲惨遭遇,以为已经感同身受。可是颇奇没有。他始终安静地听,安静地站着,什么也不吐露。仿佛整个人被带到别处。就像在那个雪夜,邱璐因他弯腰扶自己而惊讶,抬头第一眼见到他的样子。

不过,最让她吃惊的还是在写字楼下。当那个矮个男人快要消失在旋转门后,颇奇竟然快走到跑起来。如果不是手机响起,邱璐差一点就要喊他。上学的日子,当两人在食堂或咖啡厅碰面,邱璐说起家事时总留心词汇:他代替爸爸.那女的代替小三,好让自己不显得庸俗脆弱。可每当“小三”差点顺口溜出时,颇奇总会发噎一下,继而保持安静听她讲完。在他眼中,闪动着一种仿佛要抓住什么的异常颜色。扭转头注视别处,像追溯,又像在拼一张缺损的图。

邱璐回国时正是圣诞假期伊始。自从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妈妈早就想把她打发出国,是邱璐坚持上完初中,在国际高中修完美国预科。明里暗里,她始终想拉回爸爸,可结局只是只在原地打圈的陀螺。新年假前的最后一天,邱璐下课后留在图书馆里。她搜罗必修课教材,好让交换学期的乐理课对她来说不那么吃力。因此当她走出学校,已是星光满天。橘色路灯照耀着对街大小不一的餐馆,打车回家吧,她想。没人的时候,她眼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就像傍晚的余温最终变成冷静。

然而,邱璐在路对面看到颇奇。

颇奇此时此刻也看到她,她空手等车的样子。他刚从某个川菜馆走出,喉咙辣得着火,但比起这个,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喝多了,朝她招招手的样子一定费力又滑稽。几乎没留意车子就向前走去,接下来被心惊胆战跑来的邱璐扶到对面,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闯红灯。屁股挨上校门口的冰凉花坛,他抬头看见好几个邱璐,更是头晕目眩,气喘吁吁:“是,”勉强回答她的问题:是那个吹黑管的胖子拉他们喝酒的:“他手里有好几个名额,新春音乐会的。虽然也不见得拿到……”

邱璐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她只是问他还好吗,身旁的人却喃喃自语着:“我爸爸希望我弹好钢琴,他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啊,我连作曲课都应付不了。去找灵感,灵感……从哪里找灵感,勃拉姆斯?真的是,你能明白吗……”

邱璐静静地没说话。光线微弱,她沉默下去,任凭他刚才的话语被风卷走。妈妈从没抱怨过没有灵感。一旦烦躁焦虑,她便把自己扔到电话机上。打给朋友同事,说工作身体,再借机询问某个杳无音信的老同学,最后绕回到她最在意的家庭上。羡慕别人,怜悯自己,更多时间是比较。还好璐璐爸爸向来不赌钱的……稳稳的语气透出舒畅,仿佛整个人都洗涤一新,接下来便能整晚心情愉快地画草图。家的气氛被这些因素控制着。至于她和邱皓风,妈妈也许想过他俩是一剂药,一瓶酒,但到头来邱璐还是听到那句抱怨:你从没让这家快乐过。

身边的人动了动,邱璐回过神,看到颇奇弯腰去够地上的东西。在她走神时,手里的卡包就这样掉了下去。她等着对方直回身子,默默将眼神挪到一旁。

举在两人之间的是一串光秃秃的钥匙。

“是那样吗?”颇奇的声音几乎和钥匙链反射的灯光一样微弱。对两人来说,这是句异常明确的发问。

如同条件反射,邱璐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忽地,她起身向前,在路边伸出了手臂:“回家吧,”邱璐的手举在空中,飞驰而过的却是一辆辆载了乘客的出租车:“你家在哪?”她扭过头,胳膊被颇奇拉下去。颇奇踉跄地朝校门口走去了。他的固执让邱璐忽然有些恼火:“你害怕回家挨骂吗?被爸妈骂一顿?”

“早就完蛋了。”

她收住声。她的话只不过脱口而出,为了让他停下。可是指头攥紧,这会儿邱璐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早就完蛋了,”颇奇以为她没听清,就转过身再说一遍,语气像是尽义务的念白:“我爸妈。”

明知道照顾邱皓风耗神费力,妈妈仍振振有词地拒绝保姆:“你能受得了一个人在你眼前晃,一天好几个小时?”她说她可以无条件伺候,程度却只是把他用剩的盘子摞进洗手池。因此,每天邱璐拖着疲倦的身子开门进家,把柔和的光影换成头顶大灯时,都要倒抽凉气。

她洗碗,妈妈便靠着厨台喝酒。她放松地倚在白色人造石上,边抿红酒边欣赏自己设计的吊灯:“璐璐,你爸爸要回来了。”

水龙头开关上翘,底下清水如柱。一根闪亮的竹筷飞出去,沾着泡沫掉在女人脚边:“希望你这回找个哭以外的解决办法。”邱璐挪一步拾起筷子,继续将两手按进肥皂泡里:“用不着求他。”

女人的身子离了厨台。脚步从餐桌绕到灶台,又停在冰箱前。开门的声音。邱璐甩干双手,看到妈妈摇头望着桌上冰过的巧克力牛奶:“长这么大还喜欢这个,真拿他没办法。”她的语气裹着宠溺。邱璐默默递去一根吸管,刚要交在母亲手中,邱皓风的声音让她指头一抖,吸管掉在地上。

“璐璐,颇奇的电话。”邱皓风伏在楼梯把手上看她。

拿起墙上的无线电话,邱璐听到他的声音,颇奇来道谢:“多亏你把我扶到宿舍楼,不然我就要在草坪里过夜了。”

“是你学姐把你弄上楼,一人横穿了男生宿舍的。”

“她从来都是那样。”颇奇笑了:“夏天的时候,她在楼道里撞上两个刚洗澡回来的男生……”他在电话里讲了个小片段,连邱璐也被糗得发笑起来。她拿着电话走到妈妈视线之外的书房。电话那头,颇奇突然沉默了。

“谁的家也不是很完美的。”半晌,电波才带着声音传来,仿若自言自语。

“我知道……”邱璐摸着书架的木棱。

“我父母很早就分开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不是离婚,我妈妈和别人跑了……”

“我知道的。”邱璐提高些声音,让颇奇不用再勉强讲下去:“那天我扶你回去的时候,你全都告诉我了。”

7

妈妈就是小三。

这是我没法承认,却确凿无疑的事实。我几乎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后来我问老爹,他指指镜子让我刨去长得像他的地方。别人说她漂亮极了,就是抱着我去公园走一圈,都会让看管儿童游乐车的老汉忘了票钱:“你儿子那么顺眼,不当演员要亏了。”人家这么调侃她,她便说我们颇奇将来要办音乐会,挣钱让我过好日子的。可她没等到那天便和一个厂长逃到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那年的雪厚到冻死过人,我拿着入少先队必填的家庭情况表,从放学后的黄昏一直踌躇到路灯映亮不远处的锅炉房。我怎么回家交代?单元口的石凳都快被我坐穿了。我听着女人们在暖和炉火旁议论:“颇奇他妈跟人跑了以后,多久没见老子出门了?”“压根就没工作嘛。”“我说什么来着?就他那样还想跟人家长久,何况是舞会认识的,长不了。”“哎说起来对门老曹当年也是没本事,仗着张脸,联谊会上勾搭了女……”直到一只大手把我揪进楼道,一路揪回家。我冻得发梢结霜,又一路滴滴答答淌着水珠。老爹摆一盆热水在我面前,给我脱鞋,我指指外面的深雪给他看。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没有。他又好好倒倒我的鞋子:“怎么啦?”瞅着我弯腰。

“好多蝎子。”

也许这便是雪让我不安的起源。我一直逃避着下雪,却在小学看到死猫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甩掉这份恐惧。也许邱皓风说的对,令我恐惧的不是下雪,也不是雪里的可怖毒蝎。那后半句没有着落的话让我茫然无措,又因他的那番白色理论而不安着……将一切掩盖成想要样子的白色。那天我拿着钥匙面对邱璐,后来也再没对她提过这件事了。

临近期末,学校的交流项目多起来,献爱心,义务演出,每年必办的活动扎堆在新年到春节之间出现,挤破脑袋要打乱每个人的期末复习。被抽中参加演出的人被迫把琴谱扔到一边,和素未谋面的人坐在一起排练童谣,卖力气,担心怠慢会影响参选新春音乐会的可能性。然而,谁最初的不耐烦都会化作感动,只要见到那群孩子。他们从更为寒冷的地方来,光线不够,身上羽绒服的颜色浑浊不清;而我们在学院礼堂中来一场交响演出,金碧辉煌。鞠躬谢幕时他们起立拍手,代表在演说信里感谢我们,让男生都掉了眼泪。然后我们把一散场就撤欢着尖叫跑来的孩子们聚拢身旁,拍拍他们的脑袋,让他们脏乎乎的小手随意抚摸乐器的锃亮银白,闪闪金色,即便这要花费我们很多功夫把指纹打理干净。

可我们需要这样。每个人都这么认为。直到两小时过去,当我们站成一排送孩子们的校车驶出大门,才终于意识到紧束的领带把脖子勒得有多生疼,甩甩肩膀,恨不得立刻就脱掉蹩脚的鞋子。但是没人埋怨,一种说不清什么的完美余韵沁进心脾。女生拽一拽规矩演出服,裹身裙子下是黑色吊袜带,她们喜欢的这种穿法曾让学姐大加抱怨。现在她们同情地望着校车远去的路口:“哎呀,真可怜。”话的尾音伴随四散而去的轻快步伐,才让人意识到拥有的青春。

我是不是也这样,把远远注视着邱璐一家当成了必需的事呢?可我没什么好优越,也没有看够后甩手走开。在和她免费送餐之后,我们又去写字楼前蹲点几次,终于在一次下班时间看到韩佳夕,邱璐拍了照。我和她分头行动,没几天,连对方的住所也确定下来。多数时间邱璐在前面急急追寻,让我跟在后面的脚步也不禁加快,仿佛再快一些,就能多抓到些关于母亲的记忆。

邱璐妈妈有时候会做煎饺,这时她留我吃晚饭。她穿睡衣,即便是面对一平底锅油汪汪的饺子,也能让人一动不动盯着她边喝红酒边翻动木勺。我坐在桌后看她背部优美的曲线。她整个人就像她喝红酒的方式,每次轻呷一小口,却在不知不觉中让一瓶见了底。然后她召来大家吃饭,通常邱璐狼吞虎咽,可她满眼是爱地看着邱皓风。在我看来,那更多是抱歉的心情。

“好吃吗,颇奇?”她扶额问。

“太棒了。”我几乎满口都塞着饺子。她做的每一个煎饺都是西葫芦牛肉馅,每一个都难吃得要死。可我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在夜幕降临的小路上,扶墙走出她家的单元门口。

她只有在酒至微醺才会这样。更多的时候,她穿着得体时尚,测量间距或是谈生意,出席聚会,拉朋友到家中聊天,茶几上摆一满盘西式曲奇。她从不做家务。有天她问我:颇奇,你想和我们去个个人展览吗?你可能会喜欢。我说好,便再一次假扮了她侄子。每每我面对宾客的微笑,心里七上八下,邱璐妈妈便不给他们提问我的机会。我想过她干吗这么冒险,后来发现她在这种场面必须要个侄子在一旁让她吹嘘。一旦风险加大,她会用端起泡酒的胳膊碰碰我让我走开,我只好到一边去,远远看着邱皓风坐在轮椅上,面对周围人关切时的冷漠。这不是让人反感的生硬,反倒是无助,又熟练地玩出花样来,让那些大妈们一眼就能爱上他这可怜的小孩。邱璐妈妈的手搭在邱皓风单薄的肩膀上,只一下,就开始了对女儿的新一轮吹捧。奇怪的是,她吹邱璐,眼里却放不进她的影子。不论在摆花的展台前还是在筵席的餐桌后,邱璐总一副温顺而依靠她的模样,看她为邱皓风夹小笼包子。可是邱皓风不吃,百无聊赖摆弄筷托。女人这时便要一面顾及交谈,一面伸脚去告诫他。有次她甚至踢在我的腿上,高跟鞋重重一下。我几乎闷叫出声。可她没看我,投入和对面女人的辩论中。疼痛慢慢从小腿撕扯到头皮神经,我喝了一口水。我明白的,她必须不停说,不停地开怀大笑,好让别人,还有自己,暂时忽略她生活光鲜部分外的难以启齿。

只是多数时间邱皓风不领情。这就像他在众人举杯庆祝时非要咬着巧克力牛奶的吸管,突兀得令人不得不替邱璐妈妈伤心:“你也够辛苦呢,带着这么个孩子。”她们悄悄对她说:“他腿上还要做手术……”她声音也放低下去。这是真的。展览会回来,邱皓风就住了院。而母亲此刻却表现出习以为常,邱皓风入院当天甚至赖床,是邱璐和我忙来跑去,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里的。看他被推去做化验检查,我们终于在长椅上喘口气。这是病房休息区,公用冰箱旁的微波炉里转着食物,香味让我俩饥肠辘辘。邱璐起身买午餐,问我想吃什么。

都好。我笑了笑。

她转身下了楼。她一走,我迅速从衣服里翻出刚刚的排号纸,在背面记下一串简谱。这旋律从刚刚一直回荡在脑海,膨胀得大脑几乎不能思考。我落笔飞快,此刻念头喷涌的感觉仿佛当时在宿舍伏案奋笔。若说那次是目睹邱璐向我袒露自家的秘密,这回呢?因为她妈妈没有出现,还是因为过去一段时间我见识到他们家并不美满的生活?站在一旁目睹的我明明该感到同情,可我现在……一阵不适爬满全身,低头盯着纸上潦草的音符,脑中的音符纷纷落地了。我在做什么?公用冰箱的门就在旁边,我拉开它,把脚边袋子里的食物一样样放入,看着邱皓风拥有的小隔层填入乐扣盒,接着是牛奶瓶。

不安感很快便退却了。然而它们变作另一种模糊的感情。不,这感觉并不陌生。如同在雪中听那些长舌女人的窃窃私语,她们议论妈妈时口吻里分明有着这样的……

安逸。

厚底皮鞋跟上楼的声音让我连忙团起纸。邱璐带着一股冷气挤坐在我身边,搁来的快餐盒却是温暖的——蛋炒饭。出人意料,我还以为她会买汉堡或是炸鸡。我们坐在长椅上开饭,她顺手把一只漂亮的雕花储物架丢进垃圾篓。那东西崭新无比,此时却只因塞不进邱皓风的柜子而失去了价值。

“我说,你要好好珍惜家里的东西啊。”我说着看看邱璐,她兴致勃勃地吃炒饭,神情如常。走廊这会儿没开灯,我猜不透她咬着筷头想什么。忽然她笑了:“颇奇,你在为我着想呢。”

“要说在为你考虑……”

“你帮了我很多啊。”

我一下子接不上词,捣弄着饭粒上的葱花。想说的话与心里潜藏的念头背道而驰,连我自己也捉摸不透。我在帮她?假如我为那些孩子演奏时还有种同情在内,那么现在的安逸……我继续把塑料袋内的食物朝冰箱里移动着。不是幸灾乐祸就好了。

拿牛奶瓶的手被轻轻按住。邱璐将我的手连同玻璃瓶子从别人的隔间挪出:“颇奇,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再也不想理我的。”我苦笑一下,心想没准这话将来要由我说出。

我们一同把巧克力牛奶放在它应该出现的那一层。

离开医院时,我说服邱璐把木架子拿回家,并借给她我的口袋。可这样一来,校园卡也一并落在里面。这周末我要留校复习,没了它连排练厅也进不了。我别无选择只有折返,在夜色中敲开她家大门。

门并没锁。屋里漆黑,连往日波动在玄关的锦鲤也隐匿踪影。邱璐一进门便倒头睡了吧。她从早上一直陪到邱皓风做完所有检查,肯定累坏了。我四下寻找袋子,摸黑来到书房。阳台上竟然有烛光。我朝那方向迈步,忽然,眩目的灯光从天而降,夺去了所有的视线。

“吓到我了。她怎么也不知道锁门……”邱璐妈妈的声音自阳台传来,关了灯。大灯熄灭的工夫,我看到烛影中伫立的红酒瓶已经空了一半。天寒地冻,她竟然裹着羊毛毯蜷在藤椅上,正掐灭烟头。我忙道歉,说我把学生卡忘在这了,接着便要溜掉。

一卷毛毯丢过来,好容易才接住。女人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下,努努下巴。小圆桌另一侧还空着一个座位。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玻璃杯酒,仰在靠背上望着前方,我也一同看去,天空呈现出从未见过的繁星密布……只是我的想象。灰秃秃的夜空只有启明星稀薄地闪烁。

“我长大的那个地方,天天能看到银河。”

“我也是,”我轻轻地坐定:“我长大的地方也是。”伤心之地。

她朝我会心一笑,擦火柴点燃一支香烟:“现在都不行了。”接着甩甩手把烟盒转向我。未等我回应,她忽然抽手,仿佛恍然醒悟,这回真是无可救药地笑起来:“瞧瞧我在干吗啊。”烟气裹在拿开香烟的指尖,在空中吹散。

只是我倒不反感她轻率坦然的自嘲。

“皓皓什么时候手术?”她半晌才问。

“没确定,但不止一次。医生说他的骨头先天不良。”我将医生告诉我和邱璐的病情对她重述一遍,她边听边点头,末了终于打断我,原因是她的酒瓶空了。她带着新酒从屋里回来,沉甸甸的干红瓶落在桌上,烛光猛地一抖。她先开口了:“我真不配做母亲,我没耐心。”边说边重新坐下,往另一只空杯斟酒:“皓皓从小就不爱上学,但他聪明,我从没管过他。我一直以为是学校讲的内容太容易了。老师把我叫去谈话,我就拿这事说他,他不理我。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他总住院缺课,在班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才讨厌上学的……多么显而易见的原因。”她把酒杯递来:“可我完完全全忽略了。”

我出于礼貌喝一点,吞下喉咙的却是酸涩的一大口。

“可是已经晚了,这孩子后来再也不想理我,不管我怎么弥补。我只能想着他和姐姐的关系不错,虽然他太像小孩子……巧克力牛奶从不离手。”

“你这样认为的吗?”

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她不可思议地扭过头来,连指间的烟都停掉了。我只得再喝一口,弹着杯子假装镇定:“也许他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又不想对你说呢,他一个人闷在教室里,想象他的同学……都是蝎子,逃也逃不掉。”

“蝎子。”这逗得她咯咯笑出声:“他倒说过,别人总拿他寻开心呢。”

我不再说话了。又来了,大雪中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聚拢,带着只有一人承受的灼热无情,灼烧得心里干涸冒了火,恨不得一头浸泡在水里……太过熟悉的感受。我走神到天边,直到被女人伸来的高脚杯轻敲杯沿,双眼才重新聚焦。

“想什么呢?”

尴尬的是我竟然盯着她的脸:“我母亲。”

“你妈妈?从没听你讲过……”

“她是小三。”我的声音压低到极限。颇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完全不用这样的,可还是用余光去瞥她眼中的好奇瞬间被碾成哑然。她安慰我。她的询问出于无心,我却是故意这么回答的。我抬起头,目睹她抿抿嘴角,祈求我没那么受伤的怜悯神态。

“我只是在想念她。”我假装自己一点也不难过,终于坦然地望着她了。

8

颇奇仔细誊写乐谱,标注着每一个声音记号,即便学姐此时此刻在桌子对面忍俊不禁也假装她是空气。这份自创曲相当重要,只有提交了才有参选新春音乐会的资格,每个参选者完成一份,到时候由教授组审阅,择优选拔。他写写停停,表面上泰然自若,让学姐心里升起了巨大的问号。

“你最近不主动找那教授挨耍,也不再跳台阶,不光那回被选上校外交流,就连上周被抽到义务演出也没听你半句抱怨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顺了?”坐对面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伸手将那团皱皱巴巴的底稿噌地抽来:“以后别说你没灵感啊,颇奇。”

男生继续涂黑音符,瞥她一眼,阳光透过薄纸映出住院排号单的字样:“你想干吗?”

“上次你们俩来快餐店找那女的,我好像认识她。”

颇奇这下真要抬起头。碳芯笔滑过休止符的尾巴落在桌面,他揣度着对方丢来纸团的含笑样子。颇奇差点忘了,此刻与自己对坐的学姐曾在中学时担任全校纪律组长。离谱的是,被她满学校追打过的混混毕业后仍常来看她,前几天,某一伙人还骑着摩托堵在校门口,嘘寒问暖向她打听学院里一个女孩。

“那女的留级两年,混在一群无良女生之间。韩佳夕嘛。他们偶然提到的,我就问了两句。”

“他们也认识?”

“而且那女的到现在还被他们罩着。”一张脸庞逐渐变得严肃,学姐的神情几乎是告诫,“别跟到她家,也别想着在她公司门口贴什么布告,我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颇奇点了点头。对面的人这才挪动椅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看他誊乐谱。可再度抬手,颇奇却觉得笔身无比沉重:“她爸爸为什么会找这种女人……”

“是有多缺爱啊。”学姐长长舒了口气。

那辆路虎提前一天驶入小区,是邱璐万万没想到的。按原本的计划,她打扫屋子,拉开窗帘,把枯萎的花束换成娇艳欲滴的,直到阳光跑满每个角落——让一切显出家的暖意。可现在她杵在单元门口算什么?趿着棉拖,刚刚对颇奇道完歉。因为她把装木架的口袋提进卧室,才让他又跑来一趟取卡的……等等。不该有他出现的。邱璐张大眼睛,可她哑然的神色已经让对方转头。

一辆熄火的越野车。车门打开,跳下一个男人。

邱璐毫不犹豫地搂住颇奇的脖子。这动作趁他回头时完成,让颇奇只能目瞪口呆地盯着笑嘻嘻的男人走近。他已是中年,但一点不像,翻毛皮登山靴踩过积雪咯吱作响,随意敞开的羽绒服前悬一副太阳镜。十分不搭地,他竟拎了只小巧的橡木箱,颇奇目测那是小号。

“真有你的。”男人经过颇奇时笑着说,搓搓下巴的胡茬,调侃的语调又像是说给两人听的。他进门后邱璐才松手站回原处,看到颇奇一脸诧异。她不得不这么做。她还记得上次见面,男人一边关车门一边远远地眯眼瞧她。就你自己啊?语气里暗藏审视,尖刻得云淡风轻。她仰起脸,犹豫很久才直面了他的问题:那就是你爸?

邱璐父亲的形象与颇奇在头脑中设想的太不一样了。男人进家后见过妻子,一屁股坐进沙发拿出小号。他保养乐器的用具很专业,一面擦拭,一面问颇奇可有可无的话。在上学?和璐璐在哪认识的?每当邱璐抢着替颇奇回答他都要发笑,再望一眼楼梯上的女人,后者微笑不语。他的心思并没为女儿停留多久:“孩她妈,记得会展中心那单吗?”转而去谈生意。装修到一半便消失不见的老板,几天后才知道是因为他儿子锒铛入狱;为老婆规划育婴室的丈夫,正大谈理念时接到妻子流产的噩耗。惊奇的,难以置信的经历,种种心碎事勾起女人的兴趣。偶然提到熟人,她掩嘴:是吗,才一年不见,她已经那么老了吗……继而对玻璃柜扶一扶自己精心调养的容颜。

男人提出想看看他得意的钥匙链,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得知已经坏掉了,他苦笑不堪,又因为女儿接下来的话没了声息。

“皓皓摔的。”邱璐说:“下次我要狗,真正的金毛犬。”

楼梯上的声音把男人的许诺打断了。

“我不喜欢,无论什么时候都只知道撒欢打滚,谁对它好点就跟谁跑的蠢货。”

叼一只棉掸子,男人没摇头,舌头在口腔里发出含混的冷笑。他将目光从擦拭一新的小号挪开,终于投向了被冷落已久的人,仰过头来看颇奇:“小子,懂点爵士吗?”

颇奇觉得如坐针毡,至少是现在。爵士乐的即兴发挥让他应付不来,只和邱璐爸爸在书房合奏了一会儿。也许是他太心不在焉了。余光瞥见邱璐安静地坐在一旁,他总觉得她有什么想单独对父亲说。找个时机,颇奇去了洗手间,回来时却发现邱璐还坐在原位,扶手沙发中传出了感慨:“看看你,璐璐,你都长这么大了。每次见你都有新变化,现在不是都有男朋友了吗。是我当初和妈妈生了你啊。二十年前。具体来讲,我真难想象二十年前我在医院抱起你的样子……”

“你是不敢想。”邱璐只有双眼凝视对面的父亲,她面无表情。

这是一种微妙的氛围。在午饭餐桌上,当三人重新坐在一起,他们又开始随意地交谈。父亲改换轻松的话题,他们说笑,有时邱璐被逗得放下筷子,有时妈妈会和丈夫相视而噗嗤笑出声。颇奇在一旁,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尽收眼底的是舒适与愉悦;转眼间,一切情感又随着一个话题的结束变得仓促,让人以为刚刚的温存只是看走眼。太多的费力与刻意,父亲甚至没法和女儿对视太久。另一番景象。颇奇呼吸,感觉神经颤抖,镜片后的双眼几乎不敢眨动。

午餐结束,邱璐妈妈拍拍女儿,提醒她拿上去医院看望邱皓风要带的东西。父亲什么也没说,离开餐桌时告诉颇奇,会把他捎到地铁站的。颇奇连忙推辞,早就想离开了:“我看我还是自己……”这不出意料遭到三人的一致阻拦,仿佛没他就要找不到去医院的路了。

途中,男人将新话题的赌注抛向颇奇:“听说你们学校能参加希望之星。正在报名呢,没去试试?”实际上,颇奇递交新春音乐会的作品已经被某个教授看上,引荐给了大赛评委会,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如实讲述,如果初试通过就要接受面试,这让邱璐疑惑地转过头:“前一阵子你不是说没有灵感吗?”另两人也通过后视镜看过来。三双眼睛注视着颇奇。

“黑马啊。”只有邱璐爸爸哈哈大笑起来。

在十字路口,颇奇下了车。越野车的结实后门重重关上,震得车里气氛一阵缄默:“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男人头也不侧,邱璐还在隔着玻璃对外面招手。

母亲笑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在身边的人再开口前堵住他:“算了吧。为什么你每次见皓皓之前都要找不痛快?你可以不喜欢他。他是不是你儿子?”

“我现在不想谈。”

“上个月干什么去了?”

“把手机给我。”

“跟谁呢?”

“是你偷偷摸摸到营业厅查号来着?”

“放屁。”

邱皓风抬起头,对着单人病房的挂表估摸一下时间,大概猜到走廊中响起的奔跑声来自谁。果不其然,姐姐脸色难看地冲进来,高跟皮鞋让她的脚腕生疼,挎包直接从斗篷滑落在床上。他早有准备,手里的书慢慢合拢,仿佛知道在楼层的某个角落,那两个大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他仿佛看透了姐姐将说什么。

“邱皓风。”邱璐的手抓在床头的牛奶瓶上。瓶里插着吸管,勉强喝掉一半。她眼睛在他脸上搜寻好一阵,忽然把瓶子倾倒,剩下的牛奶通通流进洗手池中。邱璐的声音低得听不清:“鼻子。”

两个家长冲进病房,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血从鼻尖淌落领口,又滴在手指和被子上,邱皓风坐在床铺正中,眼神茫然地盯着门口的父母:“我的天,”后者脑筋几乎停转,差点失声喊叫医生,好一阵才明白这不是内出血,他鼻子上有伤。一条口子横在邱皓风鼻子上。男人看清楚了,却远远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快找护士拿药啊。”邱璐妈妈几乎尖叫。她失控的时候不多,这让父亲赶忙离开,紧靠墙壁的邱璐也吓得一抖。邱璐脸上的表情快哭了。她望着妈妈向男人追去,这才把头扭向邱皓风。

“你怎么一点分寸也没有?”

姐姐冰冷的神情清晰地映在他眼中。异乎寻常,他嘴角上扬地得意笑了:“哪种分寸?喝甜牛奶还是摔你生日礼物的?”

突然间,邱璐才意识到身后有人。她扭头,母亲伫立在门口,眼神定在她脸上:“够了吗?”女人审视两个孩子,单手按门板。邱璐看出了事态的严峻和不可扭转,她哑口无言。然而这次女人没有选择针锋相对:“你还想怎么逼他?”她走开,头也不回:

“我都知道了,我觉得你真恶心。”

父亲匆忙带药回来时,冷不丁被女儿狠狠拦在门口。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却见邱璐大声吼他,把一同赶来的护士小姐吓了回去:“回来干吗?你还回来干吗!”他也头一次见邱璐咬牙切齿,当他的面忍着在眼眶里疯狂打圈的泪水。他辩解,紧握的拳头捶在胸口上。这一拳软绵绵的,却让男人倒退一步,几乎有点招架不住了。

“璐璐,不是你想的那样。”

“闭嘴。”

“你要知道,我们是一家人,我心里有你这个家,只是我对你妈妈……”

“闭嘴!别再说下去了,别再说,皓皓在这,他受不了!”

父亲噤声了,举着的药水被邱璐一把抢离了手。

“你欠他的。”邱璐低语。

“邱皓风……”

“我想吃蛋糕。”邱皓风搓着指头上的血污。

“我去买。”男人茫然答应,又如同松了口气,匆匆离开这令人疲惫的心碎空间。他走了,病房彻底寂静下来,伴随邱皓风突兀的一声笑。

“真的去了。之前不是说过,像我这么一无是处的儿子不如饿死吗。”

有护士在门口探头探脑,邱璐抓着棉棒和碘酒坐在床沿:“怎么会,上次大姨到咱们家,是因为你,爸爸才留下来吃饭的。”她努力想对他笑笑,打开消毒纸袋,可抑制不住手的发抖:“还有那天爸爸来看我们……”

“是因为我胡闹到让妈妈下不来台,还是冲冷水澡到高烧不退,才让他勉强住了几天的?”

邱璐眼睛通红地抬头。得到的是他的注视,就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安闲:“璐璐,你的演技真够差的。”他说:“如果你不想继续,我们就别再勉强,别想着能把爸爸弄回来,省下时间过点正常的生活。”

“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很辛苦,很可怜吗?”

“至少你不会站在楼梯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人推下去。”

邱璐的神情变得阴冷:“因为他们两个从不觉得对不起我。”

“你想交换吗?”邱皓风说完顿了顿,等待回答,又料想对方没这个勇气。见邱璐默不作声,他继续说道:“如果你不对那女的做点有效的事,我打算告诉颇奇了,这一切。他被你蒙在鼓里,真的很可怜。你不去看看别人的生活,反而让自己越来越不幸。”

“我不想从别人的生活里找安慰。”邱璐终于扯过挎包。她起身拿钱,把钞票都掏出来。邱皓风朝鼻子抹药,纸钞便纷纷扬扬落在白被单上:“买你自己想吃的,”她抖出最后一张:“有事的话,去给妈妈打电话。”

9

邱璐来拍门的时候,我差点没爬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知道一定是她。可她怎么知道我在教室呢?我的头昏昏沉沉,连几点钟也看不清,只知道在微弱的光线中戴上眼镜拉门,噗通,她扑进我怀里,大哭不止,也不抬头,让人没法知道发生了什么,轻飘飘的体重好似身体里的水都蒸发掉。我抱着她,尝试对她讲话,因为现在我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了。既然要帮助,就不能看她一味哭下去。得让她抬头。可双脚如此沉重,从嘴里漏出的空气化作气泡不断上涌,我才恍然意识自己身处水中。她的眼睛逐渐抬起来了。就在我们即将对视时,她忽然被一股力道击中,整个身子向远离我的地方飞出去……

胳膊猛扫了一下课桌,差点把自己也晃出椅子。噩梦惊醒的第一刻先感到尴尬,毕竟我竟在学期最后一堂串讲课上打瞌睡了。偷笑声此起彼伏。斜前方一个女生替我捡起地上的乐谱夹,我心跳还卡在喉咙,按了按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半小时前邱璐的短信——让我下午六点去在韩佳夕的办公楼下等她。我是看了短信才睡着的。现在夹子回到桌上,我的目光也随之盯紧它。封皮白得令眼睛发痛,隐约可见漆黑的桌面。我将里面的白纸取出,乐谱夹即刻变回透明,清晰地映出了桌上的木纹。

教授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小结,正让所有报名参加希望之星的学生留下,稍晚副院长会来指导。老先生声名在外,没人蠢到缺席,可我不断回忆着刚刚的梦出神,想着刺中邱璐的东西。那是什么?一条尾巴,末端有毒针,是蝎子的。我忽然感觉很不好,促使我负罪般地抓起手机和纸笔,从礼堂教室中突兀起身。

尖锐的毒针,明明来自我的身后。

假如我知道这一晚将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来找邱璐,不会答应她走入幼教公司的楼层。然而我如约而至了,老实地坐进会客室里。几分钟后,韩佳夕走了进来,对我初次咨询就直接预约她感到疑惑。我当然有所准备,讲讲自己,把邱璐预先从邻居借来的材料悉数抖出。我直言来帮姐姐的孩子寻找口才课,递过去的是孩子在学校获的奖状,参演留影,她全都仔细看过。

她夸赞姐姐的孩子,对我笑了,脸露酒窝。

“姐姐从小对孩子管教严格,一般的课程她看不上的。”

“我保证她不会失望。”她仍旧微笑,凝视我。

小巧的太阳花加湿器在我们之间突突冒气。实话说,她出乎我的意料。即便知道她比我大四岁,可用天真掩藏世故的手段,让人无时无刻不涌起一种保护欲,绝不相信她曾经留级多年,只有在瞥眼看手机的瞬间,才流露一丝久混社会的老练。

“我很快也要有小孩了。”

她突然中断了有关兴趣班的介绍。我为话题的突转捏一把汗,同时又意识到这可是个大线索,于是说道:“真的,是男是女?”

“是儿子。”

“哇。你老公一定很高兴。真没想到你都结婚了。”

“我一直想有个小孩。”

“恭喜。他肯定要在朋友面前炫耀的,毕竟你这么年轻一定才结婚没……”

“就一定要结婚吗?”

她不动声色地打断我,我彻底愣掉。目瞪口呆,任由她摆布。一个笑容慢慢地,慢慢地在她单纯的酒窝之间绽露:“你们学钢琴的男生真是可恶。”

10

桌子对面的女人听不到,颇奇却每分每秒都感受到无线电接收器在胸口衣袋里的颤抖。他不敢想邱璐的表情。此时此刻,她就在写字楼旁的某棵树后,错愕地捧着收音器却束手无策。颇奇乱了阵脚,没法按计划问出对方的家庭成员,草草说了两句便飞快告辞,直到从楼里出来也不敢放慢脚步。太过轻敌,反而招惹对方的彻底怀疑了。只是当他瞧见远处树下的怔怔人影时,忽然意识到情况也许没那么糟。因为那女人自始至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了。

并且,她的试探也不全是针对他的来历。

颇奇走了两步,听见有人追上来,一回身就被韩佳夕捉住,手里塞进一张黑色名片:“你能来这吗,今天晚点?我都在。我们喝一点,好好聊聊。”店名是英文的,但颇奇知道这地址所在的整条街都是乱糟糟到后半夜的夜场。她语气急迫:“我想让你教我音乐。我对乐器一窍不通,但为了我小孩……”

她停顿了。颇奇没和对方对视,却看到她所挎香包的熟悉logo。然后他抬头。这样,对方的最后一句便一字不差地传入了邱璐的耳机:“因为他爸爸喜欢嘛。”

颇奇看到邱璐时,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扯紧斗篷下摆,不断直身,早已没了信号的耳机从头发里滑落。她特意挑了一盏短路的路灯作掩护,现在却觉得被抛入了深沉黏着的黑暗中。两手搁在腿上,她对怀里乱响的手机充耳不闻,即便盯着屏幕,嘴唇也没动弹一下。忽然头顶的灯泡滋滋响了几声,两人之间亮起一大截。又有电话打入,她立刻挂了。

“是谁?”

“皓皓。”邱璐对吵架的事只字未提。反正她知道邱皓风用的是病房休息区的公用机,是不可能有事的。然而在按掉关机键后,她还是询问颇奇:“能替我去医院看看他吗?”

颇奇把手里的卡片攥成一团:“我们谁都别去这。”

的确,邱璐的眼神定格在男生手中的名片上:“我想回趟家。”她说。

同一时刻,邱皓风放下话机听筒,把轮椅摇向窗边。护士给他摆的画架上有一幅即将完成的素描,他用铅笔继续着。又有人来用电话。片刻安静后,走廊里便回响起轻松的畅谈声,不同于他,好像每个人都能顺利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邱皓风强迫自己埋头画画,直到颇奇的身影从转角出现,他抬头。没有邱璐。他重新紧盯着画纸,掩饰自己的失神。

颇奇在长椅上坐下,见身旁的人重新盯紧画纸,临摹的是一张照片中的白软玉:“这是学校的美术作业。”邱皓风说道。颇奇一阵吃惊,为这难得的不请自来。他刚想努力搜罗话题,对方的声音切断他:

“我姐姐,刚刚和你在一起吧。”

“她回家一趟,这就过来。”颇奇对他讲了之前发生的事,在办公室与韩佳夕面对面,被硬塞在手里的名片,当然略去关于孩子的。未等他讲完,邱皓风拿起橡皮开始擦画。原本清晰的线条瞬间模糊,花掉的痕迹拖着碳印,在温润的白玉内形成一片涂抹不去的灰色瑕疵,如同玉瑕。颇奇连忙拉住他。

“给璐璐打个电话。”邱皓风说。

邱璐的手机没法接通。情况如此,两人吵了架便是显而易见的事了:“可你也用不着为了这个……”颇奇觉得素描被破坏十分可惜,然而邱皓风把橡皮丢回笔槽:“这是我。”指头在玉瑕之上画了个圈,默默说道:“和她吵翻的是妈妈。颇奇,她不可能回家。”

颇奇收腿离开椅子。.他当然知道她会去哪:“我这就过去。”起身后双腿发抖,他才走出休息区,轮椅的轱辘声便紧随而至:“等等,带我,”邱皓风不给他镇静一下的机会,追上来,颇奇回头想让他老实待好,可后者的神情让他几乎下意识地推起他轮椅的后扶手。头一次,颇奇见他语气变得艰难,紧皱眉头,仿佛字句维艰:“我连妈妈也联系不上了。”

颇奇从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就要为一架轮椅忙前忙后,在地铁车厢中时刻留意着刹车与平衡。他起初因打不到车而上火,回到地面又为拥堵的路况心存侥幸,推着邱皓风闯进酒吧街。这是周末,人们比往日更提早出门享受夜晚时光,人气夜场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所过之处,两人惹来四面八方的注视。然而颇奇眼中只剩了那间名片所指的夜店,他停稳轮椅,勉强挤进其中,才到门口便被两名安保拦下来。他们让他排队,接着对任何发问不予理睬。想在这种地方寻人简直异想天开,何况没有熟人,颇奇一边退出一边再拨邱璐的手机——还是关机。

不远处一家酒吧正在处理打架问题,闹事的小子被踢出门口,又不甘地骂着滚回去。颇奇站在轮椅后目睹,手臂渐渐垂了下去。他明白,如果不是小孩的事,邱璐不会这么莽撞地跑来的。而且让她不顾一切的不是韩佳夕要生小孩的事实,而是那最后一句:因为他爸爸喜欢嘛。不说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颇奇手心里出了汗。胃里的压迫感让他别再想下去,可这一次,他无法控制自己地将场面拉回和韩佳夕面对面的时刻,并再度看到她因迟疑而拖长了话尾:为了我的小孩……她明明不想继续的。可他偏偏在那时抬头。

在对方的瞳孔中,颇奇清晰看到自己渴望听见她惨烈地讲下去的眼神。

忽然他感觉自己跪了下去,视线几乎与邱皓风的脑袋水平。这样的错觉只停顿一秒,紧接着他发现并非他双膝着地,而是轮椅上的人站起了身。邱皓风忽然站起来,手离开紧紧按着的扶手。更大的震惊让颇奇想推轮椅却踉跄一下,已经追不上他了。只见对面酒吧门口,闹事的小子再次被扔出来,在他之后的还有个穿驼色斗篷的人。

“奶奶的,这小娘们居然动手……”混混叫嚣着,若不是被酒吧经理以报警威胁,一脚便要踢在比他弱势很多的女生身上:“你和韩佳夕什么关系啊?给我记住。”眼看周围人聚集而来,他拉紧帽子骂着逃掉,地上的女生始终没有还口。扶她坐起的当然是邱皓风。然而邱璐用尽力气推开他,扯过挎包爬起身子。邱皓风不甘示弱地一把揪住包带,玫红色的包包就这样悬在两人之间。

“松手。”邱皓风站立着。

邱璐当然没有为能够和弟弟平视而惊奇,蓄积着怒火:“你想干吗?告状告上瘾了吗?”颇奇身前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一动未动,湮在人群中。

“把包给我。”

“我不是正在做‘有效的事吗?”

“姐姐……”

“把事情都告诉颇奇啊,和我没关系了,找他去啊。”她推了他,用力一下。连颇奇都听见从周围传来的小声尖叫。也许轮椅只是幌子,但在医院听到医生所分析的病情是不会有假的。普通人退一步便能稳住身体,邱皓风却明显重心侧倾,膝盖关节不稳扭坐在地。这一摔一定很疼,他连声音都变了:“你满意了?”磕在地面的腿完全没法动弹,他把疼痛全部变成提高的音量:“你还想怎么骗自己?”

“别逼我。”邱璐害怕得哭了。邱皓风咬牙再去抢她的挎包,邱璐不敢动弹,却也死死不放手,眼泪打转,直直望着他。邱皓风也凝望她:“这么多年你还没看出来吗?再让他觉得欠我的,再让他觉得愧疚,他就能回来吗?早就放弃了。他早就奇怪怎么会把你生下来,璐璐,不惜一切用你的方法,他早就知道我从出生就是用来威胁他的!”

最后的话让眼泪从睫毛忽闪而落,邱璐全身都在颤抖:“所以你才告诉妈妈的……”自言自语的语气在挎包脱离双手的瞬间,忽然爆发成大喊,跟着甩出包包的笔记本,签字笔和小刀纷纷坠落:“所以你就对妈妈说了吧!”

“是我。”颇奇在外围静静说道。

11

“是我说的。”我在远处望着他们俩。前面两个女孩讶然让开,邱璐的眼神愣愣落在我脸上,凝固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趁这间隙,邱皓风即便身子还在地上,已经抢过包去翻手机,邱璐当然不会罢休,突然打入的电话让她一把将手机夺了回来:“妈?”只招呼一声便没了声息。她屏息凝神,脸上由焦躁逐渐转为愕然,接着变成了深深的恐慌。

皓风终于努力从地上爬起半个身子:“快报警,打120。”

我们赶到医院,邱璐妈妈已经躺在了输液监护室。脑门上的伤止血并做了处理,现在正输着两种点滴,其中之一是醒酒时才会用到的葡萄糖。早在我和邱皓风沿街焦急寻找邱璐的时候,女人的一个朋友就因应约拜访却无人应门而纳闷,连邻居也叫过来,最后两人合力撬门冲进屋子,这才报警。那通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让我们快点过去。依照救她的两人所说,他们一进门闻到酒味,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大理石台旁的女人倒在地板上,额角的血染了两条毛巾,幸亏发现及时,她手里还攥着电话。她倒地后一定打电话求助过,然而环顾医院走廊不见她丈夫,倒是邱璐的手机接收了成票的来电提醒短信。

护士让我们在急诊单上签字,把缴费单据交给邱璐。这离邱皓风的住院楼只隔一条小径,她直接向着收费处走去,中途看了眼钱包,又尴尬地停下了。我代劳。急诊窗口的人很少,结款员二话不说便给我们办清手续。我和邱璐同去同回,空荡荡的走廊中,邱皓风的轮椅停在靠窗的地方。抱着胳膊坐在上面,他看到我们,照旧不发一言,让人不相信他刚刚双脚还踏在地面。

“好点了?”邱璐察看他膝盖上绑的冰敷袋子。

轮椅的轱辘侧向一边,邱皓风固执地瞥着窗外住院部的灯火。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妈妈的事?她这几天喝了多少酒,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

“你问过我给你打电话有多辛苦吗?”

空气里的火药味瞬间高涨,我真担心这两人又吵起来:“要负责啊,”邱皓风已经把头扭过来:“你不是告诉妈妈,我这种小孩子不需要使手机,也不可能会用吗?要是早点把家门钥匙给我,你会被骂吗?反正谁都没有你可怜。现在你害怕了,怕我把这些说给颇奇听。”

邱璐一定被这些刺到了。我就站在她后面,她背对我,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深深吸气:“如果不是你这样,爸爸才不会那么想要儿子。”

低如耳语的话语彻底终结了一切。突然,看护室中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伴随含混不清呼唤女儿的声音。意识到妈妈醒了,邱璐连忙跑进病房,连邱皓风也转着轮椅紧跟过去。我想想还是留在了外面。很快,一声清脆的耳光打破还没多久的团聚,也打断了我在走廊的静静等候,只见邱皓风的轮椅迅速出来,他远远叫住一个刚要进值班室的护士,跟她拐入楼道转角。又是一声耳光。原因可想而知。不算邱璐关机的任性,母亲一醒来便看见邱皓风冰袋阵痛的腿,一定早已将罪过全加于女儿身上,何况她还喝多了。这掌掴过,邱璐开口,辩解却湮没在了下一声中。皮鞋的鞋跟让她重心不稳,我隐约看见她身子撞在墙上,再也不敢靠近母亲。这时邱皓风的轮椅又出现在走廊中了,他和那护士一同走上通往住院部的直梯。

没一会儿,邱璐也扶着脸颊从病房出来,还未关上房门便已落下眼泪,一气坐在我旁边的等候椅上,啜泣不息。她说过的,总有天我会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可她能意识到,在她努力用这些办法挽留父亲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幸吗?邱皓风将永远是不用负责的小孩子,而她努力成为最好的却讨不到赏,付出换来的只有痛苦和压抑。这样下去,越陷越深。即便不去想她这样是否值得,只觉得这种状况十分可悲。

我暗自叹气,一面蹲在她身边,一面悄悄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块碎片,希望能借此吸引她的注意。她泪眼朦胧,看见这只彩瓷小鹿的美丽单角:“我捡的,”我希望她拿着它:“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那时候你就发现了。”她眼里又染上雾汽。

“很多年了吧。”

“是的。”

我看她小心地把碎片取了过去。其实早在这之前,营业厅的经理就已经暗示过我了。“这对你弟弟不公平。”

“我知道没用处,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珍惜地望着自己的掌心:“我想让他觉得对不起我们。皓皓天生身体不好,只有他能让爸爸无可奈何。他在我们小时候从不对他嚷嚷。”

“他惯着邱皓风?”

“是失望。他说了,等他有一天长大,身体好些了,绝对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但是在这之前,他保证……”邱璐的眼神闪烁起来,垂下双眼,我不禁想拍拍她,就如上次在单元门口,这回换我将她拢进怀中,我几乎感到她同样期待着。可刹那间我停住了。蝎子。未等她转过眼,关着的房间门内又传出几声大叫,女人仿佛知道邱璐一定就在外面,大声命令她进去。我站起身,她使劲叫住我却欲言又止,惧怕地摇头。我可以想到她脸色苍白的样子,但此刻她被墙壁擦到的半边脸颊都红肿起来。

这时,轮椅从敞开的电梯内驶出,邱皓风一个人回来了。两瓶巧克力牛奶放在他腿上,他直直向邱璐而来,伸手便拾起其中一瓶,脸上紧绷。即便是这么冷的冬夜,瓶身仍因离开冰箱而结了薄薄一层雾汽,令邱璐顿时傻了眼。他完全可以勒令她喝掉这个,就像当初无数次她做的那样。假如这是报复,这真是最解气的时候。邱璐两手在空中,当然不敢去碰这瓶牛奶,于是邱皓风身子向前,他很用力,将它按在她泛红的左颊上,使对方整个脑袋都随着动作侧向一边,直到抵住墙壁。被迫用手按住瓶身的瞬间,邱璐小心翼翼地停止了挣扎,按着脸上的冰凉瓶子,睁大眼睛望着他。

“能管点用的。”轮椅转向了监护室:“好好待着,我应付得来。”

等到看护室的大门再次打开,邱璐终于在弟弟的示意中小心走进去。这一次,连我也一同被叫入其中。女人已经平静了,躺在洁白的床铺上,两瓶点滴还没见底。她看着我说:“这回要多谢你。”“哪里……”我连忙回答,同时也看她,她脸上没有一丝难看的迹象。我放心地低下了头。我以为她会唇干口燥,眼圈泛青,然而她最多是发梢有些凌乱罢了:“是你找到邱璐的?”她又问我。

“是皓皓。”邱璐代替我说。

邱皓风在床尾保持沉默。

女人把一双眼睛投向了天花板。能感到她舒了口气。她望着点滴袋子看了好久,看得眼角都酸痛出一滴眼泪来,然后她悄悄伸了伸手,探向邱璐坐着的床边一侧:“对不起。”轻轻说着。邱璐抓住了她,哽咽得不曾有一丝犹豫:“璐璐,我觉得……”我们都站在旁边侧耳倾听,她还是那么美,憔悴得有些凄凉。

“我想我们应该养一只狗。”她忽然说。

邱璐猛地破涕为笑。她紧紧拉住了妈妈的手,脸上是濒临于绝望的喜悦。这样子看得我好心碎。我几乎听见名为心湖的湖水结冰的声音。然而刹那间,另一种奇妙的安逸又吞噬了我,就像无数次目睹她悲惨的生活似的。我想起她为父亲的事哭泣,想起她妈妈卖弄的欢笑,巧克力牛奶冷冷热热的温度,见她浑身积满落雪的夜晚,自己埋头谱曲的夜晚,还有无数次隔过透明伞望她时,由心而生的恐惧……还有那个梦。四散的点不断汇聚,仿若变作由空中翩然而落的雪花。我忽然明白,我害怕了这么多年白色,甚至把东西都换成透明的,其实根本不是在逃避。邱皓风说得没错,我根本就不用担心,因为我……

始终站在白色里。而且,自始至终看着她悲惨的处境,就像在透明的水里安稳地注视外面的一切,我告诉自己,假如是我希望她就这么不幸下去呢……

反而,透明是白色的极致。

我缓缓摘下了眼镜。这恍然大悟令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作呕,胃里翻江倒海。我逃着雪里的蝎子,却不知道我恐惧的其实是自己。它匍匐在我后背,由我自身的不幸而生,又用欣赏别人的不幸来滋养自己。我仿佛能看到它勾起蝎尾。而同时,我也能看到在此刻邱璐沉默的心湖中,冰层微微裂开了缝隙。

“我不会放过那女人的。”

走出看护室时,邱璐的语气和步伐一起在微微颤抖。这并非她说出口的话,因为我们正跟随护士把邱皓风送回他的病房。她看我,我能感觉到她悲伤的心情:“下次,你一定得帮我。”可我假装看不见,只是戴回我的镜框,喉咙发紧。我是没法抱她的。脚步慢下来,他们超过我向着早已熄灯的病房区走去了。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离开或是留在楼道。她肯定以为我会选择前者,而我挑了她下楼的必经之路守在原地,这样经过几分钟,当她走过转角再度望见我时,一点希望又在眼中跳跃起来:“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我知道坦白很难,但我决定将一切都说出了:“邱璐,谢谢你……”

12

“我晋级了。”颇奇轻松地朝邱璐抬起头。

邱璐不太确定地愣住,显然被这番感谢搅得一头雾水。她询问,这才知道他在希望之星中顺利打入复赛,成为学院十名代表的其中之一。他说复试的时候,她一定得来听他的演奏。

“你一定要来,”颇奇坦诚相对:“你一听到我的曲子,就会熟悉得不得了。”

“我帮你谱过曲吗?”

“是感觉。书上不是这么说吗?你会看到画面。没人比你更熟悉。”

“什么画面?”

“你爸爸抛弃你们。”

邱璐的想法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盯着颇奇。如果这是玩笑,那么太过火了,何况他怎么会轻易说出这些话?以他曾经的经历。然而在颇奇凝视而来的眼神中没有犹疑:“还有你每一次哭的时候。你不是奇怪我怎么会突然有灵感吗?实话说看你活得这么悲惨,我觉得自己还挺幸福的。”

“所以你一直在拿我做比较?”

“从我决定扶你的时候。”

“颇奇……”邱璐的落魄浮现在脸上,她已经词穷,却努力想再说点什么。

“没关系,你要是难过,我可以现在就走人。然后再也不理你了。”

“不,其实我……不赶你走。”邱璐咽下满口语无伦次,稍后又重新开口,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明白的。”颇奇的手都捏紧了。然而邱璐低垂的眼光盯着地面:“你们没有错,人要是不和别人做对比的话,会觉得自己悲惨到活不下去。妈妈就是这样,皓皓也总说我想不开。的确只要去看看别人的生活,我并没有那么不幸,至少爸爸还没有离开我们。可我不想一辈子都只有从别人身上找安慰,才能觉得自己幸福。”

邱璐抬起头。颇奇觉得此刻应该在她脸上找到坚决,信心甚至是沉静,然而映射在他眼中的,却只有逐渐酝酿的疯狂。他看清了,从冰缝中张牙舞爪而出,蠢蠢欲动的怪物,呈现出蝎子的形状。

“我一定会让那女人付出代价。”她注视着颇奇说。

事实上,希望之星的复试名单里虽然写着颇奇的名字,情况却并没他说得那么可喜可贺。因为邱璐的事,颇奇拿到面试单时感觉不到喜悦,并且,自从他上次旷掉教授的指导课,所有人就对他另眼相看了。那节面试辅导,全学院只有他大摇大摆地缺席。老师们完全可以盛怒之下划掉他的名字,但他们狡猾地把他留下了。谁都想看看颇奇大脑缺氧张口结舌的样子,来自全国的复试官教授坐成一排审问他,而他对他们挑剔的提问手足无措。

压抑的氛围让颇奇差不多想要放弃了,从没这么强烈地想撒手丢掉他日夜梦寐的参赛名额。他去参赛组找负责人老师,临到门口又调头走向礼堂。他得对那老教授讲清楚,毕竟他才是当初推荐他参赛的。已经放假了,留校的学生基本上都为了准备希望之星或学校的新春音乐会,颇奇一路走进礼堂,才在坐席上看到些讨论谱子的零星学生。强劲的节拍器在偌大的空间中左右摇摆,屋里安静,老头坐在讲桌后为几个学生指点,颇奇等了一会儿才能站在他面前。他开门见山,讲出他不打算参赛了,他觉得好累。

节拍器的声音戛然而息。决定了?老头盯着他,毕竟后天就是复试了。见颇奇执意点头,他虽觉遗憾,但也只好眨眨眼,答应晚上之前就把这个报到上面:“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交上的几个片段挺出彩的。”

颇奇无动于衷。

“写下去,好吗?”教授尝试问。

“写不出结尾的,这曲子没法有结尾。”

邱璐家的事没法有结尾。那天颇奇走出医院,末班车刚刚停入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他追赶两步,接下来就感到一阵彻头彻尾的疲倦。能不能上车已经是不重要的事了。他看着车子离开,独自一人沿路走着,无法解释心中的脱力。在对邱璐坦白那些话的时候,他原本想在最后告诉她,正因为她能不去笑话别人的不幸,她才比她自己想的好得多。可转念颇奇又感到这话的虚弱,几乎能替邱璐反驳自己:就算她优秀一点,生活因此改变了吗?事情没法得到解决,母亲继续放任下去,爸爸对孩子的态度将永远是看似笑嘻嘻的冷漠。好那么一点点,又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颇奇又站在了公交站前,只不过是学校门口的。学姐马上要过生日了,已经好几次催他买礼物,必须付诸行动。送什么呢?他想到那只彩瓷小鹿,思绪却没能顺着生日礼物走下去,眼前逐渐勾勒出邱璐父亲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严肃的大人,一举一动透出孩子般的魅力。若说他的充沛活力无时不吸引着周围,那么他在和自己两个孩子相处时,苍老与彷徨便全都暴露无遗了。

进站的公交车停靠稳当,后门大敞,一件灰蓝色的羽绒大衣停在了颇奇面前。衣服的主人似乎愣了一下,这让颇奇疑惑地抬头,嘴巴立即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张开了:“爸?”

得知儿子即将参加比赛复试,父亲特地从老家赶来的。没有对颇奇讲,是怕他紧张。颇奇的发愣惹来周遭人的诧怪眼神,他忽然有点后悔当初打电话告诉他打入复赛。不过颇奇不难堪,衣着整齐是父亲一直以来的优点。洗干净的衣裤穿在他身上,即便旧得有点破出毛边,一样将他衬托成丝毫不比教授逊色的帅老头。父亲一下车便环顾着音乐学院的气派大门,无比仰慕地睁大眼,毕竟这是他从儿子小时候便为之奋战的地方。颇奇看得出他想进去走走,但已经是吃饭钟点,他拉父亲上车去餐馆,后者却无论如何要求在附近解决。最后两人还是坐在了明亮灯泡下的包子小铺里。颇奇问了问他的近况,父亲木讷应着,接着迫不及待地问出脑袋里唯一的问题:“比赛?”

“还好吧。”颇奇没看他的眼睛。

“后天什么时候?”

“下午。”

父亲使劲点点头,不再讲话,埋头大口吃包子了。晚饭后两人在校园里散步,父亲走走停停,颇奇跟在一旁,昏暗的光线为他挣到些时间,让他能够偷偷拿出手机拨出号码。还在礼堂的教授接起了电话。面对反悔,他没有半点指责的意思。相反,电话中的声音笑得很得意——

“我就知道你会回心转意的。因为你那几支曲子真的不错。”

颇奇长舒一口气挂断了线,抬头时发现经过的学生中有熟人,对方惊羡地望着他的父亲。的确,父亲是一个帅老头,假如永远不和他对话的话。

把父亲送回他暂时落脚的小旅馆,再放上一袋新鲜水果,颇奇终于拎着剩余两大袋零食去找学姐了。想来想去,没什么比吃的更让她开心。后者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要到校门口欢迎他,可颇奇走出车站的树影,却看到学姐被几个刺头模样的青年堵在了门口。以她的交际履历,颇奇并不担忧,类似混混的人不止一次拜访过她。只是这次他们用轻便摩托将她围个水泄不通,绝对是在盘问。想到曾经在酒吧门口的遭遇,混混中又有人认识韩佳夕,颇奇不禁为自己的疑虑捏了一把冷汗。

摩托很快引擎突突地离开了。学姐早就看到颇奇,招招手,并为他停在远处没露面而庆幸:“知道吗,他们在问你呢。”她脸上有些不悦:“我不是说过别再找那女的了吗,上周你在酒吧街冒什么泡啊?”

“我去找邱璐,我怎么能把她丢在那不管。”

“嗯,他们也不管,他们反正是记住你了。”

颇奇没了话。学姐缓了缓气拍拍他:“好在你已经跟她没什么交道啦。”医院坦白的第二天,颇奇就辞去了钢琴老师的工作,他亲口告诉邱璐妈妈的,当时女人已经出院:“马上就复赛了吧?”学姐继续问。颇奇点点头把食品袋子交给她。

“好好加油。”她笑了。颇奇不把父亲来看他的事说出,当然她也不知道他心里为此做出的苦涩挣扎:“颇奇,后天能帮我在打工的店里站两个小时吗?”

“不是刚刚还让我好好比赛嘛。”

“晚上嘛。”学姐有些拜托地看着他。颇奇被她这样子感染,竟也露出了同样有口难言的表情:“我说啊……”他吃力开口:“他们刚刚是不是在说钱的事?”

13

她约见我,我完全有理由拒绝的。假如当时她让人把邱璐从酒吧扔出来后,走到门口看一看,一定能看到扶着邱皓风轮椅的我。那么这回她让我单独过去的意图就太明显了:揍我一顿。

“现在有一期特别适合你姐姐孩子的演讲课……”她在电话里的语气都迫切起来。然而我去了。不出所料,她没说几句便从幼教班的话题跳转,连敞开的文件夹都合上。我们走到玻璃办公室之间的走廊,下班后的房间人走灯灭,她眼神直直地注视我:“你有没有钱?”

“出事了?”我望着对面的美丽眼睛。

“Jessy!”某个玻璃隔间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没时间了,从容不迫完全变成懊恼,让我在长凳上等一等,自己则向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小跑而去。我差点笑出声。她太一本正经了。当时我费了点力气才忍住想直言发问的念头:难道你还少有能骗到钱的地方吗?然而这想法后来发生了改变。会不会是保护费呢?我问学姐,她耸了耸肩膀:也许是旧账。中学时候和混混打太多交道,没那么好摆脱的。不过我听说她家不止她一个孩子。以前我见过她弟弟来学校找她……

“C2组!”

命令声让我一下回过神。高跟鞋的脚步与乐器碰撞而出的杂音一时问充斥耳边,我茫然中看到由礼堂侧门走出的学生,手在胸前紧攥到一张冰凉的卡片——希望之星准考证。马上就要面试了,我松开手,收回有些酸疼的眼神。另外四个学生正依序走入昏暗的礼堂,见我也跟过来,冷冷地扫来一眼。只是我没空看他们。不管是等候室还是几乎全空的大礼堂,哪一个都不见父亲的影子。

“能再出去一下吗?”我停在紧守门口的传号老师旁边。

“五分钟。”她比了一个巴掌。

我连忙跑出走廊给父亲打了电话,得知他先是坐反了车,这回又跟着一起撞车事故卡在某个十字路口,动弹不得。现在他下车了,正朝这边赶。雪已经下了一阵,所幸地上积得不深,我告诉他千万别急,个人弹奏前还有十分钟的面试。挂断电话我又暗自松口气,为他不会看到我和另几人面对考官争抢风头的狼狈相。我跑回礼堂时,面试已经开始了。没有赶上自我介绍部分,我直接递交材料,几个教授看后窃窃私语一阵。这时,我边上的男生开口了:

“我认为是嗅觉。很飘忽,无法琢磨。但你可以讲,氛围,情绪的到位,准确说……”

“得了”一个戴眼镜年轻些的评委敲敲铅笔打断他,转而向我:“你。”

我脑袋一片空白。

“告诉我,”这名姓孙的教授仿佛用尽一个世纪的耐心对我重述一遍:“什么是灵感。”

后来,我在赛场外的临街长椅上紧握父亲的手,和他一同看着来往学生的时候,仍对自己当时的作答羞愧不已。眼望前方的父亲稳若磐石地沉默,我却知道他心中有多焦急地盼望复试结果出炉。这让我十分庆幸他只赶上了我后半段的钢琴独奏。

“灵感……从别人身上来,”我冒着汗说,整理了一下思路,“你看到别人的生活,然后感慨。你心里有一只蝎子,不断……隔着水捕捉别人的悲惨故事。”

“哪里来的水?”在座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盯过来,包括我两边的竞争者们。

“别人的不幸就是水,蝎子必须在水里才能活。”

不管是老教授还是年轻人,对面的人缓缓微笑。我暗自猜测他们的心思,能说出这样的答复,于我自己也是意料之外。铅笔又在记分卡上敲了敲,我抬起头,听到了来自对面的最后问题:“颇奇同学啊,你是不是那个为找灵感从台阶上跳下去的?”

我停顿好久,望着他们眼中的零星笑意,然后说是的。

他们强忍着笑,还是轻轻笑出声:“好了,六点钟会公布入选名单的。”

六点了。路灯早就亮起多时,映着雪花细碎的影子。父亲仍一语不发着。自从妈妈跑了,他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顽固难以沟通,不变的只有模样。远处有和我一样紧张等待结果的人盯着手机,忽然,几声高亢的短信铃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狂喜的尖叫从不同地方同一时刻响起,我的手里却一直安静。而且,恐怕要这么一直静下去了。落选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家长,有从外省赶来的父母亲捶胸顿足,恨不得抽孩子手心,愤愤地紧紧背上的包袱朝门口走去。看来我还不算最惨的,不用灰溜溜地赶雪夜的火车。然而心中的宽慰并没能减轻内疚,我难过地侧头看看父亲,他埋藏在路灯的光线下的半张脸:“哎,我从不打你手板的。”喃喃说道。我的指头被他粗糙的手掌捏了捏,他用了点力气将僵硬的身子从长椅上提起:“我就知道,你肯定弹得好……能比我有出息。”

父亲问我想不想吃点东西。我一年到底也难得被他主动邀请一次,可此刻我毅然坦白自己必须帮学姐顶工,那份钱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他点点头,我们于是在车站分别了。我看他走上公交车后寻找座位,脑袋里回响的全是他上车前对我最后讲的。

“别总盯着别人,别跟人比较。不然你要是也像你妈那样,我可再也受不了。”

我喉咙堵得就像肿了,看他终于找到最后排的座位坐下。

学姐打工的地方从快餐厅换到川菜馆,从站在柜台后点餐变成跑堂上菜,一成不变的是工作的忙碌。这家餐馆紧邻大街,虽然进出的客人来往不断,大多数人吃完后便回到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很少有人推侧门出去,走入两座小区之间的僻静林荫路。我端了数不清的馋嘴蛙,又把无数油腻的空盘搬运到后厨,脑袋里被挤压得只剩了桌位号码和客人的招呼。好容易盼到客流高峰稍稍过去,刚收拾干净的靠窗座位又坐入一对父子。男人入座后招呼啤酒,又给儿子要了柳橙汁:“冰的,”他叮嘱我,我点头时看到那胖小子也眨巴眼睛望着我:“冰的!”学着爸爸的样子嚷道。男人将一双拐交给我,让我立在轻易碰不到的角落。我照做了,接着就被另一桌喊过去。等到我再看他们,那两人已经就着热辣的水煮鱼吃喝起来。父亲似乎在讲故事,儿子专注地听,圆嘟嘟的小脸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

这样的情景真让我驻足。不管妈妈为什么没出现,这孩子是一脸完全信赖爸爸的亲密神情,而男人专心致志讲故事的目光,也是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读到过的沉静。羡慕之余,我并未停止忙活,传菜台搁来一盘油泼面,我看了桌号朝他们走去,那两人谁也没有发现我的靠近。只是偶然一低头,我瞧见了孩子由右腿垂向地面的裤管,空空如也。

恢复视线,我的动作猛然停住了。他们察觉到我态度的异样也暂停交谈,男人怀疑地挑眼,可我还是不能自已地呆呆站着,眼睛越过桌子盯着外面一一

一道玻璃将热火朝天的滚沸香辣和树枝桠杈间的大雪街道隔开,邱璐此时此刻几乎与我相对而立,看不到桌子下面情况的她,神情还停留在无限留恋中。我踌躇不知该怎样招呼才不吓她一跳,谁知她慢慢提高眼神朝我望来,眼神空洞而透明。

又闪耀着命悬一线,又歇斯底里的疯狂光芒。鞋跟扭转,她撒腿向前跑去。

“邱……”我撂下菜盘差点直冲侧门,才转身便见领班凶巴巴地逼近。到现在刚好两小时。我一把扯掉围褂,把头上的纸帽也团起扔掉,拼命跑向门口。中途领班有力的胳膊一把拽住我,另一手举起我嗡鸣不停的手机,我推开他赶路。然而当双脚踏上静谧街道的落雪,我稍微犹豫了,那号码既不是邱璐也不是父亲的,陌生的座机蕴育着微乎其微的希望……

“邱璐!”我朝她走掉的方向追过去,大声呼唤她。这附近的小区居民把私家车停在路边,随着气温降低,不同颜色的车顶上已经清一色地盖起了一层白被。我跑过小水果摊,外贸服装店,健身器材店,竟没有看到一个路人。天这么冷,亲人们大概都团聚家中享受着周末最后的晚间时光吧。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经过了私人诊所,前方的街口之后,便又是无限纵深而去的寂静街道。

“你松开手!”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尖叫。

我回身,只见私人诊所门口的玻璃门猛烈晃荡,两个人影从台阶上跌撞着扭打下来,直接摔进一旁的灌木中。是韩佳夕在叫唤。她似乎被死死按在了草坪上,邱璐的声音盖过她的挣扎:“你跟我去给我妈道歉!”前者差不多在掐她的脖子,我看到韩佳夕狠狠踹过去一脚,挣脱了对方:“她可不见得不高兴!”然而她爬起来时又被邱璐扯住后脚跟,整个人一下子被拽趴在地:“关你什么事啊!”“她是我妈!”“你妈每个月都给我汇钱!”两个人都急红了眼。

下一秒,韩佳夕猛地尖叫起来。

“我不会让你把孩子生下来的。”一把锋利的小刀对准了韩佳夕。这小刀始终放在邱璐的挎包里,如今被她划开握在手中,直逼对面的人。见状我连忙向两人跑去,宣告我的出现。韩佳夕见到我,原本无措的惨白面庞这才恢复了血色,失声嚷道:“你让她把那玩意收了!”

“璐璐,别把警察招来。”我不得不告诫邱璐,却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雪不断落在我们四周,也落在她的斗篷上。假如邱皓风说她是雪的白色,那么任何劝阻都将徒劳。雪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掩盖事物的真实,总归有融化的那天,当一切露出原本样子的时候,雪便也没法再控制自己的原貌,只有融化成泥水。

“你和她一伙的?”邱璐瞪着我的神情近乎陌生。她挪动拇指,一刃比已经伸出的刀尖更加锋利纤长的刀锋从手柄跳出,雪白明亮,几乎要达到一只弹簧刀的长度。韩佳夕戒备地从我身后站起来,后退一步。从最初,她便表现得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如今见地上的人亮出了真刀,她反而从容地露出了一丝悲哀的冷笑:“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邱璐被她说得一愣,但还是痛恨地瞪着她不语。

“你想干吗?捅我一刀然后被抓进局子,在狱里蹲个十年二十年,让你身边的人从此不得安歇。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吗?你有弟弟吧。”

“我弟弟没法快快乐乐地生活,都是因为你。”邱璐咬紧牙齿。

“我是说,你养活过只比你小一点的人吗?一定没有。看看你穿的鞋子,每天和弟弟谋划着怎么报复我就是你生活的全部了,所以才会无聊到现在用刀子对着我……简直像过家家一样。”

说话的人身子没动,叹息声却夹杂着她的冷哼:“当然了,还算上你怎么好好学习,怎么费劲心思让弟弟做出假象却要自己忍着挨骂。邱安民和你都有目共睹了。”

“你闭嘴,我爸爸不知道这些。”邱璐原本有些松懈的手腕又绷紧了。

“他知道的。”笑容在只比她大四岁的女人脸上弯出嘲讽的弧度,带着她酒窝的甜甜印子:“所以他才让我怀了孩子。他可怜你实在太累了,想让你们解脱。”

在邱璐错愕得几乎无法动弹的几秒之间,韩佳夕忽然朝马路冲过去,抬手便拦下一辆正好驶过的出租车。然而邱璐的反应比我想象得更快,在前者的手刚触到车门把手的时候,她已经扑过去切断了她逃跑的可能。我当然首先把刀子夺过来,锋锐的尖刀在车前保险盖上猛戳一下,弹到了路的另一侧。出租车司机心惊肉跳。是非之地不久留,他二话没说便一脚油门迅速摆脱了我们。韩佳夕跌倒在柏油马路上。然而她没机会再打到下一辆车,几辆摩托的引擎轰鸣着从小路尽头席卷而来,经过我身后,掠过她们两个女生身旁。车上戴头盔的叫嚣青年们只是闪瞬即逝的影子,挥起的木棍光辉却是结结实实的残酷弧光。

咚!沉闷地击中韩佳夕的脑袋。她这回彻底扑倒,再也没了声息。

要怪就怪你爸爸,我又不是第一个!耳畔还回荡着她和邱璐纠缠时的最后喊叫。

我和邱璐眼睁睁注视着眼前发生的。映在我们眼中的韩佳夕长发散开,趴伏在地的样子一动不动。警惕地对峙片刻后,我们都有些慌了。忽然,温润的光泽像一条小虫子,从她浓密的长发中蜿蜒而出,蔓延在漆黑的路面。殷红的微光呈现出血的颜色。仅仅片亥Ⅱ功夫,扭曲的虫就变作地上晕开的一片,并继续向邱璐弯起的腿逼近。邱璐穿着黑色连裤袜的膝盖向后瑟缩一下,接着忽然重重地跪倒在血泊里:“喂!”使劲抱起韩佳夕,不管对方是否已经昏死,只是紧紧抓住她的大衣,斗篷瞬间染上鲜红。刚刚被我们吓跑的出租车这时从马路对侧的车道绕回来,这一次本能地刹了车:“救救她……”司机一定瞧见了邱璐眼中的惊恐失措,她声音发抖,满手都已经是鲜血了。

我们把韩佳夕送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处的病床车火速推她去处理伤口,留我俩在楼道坐立难安。邱璐用对方的手机拨通她家人的电话,并未解释原因只让他们赶来,接着将其余事托付给护士,和我匆忙离开了这里。不想与她的亲人面对面是一个原因,在跑出医院大门时,邱璐脱掉斗篷要扔进垃圾桶。

“等等,”我阻拦她,风口夹着雪朝我们吹打着。

“不能让皓皓看见。”邱璐还是松手了,再度去拦车。我这才知道邱皓风在今天做手术,就是刚刚。邱璐原想把韩佳夕带到医院向妈妈道歉,没想到不光遇上这么一遭,还耽误了在弟弟手术结束后照顾他。当我们急忙奔到邱皓风的病房楼层时,值班护士抬眼认出了我们。她表情怪异一言不发,我们连忙朝病房赶。

邱皓风安稳地坐在床上。一边的腿已经固定好支架,他看到我们,转了一圈拿在手里的乐扣盒盖:“妈妈还没来。”打量他姐姐说。

我和邱璐扭过头,只见走廊里一个男人甩着湿漉漉的空饭盒走过来。四目相对,他十分热情地笑了。

“爸。”邱璐颤抖地开口。

“颇奇……”邱皓风在病房里朝我招招手,我走了进去,四周一下子安静了。想到刚才的惊魂未定,我其实很想把心里的恐惧向别人倾吐,只是当我走近他身边,在白凳子上坐到能和他平视的角度,我忽然又咽下悬悬不安的心,决定绝不向他吐露什么。我的防备只坚守了短短一秒。

“是他主动来看我的。”也许麻醉剂的效果还未过去,他看起来有些虚弱,使得无力控制说话的样子,流淌出未经掩饰的小小真诚:“妈妈又忘了时间。他很准时,还给我煮了粥……我想他是真的想来吧。”

见邱皓风想去取贴床竖放的一块板子,我搭了把手。这是那幅白玉素描,曾经被擦黑的地方装饰出阴影,雕花的边沿却完好保留,变作一只灵巧的琥珀:“我们一起画的。”

可这还算临摹吗?我在心里发问,听他继续说道:“他说了,美术组要是不收下,他就亲自去学校和他们好好聊聊。”见眼前的人一脸信以为真的表情,我不由得笑了,没想到接下来他话锋一转:“颇奇,事情严重吗?”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自己手背留下的一丝血迹。他似乎知道姐姐去干吗了一般,眼神不由自主落在床头的玻璃水杯上,那里面插了一枝康乃馨:“如果她这样下去,我最好也……”

“和你没关系。”我连忙说,并且起身,要这就把邱璐和她父亲叫进屋来。邱皓风平静却难过地看着我。不用的。他仿佛在说,却终究没有拦阻。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信誓旦旦地向他许诺。

14

颇奇出了病房,没看到男人,甚至连邱璐的影子也没看到。走过楼道,回廊,那两个人就像偷偷躲在一旁观察着他似的不现身。颇奇倒真希望是那样。他问护士,对方朝他指了指两部直梯。窗外的雪更大了。颇奇乘电梯来到一层,脚步不由得加快,推门走到了外面。并未放松多少的心此刻再度紧悬,并渐渐冰冷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她弄丢了。颇奇慢慢在大雪中走动,等到回神四顾时,周围已经变得相当静谧。由于是雪夜,就连值夜班的医生也选择从两栋建筑之间的屋檐下匆匆穿行。车道上只有他一个人。松柏之间,皑皑的白雪覆盖万物,让记忆中的场面清晰重现。仿佛回到了小学。完全被吞噬回那种恐惧之中,一寸一寸,茫然而失去参照物的感觉,让心干涸而焦灼起来。蝎子啊。他轻轻对自己说。没有他人不幸所作的参照,心中那只蝎子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滋养。

从拐角一闪而出的大灯照亮了身前的雪路。颇奇转了个身,同时被那对车灯晃到眼睛。越野车的大灯没有因耀到行人而熄灭,反而,司机按了按喇叭,催他让路。颇奇勉强睁开眼,看清驾驶室中的男人一一邱璐爸爸一脸魂不守舍的顾虑让他永远没法忘记。然而此刻男人牵动嘴角,习惯性地给他一个勉强微笑。

颇奇让开一步,男人驾驶车子急急地朝医院大门驶去了。

邱璐一定就在附近。

颇奇加快脚步。改变方向,他三步并作两步迈过急诊大楼转角,果然,由路灯照亮的地方,邱璐以双手按入雪中的姿势撑住身体,散开的包包旁躺着本子铅笔,钱包,那只握柄犹带血迹的小刀也在一边。没有了斗篷的她显得十分单薄。颇奇缓下步子走过去,邱璐望见他,努力让冻僵的身体站起来:“他还是没留下……”

然而她一边的鞋跟已然断裂了。马毛沾了雪,变得乱七八糟。看着这一切,颇奇忍不住避开眼神:“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想看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不是早就看到了吗……”邱璐喃喃笑着,身子下坠,整个挨在了雪上:“最初。”

颇奇睁大眼睛。这感觉犹如时光回溯,邱璐在他头脑中的印象开始飞速延伸,已经不变的端点挣扎着与此刻的心情相连,画完了整整一个圆。颇奇忽然明白了她的全部:“最初就是……”

“我一直像个神经病一样求他别走。”

黑色的袜子浸在雪里,雪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被抛弃就是这种滋味吗。”

“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为什么明明很好的人都会选错人?”

颇奇看见她随话语夺眶而出的泪水。轿车驶离的方向,逐渐走来一个人影,举着伞,步伐很慢,又似乎是在辨识着这边的两人。邱璐的眼神在对方沾雪花的长大衣上聚焦:“妈妈!”身子向前尽力喊道。女人仍是那副有点憔悴的模样,找寻中的彷徨在听到女儿声音的刹那变成一丝希望,进而快步踏过落雪跑了过来,失而复得一般将她搂入怀中。

颇奇心头的焦灼渐渐熄灭了。好似终于找到参照物一般,只是这次并非目睹不幸时的侥幸快意,而是万分认真地注视着她们。别人的苦难化作温暖的水,让他心中翻搅的毒蝎彻底平静了。

春节的时候,颇奇回到了老家。在自家院里迎接他的父亲被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狗包围,是大黄生了崽子们。在电话里,他知道邱皓风恢复得不错,在邱璐和妈妈的一同照顾下已经出院了。返回城市后最先做的,颇奇送给邱璐一只小狗。虽然不是金毛,但邱璐珍惜地接受了……不过,在这些之前还有一件事。

当颇奇把手机从学姐打工的川菜馆要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拨那串电话。连接座机的线路嘟嘟地响着,只是再没有人接听了。回到学院,他在花园旁的雕塑下看到合影欢呼的学生,那些被选上希望之星的幸运儿们。吹黑管的胖子能入围是毫无悬念的,看他们在雪中兴高采烈,颇奇沿着旁边的小路慢慢走到树影中。迎面而来的几个学生拉来教授加入他们的狂欢,后者只有哭笑不得地看着年轻人闹腾。在他们之中颇奇瞧见顶熟悉的扁礼帽,他心有愧疚地抬头,被对方指了一鼻子。

“你小子。挂我的电话倒是挺利索。”佯怒地笑着。

颇奇怎么会知道川菜馆的经理擅自挂断电话来着,而且,不止一次。他惊呆了,稍微一问更是汗颜,竟然是希望之星评审团打过来的:“五个?”

“孙老师给你打了第一个,剩下的是我的。外校名额里有个孩子不能去了,所以他……”

颇奇仿佛预见一丝希望。老教授也面对他开心一笑:“现在晚了。”他说道:“多不值当,你下次可别再这么使小性子了。”

颇奇的心慢慢降回了原位。他点了头,没做解释。

“如果你想得开就回个电话,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是他第一个想到你。”

颇奇照做了。他鼓起勇气道歉,再表示感谢,让对方着实一愣,逐渐觉出他是谁,便欣然接受他的歉意,顿了顿又问出一个疑问:“喏,如果我不去看别人的不幸,心里那只蝎子能消失吗?”

“蝎子永远不会消失。”颇奇说道。

电话那头哈哈笑起来:“你真有点意思。真的。如果音乐会那天你想过来,我随时欢迎。不过好话说在前面,只能是跑跑腿。”

就算是跑腿,对颇奇来说也是太大的恩惠了。于是他一跃也成为学院赶赴音乐会的一员,轰动全校。挂着工作证站在舞台下的暗处,颇奇无数次看看那架离自己很近的三角钢琴,再扫视观众席,在流水般的乐声中看到了邱璐。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一路跟随人流走到长廊,原想找她说话,却远远看到她和母亲站在一起。她仍是依偎在母亲肩上的乖顺样子,面对着母亲的朋友。女人额角的伤口已经痊愈,高谈阔论中不忘拢一拢坐在旁边轮椅上的邱皓风。两位友人忧心地问他,后者摇摇头为她们上演一个悲伤的故事,几乎骗到半升眼泪。他用他的方式打动人,从来没有失手过。但母亲只让这插曲点到即止,接着便把气氛再度扯回斯坦福。她说得那么投入,以至于邱璐推着弟弟悄悄离开也没能打扰她。那两个人显然对母亲的健谈无可奈何,刚过转角,邱皓风便从轮椅上站起身,一边按着酸痛的后背一边嚷嚷口渴,接着便拿到邱璐递来的饮料,一瓶纯净的矿泉水。

颇奇不禁微笑。

而且,也头一次不再反感女人的谈笑风生。以自我为中心的高谈阔论,也许正是利用自身的光芒保护了两个孩子。说出的话越多,便越能吸引别人的目光,两个孩子受到的责问就会更少一些,直到可以躲进寂静却又相对安全的角落。只是在感慨中,颇奇同样感到一丝捉摸不清的呼唤。好像从遥远地方传来的絮语,又像是早已模糊的亲近面庞……让他不禁追想母亲抱自己逛公园的午后,她也会这样守护自己吗?如果是母亲的话。

带着小黄狗走下火车,颇奇直接去了邱皓风的学校。正是上午,已经开学了,私立校园中楼台交错,柳枝抽芽,草地上的迎春花已经开放。他在一排及腰高的砖墙旁看到她,那时她正在望着更高一层的展览橱窗。如果不是邱璐说她会半途从家长会会场溜到这,颇奇几乎不敢叫她。她变化真大。昔日的斗篷换成了休闲夹克,八分裤,露着一节脚腕,就连脚上也搭配地穿着一双乐福鞋。未曾改变的是她明澈的眼睛。颇奇把怀中的纸箱交给她,邱璐小心翼翼向里张望,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在里面熟睡。为了挨过火车上的难熬时光,颇奇给它吃的药丸药劲还未过去。

“妈妈会答应吗?”颇奇问她,邱璐笑了笑,仍旧看着小狗:“妈妈也害怕一个人。”

“你爸爸……”他的话欲言又止了。忍耐地又看了一会儿酣睡的小黄狗,颇奇终于还是开口:“她呢?”

“做完就回去了。”邱璐缓缓合上纸箱的盖子,放在旁边的矮墙上:“无论怎样,她不可能把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是我爸爸。我不想和她记仇。他也知道谁对谁错。”

“你的意思是……她回老家了?”

“总比在这边被她弟弟的朋友纠缠着好。”

颇奇沉默地点点头,忽然听见耳畔传来邱璐的招呼:“你看。”她抬手指了指他身后。颇奇转身,在矮墙之后的展览箱中看到了邱皓风的画,在其他许多幅之间,正中位置。别人老老实实画的玉,只有他的是琥珀,就算不被摆在中间也十分抢眼。

“原本老师不要他的画,他来了一趟学校,就成这个样子了。”邱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颇奇看看那画,在阳光下,阴影的部分隐隐呈现出独特的形状:“你不觉得那里面有什么吗?”颇奇一边说一边迈步上了矮墙,想要离近一些,邱璐也跟着爬上去:“是什么?”

“蝎子。”男生一动不动注视着那块阴影:“琥珀嘛。”

邱璐笑笑地看着他。新的学期还没开始,校园里就流传起他用大毒蝎一举夺得希望之星评委赏识的传说了,就连他当初滚过的台阶都笼罩了一层神秘。邱璐当然知道那并非真的蝎子,她摇摇头:“可我不觉得从别人的不幸里找满足是什么正确的事。”

“不然,蝎子总有一天会爬出来伤人的。”

邱璐将目光也一并投向了琥珀里的模糊影子:“得过且过?”

“是看到比别人幸运一点的地方。哪怕一点点。这样的话……”颇奇说着顿了顿。这样你就不至于紧攥着满手不幸的碎片了。你会看到妈妈始终没有离开你,你弟弟也是,你们一直在一起,努力让这家继续。

“这样理所当然的事都会变成幸福。”他轻轻说。

只不过,太多的水会不会反倒让蝎子游出水面呢?在某一天,更轻易地伤害别人和自己。颇奇解释不清,抓不住一点头绪,只想抬头看看天空。双眼倒映出云的轮廓,下一秒他忽然觉得重心摇晃,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蹲在矮墙壁上啊,可是已经太迟了。后仰的感觉如同掉入水里,让他预想到在透明中无能为力地不断坠落,努力向前伸却够不到岸,看来最终还是要被那蝎子……

邱璐紧紧抓住他忽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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