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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理由

2016-11-26张根明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韩非吕不韦司马迁

张根明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清人储欣评价《报任安书》说:“中间序得罪之由,明所以得罪而不引决自裁,忍耻苟活之故,数千言,一气条贯,变化万端。大约以‘辱字为骨,以著书立名为归宿。”节选部分(见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五)正是他这种心路历程的体现。细读第五段,我们会对司马迁的内心有更深刻的体认。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此句中包含着多层对比。“富贵”就财富和地位而言,是外显的;“倜傥非常”就精神风韵而言,是内敛的。拥有再多的财富和再高的地位也不过是平常之人,称不上“倜傥非常之人”,此其一。富贵者也许让人艳羡,但很快会名磨灭;倜傥非常之人让人敬仰,因而长久为人称道,此其二。富贵不值求,唯卓越不同凡响是求,此其三。这里司马迁强化了一种价值观,它不是功名利禄的获得,不是锦衣玉食的享受,而是被世人认可称道。他继承了儒家思想的传统,要求将个人的价值融入到社会价值的实现中,一个人对社会有贡献,才会被他人铭记、传颂,自己的生命才有意义。那么,什么样的人是倜傥非常之人呢?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司马迁列举了一系列历史人物来说明倜傥非常之人的具体表现,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至少有两个人物的事迹和《史记》中的记载是相矛盾的。第一,吕不韦作《吕览》是在“迁蜀”之前。《史记·吕不韦传》载:“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日《吕氏春秋》……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岁余……乃赐文信侯书日:‘……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第二,韩非作《说难》《孤愤》是在“囚秦”之前。《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言:“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日:‘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日:‘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同是司马迁所写,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显然应该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合理的推断应该是他故意为之。如果看看这些人物的共同点,也许我们会明白司马迁这样处理的用意。

第一,所列举的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强化用例效果,伟人尚且如此,我等“蝼蚁”之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第二,从动词来看,“拘”“放逐”“膑”“迁”“囚”在句中都含有被动意思,“厄”虽不直接表被动,但从字形来看也含有被动意味,字会意,“厂”像山崖,“卩”像人被困在崖洞下卷曲身子不得伸展之形。而“失明”,也是自己主观不愿意的。也就是说这些伟人都遭遇了自己不愿面对的巨大厄运,这一点正和司马迁相似。第三,在遭遇困境之后,他们都选择了著书立说来作为人生意义的支点,这给了司马迁莫大的精神安慰,也是他坚定自己选择的巨大精神动力。如果要在文末再加一句的话,也许可以这样说:“子长下蚕室,《史记》流传。”于是我们明白,吕不韦和韩非的遭遇与著书的先后顺序在司马迁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而这样的人越多越容易让他找到精神慰藉。

《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这些人著书立说的第一要义并不是要流传不朽,而是“发愤”。“发愤”是抒发愤懑,与“发奋”(勤奋努力)不一样,它是以心中情感的宣泄为直接目的的,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从某种层面上来讲是对黑暗现实和不幸命运的抗争。因而叙述的往事,很有可能带有作者的主观情感,而并不一定是客观公正的历史。比如孔子编撰的《春秋》两千多年来一直存在是史书还是经书的争论,主要原因就是书中带有较强的个人意志,不过是将理想赋予历史的形式而已。这一点在《史记》中也同样明显存在。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来书写这些历史人物,大力赞扬他们、安慰自己,最后却说这些著作无非是“空文”。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在儒家的伦理中,“三不朽”的价值观早已深入人心,“立德”不可得,身残不可用而“立功”不可能,只好“立言”。虽然有些无奈,虽然较“立德”“立功”而言,“立言”是下而求其次,虽然他们最初的目的不过是“自见”,然而它毕竟可以不朽。是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历史上不是有这么多人做到了吗?我司马迁为什么不可以?

在一个士可杀不可辱的时代,一个人受到极辱之后选择活下来需要莫大的勇气和理由。司马迁说“要之死日,是非乃定”,他的“发愤著书说”让他自己和《史记》得以流传千古的同时,也给后世无数的失意之人以心灵的温暖,这恐怕是他自己没有料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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