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明

大定村本纪 （组诗）

自 明

大定村本纪

—— “苍天已死，黄天当应，岁在甲子。天下大定”

雪止，血仍在流，天色暗了下来

一种不可突破的包围

他解下黄巾，遮住女人的遗容

点燃干柴。北风呜咽

火光映红幼子的脸庞

雪大片消融，一地濡湿

——“生无田，死无墓，徙所徙，居可居”

他辟土为室，拆木为舟，引渡为业

一位女子甘心帮他哺乳

为他浆洗缝补，为他播种

除了谷粟，还植了大片菊花

秋来，蕊香十里，他们为子命名

曰：大定。为村命名，曰：大定①

寓意大大平定，代代安定

是为大定元年

——“世上生死皆无惘，唯有妻儿可尽欢”

他焚香，为被掘墓鞭尸的人祷告

为天子冷眼，为诸侯作壁上观

他把刀戟回炉，铸成耒叉

他为儿子折纸鸢，为河里②沐浴的妻子把守河岸

撒网捕捞，放生幼鱼

夜晚，他枕着女人的小腹入梦

不梦诏书，不梦封侯，不梦驰骋疆场

只梦月光穿过柳枝，洒在波涛不惊的河面上

大定村，祖国版域上的一颗钉子③

经历三国纷乱，魏晋风骨，元嘉草草、杀胡令④

经历井田制，垦草令，青苗法，

经历唐河改道，彗星扫日，积雨天寒

大定村，一棵被枯藤缠绕，栖息着昏鸦的老树

总能萌发出新的枝芽，重绽弱小的绿意

说起祖国，有一种铁锈腐蚀骨骼的疼痛

大定村像千年古木，扎根平野

更像一颗图钉，钉着大汉山河

钉着唐宋风韵，钉着元曲里的喇叭唢呐

和民国十二年的炊烟⑤

我用尽少年时光，打磨钉帽

直到如今，它依然光亮，照映着祖母的饥饿

照映着刀架脖子，死里逃生的祖父

照映着父亲的羸瘦，母亲的丧母之悲

以及我，与命运对抗时，留在腕上的疤痕

对于祖国，大定村这颗钉子太小，近乎于无

对于我和弟弟，它粗壮，蛮横

能钉死棺木，能钉透城墙

能钉破土地，流出洪荒之水

锤打，一个人，一生的疏与堵

现在，我就是这颗钉子

改变方向，由外向内钉的钉子

必要时附带钢板，让胫骨和桡骨更硬朗一些

让肩胛骨和脊梁更坚挺一些

让髌骨日益灵润，却只为灵魂弯曲

现在，我带着满身钉子

在祖国的城池里游走

我想钉住一些事物，或者被一个女人钉住

她孤零零的，我也孤零零的

我们被钉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定村

大定村，剪不断的炊烟

作为日子的意象，炊烟已退出舞台

经受过炊烟熏染的最后一批人正准备谢幕

作为生活的隐喻，镰刀仍挂在墙上

使用镰刀割麦的最后一批人正准备谢幕

作为亲情的见证，兄弟姊妹的姓名刻在父母的碑上

作为爱情的象征，信笺、羽毛、心叶⑥不知所踪

隐约记得一艘纸船在暴雨歇止的午后从村口驶出

一只纸鹤乘着春光飞去，至今还没有抵达心上人的手掌

作为命运的暗示，一条沙河②、一棵树墩、一段路

一些人顶着在异乡收殓的炊烟

反复出走，归来

与大定村消逝的炊烟进行秘密接续

他们气色腾漫，神情渺逸

他们说：大定村很美。那美

是一种种令人不忍追诉的荒凉

是一次次迷人的忽略

注释：

①大定村：根据地方志记载，村名源于东汉，黄巾军兵败，安置老幼病残于此，取名大（方言发音为：逮，或有大夫、大王之意）定村，寓意大大平定，生活安定。

②河、沙河：唐河支流、大清河水系，与海河汇流，入渤海。上世纪六十年代根治海河时期，上游建王快水库蓄水，每遇汛期泄洪。至九八年水灾后，北方缺水，断流。该流域为尧帝发祥地，后期孕育了管仲、乐毅、廉颇以及诗豪刘禹锡、因“人面桃花”传世的诗人崔护。域内村名多为春秋战国及秦汉时期遗留。

③钉子：大定村作为一个村名延续两千余年，期间国家几经改号、易主，故有此比喻。

④杀胡令：两晋时期，五胡乱华，汉人几遭灭族。大将冉闵下令：“内外六夷，敢称兵器者斩之”，燕赵之地血流遍野。

⑤民国十二年：祖母出生的年份。

⑥心叶：儿时采心型树叶夹在书中，待其风干，叶脉清晰，独自玩味、揣摩，或与玩伴互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