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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就是探险
——诗歌谈片

2016-11-25张泽雄

天津诗人 2016年1期
关键词:智性现代性词语

张泽雄

内心品质

诗歌是诗人的内心生活,是诗人内心纠集的悲伤、怜悯、不安和黑暗。诗歌的光芒来自诗人的内心品质,来自诗人内心的温度和坡度。诗人只有将内心撕碎或者点燃,只有匍匐,才能让人看到诗歌的冷峻与陡峭、激烈与舒缓,甚至诗歌的秘而不宣。那些高蹈的担当和低处的歌吟,都应发自诗人的肺腑。

写诗是一个人的内心旅程,诗歌是诗人内心的事业。当然,内心不是孤立的、隔膜的。它需要与现实的介入和关照。通过内心的提炼,事物会变得温暖,诗歌会有流动的血脉。经过内心的审视,诗歌会越发体现个性的特质,诗歌更具锋芒。

诗人应该始终要保持自己内心的悲悯与干净,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不要被世俗污染,也不要怕被时代遮蔽。

我的写作必须尊崇我的内心。包括我写武当山,写汉水,写十堰,写南水北调都是一种来自内心的逼迫。我不是想担当什么,我的内心早已摒弃了廉价的颂词。我习惯了把自己的内心交给挖掘机、脚手架、泥瓦匠,交给嘈杂、尘土、汗渍,交给卑微和苦难,也愿意交给空旷的山野。

“在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过分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之间,优秀的诗人更多地出自前一种。”(娜夜)

我希望自己的每一首诗都能摸到自己的脉搏与心跳。

孤独和坚持

写诗的人要耐得住寂寞,要坚持。就算一粒沙子,一块砾石,潮水之后,你应该还在那里,而不是被带走。别人或许可以给一些建议,却不能真正让你找到正确的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走法,都有属于自己的诗歌。大多数时间,我们要沉下来读书、思考和积累,这个过程往往是孤独、冷寂而漫长的。孤独可以让一个人的内心变得干净、纯粹,可以帮你排除嘈杂和喧嚣进入诗歌的冥想之境。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阿多尼斯)。孤独注定是诗人的品质,它与诗人与生俱来。诗人的每一次创造,就是一次自己的内心和生命的托付,就是在交出一份孤独。我们没有必要迁就或降低难度来迎合读不懂诗的人。我们没必要随波逐流。孤独是诗人逃生的暗道,甚至可以让一个艺术濒死的人重生。孤独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对诗歌的一颗虔诚之心。孤独使人的思想更锐利。

写诗就是比耐心,就是坚持。诗人臧棣说“写诗是一种慢”,这个“慢”除了时间的累积,就是耐心。写作中的停滞很正常。写作有爆发期,也有枯水期。我们要耐得住寂寞,要始终保持与文学那种若即若离似的亲近感。诗人写下这首,根本不知道下一首在哪里,甚至写下这句,不知道下一句在何处。也许这正是诗歌的迷人之处。我也曾中断过十多年的写作,但这些年在你的生命中不都是空白,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停顿和等待。生活的磨砺、积累,认知能力的提升等等,都会让你成长。

当然这种坚持要反复确认,直到确定它具有超拔卓越的意义。不然,总会在一个迷宫里绕来绕去,生命耗尽,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在哪里结束。这样的坚持是一种悲哀。

技术与修辞

诗歌是有技术的,但不能被掌握。

一首好诗的确蕴含丰富:对事物的认知,思想的高度,语词的张力,节奏、语感的把握等等。“诗歌语言在相当大程度上是隐蔽的修辞”(布鲁姆)。所以对诗歌技术和修辞的学习掌握是必要的,它至少能帮我们扫清一些诗歌的阅读障碍。有一些被大家崇敬的大师,他们的诗歌艰涩、深邃,让我们难以进入。兰波、TS·艾略特、保罗·策兰、托马斯·斯特朗罗姆等包括国内的部分优秀诗人,“他们的使命就在于让我们迷失方向”(布鲁姆)。只有我们对诗歌技术与修辞的认知和修养的提高,才有可能接近他们,接近诗歌的本质与核心。同时,对自己的诗歌写作也是有益的。

但,意象、修辞、反讽、暗示、悖论……这些技术都是对诗歌本身的消解。如果刻意追求技术,会加速诗歌的死亡。心里有,下笔无,是诗歌写作的一个境界。

现代性

毋庸置疑,现代性是当代诗歌的重要标准。有人一说现代性,就全盘西化。现代性不是舶来品。它是对传统的反叛或者再发现。它更自由,更自我。意象解放了格律、音韵等的束缚,诗歌的指向与内蕴更丰富,讲求整体的节奏、结构,同时也形成了一些现代诗的新技术。但是,现代性并不是就把我们传统的好的东西全部清空。庞德、勃莱他们从汉字,从唐诗宋词中发掘出了“深度意象”,并形成现代诗歌的一个流派,其影响力至今不衰。“老树枯藤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意象的重叠令人叹为观止。

读了卡明斯基的《舞在敖德萨》,知道了现代性的进程。这个1977年出生的失聪“用眼睛听声音”的早慧诗人,“罕见的纯正、清澈,让你一眼看到自己的童年。奇妙的人称/视觉转换……深刻的人文意识,如梦幻一般带你冥想。”(明迪)。这些都依仗诗歌的现代性和诗人超拔的想象力。很多时候我想,为什么我们见到的诗歌总是泥沙居多,那种平面或线型的过于简单的结构、缺少想象力的营造、没有张力的语辞、乏味的叙说等等,丧失了诗歌中太多的现代性,冲淡了诗歌本身必须具备的审美。

在很长一段时间,说田禾老师是乡土诗人或新乡土诗人。他的诗集获鲁奖了。当我深入研读田禾老师的作品之后,这个“新乡土诗人”的诗歌,充满了现代性。正是诗歌中弥漫的现代性,增强了诗歌更无穷的魅力。随手挑一首田禾的诗《夏日地头的瓦罐》:“近似于一口古井:一只瓦罐,/盛满故乡的泉水。//那可是村庄最小的井,/挨着故乡最大的嘴唇。//它像我的三伯,憨头憨脑,/一屁股坐在地头。//瓦罐的水,与其说锄地的人/喝掉了,不如说太阳蒸发了。//与其说滋润了一叶心肺,/不如说救活了一群麦子。”“近似于一口古井”开篇就读到了这只平庸“瓦罐”难测的深度。后面人与物的反复关照、切换、强化,抵达你胸口的一定是这片深厚的故土和故土上的人们。我当然也看到了这首诗歌似乎很“土”却又无处不在的现代性。

个性与差异性

固守诗歌个性,就是延长诗人的生命。

在一些大事件面前,一些个性诗人只能选择沉默。情感在千篇一律泛滥的时候,很难找到自己。没有节制的复制对诗歌对诗人的伤害也是致命的。真正懂诗的人,一定在意诗歌的个性。

如果我们还热衷于翻日历、看地球仪和新闻联播来写作,应该感到羞耻。地震了,灾难了,或许眼泪更有意义,你还可以去捐款。汶川大地震之后,很长时间悲伤缭绕,挥之不去,也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地震诗歌,也有刊物向我约稿的。可是,四个月后,我才写出题为《5·12佚句》4行诗:

一页薄纸已承担不起——那么多的生命,没能跑出死亡像是倒塌在了我的身体里。

忍着痛苦,血泊里的文字终于起身;埋在黑暗中的瓦砾永远无法看到太阳升起……

虽然后来诗人阿翔把这首诗选去发在《诗歌月刊》上,我也不认为它写得多好,但我可以确认它只写出了“我”。

差异性是从诗歌的个性中孕育出来的。尽量回避词语的一般指向,发掘意象的其他意义,也不要老是重复自己的几个习惯性“词根”,尽量写出诗歌的差异性,诚如老诗人李瑛在《读诗》中所写:“有的诗像孩子,使你看见生命”“有的诗能煮沸你的血”“有的诗像一团泡沫或一片慵懒的云”“有的诗是母语撕裂的一堆瓦砾”“有的诗口水泛滥难以筑堤”“有的诗是一件脏睡衣,使人痛苦”“有的诗是一张薄纸”。

个性延长诗人的生命,差异性延长诗歌的生命。

词语的折射与反光

不要固守词语的本意和习惯意义。要善于搜寻和挖掘词语的歧义和隐藏的意义,诗歌的语境会因此开阔、辐射、丰盈起来。多歧义性,不着边际又坠入毂中,加强了诗歌的陡峭和陌生感。词语的洞察力往往来源于此。诗人对“词根”艰苦不群的挖掘,会使诗歌的经验和生命温度与词语之间相互激发,拓展词根的意义空间,才有可能抵达诗歌超拔的高度。

词语本身是一堆碎片,是我们使用者赋予了它的思想和灵魂,让它具有了意义。这里我们追究探寻的不是约定成俗的词义,它的折射与反光,它的那些让人忽略的东西,或许更具诗歌意蕴,它能让你在细微之中穿过世界,不经意间抵达诗歌的彼岸。

那种幼稚、浅薄的“通感”“词性动变”以及“姿势”“梦想”“飞翔”等类似陈词滥调,早已暗淡无光,我们还把它当灯盏、火把,却不知道它照到的是一条死路。杨炼、王家新、胡弦、汤养宗他们都是锤炼词语的大师。

智性

词语、技术、想象之外,诗歌受思想和智性的挟持。

我一直相信,身体、青春、激情、灵感写作是靠不住的。情感并不是现代诗歌的唯一法门。一个真正的诗人,诗艺与年龄一起成长。在中国,大多数诗人诗歌死在了身体的前面,叶芝、米沃什、斯特朗罗姆、策兰、斯奈德等,可谓老而弥坚,他们在临近生命的终点,仍具有卓越的创造力。

智性写作是诗人打败时间的利器。

智性写作就是对过于放纵的情感的遏制,要求诗人内省、沉潜,让诗歌文本冷静客观的呈现。强调对语言的锤炼,词蕴的发掘,多向诗意的可能伸展,以及诗歌个性与品质的确立和不断提升。

中国复印机式的课堂、教科书,埋葬、蒙蔽了多少青涩,几乎让我们原初的生命丧失掉了应有的判断力。我们的知识系统和文化认知需要不断洗盘、清除与更新,不断抹去“时代的烙印”,才能够最终窥见事物生命的本真。

面对表面杂乱荒芜失去激情的世界,尝试用智性的思考来解剖,将思想与精神隐匿在现实的个人化写作之中。以自己理性、睿智的目光来洞悉这个世界,用诗歌对现实进行一次次冷峻客观的程序化清理,从而揭开事物和生活的真相。

智性写作是一个诗人中年之后的觉醒,是一个把诗歌当做毕生事业追求的诗人的必由之路。

智性也依赖阅历、阅读和认识的累积。

诗歌的重量

我坚信,诗歌是有重量的。它是语言背后沉默的火焰,它是事物内部蕴含的力量,它是诗人思想暗藏的锋芒。无论多么简单、细小,无论多么缥缈、难以捉摸,经过捕捉、顿悟,抵达你的灵魂的一定是诗歌的重。就像一片阳光,有时是温暖,有时是阴影。诗歌的难度在于可以感受到它但看不到它的痕迹。那种有意无意的“说出”会泄漏诗歌的秘密。

不要怕被误读,有时误读使诗歌更美。不要怕失去诗歌主旨意义的方向。没有方向其实是有更多的方向。方向也可以演绎诗歌的重量。

诗歌的重量,我最先是从TS·艾略特的《荒原》《四个四重奏》里感知的,后来又读保罗·策兰,觉得大师们的作品深渊一样,你只能感知这些作品无限的重量,你却无法模仿。但它们日后一定能够增加你诗歌的重量。

死磕与探险

写诗就是“从混沌中发掘万物的关联,又在关联中醒悟真谛”。(杨炼)

大致说来,诗歌的写法有两种。一种是一根筋的死磕,就是在自己已知和熟悉的领域与文本里,反复挖掘、推进,直到抵达诗歌理想中的深度与高度。另一种是反复地寻找、否定,主动地抛弃、丢掉,在不断的寻找与创造中捕捉诗歌的奥秘。

我们大多数人热衷于第一种,这种一根筋的写法坚持下来的大都可以成功。我建议,在诗歌还没到达你企及的高度之前,采取一根筋的死磕,会让你获得更多的信心。第二种写法有些冒险。但真正的诗者,更热衷于冒险。现代经典大师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不算长的写作生涯,居然用了72个“异名者”来诗歌里探险。诗人张执浩给诗人的定义是:诗人是一个靠败笔为生的家伙。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一生都在反复寻找之中,他不怕面对最后的诗集只是一沓白纸。

我认为写诗就是探险。模糊、飘渺、奇崛、诡异,前途总有无限风光在引诱、等待。在焦虑与担心中,反复地丢掉、找寻和自省,我期待在梦想的维度上完成自己。我强迫自己,诗歌一旦写顺,一旦汩汩流出时,我会警惕,甚至会立刻终止。

我喜欢在路上探险的感觉:永远出发,却永无抵达。

口语和日常

从口语和日常中发现诗成了大多数诗歌写作者的趣味,在目前的诗坛似乎已成大势。但要用好口语写好日常,却是非常难的事情。我所读到的多是泥沙,偶尔的金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多数仍然依赖灵光乍现。或许,“挺住就是一切”(里尔克)的时代已经过去,“目击成诗,脱口而出”(张执浩)的时代早已来临。只是我们茫然不知。

在近年的诗歌实践中,我也有意强化了口语和日常在诗歌中的呈现。只是我所喜欢和追求的有自己的尺度。平庸的没有诗歌意味的口语叙事我还不能接受。我把日常理解为生活、现实,这是必须要靠近的。生活的温度和质感,决定了一首诗的前途。

我在《人民文学》2013.5上读到诗人马行的一首短诗《在昆仑山遇磕长头而行的年轻夫妇》,就这个磕长头的生活场景,短短几行写出了诗歌的无限浩大、辽阔:“在昆仑山/我不认识那对年轻夫妇//昆仑山,或许感受到背负的灵魂之重,居然让出一个/通天山口,让他俩通行/就是在那里/我还看到了长风//我看到长风正吹拂他俩的脸孔/那些风啊/吹得辽阔又干净。”我喜欢这种有内蕴的类口语诗。

简单与透明

简单与透明,这是我近年一直在追寻的一种诗歌质地。

我的诗歌一贯在乎它的重量,以为只有复杂、艰涩、甚至混沌才能道出诗歌的重量。其实不然。简单与透明,一样可以呈现出诗歌的另一种重量。这好像有点反讽和悖论的意味。反讽与悖论不仅仅只是一种诗歌技术,它存在于诗歌的各个截面。

简单的表达直抵人心,透明的语言干净没有杂质。简单与透明不是肤浅与苍白。它强调了诗歌文本本身的趣旨。当然,要熟练掌握和驾驭诗歌中的简单与透明并非一件易事,它需要长期有意思的阅读、练习和积累,同时也要依仗“神来之笔”。

张执浩的那首近乎童话的诗歌《蘑菇说木耳听》,在简单与透明中蕴含了诗人几多诗歌追求:“一只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相互瞧不起对方/这样黑,这样干瘪/就这样对峙了一夜/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蘑菇说:‘酱紫,酱紫……’/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张执浩的改变或者他说的“妥协”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直到读到他类似这样一批优质的短诗之后,觉得他的诗歌简单、透明,没有被口语淹没,没有动摇和丧失诗歌的本质,反而开启了诗歌的更多可能,从另一面呈现了诗人的勇敢与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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