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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父亲

2016-11-25/

青年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赵四鱼粉四叔

⊙ 文 / 李 浩



会飞的父亲

⊙ 文 / 李 浩

李 浩:一九七一年出生于河北。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将军的部队》,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河北文艺振兴奖等。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韩文。

每过一段时间,我父亲就会从树脂一样黏稠的生活里离开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母亲大约也并不知道。她只会用短促的语调回答我们:“不知道,不管他!”如果当时,她正头痛或者正不耐烦,就会咬住牙齿,用出些恶狠狠来:“他飞走啦!不管他!他最好死在外面,让狗吃了,让猫吃了!”

然而父亲只是消失,时间也不会太久。他还会回来,总是会回来,突然地回到黏稠着的生活里。他回来,生活还按照原有的继续,我们继续沉在那份树脂气味的黏稠中,好像他根本没有消失过,我的母亲,奶奶,四叔和四婶,包括我和弟弟,对于父亲的消失和回来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装作我的父亲只是出去串了个门,只出去了半天或者不到半天,我和弟弟也就学着他们的样子,不露出半点儿的惊讶。

回到我们的生活里,父亲穿着的还是那件旧衣服,他进门后就把院子里的柴火翻开,让压在下面的霉味儿散发出来,冲淡一下树脂的气息。弟弟说,根本不是什么树脂的气味,而是药味儿。我母亲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头痛,就得煎些瘸子曹大夫开的草药,弟弟说,是草药的气味。他把一大坨榆树上滴出的树脂用一段枯掉的树枝挑着,递向我的鼻子:“你闻闻,你闻闻。”“滚,你这个傻瓜。”我只得用些武力,把他按倒在地上。

“你们又闹什么!放开他!”母亲在屋里喊,她敲着窗户上仅有的玻璃,“光知道添乱,这个家,乱得还不够吗?去去去,带你弟弟出去玩。”

母亲训斥我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旁,他吭哧吭哧,把里面变黑的、潮热的干草翻出来,摊在院子里晾晒。在这种时候,我知道我最好早早地离开,如果他转过身子那就麻烦了,他手里的木杈随时可以从干草中抽出来。“走,”我拉起弟弟,他的鼻涕都快过了下巴了,“咱们走。”

“别光顾了玩!”屋里的声音又在喊,“给猪打筐草!别让你弟弟玩水,别和人家打架!”

父亲在家的时候,我们的日子是这样的:早上五点或者更早一些,父亲起床,他背着筐出去,有时会带些绳子;大约六点钟,母亲起来,她先轻轻地咳上一阵儿,然后拉开电灯,在灯下摸摸索索地做一会儿活儿,然后开始生火做饭。七点,她喊我:“起来,起来,快去喂猪,给你弟弟穿好衣服,干什么都是拖拖拉拉的。快点。”七点四十,或者更多一点儿,父亲回来,筐里的青草遮住他的头,但我还认得是他,他的衣服我也认得。他在院子里蹲下去,让盛满了草的箩筐被地面支住,然后解开捆绑的带子。这时,他才能和箩筐分离,把自己和厚厚的青草区别开。通常,父亲会抖抖身上的土,去一趟厕所,然后坐在桌子前面,吃饭。通常,母亲在这时也会随口问一句,还去吗?把脸沉在碗里的父亲并不回答。都三四个月了,母亲嘟囔一句,然后转向我和弟弟:“快点,快点,拿筷子拿碗,抢什么抢,看你们一个个的,一个个的,唉。”通常,我也会快速地把饭吃完,“我去上学了。”说着,把拖鼻涕的弟弟和饭桌甩在后面,这时他也许会哼哼两声,父亲的呵斥就来了:“吃饭!堵不上你的嘴了!”通常,我父亲会在吃过早饭之后吸一支烟,这支烟,多数是他自己卷的。他把剩下的部分在饭桌上按灭,重新丢回盛着烟草的盒子里去,那里面存着不少的烟头儿。如果奶奶不过来,父亲就拿条毛巾走出去,他要去镇上的鱼粉市场。如果奶奶过来,我父亲就会待一会儿再走,他们之间也没多少话要说。

我父亲是市场的搬运工。但市场的冷清超出了我父亲的想象,几个月了,除了一点儿零零散散的活儿,他所做的就是和其他的搬运工们坐在一起聊天,或者打牌,一毛两毛地下赌注。通常,待到中午,我父亲就和其他人一样散去,回家吃饭,下午三四点钟再去,反正也没什么活儿。“你爹真是个扫帚星,”拉我父亲去市场干活儿的赵四说,他拍拍我弟弟的头,“他们都说你爹是扫帚星,我还不信。你看看。”我父亲红着脸,哼哧哼哧,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母亲曾说,他的嘴是棉花套子做的。“你不来的时候,我们干得好好的,月月拿工资,可从你来了……你就拿了两个月的吧?”“三,三个月。”父亲说,他求救般地看着我母亲,满身药味的母亲也只得凑向前来。“他四伯,你说你带着他去市场,我们是感激你,我们说要好好报答你呢,可你看看我们这个家,想报答你可也得有东西啊。都三个月了,他天天去干活儿,就是拿不回一块钱来,你能不能劝劝你的本家,他家大业大,也不缺我们这点儿小钱……”“妹子,你是不知道,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说了你也许不信,外面欠我二叔的有几十万呢,根本要不回来,原来好的时候人家就压他一个月,到时间马上款就汇到,可这几个月……都难。大家都难。”“你拿了。他给你了,你没给我们。”我父亲站起来,他显得高大了些。“你听谁说的?净胡说八道!”赵四也站了起来,他指着我父亲的鼻子,“你告诉我,谁说的?别在这给我造谣!”我父亲的身躯在慢慢地矮着:“他们……他们都这么说。”“你告诉我这个他们是谁,都是谁?”赵四推开扬着脸看他的弟弟:“看你的鼻涕!出去,出去!”

我拉着哭起来的弟弟离开了屋子。等我回来,赵四已经走了。“不干了,”我母亲说,她把父亲的毛巾投进了水盆,“咱不给他干了。也太欺侮老实人了。”父亲盯着水盆,咬着牙。随后,他走到院子里,开始翻高高的草垛。他把发霉的草叶和热扑扑的霉味弄得沸沸扬扬。母亲的头痛又开始了,她叫我带上门,院子里的风凉,而她也闻不得呛鼻子的霉味。“这日子。”她说。

下午三点多钟,我父亲又走了,不用猜,他又去了市场。“改不了吃屎。”母亲叫我把热水端过来,她散着的头发里药味加重了,“他哪里是去干活儿,是想去玩儿,是想看人家打牌。”

我父亲是有看人家打牌的习惯。他在家的时候,一到晚上,他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出去串门,看人家打牌。我母亲抱怨,“这个家就这么让你待不住?它有扎你屁股的刺?”抱怨归抱怨,抱怨并不能真正地阻止什么,通常,我父亲找个理由便不见了踪影。但母亲头痛的时候,父亲就会待在家里,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很让我母亲生气。“你就不能好好坐会儿?你就不能别晃了?你就不能给我把药煎好?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你的心让狗吃啦?……”

留下父亲的时刻,对我来说就是煎熬,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对我和弟弟发火,他有火气,他的火气不一会儿就会积满。可我弟弟,那个让人厌恶的傻瓜,还总是不停地哼哼,用力地吸着自己的鼻涕。

日常如此。它黏稠、缓慢,甚至有些僵硬,就像我们家的那块有了龟裂纹的地,已经两个半月没下雨了,父亲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种下的玉米就都干死啦。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蹲在田里,在他身侧就是那些冒着细细的烟的玉米秆,上边稀疏的叶子打着卷儿。在我父亲的身上,也冒着细细的烟,炎热的阳光烤出了他身上的水分。“这是个什么天。”他说。我父亲,用的不是我们本地的腔调。“这样下去,没收成啦。”他说。这次,他的语调已经换回到我们的方言,“没收成啦。”他抬起左脚,朝着一株委屈的玉米踏下去,再踏下去。

回家的路上,父亲让我背上他的锄头。“爹,你干什么去?”我问。他挥挥手:“你甭管,回去吧!”我看到他朝树林里走过去,也许他是去解手。其实地里根本没人,他完全可以就地解决,可他还是要朝着树林里去。“你先回,不要等我啦。”父亲的声音有些缥缈,可能是路面不平的缘故。

说实话我没想到那是我父亲的又一次消失。他的消失没有规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说不定在哪天,他就突然不回来了。母亲拉亮了灯,收拾了碗筷,如果这时他不回来就说明,这几天,他不准备回来啦。他不让我等他,我也乐得如此,跟在我父亲身边就有干不完的活儿,完全不顾我才十二岁。他要求,我得和他干得一样多,干得一样快。我怎么能呢?

“你爹呢?”奶奶堵在门口,“挨千刀的,他死到哪儿去啦?”她朝着外面探了探头,“他不知道家里有个起不来炕的病秧子?不知道家里有个傻儿子?”

“他一会儿回来。”我绕过她的身体,把父亲的锄头丢到柴草堆上,冲着里屋喊:“我回来啦。”

里面没人应声。“我娘呢?”我看着树。

“找你弟弟去啦。那个不长记性的傻瓜!光能惹事儿,惹了事还不得大人们去擦!我才不管这个,我管不了这个,我管你爹你叔就行啦,你们的事别指着我老太婆管……”

“你少说两句吧,”我再次绕过了她,“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跟你那个病妈你就学不了一点儿好!”

弟弟闯了祸。以前,我并不觉得他有人们说得那么傻,憨了些呆了些,不灵透倒是真的,可你要说个什么事儿,他还是能清楚的。再说他怕我。可那天,我和父亲刚去田间干活儿,他就闯了祸。

他背着一口被人丢弃的锅盖,爬上了房顶。从正房跳到偏房上。这样当然飞不起来,没有飞的感觉,于是,他背着锅盖,顺着房檐和院墙,一路走到了赵至槐家的瓦房上,那是我们那一片最高的建筑了。赵至槐家没有人。我弟弟呼呼哈哈跳到人家偏房的房顶,踩碎了三块瓦,但他还没有过瘾。这时,等他再攀到赵至槐家屋顶上,发现邻居赵林奎家的厕所要矮得多。这个拖鼻涕的傻瓜,背起锅盖,学着别人家电视里的样子,呼呼哈哈——

我的弟弟,把赵林奎家的厕所踩塌了。如果只是踩塌了厕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厕所里面有人,奎奶奶正在里面,飞来的“横祸”猝不及防,直接砸到了她的腰上……奎奶奶被送到镇医院,再转到县医院:椎骨骨折,小臂骨折。

在奎奶奶受伤的同时,我的弟弟也受伤了,只是多数的人都忽略了他,除了我的母亲。“你看看他的脸,你看他头上的包……”我母亲对周围的人反复地说,她说得理不直气不壮,只有我四婶偶尔会附和两句:“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又不懂事。”

“他不懂得你可懂啊,你替他赔吧,人家在医院里住着呢,哪天不得花钱!”四叔听不得这话,他硬起脖子,把手里的烟头狠狠丢到地上。

“我赔?凭什么我赔啊,有我什么事儿啊,是我叫他干的?我还告诉你,一分钱少不少,一根玉米秆少不少,他要是敢从我家里拿出去,我跟他没完,我跟他打出小人来!”四婶更听不得这话,她的唾液飞溅,一直喷到四叔的脸上去,“我倒看看谁敢!打我的主意,没门儿!我倒是想大方,你可得挣得来啊!”

“你看这个人,你看这个人。”四叔冲着我母亲笑了笑,“嫂子,这事儿,难办。咱家孩子……我哥哥呢,他是啥想法?”

没有人知道我父亲的想法,他还在飞走或者飞回的路上。“他想,他想吃屎。”母亲恨恨地推开我弟弟,“你就跟他去吧,一起吃屎去吧。”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老太婆就在这里,你当着我老太婆的面儿这么说我儿子……”奶奶挪动小脚,她都变了调,“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再不济,也是你家的男人,也是你家的顶梁柱,也是你家两个孩子的爹,你是说他还是说我,说老四?”

“算了,”四叔拉住我的奶奶,劝她,“少说两句吧,这是什么时候!”

“你说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骂我儿子也不行!人家打狗还看主人呢,你这,你这明显欺侮我老太婆没用,我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

窗外已经聚集了好多的人,他们或站在院子里,或挤过半张脸靠近有玻璃的窗框朝里面看。“叫他们走!”我母亲说,这根本起不到作用。我叫过缠了纱布的弟弟,他呼喊着冲到院子里,立刻,所有的脚步都跑远了。四婶拉着我奶奶,也正朝外面走去。“把你四叔也叫出来。”

“闩门。”我母亲说。她扶着枣树,把刚刚喝下去的粥,以及半小时前的草药汁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吐在树下。

那天下午,父亲又回到了院子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家里的变故,离开家的那些日子他来不及打探。他把院子里的草又翻了一遍,让它们普遍得到晾晒,这项工作需要一个小时。等他干完,回到屋里,才发现在床上蜷着身子的母亲。“又头痛了?”他问。“没吃药吗?”他又问,“你,怎么啦?”

母亲的后背朝着父亲的方向,但嘴里的话却是直接递给他的。“滚,”她说,“滚!”

“到底怎么啦?”

“滚!”

……期间的周折我并不太清楚,那时,我正在外面和杨胜利、杨胜祥、杨跃进他们一起玩“打皮猴”,灰头土脸,刘长林过来叫我:“快回家吧,你弟弟,快被打死啦。”

“谁打他?”我一脸茫然,眼前全是没有散尽的尘土。

“你爹。”

奶奶在,四叔也在,很可能他们是我母亲搬来的救兵,不过我的母亲还在床上躺着,把后背留给所有人。“光知道玩!”父亲突然从屋子的黑影处蹿出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看看你那副德行!”他的手指带着刀光和呼啸,我来不及躲闪,第二记耳光又打在同一个位置上,我的耳朵里骤然增加了两只蝉,它们叫得热烈。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行,你也撒泡尿自己照照,咹,不是你养的儿子啊。”奶奶抓向父亲,把他重新推向长凳,“你怎么不打你自己,你怎么不打你自己,拿孩子出什么气!看你那点出息,也就能冲着我们老的小的使性子,你把我老婆子也打一顿算啦……”

“打孩子干吗,他又没错。”四叔用手擦了擦我的眼泪,“快想办法吧。别光窝里横,人家还在院里,你怎么也得去看看人家去。光不照面,让人家怎么看咱。”

“我去,我就去!”父亲向前倾着身子朝外面走去,走出屋门又返了回来。他没看我也没看我四叔和奶奶,而是径直走到板柜前面,从兜里掏出几块汗津津的糖,“老四,我骑你的自行车去。我的没锁。”

“我的锁,不太好用。”四叔提了提脖子,最后还是跟着站了起来,“娘,咱们走吧。哥哥嫂子,你们家里这个情况……下个月,咱娘还跟着我们吧。你们给送口饭就行啦。”

父亲走了,四叔和奶奶也走了,母亲才转过身子,叫我把躲在偏房里的弟弟也叫出来。“吃糖吧。”“不吃。”我说。我的半张脸还在火辣辣地疼着。

“唉,我要是是个好人。”母亲哭了,“我要是好好生生的,没病没灾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要不是你弟弟没人管,我就,我就……”

“娘,你别说了,”我捂着脸,“说这个干吗。”

“我说这个咋啦?把你说烦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伸出手去,打掉弟弟剥开的糖,“光知道吃!不许你捡!”

“他吃他的,你管他干什么,看把你撑得!”母亲探着身子,“儿子,吃,你拿起来,到外面洗一洗土。别在缸里洗,把水舀到碗里。别用有油的那个碗!去,他让你捡了,快去吧。”

就在那时,她突然问起了我的学校。“在学校里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愣了一下。

“我问你在学校里。”母亲又问。

“没怎么样。”我说。

“什么叫没怎么样?”

“就是没怎么样。上课,下课,放学。不就是这样。”

“你觉得,能考上初中不?”

我想了想,说:“初中在红房子那里了。”

她没再说话。屋子里,那股树脂的气息突然变得更重。就是树脂的气息,而不是药的。“娘,我爹,你说我爹,他去哪儿了?”我指的是前几天。她听得懂。“爱去哪儿去哪儿。”她说。

“他会飞。”缠着绷带的弟弟加进来,“哥,咱爹会飞。不信你问咱娘。”

“会飞。你们都会飞。都飞吧。”

父亲会飞。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飞离我们的生活,脱离开黏稠的树脂和屋子里的药味,院子里草垛的霉味……他脱离开几天,飞到一处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去。在不飞的时间里,他就要和我们黏在一起,早上五点或者更早一些,起床,背着筐出去,有时会带些绳子。七点四十,他回来,背着一大筐青草,他说现在的草好打多了,他小的时候根本见不到这么多的草,家家户户都要打草,而现在,还肯去打草的人家已经越来越少。把筐放下,父亲会抖抖身上的土,去一趟厕所,然后坐在桌子前面,吃饭。通常,母亲在这时也会随口问一句,还去吗?通常,我父亲会在吃过早饭之后吸一支烟,这支烟,多数是他自己卷的。如果奶奶不过来,他就拿条毛巾,去镇上的鱼粉市场。如果奶奶过来,我父亲就会待一会儿再走。

鱼粉市场越来越不景气,据说猪肉价格一降再降,好多的养猪场都倒闭了,人家不再需要鱼粉。据说电视上曝光了我们镇上的市场,说我们的饲料里添加了一种叫三聚氰胺的化学品,本来也没事儿,可因为一家奶粉厂的奶粉里有三聚氰胺吃死了人,于是我们也跟着受了影响,客户们都不肯再买我们加工的鱼粉。我父亲是市场的搬运工,但他无事可做,就和其他的搬运工、看门人一起聊天打牌,一毛两毛地下赌注。据说生意好的时候,他们的赌注是十块二十块,对我父亲来说那只是据说而已,没见到过。在市场晃上一天,晚上,父亲回来,如果不能被我母亲放走他会坐立不安,直到睡去。在我弟弟闯下祸端之后,他就很少能有机会出去了,再说他也不好意思,那么多事儿。母亲包了渔网,父亲和我负责缠线,缝鱼漂,这活儿不算太累但实在黏人,它让你感觉每天都是旧日子,那些线总也到不了头。

父亲拿到了一点钱,算作两个月的工资,它,可比之前承诺的少得多。而且这是我母亲反复催要的结果,家里的困难不用多说,但又不得不一遍遍地说。把钱交给我母亲后,赵四让她转告我父亲,不用再去鱼粉厂了,现在厂子不景气,用不了这么多人。

“他,他这是无赖!他妈的就是一个无赖!”父亲恨恨地骂道,“不行,只给两个月的可不行,我要把欠我的都要回来!”

“那你自己去要!”母亲把钱丢在床上,“跟我横有什么用。”

拿到钱的下午,强婶婶就来了,她是奎奶奶的儿媳。“赵四和我说了。”她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赵四和我说了”。“我婆婆还在院里呢,你家里没钱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不想把事做绝。最好,咱们都拘着点面子。”“不,不不不,不行。”“要不,把我婆婆给你们拉过来?”临走,强婶婶回过头来补了一句:“看好你们家那傻子!实在不行,把他拴起来得了!”

强婶婶刚走,四婶婶就进了院子。“哥,嫂子,你看,你们家老四最近……咱们说好了的,这月初十把咱娘送过来,今天都二十一了,哥,咱娘总说要过来,别坏了规矩,我和老四都拦着,多待几天怕什么,只要咱娘不嫌我们家饭次,就待着呗,我们和哥哥嫂子也不计较……”

晚餐。父亲和母亲,胸口里面都有咽不下去的火,坚硬的稀粥也起不到灭火的作用。

“抢什么呀抢,也不怕噎死你。”“吃菜叶,光挑!让给你弟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你这是什么样子!把腿放下去!”父亲喋喋不休。我把碗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子。

“干什么?你干什么去?”他一声高过一声的。母亲也把碗放在桌上。

“孩子碍着你啦?从一坐下,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管得不对吗?”父亲硬着脖子,“你,你干什么去?”

我说我吃完了。我要去赵春银家问今天的作业去。

“你为什么不问杨开明?他家两步就到了,非要跑那么远!不许去!”

“杨开明,他就是块木头,问他能问出个屁来!去吧,早回来!”母亲冲我摆摆手,“要不,把你弟弟也带上。”

我说:“不带!”

……我没有去杨开明家,而是走上了另一条路,只是走着,没有明确的方向。这样说吧,那时刻,我的胸口波涛汹涌,它推着我向前,向前。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离这个家远些,离他们远些。我想飞走,像我父亲那样飞走,哪怕也像他那样,两三个月里只飞走那么两天三天……

我感觉自己就像游在浑水里的鱼,浑浊起来的、黏稠的泥水堵满了我的腮,让我喘不过气来。挡好了“堤坝”,截开水流,我们就让我弟弟在河水里面来回跑,不许他停下,把水弄得越浑浊越好。被呛着的鱼一条一条浮向了水面,我们能看清它们的嘴巴,见到的是它们的嘴巴,大大地张着,这时我弟弟还不能停下来,他还得继续……我就是一条被泥水呛进肺里的鱼。我挣扎着把头露出一点儿,但最终还是要落回到窒息的泥水里或者被人捞走。我要飞走,我才不要这看不到头看不到路的日子,这摊烂泥,臭狗屎,爬满了蛆的牛肠子……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河边,那时,天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但厚厚的炎热还在,靠近河边它也不曾有半点儿的减少。我将随手拾起的砖块、土块或者枯掉的树枝丢进河里,反正它已经臭了,再不能游泳了。反正,我弟弟也不用下水了,就是下水也没关系,划破了脚也没关系。是他活该。我将砖块、土块丢下去,黑暗吞没掉它,没有太大的回响。

“小浩……小浩,回来吧……”似乎是母亲在喊,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细,断断续续的,不那么清楚。“不回,就是不回!”我把手里还有的土块丢进水流,拍拍屁股,继续向着村外的方向,在远处,有些米粒一样的光分布着。河的对岸,是山东的地界,我想走到那里去。

我有一个会飞的父亲,每过一段时间,两个月或三个月,他就飞走一次,这样,我们的日子里就有那么几天见不到他;我有一个会飞的父亲,因此我也想飞,想飞得远些,再远些,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也好,风吹雨淋也好。我羡慕我的父亲,他会飞,能出去透口气,一直待在这个树脂一样黏稠的生活里实在让人烦,烦死啦。上课的时候我总爱走神,但有节课的内容我记得清楚,长着“大马牙”的赵老师给我们讲“琥珀”。一滴偶尔的树脂落下来,恰巧落在了一只小虫的身上,在经历亿万年后……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粘住的小虫,树脂铺天盖地,无论我在学校,家里,地里还是河里,那种树脂的气味总是跟随着,一直不散。我是被封住的小虫,一只蜘蛛、黄蜂、知了,或者苍蝇。——我不愿意自己是苍蝇,不是……是苍蝇就苍蝇吧,无所谓啦。“大马牙”说昆虫都是有翅膀的,也就是说,它们都能飞。然而,我的翅膀还没长出来,我还不能飞走,也许一辈子也不能。想想这些也让人心烦。

心烦的时候,我就使劲拉他的耳朵。开始,他还只是哼哼,随后就像杀猪一样,这时我就该松手了。“你给我好好待着!别乱跑!”我对弟弟说,“你自己画个圈。我不回来,不说让你出来你就不许出来。”

“那你干什么去?”他问。我提了提鼻子,答:“飞去。”

“我也想飞,我也想飞,”他一步就跳出了圈子,“哥,你怎么飞?你也会?咱爹就会!”

“你也想飞?”

“嗯。”

“跟我走。”

我带着他,走到桥上。然后,我们爬上楼梯,站在桥的最高处。从我们的方向,能看到河对岸的大山,还能看到桥上悬挂的那些大字:“一定要根治海河”。因为久远的缘故,“一”字变成了斜着的竖,而“海”字则丢了两点。我和弟弟,看着脚下的水,先后朝着水里吐了三口唾沫。风将它们吹得像羽毛。

“哥,我忘了,咱要是把锅盖带来就好啦。”弟弟眯着眼,在阳光下他的脸像涂了一层金子,“咱们在这里飞?你的翅膀在哪儿?”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盯着桥下。河滩上有三三两两的人,他们看上去只有螃蟹的大小,这些挖蟹的人没工夫向上看。“嘿!”我冲着他们大喊,我弟弟也学着我的样子大喊,这时,他们抬了抬头,然后继续弯下腰去。“哥,我们飞吧?”

“下去。”我说,“下去!”看着他不情愿的样子,我只得再次伸出手,拉住他的耳朵。

在夏天里父亲只飞走了一次,而整个秋天他都待在我们的生活里,较之以前他离开的次数减少了些,我猜测,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奶奶按照协定轮到了我们家,他不能抛下奶奶不管,不过奶奶和母亲之间的指桑骂槐也真够他受的。市场里的生意好了起来,又有了活儿,这次父亲领到的活儿是往粉碎好的鱼粉里面掺沙子,他干得很是卖力。奎奶奶出院了,可走路还需要拐杖,父亲和母亲要时不时去赵林奎家去,我听见他们比较说,奎奶奶还有些人味儿,而她的儿媳简直不是人,一点儿情面都不讲,以后我们跟他们“断道”,等这事了了就永远不再来往。“那老婆子死了谁也不去帮,让她臭到炕上!”干旱还在,可田里的庄稼也不能不管,父亲一闲下来就去地里看看,拔拔草,拿拿虫子……收获较以往少了许多,但那也是辛苦换来的,包括我的辛苦。

“都不够明年春天的。”母亲说。

“老婆子少吃点,给你们省出来!”奶奶气哼哼地接过话茬,“当初生活困难的时候……”

“娘,你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我可不敢说你,我也没说你呀,你这样一接,既显得我的心长得不正也显得你的心也长得不正,好心眼少。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轴,这些粒,你的眼可不花啊……”

天天如此。我奶奶的到来让我们家的日子变得更黏稠了。在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点我没谈到,就是,我母亲的头疼病越来越重,犯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说一头疼起来,就感觉脑袋里有一根大鼓槌不停地敲打,敲打着敲打着就把她的脑仁敲碎了。这个时候,她没有丝毫的力气,也经不得风,听不得大声地喧嚷,闻不得鱼和肉的腥味儿,“简直是豆腐做的”。

“在我那时候就没听说过这种病。”奶奶很是不屑,她说在她小的时候,天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再不就是躲日本鬼子,躲土匪,风里来雨里去,没一天消停,可就是没谁得什么头疼病,“多干点活儿就好啦。你啊,小姐身子丫鬟命,你要是不闲着这病那病也不会找你……”

“说这话的就没长人心眼!”母亲恨恨地丢下筷子朝院子里跑,她把早上喝下的稀粥全部吐了出来。之前,去年的时候还不这样,她只是头疼,没有呕吐,而今年,则加重了。

初冬,下过雪,父亲离开了两天,这一次他没有使用翅膀而是骑四叔的自行车走的,回来的时候给我和弟弟又带了几块糖,奶糖,我从弟弟的手里抢了两块,但后来又还给他一块。“爸,你去哪儿啦?能不能带我去?”乘着他高兴,有难得的笑容,我问他。可我一问,他就又拉下了脸:“问这干什么?去去去,一边去。”

进入腊月……年的气息混进了黏稠的树脂一样的生活中,显得更加难熬。“都是因为我们穷,”母亲说,“什么也不如人家,要这没这要那没那。一个个都想吸我的血。”“就是,还有他。”我指指弟弟的鼻涕,要在过去我是不说的。“还有你。”弟弟笑着反驳,他也指着我的鼻子。“净胡说,净胡说,你弟弟咋啦,拖累你啦?我还没嫌呢你就来嫌,你觉得自己强不少,是吧?也不照照镜子!”母亲哭了,她哭得头疼起来,父亲把筷子砸到我的脸上。

“你们这是干吗?要多我老婆子你们直说!摔摔打打地摔给谁看!刚把你生下来的时候怎么不嫌?吃奶的时候怎么不嫌?刚会走的时候怎么不嫌?老太婆做不了了、没了用了,你们就这么给我掉脸子?”奶奶也哭了起来。

“娘,不是摔你。”父亲还是忍不住火,他一脚踢倒了我的凳子:“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进入腊月,学校里放假,而父亲的工作……鱼粉厂已经中止了生意,但我父亲还是天天要去,一是去等结算的工钱,二是和工友们打打牌。“你还是不着急。”四叔说,“人家着急的,都给赵四送了礼,或者请他吃饭,钱就给了。赵四什么人你们真不知道?等吧,看你等到驴年马月!”父亲不信。他说打听过了,他们也没发,不然他们也就不去加工厂了。“人家骗你呢!赵四不让说他们当然不说了,反正,你们有早拿到钱的!”“不可能。我们一块长大的。”我父亲还那么固执,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腊月初九,我们家里又爆发了一场饭桌前的战争,和平常一样,只是父亲的愤怒显得比平时多了些,他摔碎了碗。在他走出门去的时候我就想,今天,他该走了,他该飞离我们的生活了。我要盯着他,看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像我母亲说得那样飞走。我看着他走出院子,在李刚家门前弯下腰系了系鞋带,然后经过东升家、庆阳家,一路向村外走。经过果园,冬天的果园一片萧瑟,我父亲略停了停,然后走向果园。他会在那里飞走?我急忙快跑两步。父亲又出现在路上,还是那件旧大衣旧棉裤,没有半点儿变化。街口。父亲又停下来,和骑车经过的杨守成二舅说了两句,似乎,守成二舅还把一点什么东西递到了我父亲的手上。因为距离远,而我还躲在暗处,递到我父亲手上的究竟是什么没有看清。我的父亲,向北,朝着加工厂的方向……

他没有飞,还没有。我想他也许发现我的跟踪了。——冬天的路上,空荡荡的,我并不好隐藏。他还回了回头。我只好再次藏起来,在墙角处,而等我从墙角处探出头来,父亲已经不见了。前面的路口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

难道,他真的会飞?

我追过去,怀着复杂的心情:“爹,爹,你在哪儿?你到哪里去啦?”

鱼粉市场。这是唯一没有树脂气息的地方,浓重的鱼粉的气味盖过了它,盖过了一切气味,一大堆鱼粉被三块帆布盖着,边缘处,有着缕缕红褐色的痕迹。“小孩,你干什么?”我告诉他,我来找我父亲,我父亲在这里上班。“上班。哼,现在没有上班的。哦,”他用下巴指了指里面的一间房,“那里有人。也许他在那里打牌呢。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爹是谁。”“我爹是我爹。”我故意这样说,我觉得他不像是个好人。“你不说就别进去。”“我就过去!”

可我摆脱不了那个中年男人的纠缠,他那么瘦,却有很大的力气,我的手根本挣不出来。“你怎么来这了?”我回头,发现我的父亲竟然站在后面,他又出现了。“我来找你。”“有事?没事就走,快回去,你来这干吗。”说完,他绕过那个男人直接走到房间里去了。

而我的手臂,还被那个男人紧紧地握着。

“他是你爹?”男人还不松手,我踢也踢不到他。“是。”我说。他把我的手臂攥疼了。“你说,你爹臭不要脸,我就放了你。”“不说!”“不说就别想走。”“我让我爹打你!”“小子,你叫他来!我能打得他叫爷爷,你信不?就你那爹!”……我只好说:“我爹臭不要脸。我爹,臭不要脸。”他说:“算你小子识相,比你爹强。”

我走得很慢,在想刚才的事,在想我爹的事。他没有飞走,而是去看人家打牌了,他是个废物。我在想刚才遇见的那个人,在心里,他被我一遍遍地杀死,杀死之前,他跪在地上求饶,可我绝不肯饶过他。我走得很慢,手里攥着一块砖头。本来,我想将它丢向鱼粉市场的玻璃的。现在,它已经没有了用处,不过我还没有丢弃它。我走着,没有看到迎面过来的守成二舅,是他先看到了我:“咦,你,你快回家吧,你奶奶让人家打啦!”

奶奶被人打了。没人跟我说事情的经过,我是听来的,把听来的凑在一起,大概是这样:我的奶奶,听串门过来的赵世忠家说,赵林奎奶奶的骨折不是我弟弟撞的,而是自己摔的。她想把一小袋面搬到房上去晒,结果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赵世忠家咬着我奶奶的耳朵:“都是小强家的主意。这个女人,心眼可坏着呢。——我怎么知道?——是小强打的电话,他说他娘摔着了,让世忠开车过去,那时他家厕所还好好的,你家小子还没上房呢!要是孩子撞的,世忠能不知道,能不拉着你家小子一起去医院?我也就是和你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我奶奶不能不说出去。奶奶叫我母亲,我母亲没在,叫四婶,四婶忙着,她就自己去了赵林奎家。开始争吵,倒也平常,周围的邻居来看也平常,可吵着吵着,奶奶说,强婶婶和谁谁谁过,让谁谁谁堵上过……争吵到这里性质就变了,强婶婶自然不能认,她的儿子也不能认。——是他推倒了我奶奶,而且在她腰上狠狠跺了两脚,我奶奶的腰就不能动了。

“这事不能这样算啦!他们必须赔偿,咱娘好不了,他们一家就甭想有好日子过!”四叔红着脸,一副斗鸡的样子,四婶只好紧紧地拉住他:“先别急先别急,咱们一家子人呢,又不只有你一个!事情因哥哥嫂子起的,你先听听哥哥嫂子的!”“我过去的时候,奎婶婶竟然,竟然……不行,他们要不给个交代,我废了他家那个浑小子!”

“你爹呢?”我母亲问。我说,本来,他是在市场的。我见他在市场。可刚才守成二舅没找着他,说他早走了。刚才,村上的喇叭也喊了。

“你说,他什么时候走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母亲挤着她的头,“老四,你先静一静,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咱娘的腰,她要是有个长短……咱们先顾她吧,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你说咱娘也是,非提人家那事……本来咱都在理儿,这一闹……”

“要是她没事儿,怕咱娘提吗?”四叔甩开四婶的手,“她家要是耍赖,哼,我一定把她的脸撕干净了!我哥又走了?”

“走啦。”

“我知道在哪儿。他就爱跟那个老光棍子在一起。明天我把他叫回来。”

“甭管他,他也待不了几天。咱们先顾咱娘吧。”

“行,我听你的。不过嫂子,我也丑话说前头,咱娘可是为了你家小子,她的腰要是……希望没大事儿。你也知道,我们家日子过得紧,没多少钱,在钱上物上帮不上,人,只要用得上!”四叔硬了硬他的脖子,“我们走。我先去医院看看,给咱娘买点吃的用的。你留下来陪咱嫂子吧。”

“不用了。我过会儿再去医院。现在,恶心,走不了路。”

“真不用找我哥回来?”

“管他呢。他在也没啥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两下子。三脚,也踢不出个屁来。”

“你们定,我和他四婶听你们的,反正不能便宜他们了。”

那一夜,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母亲在医院,而父亲则不知去向。“哥,你说,咱爹飞哪里去了?”他不肯好好睡觉,我只得拉长他的耳朵,让他安静下来。我也很想知道,我父亲去了哪里,他,是不是真的会飞。但我不想跟这个长鼻涕的傻瓜讨论,不想,他一开口我就烦,就没了兴致。

“哥,你看没看见,咱爸背上有毛?我就没看到。”

“睡觉。咱爸又不是鸟,长不出羽毛来。”

“可他怎么飞?”

“睡觉!”我关上了灯,“不许再说话了!你要再说话,明天就会变成哑巴!”

他哼哧哼哧,喘着粗大的气,却不敢再说什么。不一会儿,他就睡出了鼾声。我将他推开,这团没用的肉翻过去,鼾声停了一下,随后又一次起来。我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不想听见,却没有什么作用。

窗外一片黑暗,只有数点点的星星挂着,飞着,却并不飞远也不飞近。现在,我的父亲能在哪儿?他会不会也能飞到星星的高处?他真的是飞走了吗?还是,像四叔说的那样,到一个老光棍那里待一待,然后又使用脚趾和鞋子重新返回?……我不信。我也不希望是那样。

周围的黑,似乎越积越厚,变得更加恍惚而黏稠,数点点的星星也在渐渐变暗。我用了些力气,想把眼皮撑开一点儿。突然,我看见,一道白色的光落在了我们偏房的上面,随后它暗了下去,变成一条灰白的影子。这条影子披着长羽毛。他走过来,推开了屋门。

——“爸,是你吗?”我张张嘴,随即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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