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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莫要过河来

2016-11-23李国彬

安徽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尚义蝎子

李国彬

1

上午,罗队长来了,他把一只酱色的包袱交给了蝎子,要求蝎子务必在4月9号晚送到汤家汇。罗队长说,包袱里的东西很重要,除了蝎子本人,任何人不得知晓,对外就说是暴动时缴获的课税凭据和地契。蝎子问,就我吗?罗队长把一只怀表推到蝎子面前说,全部归队,参加整编,你当队长。听说让自己当头,蝎子的嘴角咧了咧,那是一种难以自抑的小得意,但是他马上就克制住了,然后庄重地说,请队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罗队长说,不是保证,是一定能,一定要。

是!一定能完成,一定要完成!

罗队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接应人的情况向蝎子做了介绍。

按照要求,蝎子等必须在明天上午九时赶到后福寺,到时候,那里会有人在等他们,然后再由这个人护送他们过史河。

罗队长说,护送你们的人叫江宜平,是我们獐子畈二路游击师三大队的侦察员,革命立场非常坚定,斗争经验也很丰富。

听罗队长这么说,蝎子的心里踏实多了。他问,怎么接头?

罗队长说,暴动时,我们的代号是海鹰,所以,你们这次接头的暗号是海鹰和海啸。

来人说海鹰,我就说海啸。蝎子说。

罗队长首肯,然后说,另据可靠消息,敌人正向清水镇方向运动,你们越早走越好。

情况紧急,送走了罗队长,蝎子立刻回到了鲍氏祠。他刚穿过走廊,就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蝎子以为是骚货,因为在七个战士中,骚货最顽皮,但是,当蝎子转过身时,才发现,扯他的是紫蕊。此时,紫蕊的脸红红的,鼻子上有一层细密的汗豆,整个人像是羞涩,又像是很慌乱,她盯着蝎子的眼睛说,带我走。

紫蕊的声音不大,有点颤抖,却把蝎子吓住了,他问,什么?

紫蕊把蝎子往门后拽了拽,轻轻地跺了一下脚说,我要跟你走哦。

蝎子预感到了什么,他有点蒙。这时,紫蕊说,我都听到了,你不带我走,我就说出去。

蝎子愣怔了。显然,刚才他和罗队长在耳房密谈时,紫蕊偷听了。蝎子反过来把紫蕊往门后拉了拉问,你都听到了什么?紫蕊说,不想告诉你,你要不带我走,那就试试。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正好照在紫蕊的脸上。紫蕊看蝎子时下颌微微下颔,眼睛稍稍向上,这让蝎子感到了一种倔强和压迫。此时,蝎子不敢断定紫蕊是否真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为保险起见,他说,你要知道,苏维埃有规定,不收土豪和富农家的子女当红军。紫蕊说,我爹不是土豪,是开明商人,这是你们说的。蝎子说,当兵就要打仗,天天要见死人的,你胆子这么小,当什么红军哪!紫蕊噘着嘴说,我天天跟你在一起,怕什么呀。蝎子不可思议地说,我天天带着你?你以为你是军号哇?蝎子的这句话让紫蕊很绝望,她一下子抱住蝎子的手臂,你说你带不带我走吧?她问,话里带着哭音,有点耍赖的意思。

蝎子有点犯浑,他觉得自己被威胁到了,但是,仅仅过了一会,他便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说,就算我能带上你,你爹能同意嘛!

听蝎子这么说,紫蕊松开了蝎子。她后退了几步,用手点着蝎子说,哼哼!这可是你说的哦。说完转身跑开了。

紫蕊在走廊上跑起来时,一头乌亮秀美的短发悠悠荡荡的,两只脚一上一下的,鞋底便一明一暗地闪现,欢快得很,有如一路栽花。

看着紫蕊这副支棱劲,蝎子的心里立刻落下了一阵锣鼓点子,紫蕊的父母果真同意了怎么办?

这种想法在蝎子心里闹了一会就灭了,因为任务太重了,他赶紧向后院走去。

2

在后院,蝎子很快就把任务布置下去了,大家开始分头准备。

蝎子在整理自己的东西时显得格外小心和慎重。他嫌那件“宝贝”在包袱里过于孤单,无依无靠的,又向包袱里添了两件衣服,并把那件“宝贝”夹在了两件衣服之间,然后,才把目光放在一大堆书本和衣服上。就在这时,紫蕊走了进来。

看上去,这会儿的紫蕊显得很憔悴,显然是哭了,原先那张秀美的脸上,花儿草儿般地乱,眼皮子全肿了起来,开口桃一般。

看到紫蕊这个样子,蝎子就明白了七八成。鲍尚义有五个儿子,只有一个千金,这个闺女在鲍尚义心里是什么地位,史河两岸的人都知道。平时里,爱玩些老坑货的鲍尚义自己也说,我一生只爱两块玉,一块在我腰上走着,一块在我鲍府阁楼上走着。这走在阁楼上的自然就是紫蕊了。所以,蝎子让紫蕊去找鲍尚义要“路条”,无疑就是让她去要一把锁。

这时,走进屋的紫蕊转身把门反插上了,然后径直地向蝎子走过来。走近蝎子后,她突然抱住了蝎子,然后嘤嘤地哭起来。

紫蕊的这些举动,让蝎子有点蒙,他脸上红红的,火塘一般,一个劲地说,哎哎哎。

紫蕊的哭声却更大了。蝎子害怕了,轻声地告饶似的说,别哭哇,你说什么我答应还不行吗?

蝎子是这样想的,紫蕊在父亲那肯定被拒绝了。此时,只要她不跟自己走,至于其他要求都算不上什么了。

听蝎子这么说,紫蕊说,我们走。就我俩。

就我俩?私奔?蝎子很惊讶,你开什么玩笑?

紫蕊昂起下巴,直视着蝎子的眼睛,不无挑衅地说,我走不掉,你也休想走,哼!这可不是开玩笑。

蝎子忙推开紫蕊,正色地说,那怎么行,别闹哦!

见蝎子生气了,紫蕊则再次抱紧蝎子,可怜地央求并帮助谋划说,那东西破破烂烂的,不值几个钱,让别人带去不行吗?

蝎子苦笑了一下说,我是战士哩,任务在我头上,就是钉子在我头上!钉子拔了,我就死了。可懂?

听蝎子这么说,紫蕊好像被吓着了,一下子就松开了自己的手。先是怔怔地看着蝎子,然后慢慢地向后退,接着,站在那不动了;低着头,两只手孤独起来,轻轻地互相搓揉着。

见紫蕊这个样子,蝎子心疼起来,他走过去,手在紫蕊的肩头小心地试了一下,然后将紫蕊轻轻地搂在怀中。紫蕊轻声地哭了,哭时,身子有些颤栗。

你走吧。这时,紫蕊轻轻推开蝎子,低声说。蝎子感到紫蕊的话不是赌气,心里很难过。几年来,在苏区,他曾无数次目睹不是离别便是诀别的场景。想到这些,一时间,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屋里寂静下来,犹如一个喑哑了多年的老者。

过了一会,紫蕊把自己的食指轻轻地抵在蝎子的手背上,泪水涟涟地问,马上要走了,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蝎子忽然反应过来,他磨蹭了一下说,紫蕊,你……你听到的那件事就是我的命,要是告诉了别人,就是把我的命交给了别人。你可懂?答应我。

紫蕊突然搂住蝎子的脖子,在他的肩窝狠狠地咬了一口。

3

第二天,清水镇上的人刚吃过早饭,檀树嘴一带就传来了枪声,从那个方向跑过来的人说,白大肚子的队伍开过来了。此时,苏维埃政府的各学校、医院和工厂都动了起来,大街小巷之中,许多红军战士在退还从老乡那借来的生活用品。广场上,少先队队员和列宁小学的学生们已经纷纷坐上了马车,准备往南溪和葛藤山方向转移。集镇上,尽管有各协会在安排和组织撤退,还是出现了混乱,一时间,马匹烦躁的嘶鸣声、妇女尖利的叫喊声、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连成了一片,使这个即将沦陷的小镇显得更加紧张和焦虑。

此时,在鲍氏祠的前院里,蝎子正命令战士们在检查各自所带的东西。衣服、粮袋、绳索、砍刀,甚至小到针线包,一件也不能放过。至于自己的东西,蝎子很放心,因为是紫蕊帮着整理的,包括罗队长交给他的那只包袱,现在已全部装在了一只柳条箱里,并由一向稳重仔细的老头脸拎着。

当大家检查完毕,蝎子再次巡视了一下自己的队伍,此时,他的心里略略有点不安和紧张。

这些战士都不大,作为队长,蝎子(韩真)自己才十五岁,窦苗十四岁,燕玲(王穗)十三岁,骚货(孙响亮)十四岁、狗跳(张要水)十五岁,老头脸(严希柱)十四岁,最大的算是八斗(公自科)了,别看他人高马大,像个成年汉子,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另外,这七个人又是临时编队,蝎子、骚货、老头脸来自75师,八斗、狗跳来自74师,窦苗来自73师,燕玲来自少共国际师。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很重,路途很远,又要带这么多人,在听到第一记枪声后,蝎子就有点慌了。现在,远处的枪声更密集了,镇子里的动静更大了,他的心里也更加没底了。但是,自己在罗队长面前拍过胸脯了,根本就没有回头路了,于是,他大声地说,出发。

蝎子等离开清水镇不久,就听说史河的几个主要码头都出现了敌人,于是,蝎子命令大家立刻远离大路,潜入密林,然后一直向北走。

进入密林后,尽管外面不时地传来枪声,但是,在密林的庇护下,蝎子的心中有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感,他的队伍也显得轻松和快乐起来。

这七人中,除了窦苗,其他六个孩子都是红军烈士的遗孤。半个月前,窦苗从红军邮局里拿到了妈妈的信。妈妈因在门坎山战斗中负伤,正在汤家汇休养。妈妈告诉她,等伤养好了,就来清水镇看女儿,没想到,现在有了去看妈妈的机会。想到自己突然出现在妈妈的面前,妈妈大呼小叫的样子,窦苗一阵阵窃喜。为此,路上,她一直在唱歌,两只小眼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她的心情。

在队伍里最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头脸,一个是八斗。平时里,八斗很少说话,人也有点孤傲,不合群,一张脸整天板着。另一个就是老头脸了,平时也很少说话,但见谁都笑,还有绝技,无论什么树叶,只要上了他的手,便成了一件乐器,此时,他一边走着,一边啾啾地吹着树叶。很好听,应该是湖北地方小调。狗跳是金家寨人,因为对山路较熟,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有一把木头手枪,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做着各种开枪的动作,啪——啪啪——最为活跃的算是骚货了,他故意插队到燕玲后面,不时地撩燕玲,一会用草毛子钓燕玲的耳朵,一会去摸燕玲的辫子,尽管燕玲不断地向他翻白眼,不时地用军帽打他,他还是停不下来。老头脸一向就看不起骚货这个德行,趁骚货不注意,弯腰在路上打了个草结,骚货走过来时,一下子就翻倒了,引得大家笑成一团。

上午八点半,蝎子等赶到了后福寺,因为没到约定时间,江宜平同志还没出现,于是,蝎子让大家先到破庙里隐蔽,自己则隐身到了一截矮墙后面。

半个小时下去了,江宜平同志还没出现。这时,八斗走了过来,他走到离蝎子不远的一簇野草后面站着,也向远方瞭望着。

一转眼,九点十分了,八斗转头看了看蝎子。蝎子知道八斗的意思,他瞄了一眼怀表说,再等等。

又过去了二十分钟,蝎子额头上出汗了,八斗说,蝎子,按照纪律,超过接头时间,必须离开呀!

再等等。蝎子说,口气很强硬。他为八斗没有喊自己为队长有点不快。

八斗坚持说,这很危险的。

蝎子没好气地说,我说等等就等等。

八斗瞪了蝎子一眼,不吭声了,然后找了一块砖头坐了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八斗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看了看天说,蝎子,不能再等了,再等……

蝎子说,废话什么,等不到江同志,我不会走的。

这时,八斗的目光突然专注起来,他一边向后退,一边说,你等到了。

蝎子的脸色立刻就白了。不远处的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钻出来了几十个敌人,都端着枪,运动速度快。快,快往后面跑。蝎子弓着腰,压低嗓门喊。

听到蝎子的喊声,众人纷纷向后院跑。啪!敌人开枪了。这一记枪声,又长又尖厉,一下子就把林间的静谧撕裂了。蝎子边翻越一堵矮墙,边喊,快,分开跑,栗王山会合。

4

中午十一点多钟,蝎子和老头脸赶到栗王山。蝎子正四下里张望,忽然听到头顶上有动静,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狗跳趴在树杈上,这会正在晃树。接着,蝎子又看见了八斗。八斗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显得很疲惫。再过一会,骚货和燕玲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燕玲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军帽丢了,棉袄也撕烂了,还没跑到蝎子面前,就瘫坐在一棵树下,抹起了眼泪。显然,那一阵枪声和成年男人的喊杀声把她吓坏了。这时,蝎子向四处看了看,问,窦苗呢?蝎子问时,已经从树上跳下来的狗跳和骚货、老头脸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摇了摇头。蝎子见八斗坐在那发呆,问,八斗,看见窦苗了吗?八斗不理蝎子,站起来就走。蝎子喝道,去哪?八斗没好气地说,找哇!站住!蝎子命令,就在这等。八斗站住了,把手里的一团草猛地摔了出去,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起风了,难以计数的树叶们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了类似于潮水涌来的声音。这“潮水”一波刚落,一波再起,整个森林被这种潮声鼓涨着,搅动着,起伏着,犹如一只要吞没天地的巨兽。

又过了两个小时,蝎子命令狗跳再次上树观察。狗跳上树后不久就开始晃树了。蝎子见状,立刻做了个手势,大家纷纷躲了起来。这时,狗跳从树上飞快地溜了下来,他跑到蝎子身边,挤眉弄眼地向前指了指。

不一会,有两个人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走了出来。其中一瘸一拐的是窦苗,在一旁搀扶窦苗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此人方脸、浓眉,目光犀利,虽然不算结实,但看上去,整个身材非常协调;背着斗笠、油布伞和一只灰色包袱;穿蓝布外套,内衣扎布腰带,腰带上插着两把家伙。这种“家伙”,蝎子在苏区兵工厂见过,叫撅把子,又叫单打一,只有红军干部和便衣队才能配备。此时,蝎子判断出,窦苗一定是在突围中碰上了我们的同志,但是,他没有贸然迎上去。就在这时,燕玲突然跑了过去,然后和窦苗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起来。看到这个情景,蝎子才从树后慢慢地走出来。

原来,在突围时,窦苗刚从一个山沟里钻出来,就再也找不到大家了。于是,她根据枪声的方向,一直往南跑,结果迎面碰到了两只狼,她慌忙爬到了树上。

两只狼见窦苗上了树,先是围着树转了几圈,然后一前一后卧在树下,耐心地等起来。

守候了一会,一只狼忽然站了起来,然后用爪子不断地去挠窦苗的脚。此时,窦苗恐惧万分,她想喊救命,又怕敌人听到,她想往另一棵树上转移,又怕中途掉下来。正在绝望之时,她听到了一记清脆的枪声。枪响后,两头狼逃跑了,树下很快出现了一张脸。这张脸是一个男人的,满带着微笑。

救下窦苗后,男人开始向窦苗打听几个小孩的下落。窦苗问,是什么样的小孩?男人说,五男两女,最大的不到十七岁。对,还带了只箱子。窦苗心里一喜,她知道这男人找的就是他们了。她问,叔,你姓什么?

男人看了窦苗几秒钟后,说,姓——江。

窦苗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同时,眼睛也湿润了。她轻声地问,你是江什么平?男人一字一顿地说,江宜平。听男人这么说,窦苗一下子扑在男人的怀里。

这会,江宜平和蝎子已经对上了暗号,蝎子显得很激动,他紧紧地握住江侦察员的手,眼睛里泪光闪闪的。为了表示安慰,江宜平拍了拍蝎子的肩头,然后把罗队长的亲笔信拿了出来。蝎子看过那封信后,显得更为激动了,他和江同志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接着,他开始向江同志介绍自己的队伍,但是,他刚说要介绍大家,江宜平就微笑着说,不用介绍了,蝎子、八斗、狗跳、燕玲、窦苗、老头脸还有骚货。骚货马上说,侦察员同志,请叫我孙响亮同志。江宜平马上笑着说,是,孙响亮同志。大家一起笑了。大家笑得是那么开心,就在刚才,凄厉的枪声还在他们耳边回响,死亡像绳索一样,还缠绕在他们的脚踝,现在,所有的焦虑、恐惧都像阴霾一样散去了,安全感和平常心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5

决定过史河前,江宜平让蝎子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会前,江宜平做了自我检讨,说自己错误地估计了敌人进攻苏区的速度,这才错过了和蝎子见面的时间。当然,他也批评了蝎子,认为在侦察员失约后,蝎子应该带领大家及时撤退,而不是在那守株待兔,这样做是革命经验不足,缺乏敌情敏感度的表现。

蝎子一向自负,听得惯表扬,听不下去批评,但是,这是侦察员代表罗队长向自己发难,自己又是本次任务的领头人,他只能接受。

接下来,江宜平问了几个问题。第一,那只柳条箱还在不在?蝎子肯定地说,在!江宜平问,柳条箱里的东西还在?蝎子说,在。江宜平再问,经过上午的突围,箱子有没有破损?检查过包袱里的东西吗?蝎子看了看箱子说,没有破损。江宜平似乎还要问什么,但是想了想便转移了话题。他首先否定了蝎子想从公子畈码头渡河的建议,他说,从今早开始,史河上的所有码头都被民团和卫立煌的部队控制了,直接渡河就是飞蛾投火。他建议沿河北上,然后在流塘湾寻找机会渡河。

对于江宜平的建议,八斗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向北走是避近就远,耽误时间,同时他还认为,既然史河已经被敌人控制,河滩上就会有敌人的巡逻队,沿着河滩走,等于给敌人当活靶子。作为队长,蝎子对八斗抢在自己前面表态很不开心,他说,公自科同志,你说多了吧?党的命令就是铁板钉钉,可懂?八斗便不说了,昂着下巴看着远方,脸色很难看。江宜平感觉到一种抵触,他笑了笑说,韩真同志,这是在讨论,大家可以有不同的意见。我接受公自科同志的建议。

江宜平的态度让蝎子很意外,但是,在蝎子的心里,江宜平的意见就是组织的意见,他只能服从。于是,他马上集合队伍,跟着江宜平钻入了密林中。

一切都证实了江宜平的说法,周围到处都是敌人,凡是有路的地方就有敌人的哨卡,其间,蝎子等几次从密林中探出头来,都被敌人的巡逻队逼了回去。

就这样,在林子里,蝎子带领着大家随江同志一直走了十几公里,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渡河点。下午三点十分,当又一个哨卡出现在路口时,江宜平决定闯关。理由是,这个哨卡刚设不久,很可能是敌人的假岗哨。蝎子观察了一番,同意江的观点,但八斗有疑问,他说,如果白狗子躲在暗处怎么办?蝎子没好气地说,害怕脸朝下,再拿把草盖上。这时,狗跳贴近蝎子说,队长,我来。说着就从林中窜了出去。

狗跳刚走到路当中,从岗楼后面就钻出三个男人来,其中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喊,喂,小孩,哪村的?过来。

狗跳先是一愣,然后转身就跑,就在这时,枪响了,从岗楼后面又窜出十几个男人来,他们边啪啪地打枪,边追过来。这边,江宜平也开火了,他拔出两把撅把子,左右开弓,连连射击,一下子就把追击的人镇住了。趁这个机会,蝎子带领大家纷纷钻进了森林。

森林里,蝎子向前猛跑了一阵后,忽然发现跟着他的只有老头脸和狗跳,于是,他把箱子交给老头脸,自己和狗跳又返了回去。

蝎子和狗跳往回走了不久就看见了骚货等。这时,窦苗紧张地喊,队长,江叔叔受伤了。蝎子忙迎了上去,帮着八斗共同搀扶江宜平,当他架住江的一只胳膊时,才发现,江宜平左膀挨了一枪,整个衣袖都被血染红了。

一个小时后,蝎子等在一片树林中停了下来。此时,面无血色的江宜平坐在地下,身子靠在树上,显得很痛苦,脸上全是汗。看到江侦察员的伤情这么重,窦苗一边流着泪,一边从包里找出她平时扎头的红布带,小心地将江宜平的胳膊扎上。江宜平见窦苗在不停地落泪,他微笑着说,窦苗同志……和霍邱保卫战相比,这只算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勇敢点。窦苗向江宜平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她含着泪,一个劲地点头。这时,见蝎子走过来,江宜平吃力地说,韩真同志,我们还没脱离危险,要马上离开这里。

听江宜平这么说,蝎子站起来,然后向四周观望着。

此时,天空被高大茂密的树林所掩盖,方向成了一片又一片惨白的窟窿。蝎子很泄气,他满脸茫然地问狗跳,狗跳,这是什么地方?狗跳左右看了看,用衣袖不断地擦着脸上的汗,说,我也转向了。

这时,江宜平忽然站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指北针说,跟我走。向北,不能停。说着,咬着牙,踉跄着向前走开了。

经过一个小时的林中穿行,蝎子等来到一座小山上。这时,狗跳在林中东一头西一头地钻了几下后,突然喊了起来,怎么走到朱雀岭了?

蝎子紧张地问,朱雀岭是什么地方?

狗跳说,这里离清水镇只有三公里了。我们绕回来了!

听狗跳这么说,江宜平非常懊恼,他将手里的指北针狠狠地摔在地下,然后又用脚踏了踏,同时,还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那条受伤的胳膊。站在一旁的窦苗忙抱住江宜平的手,哭着说,江叔叔,是指北针坏了,不怪你呀!

江宜平显然无法原谅自己,他的表情痛苦,整个人如同遭到了雷击,软软地向下倒。蝎子见状,忙将他放在树上靠着。靠在树上的江宜平,脸色显得更加苍白,整个人也显得迷迷糊糊的。这时,窦苗用手试了一下江宜平的脑门,说,队长,江叔叔烧得很厉害,你得快想办法呀!听窦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蝎子也用手试了试江宜平的额头,然后立刻把八斗等喊到一边。

会议很快达成了决议,鉴于江宜平同志已经无法送大家过河,下面的行动将由蝎子带领大家独立完成。于是,蝎子让窦苗和燕玲留下来守着箱子和江侦察员,他带领八斗等出去寻找出山的路以及苏区接待站。

6

在蝎子印象中,这附近有一个地方,叫唐王庙,立夏节暴动后,商城县苏维埃政府在庙里建了兵工厂,同时,也把这个地方做了红25军和其他红军过往的接待处,又叫第六兵站。如果能找到这个兵站,就可以把江宜平同志先安顿下来。为此,一行人快走出森林时,蝎子让大家在路口停了下来。在这里,他为大家做了分工。他自己带骚货、老头脸去找兵站,狗跳和八斗去打听到公子畈码头最近的路。

就在蝎子刚布置完任务,大家准备分头行动的时候,八斗突然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副魔怔了的样子。

骚货喊,八斗,八斗,蛋掉啦?

八斗忽然四顾了一下,然后神色紧张地问,你们可听到有人在喊?

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是几秒钟,骚货就大声地说,我听到了,是燕玲。听骚货这么说,蝎子撒腿就往回跑。

燕玲是受窦苗的暗示跑出来的。

蝎子等刚离开朱雀岭,江宜平就睁开了眼睛。窦苗见江醒来了,很是高兴,忙问他可要喝水。江宜平摇了摇手,然后站起来,踉跄着向不远处走去。窦苗和燕玲以为江宜平去方便,都把脸转到了一边。就在这时,窦苗发现刚才江宜平坐过的地方有一卷暗绿色的东西,便走过去,把那卷东西捡了起来。

这是一卷白区通用的纸币,苏区的人是不用的。看着这卷纸币,窦苗浑身一阵战栗,像是被烫了,忙把那卷纸币扔在了原地。但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那卷纸币捡了起来,然后掖在了身上。窦苗的这一系列举动都被燕玲看见了,她问,是什么?窦苗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指了指树林。燕玲预感到了什么,便不吭声了,老实地蹲在窦苗身边。

不一会儿,江宜平回来了,看见窦苗和燕玲,他笑了笑,然后又坐在了老地方。

仅仅过了两分钟,江宜平忽然转头看了眼窦苗,笑着说,那么沉的箱子,抱在怀里干什么,放下来歇歇吧。

窦苗说,队长交代,这个箱子不能离开我。

哦!江宜平笑了笑说,什么宝贝呀?

燕玲刚想说什么,窦苗用力攥了攥她的手,然后笑着说,我们也不知道。

江宜平哦了一声,又将身子靠在了树上,并用斗笠盖上了自己的脸。就在江宜平用斗笠盖脸的那一瞬间,窦苗看到了他的眼神。这眼神让窦苗感到浑身发冷,不由得把箱子抱得更紧了。

不一会,江宜平的鼾声从斗笠下传了出来,窦苗向燕玲使了个眼色,并用嘴做了个嘘嘘的口型。燕玲便说,苗姐,我想那个呢。我一个人害怕,陪我去好吗?燕玲这么说时,斗笠下的鼾声忽然就停止了,窦苗马上说,怕什么,自己去,别走远哦。说着,一个劲地向燕玲挤眼。燕玲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走了。

燕玲走开不久,斗笠下便传出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显然是江宜平的,但是,此时却显得那么陌生和阴冷,像是从森林深处传来的,这让窦苗浑身打了个冷噤,她不由得站了起来。这时,那只盖在江宜平脸上的斗笠被轻轻地弹开了,江宜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向窦苗伸出右手,把箱子给我。他脸上的微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藏于一片苍白中的冷酷和阴鸷。窦苗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大叫一声,抱着箱子就向林中跑去。

很快,江宜平就在沟边追上了窦苗。紧挨深沟的是一棵叫栓皮栎的树,不算粗,也不算高,走投无路的窦苗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爬上了树。江宜平见状,也往树上爬,但是,由于一只胳膊不给力,攀爬了两次都摔了下来。趁这个机会,窦苗一直爬到了树的顶端。江宜平看着惊恐万状的窦苗,呼呼喘着粗气说,下来,我只要箱子。窦苗一边大声地哭着,一边摇头。由于树太小,窦苗感到自己非常不安全,浑身抖个不停。这时,江宜平掏出枪来,他用枪指着窦苗,说,下来。窦苗仍然摇着头。

僵持了一阵,江宜平把枪收了起来。先用力地去晃树,又用肩膀去撞。在不断的撞击和晃动下,小树剧烈地摇摆着,抱着树枝的窦苗看上去更像一只摇摇欲坠的小鸟。

见窦苗仍然不愿下来,江宜平开始用脚踹树。江宜平脚上的力量很大,他每踹一次,那树就向沟边倾斜一点。窦苗害怕了,连忙从树的最上面往下移动,这样,整个人离江宜平就近了许多。抓住这个机会,江宜平一用力,攀上了一根树枝。窦苗见状,她哭着大喊,蝎子哥——八斗哥——

窦苗的呼救声非常大,非常凄惨和尖厉,但茫茫的森林像个黑洞,转眼间就把窦苗的声音吸走了。

这时,江宜平终于抓住了窦苗的脚脖子并用力往下拖着。窦苗觉得自己手上的力气已渐渐耗尽了,她向着远方绝望地大喊一声,妈妈——然后猛地将箱子抛向了沟底。

7

蝎子等回到朱雀岭时,生死已有定论。

蝎子首先在那棵栓皮栎下找到了窦苗的眼镜。接着,在一簇杂树丛中,又找到了窦苗。此时,窦苗侧身卧着,头发十分零乱,脸色青紫,眼睛半睁着,脖子上勒着一条红色布带。这条布带是窦苗最喜欢的头饰,是她妈妈在武汉学习时给她买的。一小时前曾经扎在江宜平的胳膊上,她希望能为江宜平止血,减少他的痛苦,保住他的性命。

蝎子慢慢蹲下来,他摸了摸窦苗的脖子,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因为,他的指尖拭到了死亡。见蝎子流泪,大家都预感到了什么,也一一抹起了眼泪。燕玲尤为伤心,她蹲在窦苗的头前,嘴一张一张地哭,却无声音,眼泪中的她,更像个玻璃人。这时,蝎子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抹去眼泪,命令八斗、狗跳和骚货跟自己走。

蝎子等刚追过山脚,就看到了江宜平。江宜平的腿好像受伤了,走起来显得很慢。蝎子快速绕到上坡,然后腾空而起,一下子就把江宜平撞倒了。八斗等一拥而上,很快就制伏了江宜平,并把江押了回来。

蝎子命令大家把江宜平绑在了一棵老树桩上,并很快从江宜平身上搜出了两样东西:一张全家福和一本证件。全家福是江宜平和他妻子、女儿和母亲的合照。证件是蓝色的,封面上有国民党党徽。八斗先把那张全家福撕得粉碎,然后去读证件上的字。

证件上有很多字,八斗读一个字,就扇江一个耳光,等把江宜平打得满脸是血时,大致的意思也读出来了。原来,这个江宜平是冒充的,他的真实身份是立煌县国民党清乡局侦查大队的副大队长,叫华彩祥。

狗特务!八斗骂着,狠狠地踢着华彩祥,一脚比一脚狠。每一脚下去,华彩祥就干呕一声。见华彩祥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血了,蝎子忙挡住八斗,他说,别打死了,我有话问他。蝎子问,箱子在哪?华彩祥看了蝎子一眼,笑了笑。蝎子薅着华彩祥的头发,向下猛地一按,大声地问,箱子在哪?华彩祥用力抬起头来,他说,伢子,现在……这大别山里,树都没有我们的人多。你们谁都跑不掉……听叔一句话,我也是穷人出身。穷人不一定非要当红军,如果你们愿意跟着叔,我以我的人格做保,一定放你们回家,让你们见父母……

听华彩祥这么说,蝎子连连后退了几步。他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头,咬着牙说,王八蛋!你真押错了宝。我们这里,只有一个有娘,还被你杀了。我砸死你——

就在蝎子高高举起石头的时候,华彩祥猛地拧动着身子,只听喀嚓一声,整个人连同那半截老树桩一起翻向了沟底。

见华彩祥摔了下去,蝎子忙冲到沟边。沟壁上,长满了杂树野草,蓊蓊郁郁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狗跳凑过来说,队长,这种沟我知道,深得跟井样,他活不了。

窦苗牺牲了,特务摔下了深沟,燕玲一直蹲在窦苗的遗体边哭泣,八斗面对着大树谁也不理,安全的渡河点还没有找到,那只最为重要的箱子不知去了哪里……此时的蝎子,忽然感到自己处于一种漂浮的状态,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是老头脸点拨了他,队长,先把窦苗埋了吧。蝎子点了点头。

掩埋了窦苗后,蝎子命令大家分头寻找箱子。这时八斗说话了,他说,别瞎指挥了。如果这个狗特务没有摔死的话,白狗子很快就会来。我要求马上渡河,我要回部队。

大家觉得八斗说得也有道理,都站在那看着蝎子。

八斗的这番藐视权威和动摇军心的话让蝎子很愤怒,他说,八斗,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找不到箱子,渡河有什么意义,归队有什么意义,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别给我废话,找!大家见蝎子发火了,便分头寻找起来。

在寻找箱子的过程中,蝎子找到了那只被华彩祥摔在地下的指北针。蝎子发现,指北针并没有坏,狗特务!他骂了一句,然后将指北针装在了身上。就在这时,狗跳在那边喊了起来,蝎子立刻跑了过去。

顺着狗跳手指的方向,蝎子看到,那只柳条箱子正摔在沟底。此时,箱子已被摔开,箱子里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

蝎子眼睛一热,差点要哭。他痛苦地想,这箱子必然是窦苗扔下去的,那时,这个女孩也许是可以用这个箱子换命的……

狗跳,能弄上来吗?他压抑着内心的痛,问。

狗跳没有回答蝎子的话,而是直接冲到沟边,然后抓住一根藤条,很快地向沟底溜了下去。

到达沟底后,狗跳首先找到了那只箱子,然后把散落在各处的东西,一一归拢到箱中。蝎子惦记着那个包袱,他喊,包袱在吗?狗跳忙将那只酱色的包袱举了举,蝎子这才舒了口气。就在这时,老头脸跑到蝎子身边,他神色紧张地向北边指了指。

不远处有一片矮树丛,此时,分明有人在里面行走,大片枝叶或明或暗地翻动着。突然,树丛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加快速度,华队长说了,箱子就在沟底,我们搜下面,你们搜上面。

蝎子心里一震,他知道那个狗特务果然没有摔死,于是他迅速向沟底甩下去一根绳子,然后向狗跳拼命地打着手势。狗跳接到蝎子扔下来的绳子,很快就把箱子拴好了。待蝎子刚把箱子拉了上来,正准备把绳子再扔给狗跳时,枪声突然响了,有人大叫,在这边!接着,枪声大作起来。

嗖嗖的子弹声中,蝎子边指挥大家向林中奔逃,边冲沟底低声地喊,狗跳,快,顺着沟底跑,去公子畈。

8

傍晚时分,蝎子带着八斗等靠近了公子畈。

此时,公子畈码头果然不见敌情。河滩上有一间破旧的瓦房,在瓦房里进进出出的只有两个男人,从装束上看是本地的艄公。让蝎子尤为兴奋的是,房前的水面上还停着几架毛排。

蝎子决定先隐蔽下来,边等天黑,边等狗跳。

又过了几十分钟,仍然不见狗跳归来,蝎子决定派老头脸和骚货回去找。这时,八斗却主动要求和骚货去,蝎子当然不想和八斗独处,便同意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八斗和骚货披着一身月色回来了,他们给大家带来了一大包炒黄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几个小时前,狗跳并没有逃出沟底。当十几条汉阳造对准他时,他没孬种。他很潇洒地拔出了自己的木头手枪,然后一板一眼地和敌人对射起来。敌人向他开一枪,他也开一枪,每次射击时,他的嘴里都会发出干脆而漂亮的声音,啪!啪!直到敌人把他打成一只血葫芦。

蝎子久久没有说话。这个消息像一把油锤,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的脸有点扭曲,两眼死死盯着河面。

月色下,河面显得阴冷诡异,泛着粼粼的死光。

这时,蝎子突然把箱子往老头脸手上一交,大步地向那间小屋走去。八斗见状,在后面小声地喊,你去哪?蝎子说,跟他们谈。八斗说,如果不是老乡怎么办?蝎子不理八斗。八斗说,如果是敌人的诱饵怎么办?蝎子大步向前走着。八斗说,如果敌人有了埋伏怎么办?蝎子的脚步更快了。他的两眼血红血红的,他在心里说,如果你的如果都应验了,那也该我蝎子死了。

见蝎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八斗也跟了上去。

蝎子和八斗一前一后走进小屋时,那两个男人正围着一盆火聊天,猛然见屋里冒出两个人来,吓得不轻,嘴张得如咬钩的鱼。蝎子说,老乡,别怕,过路的。我们想过河,几个钱?两人看了看蝎子和八斗,又互相看了看,然后把手藏在小腹那,一起向蝎子摇,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突然,里屋的门被推开了,几条短枪一起指向了蝎子和八斗。

这时,一个两腿有点罗圈的男人走了过来。“罗圈腿”先看了看蝎子,然后把蝎子往旁边一推,径直走到了八斗面前。走近八斗后,他一手用枪抵着八斗,另一只手在八斗的腰上摸了起来。摸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摸到。这时,他猛地端起八斗的下巴,问,哪里来?哪里去?干什么的?八斗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看着“罗圈腿”。八斗的冷傲显然惹恼了“罗圈腿”,他一拧八斗的下巴,喝道,说!八斗火了,他啪的一声把“罗圈腿”的手打到了一边。“罗圈腿”大怒,正要发作,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接着,老头脸、骚货和燕玲被几个团丁押了进来。“罗圈腿”笑了,他说,哼!老子早就盯上你们了!说到这,他对一个留着二分头的团丁说,先把他铳了。

“罗圈腿”的话音刚落,“二分头”等便押着八斗走了出去。蝎子见状,忙说,等一下!我是队长。

听蝎子这么说,“二分头”等停了下来。这时,“罗圈腿”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站在门口,铁塔一般粗壮的八斗,又看了看菜根般粗细的蝎子,笑着问,你是他当家的?

蝎子淡定地说,是的。

“罗圈腿”一挥手。

两个团丁忙扑向蝎子,并从蝎子身上搜出两把枪来。

“罗圈腿”看了看那两把枪,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蝎子,说,真是太好了!

蝎子说,放了他。

“罗圈腿”说,那留他更没有用了。说着又一挥手,“二分头”等押着八斗向河滩走去。

蝎子想过去阻拦,“罗圈腿”却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都给我捆起来,他喊道。

几个团丁立刻过来捆绑蝎子和老头脸等。

屋里正乱作一团时,那个“二分头”忽然跑了回来。只见他走到“罗圈腿”跟前,小声地耳语了一番,“罗圈腿”大惊失色,忙跟“二分头”走了出去。

这个景象让蝎子一头雾水,而接下来的情景让蝎子更惊讶了。

从窗户看去,乱纷纷的手电筒的光束下,“罗圈腿”正向八斗敬礼,然后点头哈腰地和八斗说着什么。此情此景,让蝎子的后背冒出了一阵冷汗,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狗特务。

这时,一个团丁来喊两个艄公去河滩。随即,“二分头”也跑了过来。“二分头”一边为蝎子等松绑,一边说,受惊了受惊了,请列位马上上毛排,请,请请请。说着,他把两把撅把子还给了蝎子,同时还把一只电筒给了蝎子。

这个阵势,一时间令蝎子和骚货等面面相觑,但是,他们还是跟“二分头”向河岸走去。

不一会,蝎子在“二分头”的引领下,一一上了毛排。不远处,八斗和“罗圈腿”边说话边向这边走来。河滩上风大,“罗圈腿”的话传过来时,蝎子听得分明。

小的马玉符,嘻嘻,丁家埠民团的中队长,改日还望兄弟能在团座面前美言,嘻嘻……

很快,在“罗圈腿”等人的挥手致意下,毛排向河心划去。正所谓静水深流,那毛排一进得水中,便很快和岸边有了距离,接着,犹如一片叶子,在河道里飞速而下。

毛排上,蝎子和老头脸坐在后面,骚货和燕玲坐在中间,八斗坐在最前面。看着八斗背影,蝎子小声对老头脸说,看好箱子。注意他。

老头脸点了点头。

不到一个小时,毛排就靠岸了。下了毛排后,蝎子本想让大家就近休息的,但见远处有火把移动,蝎子估计是敌人的巡逻队,加上他心里又藏着八斗这个天大的谜,便带大家直接钻进了森林。在森林里走了不久,他们就在一座茶山上找到了一间废弃的草房。

见到草房,燕玲首先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接着,提着箱子的老头脸也跟了进去。两人一进屋,就如一坡被照腿一刀的麦子,纷纷倒了下去。屋外,八斗正要往里进,却被蝎子和骚货挡住了。八斗冷冷地问,什么意思?蝎子反问,你是什么人?八斗说,红军。说完,又要往草屋里钻。蝎子把枪掏了出来,他用枪指着八斗说,是红军他们凭什么要对你点头哈腰?凭什么要送我们过河?说!八斗冷冷地看了蝎子一会,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他把那件东西往地下一掷说,自己看去。说着,头一低,钻进了草房。

骚货忙把八斗丢下的东西捡了起来并递给了蝎子。蝎子用电筒一照便恍然大悟了。原来,这是那本从狗特务身上搜出来的证件。不用说,那个“罗圈腿”看到这本证件后,把八斗当成华彩祥了。这时,骚货也明白过来了,他向蝎子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笑嘻嘻地钻进了屋。显然,骚货进屋后向八斗献媚了,就听八斗说,别碰我,死一边搓牙去!

蝎子苦笑了一下。此时,他觉得八斗真是立了一大功,应该给予表扬,但是,一想到八斗那副目中无人的德行,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9

天刚亮,蝎子就醒了。

看着身边熟睡的战友,蝎子百感交集,一时间,想哭,又想笑。哭的是,短短的行程,竟然牺牲了两名战友。笑的是,自己终于把包袱带过了河,而只要过了河,一切都由不得敌人了,一切都要转好了。

蝎子本想把大家喊起来,趁早赶路,见大家一个个睡得像块贴在鏊子上的煎饼,他不忍心了。于是,他提着箱子走出了草屋。

不知为什么,此时,蝎子特别想看看罗队长交给他的那件“宝贝”。

在一棵大树的背后,蝎子打开了箱子,但是,随着包袱的一层层打开,他的眼神渐渐地暗淡了。

包袱里,那两件衣服还在,“宝贝”却不见了。

蝎子差点叫出声来,两只手悬在胸前,冻结了一般,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就渗了出来。他连连摇了几次脑袋,想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但是,那件用生命标价的东西确实不在了。

他不死心,又按照原样把包袱打好,然后再一层一层地解开。解开后,再找,再打好……他希望通过这个不断反复的过程能产生一种魔力,从而使那件东西一下子幻化出来。

没有!确实没有!千真万确没有!

汗水顺着蝎子的脸颊往下流淌,他感觉自己有点慌乱了,他强制着自己要镇定,然后把脑海中的所有记忆重新打乱,再次梳理和整合。他闭上眼,一帧一帧回忆这只箱子在路上的所有遭遇,最后,他终于有了一个明晰的判断,那就是,在那个出现假侦察员的朱雀岭,当窦苗把箱子奋力扔向沟底时,那宝贝从包袱里甩了出来。而粗心的狗跳在沟底搜寻时,竟然没有看到。那么,你死的还有什么意义?他在心里如此残酷地想。继而,他的心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高度紧张和焦虑了一会,他抱着自己的头,轻声地哭了。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卑和懈怠,从未有过的沮丧和恐慌,一时间,他完全失去了方向,软弱得还不如脚下的一根草。

10

林中的争吵在半个小时前就开始了,而且越来越激烈。

此时,蝎子已经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大家。在发布这个消息时,他极力地让自己显得镇定和平静,然后要求大家振作精神,准备返回朱雀岭。

听说要再次过河,尤其是听说要返回朱雀岭,大家都沉默了。这时,八斗满脸不耐烦地问,蝎子,包袱里真是地契吗?

是的。蝎子说,一脸信誓旦旦的样子。

八斗说,那我不可能再跟你回去。

蝎子直视着八斗,为什么?他问,语气冷冷的,目光尖利得像一把刚淬过火的刀,并充满了挑衅和警告,八斗看也不看蝎子说,我们已经为这鬼东西死了两个人,回去还得死人。不值得。

蝎子说,只要是革命任务,就值得,就必须执行。这是我的命令。

八斗冷笑一声说,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听八斗这么说,蝎子狠狠地看了八斗一眼,然后把罗队长写的任命书拿了出来,猛地一抖说,这就是资格。出发前你们都看过。

八斗说,他是你们75师的头头,我是74师的,他管不到我。

听八斗这么说,蝎子把手卡在腰上,难看地弓着腰说,公自科同志,你这是在搞口头分裂可懂?你这是在违抗革命命令,散布消极情绪可懂?消极革命是要负责任的可懂?

八斗显然被蝎子的虚张声势和“大帽子”激怒了,他冷笑一声说,到底谁该负责?你心里最清楚,我看你过河找东西是假……

蝎子知道八斗话里有话,他奇怪地噘着嘴,喘着粗气说,你说,你别藏。

八斗说,你就是想回去见那个人……

骚货忙推了推八斗。

蝎子知道八斗在说紫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同时燃烧起来,他指着八斗,咬牙切齿地说,八斗,再敢吭一声,老子马上就给你颜色看,信不信?

八斗冷笑了一声,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就在这时,蝎子突然向前一窜,甩手打了八斗一个耳光,然后夹住八斗的头就想把八斗摔倒,结果八斗一用力却把他摔在身下,并狠狠还了蝎子一记耳光。

旁边,燕玲哭喊着,别打,别打,你们快拉架啊!骚货和老头脸忙冲上来拉架。见有人拉架,八斗主动松开了蝎子。可是蝎子站起来后,又扑向了八斗。八斗一用力,再次将蝎子掼在地下,并用膝盖抵着蝎子的胸膛。蝎子命令,放开!八斗咬牙切齿地说,不放。蝎子想翻身,但是拧了几次屁股就是翻不过来。骚货、老头脸和燕玲又上来拉。这次,仍然是八斗先松开了手,可是,没等八斗站稳,蝎子又扑向了他……

当两人第三次被骚货等拉开后,蝎子命令骚货、老头脸和燕玲马上集合,然后说,都给我站着,不许拉,明白了没有。

骚货大声喊道,明白了!可是老头脸和燕玲没有回答。蝎子也不管这些,他转身又向八斗扑了过去。

一次,两次,三次,一连十几次。蝎子每次扑向八斗,都被八斗摔倒在地,可是他站起来后,照样又扑了上去。就这样,八斗的意志终于出现了问题,当蝎子第十五次扑向他时,他主动倒地了。

看八斗倒在地下装孬种,蝎子不断地挥着手说,你起来,起来,我们再干。八斗不愿起来,躺在地下,呼呼地喘着气,两眼无奈而茫然地看着蝎子。见八斗彻底怂了,蝎子冷笑一声,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说,服了吧!

八斗也冷笑一声说,我是怕了。

蝎子不理八斗,他先把骚货等解散了,然后坐到一边喘息去了。

八斗在一边小声地嘀咕,没看过的赖种。

蝎子一定是听到了,但是,他好像没有力气去计较这句话了,坐在那呼呼喘着气。

林子里安静下来,大家好像都生疏了,各把一方,或站或坐着,谁也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一会,蝎子站了起来,他说,好吧,我们投票,撂豆子。说着,他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然后向大家摇了摇说,这样,愿意跟我回朱雀岭的,就往鞋子里丢一粒黄豆。现在有五个人,豆数超过一半,就得听我的。说着,他先往鞋子里扔了一颗黄豆,然后把脸背了过去。

投票很快就结束了。蝎子让大家围成一圈,然后来揭晓投票结果。都看清了哦!他说。拿起鞋子往下倒。但抖了两下后,鞋子里只掉下来两粒黄豆来。蝎子有点不死心,歪着头往鞋子里看了看,又磕了磕,再次抖了抖,鞋子里仍然没有动静。

蝎子不说话了,他默默地穿上了鞋子,然后默默地走到一棵树后面坐着。

林子里起风了,四处尚有去年的枯叶,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这种声音会让人联想到寒冷和落寞。

此时,蝎子非常恼怒,心里充满了仇恨,他觉得这是一次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他不能确定那另外的一粒豆子是谁投的,否则,见到罗队长后,他会把自己和这个人列为坚定无产阶级革命者,其余的人都必须关进政治保卫局,然后接受无情的审查。继而,他又非常难受起来。这种一边倒的结局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一向自负和倔强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立无援和失去权力的滋味。这种滋味在他心里不断发酵着,一些迷惘、悲观和自我怀疑的情绪便纷至沓来。他自己忽然也对过河这件事感到畏惧起来。在他的眼前,史河开始变得无边无际,险象环生……

11

清水镇是史河南岸的一个集镇,这里的商人大多是做水陆生意的,平时,他们将山区的木竹、茶叶、中药材和板栗等土特产通过史河运到山外,再将山外的食盐、百货运回山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而造就了小镇的繁荣和昌盛。

镇上有两家商号最为显赫,一个是毛鸿昌毛大掌柜开的毛记商号,一个是鲍尚义鲍大掌柜开的鲍记商号。鲍尚义和毛鸿昌虽说是把兄弟,各自的孩子也都认了对方为义父,但是,在商业上,鲍尚义脑袋更为灵光,做得也最大,且不说在清水镇已经做到了风生水起,无人可比,在武汉、芜湖、上海的鲍记商铺也经营得如火如荼。

说到鲍大掌柜灵光还不仅仅指生意,要论政治码头,他鲍尚义也照样是搭得起来,铲得平。清水镇出现苏维埃政权后,鲍尚义连夜制作了几百面彩旗表示支持。接着,他又敲锣打鼓地找上苏维埃人民政府的大门,绢布,捐粮,捐红军公田,还捐钢洋和钢枪。另外,为了表明鲍家和苏维埃是一种连体关系,他从家族的鲍氏祠里划出11间房来,做了红军的后方医院和列宁小学。霍邱保卫战失利后,獐子畈三区苏维埃政府按照鄂豫皖省委的指示,将红25军的一部分伤员转移到清水镇养伤,又是这个鲍尚义,一手把伤员全接收了下来。蝎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鲍氏祠的,也就是在这期间接触到了鲍尚义的千金紫蕊。

紫蕊原在金家寨她外婆家读私塾,当国民政府开始发兵镇压各地农民运动和“围剿”红军时,鲍尚义不放心战乱中的女儿,就把紫蕊接了过来。平时,紫蕊随母亲在家,或是读书,或是学做女红,当鲍氏祠开办了红军医院和列宁小学后,尤其是看到那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红军时,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她和自己的闺蜜毛栗经常会从家里溜出来,然后钻进祠堂里看热闹,等和大家都熟了,她不是到列宁小学里帮忙,就是到医院里照看伤员,俨然就是一个小“苏维埃”。这期间,她认识了八斗、老头脸、狗跳、骚货,与窦苗、燕玲处得像姐妹,并喜欢上了自负、倔强、爱说大话、颇有点装模作样的蝎子。

那天,紫蕊确实听到了罗队长和蝎子的谈话,当她看到那件被蝎子比喻成生命的“宝贝”时,差点没笑出声来,那“宝贝”——是一面旗帜。那旗帜不仅脏得很,还有许多窟窿。但是,一想到这块破布马上就要带走了她的少年郎,她非常慌乱和不安。为此,她坚决要求蝎子带她走,并应蝎子的要求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当时,鲍尚义正在账房里盘账,紫蕊在说话时,他始终都没有搭腔,只是那张白净得像蒜瓣籽一样的脸越来越难看,最后,他把算盘一抖,走了。

紫蕊不死心,又去找母亲。束夫人当然不会同意女儿跟红军走,但是,她还是和丈夫做了交流。鲍尚义的态度很决绝,他说,我可以为他们捐粮、钱、房子,还能捐女儿吗?我就是打断这伢子的腿,一辈子供养她,也不能让她去走那条路。家里出了这种蛾子,你我上不了中堂的。

父亲给了句死话,蝎子既不愿留下来,又不愿私奔,于是,那天下午,趁着为蝎子整理箱子,紫蕊将那面红旗从包袱里抽了出来。她在做这件事时,满带的是一种恶作剧心理,她自信地认为,蝎子一旦发现红旗不在,一定会回来……

但是这种自信很快就被现实击穿了。蝎子离开清水的当天下午,枪声便从镇西响了起来。爆竹一般的枪声中,镇子上最富有的白家少爷白大肚子回来了。现在,白大肚子是新封的清水镇的团总,随他来的还有国民党清乡局特派员唐金义。这两个人一到镇上就在白氏祠挂起了国民党清水镇清乡局和清水镇民团团部的牌子,然后放炮、悬人头、张贴严惩“赤匪”的公告。随后,白大肚子又在白氏祠后面的一个小高坡上设立了刑场。

一夜间,小高坡四周的树上挂满了被砍下的人头和被吊死的人。凡是过去分过白家财产的一律处死;凡是家里有红军的,一律处死;凡是为红军出过力气的,一律处死。

对于红军家属,年轻女人,一律分给团丁,女童则成车拉往外地,男童一个不留,整坑活埋……

这些事情,有的是毛栗说给紫蕊听的,有的是紫蕊亲眼看到的。鲍氏祠离新成立的清乡局并不远,从阁楼的窗户,紫蕊就能看到挂在清乡局门口的一排排人头。杀人的枪声天天响,每听到一声枪响,紫蕊就会惊叫一次。她整天蜷缩在自己的房里,浑身抖个不停。这个时候,她再不期盼蝎子能回头,她希望蝎子走得越远越好。

有几次,她想把旗帜的事情告诉父亲,好让父亲帮帮自己,但是,蝎子跟她说过,这个秘密就是他的命,秘密交给了谁,他的命就交给了谁!此时,她已经感觉到了父亲的表里不一,怎么还能把这么重要的秘密跟他说呢!她想带着旗子偷偷出镇,然后去追蝎子,但是,毛栗跟她说,路上全是岗哨,清水镇的人只能进,不能出。毛栗还说,民团逮到女“共产”,还那个……

毛栗就是紫蕊的父亲鲍尚义的把兄弟毛鸿昌的女儿,智力有点问题,说话跟照镜子一样,一点都不会失真,紫蕊相信她的话。

阁楼上有个天井,从这个天井里,紫蕊能看到在清水镇上空盘旋的山鹰,此时,她多么羡慕山鹰的那双自由的翅膀啊!特别希望这山鹰能通灵,然后落到她的窗前,听她说话,接受她的乞求……

紫蕊生病了,鲍尚义和束夫人为她请来了本镇有名的郎中,但此时,再高明的郎中也不能看好一个姑娘家的心病,无奈和焦虑之中,束夫人带紫蕊去了大王庙。

在大王庙里,母亲跪了下来,深情地念了千言万语,为女儿祈求平安。一向害怕泥塑的紫蕊也直直地跪下了,她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在心里苦苦地说,大王神啊!你要有灵,就不能让一个人过河。他要回来,我就死了!

12

上午八时,深感孤立的蝎子对自己的归属做出了最后决定。

当然,在身单力薄的情况下,他有过挣扎,他特别想说一说那面旗帜。

这面旗帜与1932年7月有关。这个月的6日清晨,霍邱保卫战打响。这是蒋介石继国民党第三次“围剿”失败后发动的第四次“围剿”,压上城头的不仅有敌军主力徐庭瑶一部,还有敌军19旅的郑廷祯部和宋世科、孙庚三部。敌人来者不善,多锋齐指镇守霍邱的大别山区的红军主力——红25军。

在这次反“围剿”中,红25军主力被打得溃不成军,除73师外,74师、75师几乎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建制。

红25军的惨败令武汉“剿总”十分兴奋,“剿匪”总司令蒋介石多次召开新闻发布会,大肆宣传战绩,国统区各大报纸都打出了黑字标题: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共匪主力红25军被消灭于大别山区。

为鼓舞和振奋苏维埃各道、区、乡的军队和人民,鄂豫皖省委决定在汤家汇豹迹岩召开会师大会,将红25军余部和红28军合编为新的红25军。不仅如此,为了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新组建的红25军准备对驻扎在紫云架下的敌109师两个营发动突袭。军部要求,突袭胜利后,一定要把原红25军的军旗插在紫云架的主峰之上。

霍邱一战失利后,那面红25军的军旗先是落在了军特务营手里,后来交给了75师224团5连,一直由连长罗加列保管。六霍苏区大部成了游击区之后,罗加列到新成立的二路游击师三大队任队长,这面旗帜又成了三大队的压箱之宝。这次,罗加列一接到军部的整编命令,就立刻把那面军旗找了出来。因为二路游击师要穿插到敌后,他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蝎子。

那天,罗队长对蝎子说,红25军军旗一旦插上紫云架的主峰,敌人就会闻风丧胆,苏区的人民就会喜上眉梢,蒋介石就会乱成一团,向西转移的各路红军就会得到极大的鼓舞。

此时,蝎子深信,自己如果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一定会为自己翻盘,一定会再次把大家聚拢到自己的身边。但是,自己是军人,那秘密就是自己的生命,不能交给任何人,绝对不能。

这时,他站了起来,高声地喊道,集合!

八斗等不知道蝎子在这个时候喊集合还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们还是懒洋洋地站成了一排。

蝎子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他命令严希柱同志(老头脸)为副队长,带领大家继续向汤家汇进发。

老头脸感到很意外,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八斗,似乎想说八斗更合适。蝎子不管老头脸的目光,他把怀表交给了老头脸。老头脸更诧异了,他看着蝎子,满眼充满了疑问。蝎子没有向老头脸解释,原因很简单,现在,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找到那面红旗就是他最后的时间。

队长,你去哪?这时,燕玲小声地问,目光中充满了慌乱和不安。

蝎子说,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听蝎子这么说,大家都懂了,一一低下了头。燕玲的眼泪早就流了出来,为了克制自己,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此情此景让蝎子感到有一股气在胸腔里涌动,他慌忙地说,向左转,出发……

说完,自己转身向山下走去。

就这样,红军小队长蝎子和他带的队伍分道扬镳了。

八斗等是在目睹蝎子快走进一个山洼时才出发的。他们向前走时谁也不说话,都低着头。走着走着,忽然,走在队伍最后的燕玲停了下来。她站在那,扭头看着渐渐远去的蝎子。看了一会后,她转过身来,然后向蝎子的方向走去。

燕玲往回走时,骚货喊了一声,燕玲。燕玲没理他,继续向前走。骚货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在骚货喊燕玲时,老头脸和八斗都站住了。这时,老头脸看了看尾随蝎子而去的燕玲和骚货,又看了看八斗。八斗懂老头脸的意思,把脸转到了一边。老头脸低下了头,脚下略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向骚货和燕玲走过去了。

蝎子快要走出山洼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湖北小调声,这是老头脸用树叶吹出来的,蝎子太熟了。他转过身来。

远处,燕玲正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来,与燕玲相隔二十多米的是骚货,与骚货相隔三十多米的是吹着树叶的老头脸。显然是刻意要让蝎子听到的,老头脸吹树叶时,非常卖力,见蝎子往这边看,他笑了。当一阵风把几棵树吹矮后,又出现了八斗的身影……

这个景象让蝎子热泪盈眶,但是他没有做太多的停留,而是大步向前走去。

13

这两天,紫蕊的心情因为三颗人头一下子好了起来。

这三颗人头就悬挂在清乡局门口,旁边的一张告示对这三颗人头做了说明。

这三颗人头都来自公子畈码头,其中,两颗是码头上放毛排的艄公,一颗是丁家埠民团的中队长,叫马玉符,罪行是帮助几个小红军渡过史河,犯“通共罪”。

告示还对这几个小红军做了比较具体的描述,紫蕊一看就知道,是蝎子和八斗他们。而公子畈离汤家汇非常近,紫蕊算了一下,过河后,就是靠两条腿在山里蹦,蝎子也该到汤家汇了。当然,丢失了红旗,蝎子必定要受到处分,但是,和失去心爱之人的生命相比,那又算个什么。至于将来,紫蕊也设计好了:她要把秘密带到那一天。那一天,清水镇子上的喇叭会从清晨响到深夜。红烛之下,大红的罗纹帐里,蝎子问,紫蕊,你觉得你一生中最爱我的一件事是什么?紫蕊说,就是把那面破旗子藏了起来。

在清水镇,毛栗因为智力低下,身边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紫蕊。毛栗每天下午一点左右来找紫蕊玩,五点离开,多年形成的规矩,从未变过。这一天,已经到了下午两点,毛栗还没来。紫蕊正在疑惑,毛栗气喘吁吁地来了,见到紫蕊,也不说话,拉着紫蕊就走。

毛栗将紫蕊拉到大街上后,大街上一片寂静,除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外,什么也没有。紫蕊问,你干什么呀?

毛栗告诉紫蕊,刚才,她在大街上看到了马队,一匹马的后面拴了两个人。

自从白大肚子来到清水镇后,每天抓人、杀人的事太多,清水镇的人都习惯了,但是,紫蕊还是感觉到了不一般,她问,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哪去了?

让毛栗具体描述一个人的长相简直太难了,为此,她站在那,捂着脑门,支吾着说不出来,看上去显得很傻。紫蕊忙把毛栗拉到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鲍氏祠,小声地问,这两个人可去过那里?

毛栗连连点着头。

紫蕊的脸一下就变色了,声音也更小了,是谁呀?她紧张地问。

毛栗又摇了摇头。

紫蕊比划着说,高高的,瘦瘦的,嘴唇下面有一块细细的疤痕,像线一样。

紫蕊描述的是蝎子。毛栗还是摇了摇头。

紫蕊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不断地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可是到了下午五点,紫蕊的心又乱开了。她忽然想到,蝎子在鲍氏祠养伤期间,从来就没有和毛栗说过一句话,来来往往中,或许和毛栗照过一次或两次面,但按毛栗的智力,仅凭这一两次见面就想让她对上号,那真是芝麻里捡芝麻。如果是这样,就不能排除蝎子不在这两个被抓的人当中。

这种心情像麦芒撒在了紫蕊的身上,令她再也无法安宁了。她从前院走到后院,从左边回廊走到右边回廊,又从香堂走到阁楼。

在阁楼上,她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后背不断地冒汗,手心很快就潮湿了。

苦熬到了晚上,鲍家张灯了,院子里忽然热闹了起来。紫蕊一打听,原来是父亲请客,请的就是清乡局的那个唐特派员和白大肚子,陪客中除了鲍尚义的把兄弟毛鸿昌,还有几个乡绅。

此时,紫蕊的心里好像有一扇门,突然就打开了,她连忙下楼,来到了耳房。这间耳房是家里的成衣间,那里有一台缝纫机,平时一直由母亲用,现在,她就坐在这台缝纫机前,装模作样地把弄着布,心和耳朵却去了隔壁。今晚,父亲就在那里摆下了大宴。

宴席上有说不完的客套话,恭维话,这些都与紫蕊毫无关系。一直等到飞檐断月,夜到深处,紫蕊终于听到了她最想听的话。

起话的是白大肚子,他说,以我性子,把人头提回来就算了,省得脏我地盘。不过特派员有话,说现在“赤匪”正在大搞特务渗透,怕杀早了,把情报丢失了,所以才把人拖回来。白大肚子又问,哎,我说特派员,审得怎么样了?

唐特派员说,审半天了,只说是来找活做的。姓名有了,一个叫蝎子,一个叫什么骚货。

或许是听说有人叫“骚货”的,桌子上传来一阵笑声,这时,白大肚子说,不要和这种人磨牙了,我来积个阴德,明天把这两个人交给民团吧。我让他们早死早托生。

14

送走白大肚子等人,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鲍尚义刚走进卧室,便吃了一惊,他看见,紫蕊跪在地下,头埋在夫人的两膝之间,哭得浑身发抖,夫人正在小声地劝说着什么。鲍尚义问,怎么啦?紫蕊听父亲发声,忙不迭地站了起来,然后背对着父亲站着。鲍尚义正要再问,夫人一伸手把丈夫拉进了账房。

账房里,夫人在鲍尚义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话后,鲍尚义一下子瘫在了太师椅上。

鲍夫人姓束,可不是吃粗粮长大的。父亲原是金家寨西大营子里的头号大财主,方圆百里,官称束金山。束姑娘未出阁前,倚过美人靠,使唤过大小丫鬟,念过“四书五经”。所以,刚才和丈夫交流时,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经把事情说得骨肉分明。第一,今天关进清乡局的两个人,曾经在鲍家祠堂养过伤,一个叫蝎子,一个叫骚货。第二,女儿早就喜欢上了蝎子。第三,希望鲍尚义通过把兄弟毛鸿昌把这两个人捞出来。

鲍尚义的支气管一直有问题,这时,他哮喘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阵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孽种,这是往家里拉棺材呀!

束夫人轻轻地跺了一下脚,示意丈夫小声些。

这时,鲍尚义说,我告诉你,这个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一点都沾不得。知道吗?我这颗人头也刚刚安好,多少只眼还在暗地里看着我呢!

束夫人认可,她叹了口气。束夫人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此时,她站在那里,显得非常沉重。

几天前,当苏维埃政府纷纷转移时,鲍尚义是准备到外地躲躲的,因为立夏节暴动后,他与红军走得太近,按照把兄弟毛鸿昌的话说,如今,你鲍府的门坎都是红的,洗都洗不掉。但是,当他决意离开清水时,毛鸿昌却留住了他,原因是清乡局的特派员唐金义是毛的小孩大舅,这次来清水,只为指导和监督白大肚子进剿。

为了说服鲍尚义留下来,毛鸿昌说,红军在时,我也捐了,为什么?应景!为了什么?史河两岸都是鲍、毛两家的财产,丢不下手。

这话要是毛鸿昌和鲍尚义去跟白大肚子说,最多只能说到第三个字,人头就得落地,但是,唐金义把关系摆出来后,再跟白大肚子说,白大肚子只有一句话,在清水镇,特派员说是人就是人,特派员说是鬼就是鬼!

那边,毛鸿昌通过这个大舅子为鲍尚义圆了场,这下边,鲍尚义也把功课做到了十足,他在白大肚子没进镇之前就拆了红军为他挂的那个“开明绅士”的木牌,铲平了红军和“农协”留在墙上的所有标语。然后,掐着枪声的远近,在鲍氏祠大门口打出了条幅,一条上写着:欢迎清乡局进剿清水镇。另一条上写着:恭候白听轩团总荣归故里!

这算是静的,动的也有。鲍尚义租了两班响手,抬上整猪、整羊,拉着成木桶的腊肉、茶叶、大米、细面,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清乡局和民团总部。所有供奉交接完后,鲍尚义又请白大肚子移步耳房,从身上拿出几扎老鹰头来,往白大肚子手里一杵,毫不在意地说,几毫子开口茶钱,团总笑纳了。这以后,鲍家的柜台就是白家的柜台,您老不嫌累,随便拿。

这话说到这个样子,加上有特派员作保,白大肚子的嘴角有了一点笑意。

现在,束夫人要他去捞蝎子和骚货,这对于鲍尚义来说风险也太大了。

但是,束夫人不这么想,待鲍尚义渐渐平静了,她说,几天前,这里还是苏区,现在呢?再过几年呢?你现在跟姓白的走得跟娘婆二家样,将来姓红的回来了怎么办?这件事做好了,就可以帮你说许多话。还有,眼下,他们对这两个孩子的身份并不清楚,里里外外的,也好说话使动作。

鲍尚义显然有所触动,愣愣地不说话,眼睛飞快地眨着。

这鼓舞了束夫人,她继而说,另外,这些孩子的安危,你对区政治保卫局有过承诺,你可记得了?我都帮你记着呢。

鲍尚义说,他们是离开清水镇以后出事的,与我何干?

束夫人说,在你的地盘上出事,你就有责任。

第二天一早,墙上的自鸣钟还没在六点上头打响,鲍尚义就起床了。望着窗外的大雾,夫人问怎么会起这么早?鲍尚义说今天史河开禁,昨晚他和毛鸿昌约好了,今早一起到码头点排。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鲍尚义回来了,一进家门就钻进了账房。不一会,就看账房提了个竹丝包,急急地走出来。走到二进回廊时,束夫人拦住了账房,问这么慌张要去哪里?账房平时声音就小,听夫人问话,忙打起笑脸,声音如蝇地说,去清乡局。大掌柜说,有两个后生,原来是我们毛排行里的伙计,被错抓了,要赎回来。

听账房这么说,夫人舒了一口气,心里也立刻清爽多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随着吱吱呀呀的门轴子响,毛鸿昌来了,后面跟着鲍家的账房,又见那账房手里拎着那只竹丝包,心里便是一凉。果然,毛鸿昌是来传坏消息的:原先说好的事都不作数了,人一个都不能放。鲍尚义非常吃惊,忙问原由。毛鸿昌摇了摇头说,特派员讲了,武汉“剿总”有令,近日“赤匪”的便衣十分猖獗,在各区大搞渗透活动,不能随便放人。

15

其实,当蝎子看到燕玲向自己走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后悔了。他的那点自尊和感动转瞬间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越发的不安和沉重。他觉得这个时候谁都不应该再回头,或者说,他们果真能远离这个地方,他反而解脱了,尽管自己会很孤独,很没有面子。因为,就在他和八斗等分手的那时起,他对未来已经失去了信心。他判定自己的脚下处处都是厄运,现在自己要做的事就是飞蛾扑火。不过,他没有叫停他们,因为,他只有十五岁,“红军战士”和“队长”尽管是一个个非常响亮的名称,在此时已不足以支撑他的心。他感到饥饿、迷惘、寒冷,莫名的软弱像一条条可怕的虫子在无情地吞噬着他的意志和瘦弱的身躯。此时,谁都没有他更需要集体力量的呵护和簇拥。

蝎子心中的种种沉重,很快就一一得到了应验。

那天,当他带着八斗等即将接近河岸时,突然在一片油菜地里和敌人相遇,而走在前面的,正是公子畈码头的那个罗圈腿马玉符。

好像寻仇很久了,见到蝎子等,“罗圈腿”的两眼就红了,他大喊,妈个逼,就是他们。说着,向八斗连连开枪。“罗圈腿”握的是二十响驳壳枪,由德国毛瑟兵工厂制造,可以连发,打起来嗵嗵嗵直响,又称盒子炮。此时,在一阵猛烈的轰击中,八斗像一段木桩直直地栽进了田沟。蝎子下意识地去拽燕玲,却发现燕玲在一片急骤的弹雨中向坡下滚去,然后挂在一棵橡树上,看上去,如一枚绚烂的花朵。

蝎子忙向坡下冲去,然后抱起燕玲就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蝎子等甩掉了敌人。万幸的是,燕玲安然无恙,只是在往下滚翻时,手掌受到了一点划伤。

考虑到过河的危险,蝎子决定让燕玲直接去汤家汇——燕玲最小,说什么都应该活下来。对此,老头脸和骚货马上同意。但是,燕玲坚决不答应,而且无论蝎子怎么劝,也不愿走。就在这时,林中又传来了枪声,蝎子非常焦急和愤怒,正要发火,燕玲突然发飙,在蝎子的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脚像一把钢针直直地扎进了蝎子的肉里,令他钻心地疼。他尖叫了一声……

那天,八斗和燕玲牺牲后,蝎子带着老头脸和骚货就逃进了森林。钻入密林后不久,他们便栽入了一个大坑。这是猎人布下的陷阱,很深,最为可怕的是,为削弱猎物的反抗力,坑里插了竹签。摔进大坑后,蝎子就昏迷了,等他在一阵尖锐的阵痛中醒来后,他发现,骚货也被扎伤了,只有老头脸,因为坠落时摔在了蝎子身上,毫发未伤。起先,他们对如何逃生充满了信心,但是,几次努力后才发现,已经有两人受伤的他们根本就无法上去。

待在洞里,山林的声音竟然被放大了,搜山的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如果再不逃离,只有束手就擒了,届时,如果敌人向坑里扔一颗手榴弹,那就死得更惨了。为此,蝎子忽然想到了搭人梯,他决定通过这个方式让一个人先逃出去。

老头脸向蝎子建议说,骚货轻,让骚货先上去吧。

老头脸的建议让骚货有些意外,他看了一眼老头脸,忙说,不不,我的腿不行了,就是能出去,也走不了啦。

这正是蝎子想说的话,现在,骚货说出来了,他便说,我同意他的意见。老头脸刚要说什么,蝎子就打断他说,就这么定了。老头脸和蝎子紧紧拥抱,又和骚货紧紧拥抱。老头脸和骚货拥抱时,两人的眼里都充满了泪水,此时,蝎子也想流泪,但是,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比谁都坚强。于是,他向前一跪,双手紧紧把住坑壁,强忍着腿部的伤痛,说,骚货先上!于是,骚货便骑到了蝎子的脖子上,接着,他又喊,严希柱。老头脸便擦去眼泪,骑在了骚货的脖子上。蝎子大喊一声,颤颤巍巍地将两人都顶了起来……

蝎子和骚货被俘后关押在清乡局临时改建的牢房里。关进来的第二天中午,那个断臂看守趁着送牢饭,低声对蝎子说,下午可能会有人捞你们,问你们所来所去,就说奔老东家来,奔老东家去。

这个消息令蝎子和骚货惊喜异常。但是,下午并无人来。

第二天上午,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蝎子和骚货立刻爬了起来,然后一起扑向牢门。他们知道,救星来了。这个救星,他们想了一夜,现在,他们急切地想知道这个救星到底是谁。

向牢房走来的有五个人,因为逆光,蝎子看不清楚,等这五个人走近了,蝎子一一认出来了。站在当中的是清乡局的唐特派员,站在唐左侧的是白大肚子和两个副官,站在唐右侧的是一个一身戎装的年轻军官。该军官的胳膊上吊着绷带,眉额处有许多青淤的痕迹,看蝎子和骚货的目光也最为异常,正是这种异常的目光一下子提醒了蝎子:这个人就是冒充江宜平的狗特务华彩祥。

这几日,华彩祥一直在清水镇养伤,昨天上午,唐特派员和白大肚子去医院看望他,无意中提到了蝎子和骚货,并说到了鲍尚义为这两人作保之事,这让华彩祥非常吃惊,连忙叫特派员和白大肚子暂停放人。

此时,看着蝎子和骚货,华彩祥说,就是他们。

16

审讯开始了。

首先被提出去的是骚货。很快,隔壁的审讯室里就传出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声和号哭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凶狠的喝令,不许哭,不许喊!可是,骚货的喊叫声和号哭声更大了。在一阵类似于舂米的捣击声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出现。

包袱在哪?里面装的是什么?

此时,蝎子暗暗叫悔,恨自己轻易答应了骚货和老头脸互换的要求,他知道,在这种酷刑下,这个在平时一向好吃懒做,投机取巧,喜欢耍些小聪明的骚货是断然挺不下去的。可是,令蝎子惊讶的是,两个小时下去了,审讯室里除了传来一阵阵哭喊声外,并没有其他声音。

不一会,走廊上有了动静,两个大汉拖着骚货走了过来。走到牢房门口,像扔口袋似的,一下子就把骚货扔了进来。蝎子正要上去查看,却被一个壮汉薅着头发,拖了出去。

蝎子被押到了另一间审讯室。一进门,蝎子就看到了华彩祥和几个壮汉。

见蝎子进来,华彩祥问,你是共产党吗?

蝎子鄙视地看着华彩祥。

都说共产党的骨头是在桐油里泡出来的,比石头还硬,是不是?

蝎子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越来越狠。

你们那个江宜平就是共产党,可是他在我的手里叛变了。

蝎子完全明白了。他说,他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说大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到时候会很难看。华彩祥说,你以为你能挺过这一关?

蝎子搓了搓牙,嘴里发出了一阵阵可怕的声音,此时,他感觉自己很像一只野兽。他想大吼一声,然后扑上去,用自己的利爪,一下子将这个狗特务的衣服撕开,然后是皮肉、胸膛、五脏六腑……

这时,几个壮汉把一个赤裸的光头男人推了进来,他们先用铁丝将“光头”牢牢地绑在了一根柱子上,然后把一块缠绕着布的石头,狠狠地塞进了“光头”的嘴巴。当做完了这些,一个壮汉从桌子上操起一把细长的带着弯钩的刀子,只在“光头”的头顶飞快地划了一个十字,“光头”的身体便极力地扭曲起来,接着,血开渠似的奔突而下,转眼间,“光头”的脸、脖子和整个上半身很快就被染红了。由于剧烈的疼痛,“光头”不停地跺着脚,嘴里发出了一阵阵呜呜的声音。

华彩祥看着蝎子,冷笑一声说,这才是开始。

华彩祥的话音刚落,一个壮汉便把一桶滚烫的油浇向了“光头”的头顶,随着一阵阵哧哧的声音,“光头”昏了过去。

此时,蝎子先是浑身发冷,接着感到有一股热流在大腿内侧急速地蠕动起来。

华彩祥哈哈大笑起来,几个壮汉也大笑起来。

这时,华彩祥点上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看了看蝎子说,不好再跟我谈骨头了吧?说吧,箱子在哪?那包袱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蝎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羞愧。他恨自己在这个时候小便失禁,在敌人面前出了丑。

这时,华彩祥走到蝎子面前,笑了笑说,哭也是一种态度。放心,跟政府合作是你的光荣,我们不会把你尿裤子的事告诉别人……

华彩祥的话还没说完,蝎子突然飞起一脚,将华彩祥重重地踹倒在地。几个壮汉见状,忙按住蝎子。

华彩祥在一个壮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先弹了弹军帽上的灰尘,然后走到蝎子面前,用手点了点蝎子的胸口,对几个壮汉说,那只包袱就在这里,不说,就挖出来。说完,向蝎子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走出了审讯室。

对蝎子的用刑开始了,几个壮汉轮番上阵,个个累到筋疲力尽才住手,其间,蝎子再也没吭一声。他想,在血和死亡面前,浑身发冷、流泪、尿裤子已是软弱和可耻的表现,如果再喊叫、告饶,敌人定会更加蔑视自己,再者,骚货一定在看着自己,在听自己的声音,只有自己比骚货更坚强,骨头更硬,才能鼓舞和激励骚货,才能让骚货的心里有依靠,有底气。

在一个多小时的刑讯中,见蝎子果然是块石头,几个壮汉只好把他扔回了牢房。

回到牢房后,蝎子一眼就看见了骚货。此时,骚货还保持着刚被扔进来的姿态,脸朝下趴着,胳膊后翻,掌心向上,整个人纹丝不动。从打烂的衣服里可见,先前流淌的血已经结痂。

蝎子以为骚货死了,心里一阵难受。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爬到骚货旁边,然后用手去试骚货的鼻息。就在这时,骚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突然发现了母亲的小羊羔,努力地向蝎子的身上拱着,然后将脸深深地藏在了蝎子的胸口处。这个情景让蝎子非常感动—— 因为信任,因为战友还活着。蝎子小心地搬动着骚货的胳膊,小声地呼唤着,骚货,骚货。听到蝎子的呼喊,骚货的下巴颤抖了一下,然后吃力地说,队长……让我招了吧……我受不了啦……我实在受不了啦……

蝎子轻轻拭去骚货的眼泪,说,孙响亮同志,一定要坚强,我们多坚持一分钟,老头脸就会多跑几十米。他安全了,我们就有救了。可懂?

骚货根本就听不进去蝎子说的这些话,他小声地哭着,小声地哀求说,我只招一点点……我不说包在哪里……

17

第二天下午,骚货又被提了出去,因为,通过昨天的审讯,敌人从骚货的身上嗅到了软弱,果然,用刑后不久,骚货便哭喊着要招,并说要亲自带敌人去找那只箱子……

骚货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告饶声和招供声都被蝎子听到了。蝎子狠狠地撞击着牢房的木栏,恨自己昨晚没有把骚货掐死。那时,他的确有一种掐死骚货的冲动,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因为他不忍心,他还存在着一种侥幸,或许骚货顾忌自己的存在,顾及队伍的纪律和荣誉,真的扛了下来,或许,又有人来搭救他们,或许熬不过敌人的酷刑壮烈牺牲……

如今,所有的“或许”都成了成全一个小叛徒的温床,蝎子感到自己罪责重大,感到所有人的牺牲都将变得毫无意义。此时,他最大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老头脸身上,乞求他能在骚货叛变之前赶到朱雀岭。

就这样,在深深的自责和焦虑中,蝎子熬过了几个小时,直到走廊上再次出现响动。

这时,蝎子听到隔壁的审讯室传来了一阵阵嚎叫声和嗖嗖的鞭子声,一个男人叫骂着,叫你骗老子,叫你玩老子……

蝎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下,他知道骚货没有招,绝没有。

不一会,骚货被扔了进来。见壮汉把牢门锁上了,蝎子忙把骚货搂在怀中。

骚货的嘴角已被撕裂,门牙也掉了,牙龈处有两个可怕的血洞。眼睛完全肿在了一起,半个脸青紫并可怕地扭曲着。头发被拽掉了一大撮,没有头发的那一片有个浅浅的血坑,人则处在了半昏迷之中。

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蝎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这眼泪又大又急,滴在骚货的脸上时,淅淅沥沥的。

到了下半夜,清水镇出月亮了。这是死了无数个共产党员和亲共人士后出的月亮。那月亮就格外的大,格外的明亮,水里发的一般。或许感慨黑暗快要把两个少年郎压垮了,一抹月光照进了牢房,刚好落在骚货的脸上。骚货慢慢地醒来了,醒来后的骚货没有像第一次受刑那样流露出痛苦万状的神情,他竟然冲蝎子笑了一下。这把蝎子吓了一跳,他问,你做梦了吧?

骚货点了点头,吸了一下口水。

蝎子问,什么梦啊?

骚货笑了。由于嘴烂了,他笑得很艰难。他似乎想笑得标准些,好看些,但是他终于没做到。他微微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说,队长,问你一句话哦!

蝎子为骚货这个时候的状态感到高兴,他说,你讲。

骚货说,紫蕊对你不赖。呵……

骚货说到这,明显想坏笑的,但是,疼痛使他笑了一声就停了下来。

蝎子没想到这个时候,烂成这样的骚货还有心思问这个,他笑了笑说,你什么意思?

骚货问,你睡过她吗?

要是平时,蝎子一定会照准骚货的屁股或者肩窝狠狠地来一下,可是现在不行了,骚货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好肉,他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他说,没有,不过……想过。

骚货说,你真傻。

蝎子挠了一下头,笑着说,不行啊!罗队长说,红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骚货说,要是我,就把她睡了。睡了她,她就革命了。

蝎子感到骚货的话说得很可笑,他不想让骚货乱说了,就问,你不疼?

骚货摇了摇头,又问,队长,你知道窦苗喜欢谁吗?

蝎子想,窦苗会喜欢谁呢?难道喜欢我?不,会喜欢骚货?他想笑,如果骚货说窦苗喜欢他,他就笑死了。

这时骚货说,她喜欢八斗……

蝎子感到很意外,同时,也想到了许多事,尤其是窦苗牺牲后,八斗对自己的态度。但是,他问骚货,你真不疼?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一点都不想了。

骚货的脸好像更肿了,发着虚光,一缕血丝如诡谲的小虫,正从他的鼻腔慢慢地向外蠕动。他没回答蝎子的话,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非常甜蜜的笑。

蝎子问,你又笑什么?

骚货问,队长,你知道我做了个什么梦吗?

蝎子摇了摇头。

骚货问,你觉得燕玲喜欢我吗?

喜欢你。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蝎子从来就没有看出来燕玲是怎么喜欢骚货的,但是他还是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又说,因为你坚强,非常坚强,是个坚强的红军战士。

骚货很满意,眼睛里也充满了憧憬,尽管那么虚幻,那么微弱,他极力地呵呵了一声,然后又问,你知道,如果燕玲没死,我要为她做什么吗?

蝎子摇了摇头。

骚货说,我要为她洗脸。你有没有看到,燕玲洗脸只洗一半,耳朵后面好多灰哦……

说到这,骚货笑了,并且笑出了声。他这一笑,血就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一起向外流了,接着就昏了过去。

蝎子连忙喊,孙响亮,孙响亮,孙响亮同志……

对,孙响亮同志,这是骚货最喜欢听的称呼。可是现在,无论蝎子怎么喊,骚货再也没有回应了。

18

那天,听母亲说对蝎子的营救已经开始,紫蕊欣喜若狂,一个人躲在阁楼上,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她把自己所有漂亮的衣服都拿了出来,把平时积攒的钱和金银首饰也都打了包。她做了决定,待蝎子一出牢房,就把那面旗帜交给他,然后跟他一起去汤家汇。那时,她感到自己的决心那么大,就像是高高的紫云架,需要仰视才能看得到。可是,干爸毛鸿昌的到来又将她从这座山上推了下去。接着,凶险和日益凶险的消息像一个个幽灵,不断地落到鲍府——毛栗把她从大人那听到的消息告诉了紫蕊:八斗、狗跳、窦苗、燕玲都已死在去汤家汇的路上,骚货死在了监狱里,由于蝎子坚决不招,清乡局已经准备把人移交给白大肚子。听到这个消息,紫蕊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她准备去闯东码头上的毛家公馆。

紫蕊从鲍府跑出来不久,就在火王庙门口碰到了一支马队。避让中,紫蕊看见,一匹马的后面拖着一只布袋。布袋烂兮兮黑乎乎的,上面全是血迹。这时,马队忽然停了下来,这样,紫蕊得以仔细地看了那布袋一眼。只是这一眼,紫蕊便差点叫出声来,接着,她捂着嘴,连忙跑开了。

在毛家公馆,紫蕊见到毛鸿昌就跪下了,然后抱着毛鸿昌的双腿放声大哭。毛鸿昌夫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同一片烂纸,也伤心起来,一起去搀扶。不过,当紫蕊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提出要毛鸿昌救下蝎子时,毛鸿昌心里沉重了。最后,他说,人是救不下来了,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这个时候,哪个还敢去多这个事。听毛鸿昌这么说,紫蕊闭上了眼睛,流泪如同泉涌,人也一副无法站立的样子。毛鸿昌的新妻看不过了,对毛鸿昌说,人救不下来没让你救,你就出个面,让两个孩子见一面嘛。

毛鸿昌沉吟了半天,同意了。

这是蝎子和紫蕊分开的第七天,在清乡局的临时监狱里,两个年轻人终于见面了。

在监狱的这几天里,蝎子痛时,低落时,恐惧和绝望时,都想到过紫蕊,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希望紫蕊知道自己被关押在这里,好来看他,甚至能搭救她。一方面,又怕紫蕊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他怕紫蕊会问,你为什么回来?你曾经向罗队长保证,一定要把战友们一个不少地带到汤家汇,你做到了吗?你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一定能在4月9日晚送到汤家汇,你做到了吗……

蝎子觉得紫蕊一定会问的,他太了解这个女孩了,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刨根问底的机会。当然,他也做了决定,无论紫蕊怎么问,他都不会说。

因为自己的倔犟、任性和幼稚,不仅把组织交给的任务搞砸了,还为战友们带来了灭顶之灾,死了那么多人。这是难以饶恕的,也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一旦说出来,紫蕊的眼睛肯定会乜起来。他太喜欢这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他容不得紫蕊看不起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保持足够的尊严也是自己的一根骨头。所以,当紫蕊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愣了很久,一时间,脸上竟然发烫起来。

紫蕊见到蝎子后,也愣愣地看了好几秒钟,目光中,充满了陌生感和惊异感,终于,当她确定这个满脸伤痕的人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少年郎后,她一下子跪了下来,然后抱着蝎子的手呜呜地哭开了。

面对痛不欲生的紫蕊,蝎子不停地说,没事,我很好。没事……

蝎子脸上带着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趋于平静和缓和,让自己的表情接近那些如沐春风的鲜花,这样方可让紫蕊感到一种安慰,感到这个身陷囹圄的男人,内心仍然是那么强大,仍然无所不能。但是,他表现得越是平静,紫蕊哭得越厉害。

紫蕊这种样子,让蝎子的意志有些涣散,内心也有些低落和灰暗,但是,一想到老头脸,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他想,这个时候,紫蕊如果问,你曾经答应过罗队长,一定会把那面红旗插上紫云架,你做到了吗?他就会自信地说,能做到!一定能!你等着!于是,他低声地有点快乐地说,紫蕊,你知道那个老头脸吧?他正在去汤家汇的路上。清水镇的街头也许明天就会出现红军……

没想到,听蝎子这么说,紫蕊显得更痛苦了,哭时,不停地摇着头,不停地抚胸口,好像那里插了一把刀。

从监狱回到家,紫蕊就睡下了,她感到自己的两条胳膊和两条腿都被哭肿了。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紫蕊忽然感到有人推她,她不想动,因为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但是,那人还在推她,一边推她,一边低声而急促地说,起来,我们去外婆家。

19

鲍家祠堂凌晨三点就张灯了。鲍尚义给列祖列宗做了祭拜,烧了香,五点左右,带着夫人和紫蕊出了鲍府。又过了几个钟头,鲍尚义全家已乘毛排过了史河,然后在一个山间古道上和一辆马车相遇。

赶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驼得很厉害,留着两撇尖尖的胡子,脸上带着一种刮都刮不下来的微笑,说话时头一伸一缩的,凫水一般。他告诉鲍尚义,他姓穆,排行老四,叫他穆老四就行。还说,送到地点的车马费是一块钢洋,脚程钱另计。鲍尚义没说话,挥了挥手,然后把手里的一只箱子搬上了车。这几日,束夫人的肚子好像更大了,鲍尚义和紫蕊用了很大的力,才将她弄进车子。等鲍尚义钻进了马车,穆老四便挥动了马鞭。

马车走出去半个小时后,鲍尚义撩了一下车帘,忽然,他发现后面有两辆马车远远地跟着,便问,这条路通金家寨吗?穆老四说,那怎么可能,去金家寨要从刘拐子走,这里平时不走车。听穆老四这么说,鲍尚义说,你往右拐,进林子。

一个小时后,鲍尚义的马车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并驶上了一条宽阔的山路。

穆老四喝停马匹,茫然四顾了一番,忽然看到了一座石桥,他问,这是哪里?怎么像查家渡?鲍尚义伸头看了看,问,查家渡是什么地方?穆老四说,是汤家汇的大门坎子,过了查家渡就到汤家汇地界了。

鲍尚义说,你迷巷了,这是迷魂谷。是我半块大洋起家的地方。听鲍尚义这么说,穆老四轻松了许多,提着鞭子去路边方便去了。

见穆老四走开了,束夫人问,不是说去外婆家吗?

鲍尚义看了看已经钻进草丛的穆老四,把实情说了出来。

昨晚,因为有两笔货款要放,鲍尚义和账房回来迟了些,到家后不久,他就看见了毛栗。见毛栗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玩沙包,鲍尚义感到很奇怪,因为这个时候,毛栗一般是不会来鲍府的。一问才得知,毛栗上午和下午都来过。上午没见到紫蕊,下午紫蕊又睡了,所以晚上又来了。可是,当鲍尚义和毛栗谈了几句后发现,毛栗这个时候来玩还有其他原因——毛鸿昌正在毛家公馆请大客,请的是白大肚子、唐特派员和华彩祥。毛栗嫌烦,就来鲍府了。

鲍尚义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这些年,大凡两家办事便是一家办事,鲍尚义请客,毛鸿昌必然到场,相反也是,像今天这个情况还是第一次。还没等鲍尚义问别的话,毛栗忽然傻傻地笑着说,干爸,你要倒霉了,嘻嘻……

鲍尚义笑着问,我要倒什么霉?

毛栗说,大舅说,你支持红军,是反政府的,嘻嘻……

鲍尚义又笑着问,还说什么了?

毛栗说,我白伯伯说,以后他要跟我爹做生意了,嘻嘻,我爹不跟你好了,你看怎么办哦,嘻嘻……

鲍尚义忙严肃地说,毛栗,这些都是大人的玩笑话,小孩不许乱说呀。

毛栗被吓着了,忙点了点头。

送走了毛栗,鲍尚义的长衫早汗透了。这些年,在别人眼里,鲍尚义和毛鸿昌就是一个人,其实鲍尚义心里明白,由于毛鸿昌的心思多在女人身上,又嗜大烟,生意做得并不好,见鲍尚义越做越大,背地里已有微词,说史河上的钱也那么市侩,大多喂了鲍家。说鲍尚义在生意上不是太顾及兄弟之情,常有过界掠客的现象等等。这些话,鲍尚义听到过,但鉴于是把兄弟,只是装作糊涂而已,算是图个和气生财。如今,毛鸿昌公然背着自己去宴请清水镇上的几头大鳄,异常之中必有隐情,说是毛鸿昌要借刀杀人,再和白大肚子联手霸占史河上的贸易又有什么不可能,再说,白大肚子等进剿前,自己倾力支持过红军,蝎子等被俘后,自己又编织借口打捞过他们,这两条,在没有唐特派员罩着的情况下,拿出一条就可以放刀杀人了。所以,想到这里,鲍尚义第一个念头就是走。

听鲍尚义这么说,束夫人有点焦急,她说,那么大的家产都白给了人家?

鲍尚义笑了笑。他拍了拍身边的箱子说,死的不值钱,活的都在这里。接着,他对娘儿俩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先去武汉安排那里的商铺,然后转道去四川老家。说到这,鲍尚义说,一旦进川,我们就可以当神仙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娘俩造一个鲍家大宅来。

鲍尚义虽然说得头头是道,束夫人的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就在这时,穆老四回来了。见赶车师傅回来了,紫蕊也下了车,说是要去林中小解。束夫人说,我不方便陪你,你自己要注意。紫蕊答应了,然后径直钻进了路旁的森林。

转眼十分钟下去了,束夫人冲林子里喊了一声,林子里没有回声。又过了几分钟,束夫人再喊,还是没有回声。这时,鲍尚义急了,也喊了一声,还啪啪地拍了两记巴掌,但是,林子里显得更静了。这时,站在一旁的穆老四说,大掌柜的,这条路怎么阴森森的,得抓紧走哇!

鲍尚义听穆老四这么说,撩起长衫就走了下来。

鲍尚义走进森林不久,就听束夫人喊,他爹,他爹,快回来,快呀!

鲍尚义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到路上,鲍尚义就发现六七匹马飞驰而来。鲍尚义慌了,一边往轿子里钻,一边喊,快走,快!可是,令鲍尚义夫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穆老四,见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连连后退了几步,突然倒栽葱似的往旁边的草沟里一倒,如一只臭鼬,悄无声息地溜了。

见车夫跑了,鲍尚义急了,他忙跳到前面,自己赶起了马车。马车刚跑出去几米,后面的人便开枪了。随着啪的一声枪响,那马一声嘶鸣,猛地将车厢拖翻在地。

这时,后面的人追上来了,跑在前面的是白大肚子和华彩祥。白大肚子跳下马后便冲到了路边,他把冰冷的枪管抵在束夫人的下巴下,一枪打穿了束夫人的脑袋,接着又走向鲍尚义,用同样的方式打穿了鲍尚义的脑袋。而华彩祥则急不可耐地打开那只箱子,然后翻找起来。但是,箱子里除了大量的钢洋和银票,什么也没有。这时,华彩祥见一个烂眼圈的团丁盯着那些银元看,便抓了几块塞给了他,说,别怕累,追到那只包袱,还有赏。烂眼圈点头哈腰地说,长官,到时候,您能把鲍家小姐赏给小的就行。华彩祥一拍烂眼圈的肩头,算是答应了。

20

那天去监狱前,紫蕊准备了两大房子的话,她要跟蝎子说,分别的日子里自己是多么的焦虑,多么的思念。她要把旗帜的秘密告诉蝎子,然后向蝎子道歉,如果蝎子能打自己一记耳光才好,那样,她的心里方能得到一种平衡和安慰。她还要编织一些谎言:父亲非常喜欢他,正在清乡局里使银子,解救的事情已有眉目……但是,等见到了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蝎子,她便被一阵剧烈的痛苦封住了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天,她确信在火神庙前看到的那个“布袋”就是死去的老头脸,至此,她知道,为了这面旗帜已经死了六个人,明天或者后天,自己最心爱的人又要为它奔赴刑场,她这才感到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才感到了那面旗帜对于她所爱的人是多么的重要,对于红军和苏维埃是多么的重要。正因为如此,她彻底打消了把自己藏旗帜的事告诉蝎子的念头。她明白,一旦知道旗帜是她藏的,蝎子一定会鄙视她,痛恨她,再也不爱她了。爱是她最大的生命。蝎子不爱她了,她就会死掉,像一朵遗落在泥泞里的残花。

那天,紫蕊做了一个决定,去汤家汇送旗帜。她不想让可怜的蝎子失去所有的希望,包括对自己的爱。

正当她为如何离开清水镇而绞尽脑汁时,父母亲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所以,在迷魂谷,听父亲说要带她们娘儿俩去四川做神仙,她知道自己最后的抉择到了,于是,她找了个理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21

4月10日上午八时,红25军余部和红28军在汤家汇豹迹岩胜利会师,并按照鄂豫皖省委“对红25军及28军两旧部完全编为25军”的决定,正式成立了红25军。接着,新成立的红25军向驻在紫云架下的沙窝之敌第109师发动了突然进攻。在下午两时前,一举歼灭了109师两个营。

这是4月10日上午五时,紫蕊牢牢记着父亲和穆老四在迷魂谷的对话,在密林和山涧之间穿行了两个多小时后,紫蕊找到了查家渡。

没错,这里也有一座桥,看来已很久没有人走了,桥上长满了蒿草,很像是一条怪异的毛毛虫。一条山涧从群山深处蜿蜒而至,穿桥而过后,又向群山深处蜿蜒而去,虚幻之间,难见首尾。

此时,紫蕊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生生死死在这里就要有个了结了。

就在紫蕊思考着如何迈出第一步时,突然,桥头出现了一男一女。那男的背着一只竹篓,女的背着孩子。想必是女孩了,那衣袄鲜红,耀眼。

走近桥头时,那男的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回跑。这时,枪声响了,接着枪声如爆豆一般在山谷里震荡起来。

第一声枪响时,那男的便倒下来,那女的见状,立刻将一颗手榴弹甩了出去,接着乘着爆炸的硝烟,转身向森林跑去,但是没跑几步便中弹了。那女的倒下后,在地下拼命地爬着、蠕动着,背上的孩子也惊吓出一阵阵尖厉的哭喊声。哒哒哒!又一阵枪声响后,孩子的哭声消失了。这时,十几个民团和国民党士兵从桥头下钻了出来。

目睹此景,紫蕊差点叫出声来,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任由泪水从指缝里向外涌动。接着,向森林深处疯狂地跑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蕊跑到了一个山坡上。在这里,紫蕊看到了她去汤家汇的路,到处都是岗楼和哨卡,到处都是巡逻的敌人,她不得不承认,现在,去汤家汇就是去地狱,即使如此也断难抵达。而在另一条小路上,有几匹马正在向这边狂奔,跑在前面的正是白大肚子……

惊慌失措的紫蕊做了一个判断,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保命,那就是放弃汤家汇,向史河方向跑。史河岸边有许多码头,码头上的许多小老板都和她的父亲有过交往,其中,只要有一人愿意念及和她父亲的故交,她就能活命。可是,就在这时,她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看到了一座高山,哦!她激动得满脸潮红,这不就是在老人口中说了多少年的神山——紫云架吗?是的,是紫云架,是蝎子和罗队长密谈时提到的那个紫云架。那时,蝎子向罗队长保证,他一定会把红旗送到汤家汇,一定让这面红旗插上紫云架,哪怕是舍弃生命。此后,许多人果真为此而牺牲,为她紫蕊的天真、自私和恶作剧而丧失了自己的生命。现在,是自己还债的时候了,是自己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有了这个想法,还有什么能挡住紫蕊呢?

一个小时后,紫蕊终于爬到了紫云架的主峰。站在主峰之上,她忽然感到什么都渺小了,那些耀武扬威的敌人都变成了一只只可怜的蚂蚁,她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于是,她在崖口找到了一棵漂亮的马尾松。

山上的风很大,紫蕊刚把那面红旗固定好, 那旗帜便随风飘扬起来,那个“二十五”就飘了起来,那把锤子和镰刀也飘了起来,还有那一大片红,一大片浸满了不屈灵魂的红。旗帜飘扬时发出了一阵阵强劲的猎猎的抖动声,哗啦啦!哗啦啦!像是在放声歌唱,又似潮水般的掌声。

看着迎风招展的红旗,紫蕊泪流满面。她连连后退了两步,然后笑着说, 蝎子哥,你能做到的,紫蕊也做到了。

说着,她走向了紫云架最为深远和幽邃的一面……

此时,远处的一个猎人向他的同伴大声惊呼,他看到了一只鹰。他无比兴奋地说,他在这山中住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有看过如此矫健和神速的鹰。它从山顶凌空而下,然后又驭风而行,一闪便遁迹于万丈深渊之中。

于是,驰援沙窝的敌人停下来了。

于是,白大肚子和华彩祥的马队停下来了。

于是,武汉“剿总”的电台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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