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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金桂生

2016-11-23张琳

安徽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春苗红军母亲

张琳

田春苗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像一羽轻快的鸽子,滑行在一九五六年初夏的北京大街上。一路上,她看到一道道钦羡的目光,打前面大老远望过来,又被刷刷旋转的车轮牵引着,热辣辣印在她身着挺括军装的背上。这时候,田春苗心中油然腾起一丝自豪亦在情理之中。她想起一九三四年秋天,她离开大别山的时候,还是一个连最近的繁华山镇丁家埠都没去过的不折不扣的村姑,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竟然梦一般地走进首都,梦一般地成为一名让城里人都尊敬的少校军官……想到此行即将见到的人,想到他或许会给自己多年的寻找带来哪怕是蛛丝马迹的线索,田春苗顿时情绪高涨,力气倍增,她感觉自己根本不用使力,身下的自行车仿佛真的成为振翅飞翔的鸽子,驮着她,向目的地疾行。

昨天,田春苗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搭腔,那熟悉的乡音一下子催快了她心跳的节奏。田春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老乡,恁是?对方大大咧咧地嘎嘎嘎笑了几声,方说,春苗姐,我是俞伟兵。俞伟兵?田春苗疑疑惑惑地嘟囔道。对方又嘎嘎嘎笑了几声,说,瞧我这笨脑袋!离开鄂豫皖后改的名字,春苗姐怎么会知道呢?我是榆木头哇,和你家黑牛一块儿站岗放哨的榆木头。仿佛时光倒流,一幅远逝的场景,被田春苗从记忆深处一下子翻拣出来——村前的山道上,一大片青葱的竹林边,两个瘦骨棱棱的十二三岁少年,肤色一黄白一黑红,手持红缨枪,神情专注地目视远方……白的是榆木头,黑的是金黑牛。知道了对方是榆木头,田春苗激动得快要窒息了。一九三二年十月的一天,她长久地伫立在山冈上,目送随红四方面军转移的黑牛,黑牛手举红旗,走在队伍前列,他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榆木头。直到今天,那面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还在她脑海里若隐若现。田春苗隐隐觉得,蒙在谜底上的那层厚厚的布幔,就要揭开了。

田春苗在军人招待所一个比较高级的套间,见到了一身戎装的榆木头俞伟兵。同时,也见到了先她一步到达的某部医院护士长詹梅中校。那年,田春苗和詹梅跟随部队,一起走出大别山,朝夕相处两三年,后来从延安分赴不同的部队,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在一次军内的会议上重逢,才知道两人都在北京,由此恢复了联系。詹梅奉调北京前,曾在俞伟兵所在部队工作多年,和俞也是老相识了。

三位从枪林弹雨中冲出来的老乡,在和平年代聚在一起,自然是感慨万千,有说不完的话儿。交谈中,田春苗打量着俞伟兵,她发现白白瘦瘦的榆木头如今白白胖胖,像一尊弥勒佛,宽厚的双肩上,扛着两杠四星的肩章,只是身高似乎原地踏步,没增加多少。

俞伟兵谈兴正浓,猛然发现田春苗老是盯着自己看,有些狐疑又有些调侃地说,春苗姐,你为啥老是看我呀?听詹梅说,你一直在找黑牛,可我不是你家黑牛哇。

听俞伟兵提到黑牛,田春苗的心呼一下蹿到了嗓子眼,她感觉有两根手指已经捏住了蒙在谜底上那块布幔的边角。田春苗稳定一下情绪,指了指俞伟兵的肩章,抿嘴一笑,说,姐看恁出息了,高兴呗。

一旁的詹梅格格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听我们首长说,俞主任俞大校当年要不是贪嘴被撤过职,说不定会授将军衔呢。詹梅转过脸来,冲田春苗挤挤眼睛,怂恿道,春苗,我们请俞主任讲一讲,他当年贪嘴的典故?

俞伟兵听到詹梅揭他的短,表情尴尬,白胖的脸霎时红如关公。他干咳了两声,望着田春苗,嗫嗫嚅嚅地说,其、其实呀,那、那次贪……贪嘴,受、受处理的,还、还有黑牛呢。

田春苗闻听此言,轻声嘀咕道,黑牛也犯错误了?究竟是……咋样一回事呢?尽管听到俞伟兵谈到黑牛的头件事就是不光彩的,田春苗心里还是很欣慰,毕竟,她多年苦苦寻找的黑牛,总算从大幕后走了出来,披挂登场了。

说来话长……俞伟兵端起草绿色的搪瓷茶缸,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大口茶水,吧唧吧唧嘴,说开了。那还是在川陕苏区反“六路围攻”的战役中,我们连奉命伏击敌人的一支后勤给养车队。在奔赴伏击地点途中,连长、指导员都已牺牲,伏击战是由副连长金桂生也就是黑牛指挥的,当时呢,我是二排排长。因为准备充分,伏击很成功,我们缴获了敌人大量的给养,盐巴,猪肉,大米,洋面,还有罐头呢。当时呢,战士们都很年轻,即便是黑牛和我,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大家一路奔袭而来,途中又打了几次遭遇战,忍饥挨饿,见到这么多好吃的,每个人眼里射出的都是饿虎一般的眼神。黑牛见状,拎起一听罐头,在手里掂了几掂,说就尝一个,每人一小块儿。大伙儿很兴奋,忙着开罐头,传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能打开。黑牛拎起一把大砍刀,说我来,一刀下去,罐头一剖两开。当时呢,那种美味,真的无法形容。说到这里,俞伟兵情不自禁,又吧唧吧唧嘴。分吃完一个罐头,见大伙儿的眼睛还是死盯着车上的罐头,黑牛咬咬牙,说再尝一个,只能再尝一个。就这样,大伙儿一连吃了十几听罐头,才分头推起独轮车,开拔了。

没想到这事后来被师长知道了,他把黑牛和我喊过去,照每人屁股上踢了两脚,训斥道,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私自挪用战利品本身就是军令禁止的,更严重的后果你们想到没有?逗留吃罐头的工夫,万一敌人反扑过来怎么办?战利品能带回来吗?战士们能安全撤出阵地吗?你们俩能站在这里孙子模样叫老子臭骂吗?很难说!我和黑牛一听,师长讲得在理呀,就心悦诚服地耷拉着脑袋,希望师长多骂几句。可师长不骂了,他说你们不是贪嘴吗?我给你俩安排了跟吃有关的岗位,从现在起,金桂生同志不是副连长了,俞伟兵同志也不是排长了,统统都是炊事员!有仗打时泼命冲锋,无仗打时埋锅造饭。你俩可听清楚了?我和黑牛啪的一个立正,大声说,听清楚了。师长刷刷刷写了两张纸条,分别递给我俩,大手一挥,猛喝一声,愣什么愣,还不快去报到!我和黑牛一听,忙扭身撒丫子跑着去炊事班了……

田春苗和詹梅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笑着,田春苗双肩抽动起来,抬手捂住了眼睛——她真的哭了。从俞伟兵的讲述中,田春苗知道黑牛离开大别山后,到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做了副连长,不,是炊事员。——最起码在这一段时间里,黑牛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是一个勇敢坚毅的红军战士,在血与火交织的岁月里,活泼而紧张地生活着。

暑假里,金盼红坐上从西安开往北京的火车,踏上回家的路程。和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从部队大院走出的青年人一样,金盼红身着一身草绿色的军便服,脚穿一双黑色平跟襻带布鞋,肩上还挎着一只军用帆布包,质朴无华的装束,依然难掩她身姿的窈窕。

一路闷热,金盼红感觉脸上黏腻腻的。她起身穿过拥挤的过道,到车厢一端的洗脸池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干,然后掏出檀木梳子,面对车厢板壁上的方形镜子,一下一下地梳理起头发。金盼红看到镜子中的那个姑娘长着一张线条圆润的鹅蛋脸,挺鼻梁,大眼睛,只是肤色有些黑。很小的时候,行军路上小憩,田春苗坐在开满野花的山坡草地上,阿盼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一边抚摸着她的小脑袋,一边对詹梅说,瞧俺家这丫头,身条子,脸,眼睛,鼻子,哪里都仿俺;只有黑皮肤,仿她爹。阿盼仰起一张小脸,天真地问,俺爹多黑?有戏台上的包大人那样黑吗?田春苗点着阿盼的鼻子,笑着说,恁爹比恁黑多了,就像包大人那样黑,要不,恁奶奶就给恁爹取名叫黑牛了?阿盼撇撇嘴,不相信地说,骗人,俺爹才不黑呢,俺爹长得红,要不,俺爹咋能当红军?詹梅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她一把将阿盼从田春苗腿上抱起来,拍拍她的小屁股,说,对,对,恁爹长得红,阿盼仿爹,也长得红……

金盼红没见过父亲金桂生,父亲随红四方面军转移的时候,她还仅仅是一粒刚播撒在母性土地上的种子。从记事起到现在,只要在母亲身边,母亲唠叨最多的,就是这个叫金桂生的男人。尽管如此,在金盼红印象中走来走去的父亲,依然是一个简单模糊的身影,用三个字就足以形容——黑,瘦,矮。在母亲身边,不论是吃饭、坐电车,还是逛商店、耍游乐园,母亲总会抓住一切时机唠叨,记住,咱娘儿俩能走出大山,全是因为出来寻找恁爹。

列车穿行在连绵的大山里,哐当哐当前行……铁道线弯曲的时候,坐在车窗前的金盼红总能看到呼哧呼哧喷着蒸汽奋力牵引的火车头。金盼红想,父亲是不是就像这火车头,牵引着母亲,母亲又牵引着她,一路滚滚向前?可列车有起点有终点,就如这趟列车,起点是西安,终点在北京;母亲——不,还有自己——寻找父亲的路程,起点在家乡大别山,终点又会在哪里?

高中毕业那年,围绕报考哪里的高校,金盼红与母亲有过一次短兵相接。田春苗主张金盼红在北京读书,金盼红却坚持要去外面闯闯。田春苗说,恁爹去外面闯,二十年了,杳无音信,如今恁翅膀根硬了,也要出去闯,让妈妈一个人过,父女一样狠心哪。恁要知道,妈妈的心不是石头,也是肉做的。说着,田春苗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没想到,看到母亲哭的金盼红却没一丝惊慌,反而嘻嘻嘻地笑起来。田春苗怒不可遏,抬手揪住金盼红的耳朵,骂道,死丫头,看俺难过恁高兴是吧?金盼红一边哎哟哎哟叫着痛,一边说,妈妈,我说出我想去的地方,您一定不会阻拦。去哪里?田春苗咬咬牙,虎口一拧,揪女儿耳朵的手又旋转了半圈。我要去西安,成都,或者兰州。听女儿说出这几个地方,田春苗愣了一下,旋即松开揪女儿耳朵的手,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终于,一个人的哭声演变为“二重唱”,在北京一间房门紧闭的狭小居室里,娘儿俩忘情地投入,久久不肯谢幕……

一出北京站,金盼红就远远望见,身着军装的母亲正朝她奋力地挥舞着手臂,满脸神色被喜悦荡涤得令人忧伤,对,甜蜜的忧伤。这一幕,金盼红再熟悉不过了,外出求学以来,每年寒暑假,只要她回家,这一幕重逢喜剧铁定要在北京站的出站口上演一次。可这一次的剧情有了改变!金盼红有些不相信,她使劲揉揉眼睛,再次打望过去——金盼红看到母亲身边,一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穿军装的中年男人,和母亲一起,冲着自己的方向,挥动着手臂,动作迟缓而僵硬,胳膊似乎负过伤。金盼红的心怦怦怦擂起了鼓,她在第一时间就确认,那是她的父亲!母亲多年寻找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带着从未见过女儿面的父亲来接女儿了……金盼红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喊了一声爸爸,眼睛一酸,泪水霎时涨满眼眶……

此刻,金盼红乘坐的这列钢铁长龙,正在深夜的华北平原上疾速潜行。车厢里的乘客,大都沉入了梦乡。

田春苗从四角镶嵌铜皮的木箱中翻出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打开,取出一个红布包。红布已褪色,略显发白,却不失洁净。田春苗坐在桌前,拧亮台灯,小心翼翼地把红布包一层一层拆开,很快,一只银手镯就安静地卧在玻璃台面上了。或许是历经岁月浸淫,银手镯在台灯一团微黄的光里,散发出一种被人间烟火熏染至深的柔和亚光。

许多年来,田春苗脑海里总会反复呈现这样一个场景——黑牛离开家乡的前一天,娘用抖抖索索的双手,把这只手镯套到了她的手腕上,俨然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那一刻,田春苗的脸憋得通红,感觉有火苗扑上脸颊,内心有绵软的抗拒,也有莫名的期待。

因为穿军装不能戴饰品,这只手镯,被田春苗搁置在箱底已久。等待女儿金盼红返家的这个不眠长夜里,田春苗内心突然有了一个冲动,她迅速地把手镯套上手腕,并抬得高高的,凑近台灯,长久地端详着……这只纤细的分量极轻的手镯,首次佩戴时,她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而今,她已成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大妈,但不管在哪个年龄段佩戴,她都感觉沉甸甸的——这手镯,难道承载了娘千言万语殷切的叮咛吗?难道承载了自己一如既往无尽的思念吗?

田春苗知道自己不是娘的亲生闺女,被娘收养时,她已五岁。后来,从娘的讲述中,田春苗也知道了自己的一些家事。娘说她亲爹是一个茶商,在她两岁时外出经商,再也没见回来;娘说她生母整日病怏怏的,在她五岁时,得痨病走了;娘说她家住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娘和生母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姐妹……其实,娘也是苦命人,在黑牛几个月大的时候,性情刚直的黑牛爹因抗租,被山下的地主家丁抓去,娘去送饭,见到的却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到了这个家,娘去田里干活,小春苗就坐在田头,照看小自己两岁的黑牛。后来,黑牛渐渐长大,他们就跟着娘一起干活。生活再艰辛,也无法遏制怀春少女对未来的憧憬。那时候,田春苗的设想是这样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找个憨厚的山里后生嫁了,再给黑牛娶个敦实的山里妹子,两家比赛着生孩子,你来我往,让娘整日价乐呵呵的……但一次不经意的偷听,让田春苗突然发觉,自己的想法竟是那样的一厢情愿。那次给站岗的黑牛和榆木头送饭,远远的,田春苗看到两个瘦骨棱棱的少年,手持红缨枪,正背对自己,头也不回地盯着前方。田春苗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她一拧身子,走下山道,钻进山林里。田春苗猫腰穿过一片茶园,飞身跃过一条小溪,悄悄进入一片竹林,往前摸过去……透过浓密的竹林,她终于看到了山道边的两个少年,甚至能听到他俩的声音。田春苗停了下来,她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榆木头摸摸肚皮:饿死了,恁姐咋还不来送饭?黑牛扭头望一眼村子的方向:咦?就是呀。榆木头:恁姐真好,每次都还给俺带一份,俺长大了娶恁姐。黑牛推搡一下榆木头:长大了,俺姐嫁给俺。榆木头两眼瞪得牛铃一般:那是恁姐!黑牛露出狡黠的笑:俺姐姓田,俺姓啥,恁说?榆木头拍拍脑门:哦……敢情,不是一个大门爬出来的?黑牛又推搡一下榆木头:屁话!俺娘说,等俺十八岁的时候,就让俺和俺姐圆房……一个秘密像一颗子弹一样射过来,倏然击中田春苗的心脏,害臊兜头盖脑袭来,她恨不得脚下蓦然裂出一条地缝。近在咫尺,田春苗却没了径直走过去的勇气。想了想,田春苗扭身折返,出竹林,过小溪,穿茶园,回到了刚才恶作剧肇始的地方。她整整衣衫,定定心神,踏上山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两个少年袅袅婷婷走来……

田春苗咋也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久远场景中的两个少年,她苦苦寻觅的黑牛总也不见出现,却与想到黑牛时才会附带露下脸的榆木头不期而遇。不久前在军人招待所,田春苗见到从徐州来北京开会的榆木头俞伟兵,从俞伟兵口里,她了解到她以往不为所知的黑牛的点点滴滴。比如,当她和詹梅笑说榆木头还是在大别山时的身高时,俞伟兵说,到川陕苏区后,黑牛长高了,不过还是那样黑瘦。田春苗忙问,有多高?俞伟兵抬手在头上比画一下,说,这么多,我一米六出头,黑牛起码比我高十公分,有一米七几吧?比如,她知道黑牛做过副连长,后来犯错误,又做炊事员。她想,不管做“长”还是做“员”,反正都是红军里的人,都是在闹革命。比如,她知道黑牛和榆木头做炊事员后,还隔三差五能见面,直到红四方面军向嘉陵江运动开始长征前才分开——黑牛所在部队留下打阻击,之后再也没见过。也就是说,一九三五年初,黑瘦高的黑牛甩着长胳膊长腿,还在川陕革命根据地东奔西走呢……尽管了解得不多,但毕竟是当事人俞伟兵提供的第一手资料,翔实,可信,田春苗觉得,这是她寻找黑牛的过程中,收获最为丰厚的一次。

夜深了,田春苗却无丝毫睡意,她一直紧盯着台灯下散发着柔和亚光的手镯,任思绪驰骋。她知道,女儿金盼红乘坐的列车,正向着北京飞驰,离她越来越近。这一回,田春苗见到女儿的心情格外迫切,因为,她急着跟女儿分享她父亲金桂生的“最新”消息。

金盼红从工作地达县出发,乘坐一辆顶着硕大煤气包的斯柯达长途客车,一路颠簸,前往通江。很小的时候,从历史教科书里,金盼红就知道通江县,当年,中共川陕省委、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都曾驻在这里。当学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金盼红头脑中猛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红军少年,手擎红四方面军的旗帜,前倾着身子,义无反顾地前行……她一下子爱上了这门课程,甚至找来一切可以找到的与红军有关的历史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报考大学选专业,金盼红就填写了一个志愿——历史系。

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金盼红放弃回北京、留西安的机会,强烈要求去川陕革命老区工作。她的这个决定,得到了母亲田春苗的赞同,几年前金盼红报考大学时的举措,就很是令田春苗刮目相看。金盼红知道,在母亲的潜移默化下,也或许是因了血管中流动的一脉相承的血液,自己早就跟母亲田春苗坚定地站在了一起,就像一对并肩作战的红军姊妹花,在寻找亲人的征途中,一路摇曳生姿。

金盼红的工作单位是达县专署办公室。因为工作的便利,金盼红能随时调阅红军时期的史料,能不时踏访红军留下足迹的地方,能经常和健在的老红军战士座谈——为此,她孜孜不倦,她乐此不疲。无数个夜晚,金盼红总爱拎个小马扎,爬上集体宿舍的楼顶,坐在平台上,漫无目的地遥望着浩渺的星空。夜幕上缀满挤挤挨挨的小星星,凝眸远眺,在小星星后面,总能惊喜地发现新的更小的星星,怯怯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发现,总会令金盼红的心绪产生波动,她就会想,自己寻找的亲人,或许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造成蓦然相逢。

这次去通江,是因为大学同学阚美英的一个电话。阚美英大学毕业分配到家乡通江县妇联,因为通江归达县专署管辖,两人既有工作上的上传下达,又有同学间的私密友情,因此联系比较频繁。阚美英说,盼红,昨天下乡,我们经过一座红军烈士墓,大家一起拜谒了先烈。金盼红一听,心一下子缩紧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父亲,叫……金桂生。阚美英说,瞎想什么!我是告诉你,那里的守墓人,据说也是一位红军老战士,他不愿离开曾朝夕相处的牺牲战友,放弃了去成都工作的机会,在那里守墓多年。金盼红说,你是说,他可能是我父亲?阚美英说,是哟!他性格有些古怪,也或许是耳聋,问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拿平静的眼神看着我。但他的体貌,和你描述的你父亲很像,又黑又瘦又矮。金盼红扑哧一声笑了,说,几年前毕业的时候,我回家,听母亲说,我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告诉她,我父亲后来又长高了,一米七几呢。电话那端的阚美英似乎卡了壳,但很快,她的声音又传过来,变得声情并茂,似乎在朗诵诗歌:啊,岁月是把残酷的杀猪刀,它能让俊的变成丑的,它能让紧的变成松的,它能让高的变成矮的……金盼红截断阚美英的话头,笑骂道,才结婚几天,就变得这样没羞没臊!阚美英嘻嘻一笑,说,我看哪,你还是过来看看吧,说不定会有收获。即使没啥收获,我俩总可以叙叙旧吧?

金盼红一直很感激阚美英,感激她的许许多多老师和同学。当年一入高校,她就四处留意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们,谁来自陕西,谁来自四川,谁来自甘肃……总之,都是红四方面军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旦知道谁是这几个地方的人,金盼红总是主动出击,用火般的热情,用得体的话语,把他们统统纳入友谊之囊中。与阚美英的友谊,就是她主动出击的第一个战果——也理所当然,因为她们住同一间宿舍。入校不到一个学期,很多师生都知道了历史系有一个名叫金盼红的学生,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她的红军父亲。于是,就不断有师生把他们家乡发生的认为有价值的线索,提供给金盼红。趁寒暑假期和搞社会实践活动的机会,金盼红走访过许多地方,在一座座红军烈士陵园的墓碑间徜徉,她既希望在一座墓碑上看到“金桂生”这个名字,心下又极为恐惧看到这个名字。读墓碑是一个方面,按照师生们提供的线索,金盼红也拜访过一个又一个与父亲体貌吻合的老红军。

在通江一下车,顾不得旅途劳顿,甚至顾不得吃一口饭,金盼红就跟着阚美英,向大山深处的那座红军烈士墓进发。到了一座小镇子,阚美英指着大山里的一个地方,说,就在那里。金盼红顺着阚美英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满眼皆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在强劲的山风吹拂下,像波涛一样此起彼伏。更远更高的山上,錾在岩壁上的“赤化全川”几个大字依稀可辨,金盼红知道,那是苏维埃时期的一个石刻标语。金盼红想了想,扭身走进一家铺子,打了一坛当地土法酿造的苞谷酒,拎起来,跟着阚美英上山。

当金盼红将手中的苞谷酒递过去的时候,守墓人略一迟疑,还是接住了。他没言谢,只是拿平静的眼神看着金盼红。金盼红用同样平静的眼神,微笑着迎接了他的目光。

从看到守墓人的第一眼起,金盼红就知道,他不是自己的父亲。眼前的守墓人看样子有六十岁出头了,而她的父亲——那个红军少年,假如健在的话,也不过是四十几岁的壮年汉子。

田春苗在某部文工团担任协理员。作为文工团的干部,田春苗观赏演出的机会,要比一般人多上不知几多倍。甚至可以说,她一上班,置身于文工团所在的那个不大的四合院落中,四面八方隐隐约约传来的,都是一些彩排的声音。很多时候,田春苗会轻轻推开某间彩排室厚重的隔音门,找把椅子坐下来,静静地观看彩排。台上的演员见有团里的干部坐在台下,更加认真而投入地排练,仿佛在进行一场仅有一个观众的演出。

这一天,田春苗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突然,一丝熟悉的乡音挤进门缝,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田春苗爱听很多很多歌曲,但她钟爱有加的,当属这首诞生于家乡的《八月桂花遍地开》。旋律一起,她准会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田春苗知道,演唱者是朱红,不久前经自己手招进团里的。她原是俞伟兵部队的一个话务兵,来自大别山,歌唱得好,人称“大别山百灵鸟”。俞伟兵怕屈才,给田春苗打了个推荐电话,业务考核,政审,提干,调入,一下子改变了朱红的命运。

田春苗本想去彩排现场,但她想了一下,又转身陷入了单人沙发,微闭双眼,双耳机敏地捕捉着熟悉的旋律。在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在若隐若现的乡音中,田春苗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呼啦一下飞起来,像一道闪电,掠过崇山峻岭,穿越如梭时光,在家乡大别山的天空下恣意飞翔……

田春苗第一次听《八月桂花遍地开》,还是黑牛唱的。她没有想到,自己耳熟能详的民间小调《八段锦》,填上了这样的新词,竟有了难以言说的豪迈与欢快韵味。那天,黑牛从瓦屋基的六区一乡列宁小学校回来,进家门时脸膛还是通红通红的,他兴奋地说,娘,姐,俺今天学唱了一首歌,太过瘾了!田春苗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问,啥歌,黑牛?俺唱给恁们听听。说着,黑牛摆好姿势,一本正经地唱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新呀新世界……一杆红旗飘在空中,红军队伍要扩充,保卫工农新政权,带领群众闹革命……娘听了,嘴张得老大,说,这……不是《八段锦》吗?田春苗纠正娘的话,说,调儿是的,可词儿不是。黑牛说,对,歌词是新填上的。姐,我教给恁歌词,恁也能唱。那天晚上,在屋前的一丛修竹下,田春苗和黑牛席地而坐,黑牛说一句,田春苗学一句,不大工夫,田春苗连贯的歌声,就飘荡在夜晚的山林上空……

黑牛能上列宁小学,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这故事,当然是黑牛告诉田春苗的。那天清晨,太阳还没跃出山巅,可东方的半边天空,已是红彤彤一片。晨曦中,一个身穿长衫的人,身后紧随着一个一身短打扮的人,从东边的山道上大步流星走过来。黑牛和榆木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躲进了路边的竹林。慢慢的,黑牛看清楚了:“长衫”二十七八岁,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两只圆溜溜的镜片上,不时闪烁着几簇光芒;“短打扮”约莫十六七岁,腰里鼓鼓囊囊的,似乎别着武器。待他们走近,黑牛和榆木头端着红缨枪一跃而出,大喝道,站住!干什么的?“短打扮”一个健步,挺身挡在“长衫”前面,手也探进了腰间。“长衫”拉了一把“短打扮”,然后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过来:喏,这是路条。榆木头接过来,展开,匆匆瞄一眼,递给黑牛。黑牛接过来,匆匆瞄一眼,扭头望向榆木头。两人脸憋得通红,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吭声……“长衫”登时明白了是咋回事儿,他笑着说,都不识字呀,那怎么行呢。你们现在是儿童团员,等一个红彤彤的世界诞生了,你们都是国家的主人,没文化怎么做国家的建设栋梁呢?黑牛一挺红缨枪,说,说得再好听,搞不清恁身份,也不放行!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区赤卫队队长带着几个赤卫队员恰巧经过这里,队长认识“长衫”,他连纸条都没看,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黑牛和榆木头:休得无礼!你们知道对面这人是谁吗?他是苏维埃政府的同志,大名鼎鼎的……“长衫”摆摆手,截住了队长的话头,说,这两个小同志警惕性蛮高嘛,是好苗子,但没文化咋行呢?让他们抽空去列宁小学,学学文化吧……

田春苗记得很清楚,黑牛有了正式的名字,是到列宁小学报到那天。一个负责登记的老师问黑牛,姓名?黑牛说,俺姓金,叫黑牛。老师抬起头来问,你这是小名吧?黑牛说,俺从小到大,就用这个名字。老师摇摇头,说,以后革命成功了,你还要做国家干部呢,要有个响当当的大名呢。我给你取个名吧,叫什么呢……正当老师苦思冥想的时候,打一间教室里传出《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歌声,老师一拍大腿,说,有了!刷刷几笔,在登记簿上写下“金桂生”几个字,然后抬头对黑牛说,回家告诉你家里人,你大名叫——金、桂、生。

在朱红原生态的《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歌声里,田春苗沉浸在久远往事的回忆中……她仿佛看到漫山遍野花期正盛的桂花树林里,似乎在萌生着一个崭新的生命,空气里满是令人心醉的桂花香味。一个又黑又瘦又矮的少年,正从树林深处,健步如飞地向她走来……

金盼红和母亲田春苗一人牵着金文革的一只小手,在西单如织的人流中,在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声中,在贴满墙壁的标语丛林中,走走停停。两岁的金文革睁着两只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金盼红在三十三岁那年生的女儿,正值一九六六年。顺应当时流行的取名方式,金盼红给女儿取了一个男性味儿十足的名字——金文革。这名字叫起来响亮,得到了田春苗的首肯。

金盼红结婚时,已过而立之年。一到达县专署参加工作,她的婚姻大事就被亲友们列上议事日程。回北京探亲的时候,金盼红架不住詹梅阿姨的撺掇,先后见了她医院的两个人——一个军医,一个后勤干事,交谈长的那次也不过二十分钟,就落荒而逃了。詹梅对田春苗说,盼红这丫头心高着呢,你们文工团的英俊后生多,给她介绍一下试试?田春苗想了想,团里还真有几个符合条件的演员,就趁吃晚饭的时机,探了探金盼红的口风,没想到被金盼红断然回绝了。田春苗气得把筷子往饭桌上猛地一拍,厉声说,恁都这么大了,还不把婚姻当回事儿,告诉俺,恁想找个什么样的人?!金盼红说,我当然有自己的择偶标准,我也一直在寻找心目中的爱人。说着,金盼红起身进了卧室。一顿晚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诚如金盼红所说,她也一直在寻找她心目中的爱人。在达县,单位里一些热心的领导和同事,也时刻关心着这位北京姑娘的婚姻大事。在他们的张罗下,金盼红如一位亲切随和的将军一般,检阅着一个又一个面带期待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从长相到工作,不可谓不出类拔萃——给优秀的金盼红介绍对象,介绍人总要先在内心掂量掂量双方是否般配。可令周围的人遗憾的是,有几次他们认为这下有戏了,结局却是无果而终。

就这样拖了几年,二十九岁那年,金盼红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小伙子是阚美英介绍的,见面也是在她家——那时候,阚美英已调到达县工作。金盼红早到,正与阚美英聊天,突觉光线一亮,扭头一看,见一个憨厚的小伙子掀帘走了进来。金盼红仅仅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呼吸就变得急促了。小伙子叫郭耕,工作在川北的地质勘探队技术员。两人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

热恋中,金盼红给郭耕提了一个令他感到十分意外的要求。一次约会,金盼红突然面色一凛,紧盯着郭耕的眼睛,不容辩驳地说,有了孩子,要随母姓。郭耕红着脸,爽快地答应道,新社会了,跟你姓跟我姓,都一个样子嘛。

那年春节前,金盼红带着郭耕,来到北京。田春苗站在北京站黑压压的接站人群中,焦急地望着出站口,她不知道,女儿会给她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女婿。终于,田春苗看到了金盼红,看到了拎着大包小包的那个叫郭耕的小伙子。又黑又瘦又高的郭耕甫一出现,田春苗忐忑的心绪顿时释然。那一刻,田春苗明白了女儿的择偶标准,明白了女儿断然拒绝找文工团演员的原因——那时的文工团男演员,哪一个不是面如敷粉的英俊小生呢。

趁田春苗停下来为金文革买冰棒的当儿,金盼红从侧面偷偷打量了一下母亲。她发现,这两年,五十岁出头的母亲似乎老得很快,神情疲惫,举止迟缓,显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年迈之态。金盼红知道,此时的母亲田春苗正在遭受无情的折磨——文工团的墙壁上,贴上了几张与她有关的大字报。大字报上说,田春苗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她的本意,是出来寻找自己男人;大字报上说,田春苗以长征干部自居,可在长征途中,她根本没参加红军,只是一个尾随着红军的地方老百姓;还有一张大字报是朱红贴出的,说田春苗经常喊她到家里吃饭,经常给她带些糖果板栗奶粉之类的小食品,这是用小恩小惠,来拉拢腐蚀革命的文艺战士……

田春苗坐在北京家里的阳台上,面朝西南,静静地想着心思。阳光泼洒在她的身上,让她在这个寒冷的北方冬天里,获取了些微暖意。如今,田春苗依然每天都去文工团上班,但工作内容有了很大的改变。那间曾经朝进晚出日日厮守的办公室,她是进不去了。每天一走进文工团的大门,她就直奔厕所旁边的杂物间,换上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取出扫帚水桶园艺剪,开始一天的工作。

女儿金盼红一家生活在四川。自从女儿到了达县工作,向西南方向眺望,成了田春苗的习惯性动作。她总觉得自己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会和同时眺望她的亲人的目光在某一处交会,碰撞出亲情的火花。田春苗执拗地认为,和她目光碰撞的,不仅仅有女儿的目光,还有娘的目光,黑牛的目光……

那一天,田春苗从田里回来,惊喜地发现,多日不见的黑牛回到了家里,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军军装。田春苗正要与黑牛叙叙话,却看到一幕令她大惑不解的场景:娘坐在床头,双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黑牛倚着墙壁,耷拉着头,满脸酱色。田春苗忙问,娘,咋啦?娘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嘘出来,似乎在运气之间,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娘说,黑牛,你出去,看能打只野鸡不。黑牛一听,从揳在泥墙里的木橛子上取下弹弓,低着头走出了屋子。娘拍拍床帮,对田春苗说,坐过来。田春苗乖乖地坐在了娘的身边,她不知道娘要跟她说什么,但那一刻,她的脸颊莫名地滚烫起来。娘拉起田春苗的手,说,黑牛正式当红军了。田春苗说,俺看到了,黑牛穿着新军装。娘说,黑牛明天就要随大部队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啥时能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回来。说着,娘的泪又滚落下来。田春苗鼻子一酸,泪水也冲出了眼眶。许久许久,娘才抽抽噎噎地说,咱金家就黑牛这棵独苗,咱金家不能断后哇。田春苗红着脸,不吭声。娘说,俺本来想再过几年,给恁俩办事,可……明个儿,黑牛就要随红军走了。田春苗低着头,不吭声。娘突然扭身抱住田春苗,把头伏在她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春苗乖乖,娘为难恁了,娘太狠心了……田春苗推了推娘,见娘抬头,问,黑牛他……咋说呢?娘说,他老说一句话,那是俺姐,那是俺姐……田春苗平静地说,娘,俺同意。田春苗的话令娘颇感意外,她愣了一下,猛地将田春苗搂在怀里,说,春苗,娘的好乖乖……娘终于松开田春苗,从手腕上撸下银手镯,拉过田春苗的手,面色凝重地给她戴上。

那天的晚饭比较丰盛,野鸡炖山菇,腊肉烧干笋,外加两样时鲜菜蔬。娘特意从箱子底下找出两根红蜡烛,一根在床头柜上,一根在饭桌上,都点上了,屋子里氤氲着一团温暖的喜气。娘不停地给黑牛和田春苗搛菜,劝他们多吃点。可两人各怀心思,不言不语,只是漫不经心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

吃过饭,娘拉上门,嗵嗵嗵的脚步声越来越轻,渐渐听不到了。屋子里,只剩下田春苗和黑牛,两人都低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原本狭小的屋子,在红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出奇地空旷……许久许久,田春苗抬起头来。她看了一眼燃烧了多半根的红烛,又偷觑了一眼黑牛,见他依然在低头玩弄手指,就鼓足勇气,说,黑牛,明天一早恁还要走,早点睡吧。黑牛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恁是俺姐。听到这话,田春苗扑哧笑了,说,是谁说的,长大了,俺姐嫁给俺?黑牛终于抬起了头,讪讪地说,偷听俺,不害臊!

黑牛说这句话时是一九三二年十月的一个深夜,在田春苗脑海里,他的表情依旧鲜活,如在眼前。坐在阳台上静想心思的田春苗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田春苗低着头,刷拉刷拉清扫着文工团大院里的落叶。北京的又一个秋天里,瓦蓝瓦蓝的高天上,不时掠过几串南飞的雁阵。清越的雁唳像一片片金色的羽毛,从高空中晃晃悠悠飘下来,落入田春苗心里,一下一下,轻柔地拨动着她深藏的记忆。这样的时候,自然而然的,田春苗想起了她的迁徙。

田春苗记得很清楚,上路的时候,是一九三四年秋末,再过几天,就立冬了。田春苗背着个青花布包袱,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小阿盼,脚步匆匆,向葛藤山的方向走着。田春苗抹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亲了一口阿盼,说,咱们去找恁爹,高兴不?阿盼咧开小嘴,小脸上绽开一朵幸福的花儿。到了葛藤山,田春苗找到即将开拔的红二十五军。田春苗发现,红军战士大都是十几岁的后生,像前年随红四方面军走的黑牛一般大小。她左看右看,终于看到了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红军壮汉,斜挎盒子炮,身背大砍刀,刀把上的红绸子在风中荡来荡去,正指挥战士们往马匹上抬辎重。田春苗走近了,才看清他也不过二十几岁,长相老成而已。那人见田春苗站在他面前,就问,老乡,你找谁?田春苗说,俺找孩儿她爹。那人问,他是哪支部队的?田春苗说,前年十月走的,跟红四方面军。那人眉毛一扬,说,他们在川陕苏区呢,跟这儿隔着千山万水呢。田春苗说,俺跟恁们走,去找他。那人皱起眉头,说,部队的去向,我都不清楚,你咋知道我们能会师?田春苗说,一定能,恁们都是红军。那人说,行军打仗不是儿戏,你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孩子,怎么行?老乡,你还是回家吧。田春苗的眼霎时涨满泪水,抽泣着说,孩儿她爹跟红军走了,孩儿她奶奶死了,恁叫俺回家,回哪里?恁们走了,俺一个红军的女人,回家就能保住命了?那人沉吟片刻,语气和缓下来,说,老乡,真的不是不带你,一路上,我们不知道要遭遇多少场恶仗。田春苗头一拧,说,不走是死,打仗大不了也是一个死,俺跟定部队了!

队伍在前面走,田春苗带着阿盼,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不时有新的人加入进来,和田春苗并肩前行。他们都是家里有参加红军的人,怕红军一走,敌人拿他们倒算。田春苗就是这时候认识詹梅的。那天,途经一座小镇子,一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孩跟上了他们。路上大家一攀谈,知道她叫詹梅,读过几年私塾,开药铺的爹带着哥哥参加红军,都牺牲了。见田春苗不容易,大家轮流帮她带阿盼,你抱一程,我背一段,尤其是詹梅,一抱上阿盼,总也舍不得撒手。原本漫长的路途,田春苗倒没觉得有什么太疲惫。

一路上,前面队伍中总是有干部停下来,劝他们回家。可他们没有谁听,一如既往地跟着部队走哇走哇……队伍宿营,他们就主动走到营地,帮炊事员挑水拾柴烧锅做饭,帮卫生员洗浸满血水的绷带,帮战士们缝补军服。晚上,见队伍不走,他们就在离宿营地不远的地方,拾些干草铺个窝儿,也住下来。

那天,在途经一个山谷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大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阿盼吓得哇哇大哭,被田春苗一把捂住了嘴。田春苗附在阿盼的耳边,说,阿盼乖,别哭,恁哭,招来狼咋办?阿盼懂事一般止住哭声,小脸憋得通红。很快,他们看到几个红军战士向他们跑来,边跑边喊,老乡们,往山上的树丛中躲。在躲避的时候,一个满脸稚气的小战士嘟囔道,恁们这些老乡也真是的,净给俺们添乱!队伍和那么多的敌人作战,还要分出兵力,保护恁们。他扭头瞥了一眼田春苗,气鼓鼓地说,恁也忒过分了,还带着个吃奶的孩子!田春苗面红耳赤,没敢吱声,她知道小战士的牢骚情有可原。

田春苗头脑中,有一个记忆深刻的地名——何家冲。经过几天的紧追慢赶,她随着队伍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几个和她一起跟随队伍前行的乡亲,都入伍了,包括詹梅,她进了卫生队。身着军服的詹梅悄悄告诉田春苗,她之所以没能批准入伍,是因为她带着阿盼。听詹梅这样说,田春苗心底闪过一个念头,要不,把阿盼寄养在房东家?房东是个老婆婆,很喜欢阿盼,一天到晚地逗着阿盼玩。但这念头一闪,就被田春苗掐灭了。田春苗想起了娘说的要给金家留个后,想起了阿盼是黑牛的骨血,她要带着阿盼,去见黑牛。那一刻,田春苗心里也产生了恨,她恨自己抛不下儿女情长,恨自己是一个摆不上台面的乡野小女人。

红二十五军的长征是从何家冲开始的,随风翻卷的旌旗上,抖展出一个新的称谓——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六日的中原天空下,一个身背孩子的年轻妇女,跟随着一支群情激昂如铁流般滚滚向前的队伍,又踏上寻找亲人的路程。这时候,田春苗再也不用远远地尾随部队了,她被默许跟着后勤部队走。田春苗紧随在队伍后面,甚至一不小心,她都能踩上前面战士草鞋中裸露的脚后跟。

田春苗坐在电车上,望着车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单位墙壁上触目惊心的大字报,仿佛是她的衣服,被人剥去,涂上文字,又挂在了醒目的地方展览。人们围观的哪是大字报哇,而是她仅穿内衣在道道目光中瑟瑟发抖的身体。想到这里,田春苗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这段时间,很多人自顾不暇,无力帮田春苗打探金桂生的线索;田春苗自身的处境,也不可能让她走出门,去主动寻找与金桂生有关的蛛丝马迹。但田春苗的期待还在,有期待,亲人就如影随形般,在心里陪伴她。

“靠边站”的日日夜夜,田春苗着了魔一般迷上了回忆。她有足够的时间,把记忆从心海深处一个一个打捞上来,然后摆在阳光下,晾晒……

宿营的时候,田春苗被破例允许跟詹梅住在一起。田春苗很羡慕詹梅,在红军里,她既做卫生员,又做宣传员,干事的时候虎虎生风。一闲下来,詹梅总会拿出一本卷角的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有一次,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红军干部走过来,拿过詹梅手中的书,瞄一眼,说,咦,《少年飘泊者》,蒋光慈,啥时借我看看。他看了一眼田春苗,又对詹梅说,你帮她学学文化吧。等咱们开辟了新的根据地,就留她做地方工作。詹梅声音脆脆地答应了。“络腮胡子”一走,詹梅就急吼吼地说,咱们开始吧。先从哪里学起呢……就从这里开始吧。詹梅指点着书封面上的两个字,对田春苗说,你跟我读,少年。田春苗说,少年。她沉吟一下,匪夷所思地问,少年啥意思呢?詹梅挠挠头,说,少年,少年……对了,你看到咱们队伍上有很多十几岁的战士吧?他们,都是少年。田春苗猛然一怔,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了黑牛,那个又黑又瘦又矮的小红军,原来他就是少年……

田春苗在伏牛山区的一个举动,她至今记忆犹新,这是她每每想起都会为之骄傲的一个举动。那天,阴霾的空中飘洒着细密的雪花,疾行的队伍突然停在一座高大坚固的围寨前。远远的,田春苗看到寨墙的垛口上,伸出十几支黑黝黝的枪管。田春苗看到詹梅手举信函,一步一步向围寨走去……田春苗突然做出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她把阿盼交给身边的一个战士,几个大步,就跟上了詹梅。“络腮胡子”见状,急得大喊,老乡,回来!田春苗没理会。詹梅扭头,跺着脚说,春苗姐,回去!田春苗没理会。就这样,田春苗拉住詹梅那只没举信的手,并肩来到寨门前,站定。詹梅捏了捏田春苗的手,说,开始吧。田春苗点点头,她觉得自己手心里满是冰冷的汗水。猛然间,极富节奏感的声音,从她俩嘴里整齐划一地喊出来:老乡老乡,不要惊慌,红军所向,抗日北上。借路通过,不进村庄,奉劝乡亲,勿加阻挡……空中的雪花仿佛也被她俩的喊声感染了,那飘舞的姿势,分明有了唱和的韵味。终于,寨门打开一条缝儿,一个壮丁走过来,拿过詹梅手中的信函,转身就走,寨门在他踏入的那一刻,又紧紧地闭上了。过了一袋烟的工夫,门楼上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寨主模样的人,他冲外面的队伍拱拱手,接着躬身做出一个请走好的手势。

对田春苗而言,如果说这是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那么,一九三五年三月在陕南石泉县的遭遇,差点让她成为一名烈士。以围寨喊话为开端,田春苗渐渐成为编外的红军宣传员。那天,田春苗跟着几位红军官兵,在一个叫银桥的地方,深入村寨做宣传,不料,归途中中了民团的埋伏。一番激战,几位战士牺牲,田春苗和另外两人被俘。田春苗他们被押解到民团驻地,关进牢房。那是一个难挨的长夜,田春苗靠墙坐在牢房的一角,亲人的面容打她眼前走马灯般晃来晃去。田春苗明白此次凶多吉少,万一自己走了,阿盼会怎样?在以后漫长岁月的某一天,她能见到她爹黑牛吗?黑牛哇,恁在哪里?如果恁活着,咱阿盼就有依靠了;如果恁死了,俺很快就能跟恁团圆。可俺不愿意恁死,那样咱阿盼就成孤儿了。黑牛,听姐话,恁要好好地活着……那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红军少年,在田春苗头脑里蹦来跳去,把她的脑浆子踏得生疼生疼,但她愿意。

四更天的时候,外面蓦然响起爆豆般的枪声。田春苗收拢思绪,心有期待地望着牢门。她听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听到砸门的声音。门被砸开的刹那,借着外面的火光,田春苗看到几个穿红军制服的人闯了进来。一个战士拉起她,说,跟我走!出了门,田春苗看到外面一片混乱,有几处房子已燃起熊熊烈火。火光中,她看到拉着自己飞奔的战士也不过十五六岁,一个少年。正想搭讪,田春苗看到他身子猛然一挺,倒在了地上。田春苗蹲下,看到那战士头部中弹,脑浆糊满了脸。田春苗摇晃着他的肩膀,哭着喊,小兄弟!小兄弟!这时候,又一个战士飞奔过来,拉起田春苗,向外面冲……田春苗扭头望倒地的战士时,她看到一个又瘦又高的人,一手拎枪,一手挥舞着大刀,大喊道,快撤!俺掩护……情况紧急,那人的呐喊劈了音,但田春苗还是听出来了,那是她家乡的口音。田春苗咋也想不到,在与家乡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一个来自家乡的人,解救了她。

金盼红接到母亲从北京寄来的挂号信。她剪开信封,轻轻一抖,一张照片滑落在桌面上。这是一张翻拍的六英寸黑白照片,一座铁桥边,站着一个挥手的志愿军军官,似乎在道别。照片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个子瘦高的军人。紧捏着照片,金盼红迫不及待地读着照片下方的说明文字——一九五〇年十月底,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军×××师参谋长金新生,在入朝作战时,于鸭绿江大桥中国一侧留影。

照片的事情,金盼红半个月前就知道了。那天,母亲田春苗把电话打进了她的办公室里。田春苗说,昨天,俺见到了和恁爹一起随红军出征的俞伟兵叔叔,他随一个军方代表团出访朝鲜,回国途经丹东,参观抗美援朝纪念馆时,在一个展厅里发现了这张照片,他觉得这人与恁爹很像,就让随团的记者拍下来,给他洗印了一张。恁俞叔叔还说,他已经打听清楚,目前这支部队驻扎在重庆。金盼红打断母亲的话头,说,可他不叫金桂生,他叫金新生。电话那端的田春苗迟疑了一下,说,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改了名字。也许……因为恁爹犯过错误,想改过自新,就改成这个名字呢?金盼红一想,也有道理,就问,妈妈,您能过来吗?田春苗轻叹了一口气,说,俺每天不是在单位打扫卫生,就是在家里想想心思,两点一线,跨越出一步,都是不允许的。恁抽个空,代妈妈去一趟吧。

正巧,金盼红不久就有了一个出差涪陵的机会。郭耕远在山区,随地质勘探队找矿,金盼红就把六岁的金文革托付给阚美英,提前两三天,匆匆踏上行程。

到了重庆,金盼红在一座山里找到那支部队。了解了金盼红的来意,部队首长声音低沉地说,你找的金新生同志,是我部著名的战斗英雄,在朝鲜战场牺牲了。金盼红听了,并没感到意外,说,能否叫我看看他的档案?首长就专门安排一个女干事陪着她去找。女干事把金盼红带到一间办公室,说稍等,就出了门。不大工夫,女干事拎着一个档案袋走进来,旋开袋口的棉线,取出一张发黄的履历表。金盼红迅速找到籍贯一栏,见填写的是“鄂豫皖省赤南县”,呼吸就急促起来,学历史的金盼红当然清楚,这正是家乡在苏维埃时期的地名。再看出生年月栏,填的是“一九一七”,也相符。其他的任职情况栏,因潮湿导致墨水洇了,难以辨认字迹。不过,履历表上的照片倒是更早些,因为照片上的人穿着新四军制服,但时光之水早已把照片淘洗得褪了色,尤其是面孔,除了头发鼻翼嘴唇依稀可辨,其他部分淡化得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金盼红问,就这些?女干事抖抖档案袋,说,就这些。金盼红有些失望,说,怎么就这些呢?女干事说,战争年代,我们部队牺牲的很多师团职干部,档案就是一张履历表,很多人都没留下照片,甚至……在连续不断的转战中,档案都找不到了。

金盼红前去向部队首长道谢并告别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新的线索。首长看着一脸失落的金盼红,安慰道,你是革命的后代呀,小时候还在延安生活过,不简单哪!不要气馁,你会找到父亲的。首长抬手拍拍脑门,说,呃,你找的是金新生烈士?金盼红点点头。金新生烈士的爱人,好像就在重庆工作。说着,首长扭头吩咐女干事,找一找金新生爱人的单位,派辆吉普,把这个同志送过去。

在沙坪坝的一所中学里,金盼红见到了金新生遗孀。她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干练,健谈。从她波澜不兴的叙述中,金盼红了解了金新生的一段人生轨迹:新生和我是师范同学,他出身地主家庭,而我家世代经商。我们在读书时,就偷看革命书籍,接触了很多革命思想。一个假期,新生的爹叫新生带着三个家丁去收租,新生竟然说动他们,带着三条人枪,加入了高敬亭的红二十八军。后来,我偷偷地跑到队伍里找新生——我们原本早就相恋了,也参加了红军……

金盼红静静地听着,听得泪流满面……她原以为此行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寻找父亲的那列行驶了近四十年的滚滚长龙停靠下来,但事与愿违。怎么,连父亲的发小、战友俞叔叔都说很像父亲的人,竟然会不是自己的父亲!

十一

田春苗恢复工作不到一年,离休通知也下来了。去单位收拾自己东西前,田春苗给金盼红打了电话,叫她安排郭耕跟自己一起去。金盼红在电话中咋咋呼呼地说,咋啦?女儿不如女婿呀,非点名要他去?田春苗抿嘴笑了一下,说,恁去也可以呀,但郭耕必须去。金盼红赌气道,我就不去了,我这就叫您女婿跟您去。

这时候,金盼红夫妇已调入北京。田春苗刚刚恢复工作,金盼红就以照顾孤身一人的母亲为由,提出了调动申请。因金盼红夫妻都是大学毕业生,需要照顾的人又是一位老干部,所以没费多大周折,调动很快就办成了。金盼红提出调动,是她无数个日夜深思熟虑的结果。那几年,她看到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一年比一年苍老,就动了回到母亲身边来照顾她的念头。

田春苗领着郭耕,来到文工团自己的办公室。正闷声不响地收拾东西的时候,团长走了进来。田春苗笑了一下,说,团长,恁不来,俺还要找恁呢。团长说,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尽量满足您。田春苗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俺……想、想买一套……红军的……演出服装。团长说,这不难,我通知道具给您送过来。田春苗喜滋滋地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一会儿俺自己过去挑一件。

道具库房里,田春苗找到盛放男式红军服装的柜子,抖搂开一件,看了看,又叠得方方正正,放了回去……一连看了好几件,都没有合适的。田春苗指着郭耕,对道具说,有没有适合他穿的?道具用疑惑的眼神望了一眼田春苗,走到一边找去了。郭耕也大惑不解,心下思忖,难道岳母找岳父一直找不到,心理出现障碍了,让自己在家穿着红军服装扮演岳父?不大会儿,道具拎着军服回来了,田春苗接过来看了看,说,差不离儿,小郭,恁试一试。郭耕到一边穿上红军服装,又走回田春苗面前。田春苗一看,兴奋地拍着手说,好,好,就它了。那一刻,田春苗的表情现出了少女般的妩媚。用诗歌发烧友郭耕回来后告诉金盼红的话说,你妈妈的眼睛就像一座富矿,贮藏的全是深不可测的温柔。郭耕说这事的时候,金盼红已经暗暗猜出母亲的用意,此刻,听郭耕这样说,金盼红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无名火,她一脚把郭耕踹下床去,娇叱道,去你妈的蛋!

那天,走出道具库房,走在文工团的院子里,田春苗举止的一个细节,郭耕看到了,但他永远也不会明了岳母如此做的深层原因。走到彩排大厅附近,田春苗迟疑了一下,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长条木椅上,久久也不动弹。她的双耳捕捉着一个熟悉的乡音,她想告诉那个唱歌的演员,阿姨离休了,阿姨想再带恁回家吃一次饭——尽管,田春苗知道这一切,皆不可能了。那年,贴出大字报不久,朱红就从文工团消失了。后来,田春苗才知道,詹梅把这事告诉了俞伟兵,俞伟兵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骂朱红忘恩负义。不久,俞伟兵部队的人带着商调函,以部队需要朱红为由,把她调回原部队,以干部身份,干她的老本行话务兵。

田春苗离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金盼红,回到了家乡。离开家乡四十多年了,田春苗曾无数次回到家乡,但那都是梦里发生的事情,实实在在踏上这片她无比眷念的土地,这还是第一次。从县城出发的时候,田春苗买了一大包纸钱,那是给娘准备的。到了山脚下,车开不进去了,田春苗下车,在金盼红的搀扶下,在几个家乡干部的簇拥下,沿着山道,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前面的山冈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田春苗眨眨眼睛,向竹林眺望,她眼里突然出现一个拎着食篮的少女,躲在竹林里,正踮着脚,偷偷地望着路边两个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田春苗指着竹林,对金盼红说,当年,恁爹和俞叔叔一起站岗放哨,就是在那地儿。金盼红远远地望着那片竹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想,这空气里,是否还残留着父亲青涩的气息?到了当年黑牛和榆木头站岗放哨的地方,田春苗伫立在那里,似乎是在竭力拼接头脑中的记忆碎片。良久,才对金盼红说,走吧,翻过山冈,再往下走一两里地,就是咱的家。说着,田春苗就迈步前行。往上走不多远,就是山道的制高点,接下来的山道,就是一溜向下了。田春苗爬上制高点,手打眼罩,向山下望过去……猛然,田春苗的嘴张得老大老大,她魂牵梦萦千百回的村子哪里去了?

——田春苗眼里出现的,是一片广袤的水域,碧绿的水波在阳光下,闪烁出变幻莫测的光芒,一下子,那光芒灼痛了她的眼睛。

一个家乡干部走过来,轻声对田春苗说,修梅山水库的时候,村子淹没在水下了。田春苗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过来,问,坟墓呢?那人说,很多无主坟,也淹没在水下了。田春苗久久地望着村子的方向,想象着村子的模样,想象着村头娘的坟墓的模样。一九三四年生离死别的一幕,又出现在她的记忆中:病重的娘临终前,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俺死后,恁一定要带着孩子走,去找黑牛。外面“围剿”那么紧,黑牛当红军,恁不走,反动派杀过来,就是死路一条……

田春苗吩咐金盼红,把纸钱点上。见金盼红点上了纸钱,田春苗又吩咐她,过来。金盼红听话地站在了母亲身边。跪下!田春苗向金盼红发第三道指令的同时,面向村子的方向,跪下了。金盼红心底一热,眼里霎时涌满泪水,她学着母亲的样子,面向村子的方向,也跪了下来……

临走时,田春苗指着脚下,对金盼红说,俺走了,就把俺埋在这里,面向村子的方向。

十二

金文革从小就是一个孤僻任性的孩子,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从记事时起,金文革就很少见到她的爸爸,那个在地质勘探队工作的郭耕;而她的妈妈金盼红呢,不是忙于工作,就是忙于找外公,很多次,把她往同学阚阿姨家一丢,好几天都不露面。金文革觉得,她之所以在家里备受冷落,完全是因为男人,幼小的心灵中就种下了一颗藐视男人的种子。

父母从四川调入北京的时候,金文革正上小学。那天,姥姥牵着她的小手,来到文工团附近的一所学校,插班就读。一进教室,金文革望着满教室黑黑的小脑袋,心里突然产生了自卑。那些即将成为她同班同学的小朋友,穿着,举止,神态,在她眼里是那么洋气,她这个来自川北小城的丑小鸭相形见绌,那一刻,她恨不得扭身就走,躲在家里,再也不踏进学校一步。

进校不久,老师布置一篇写家人的作文,金文革写的是《我的姥姥》,内容说的是姥姥带着一岁多的妈妈参加长征的故事。作文获得老师的好评,并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栏里。回到家,金文革向姥姥说了这件事,姥姥没吱声,只是爱抚着她的小脑袋,拿慈爱的眼光望着她。可是过了没几天,金文革哭着跑回家来,拉着田春苗的衣襟,不依不饶地追问,姥姥,你走长征的时候,为什么不参加红军?为什么就是去为了找一个男人?告诉我,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语言的麻利程度,出乎田春苗预料。田春苗苦笑一下,想,肯定是哪个孩子回家说作文《我的姥姥》,孩子家长不小心把大字报的事情说漏了嘴,小孩子口无遮拦,在学校嘀咕的时候,又恰巧被金文革听到了,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比这更严重的事情也发生过。那天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吃晚饭,金盼红跟母亲又扯到了父亲金桂生,金文革白了妈妈一眼,把饭碗往桌上一蹾,气哼哼地说,烦不烦哪,那个老头子你们找了几十年,不还是没找到吗?接着,小大人一般开导妈妈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走好未来的路,比什么都重要。郭耕看不下去了,训斥女儿道,你太过分了!金文革洋洋得意地望爸爸一眼,说,这是我们金家的事,你无权插嘴。金盼红气得浑身哆嗦,她抬起手掌,准备甩向那张稚嫩的脸,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金文革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也闹出过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件。学校为了参加区里的文艺汇演,挑选了十几名学生,排练《爷爷为我打月饼》这首歌。金文革嗓子好,也被选中了。排练的时候,同学们合唱: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一片月饼一片情哪。爷爷是个老红军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我为爷爷唱歌谣呀,献给爷爷一片心哪……在前面指挥的老师突然听出声音有些不对劲儿,但不清楚是谁发出的。在唱第二遍时,老师终于准确地捕捉住问题的制造者。老师说,金文革,你自己唱一遍。金文革就一本正经地唱起来:……姥姥是个老红军呀,姥姥待我亲又亲呀……老师皱皱眉头,说,你不能随便篡改歌词呀。金文革说,可我姥姥是老红军哪。老师说,这是合唱,大家要保持一致。再排的时候,金文革依然故我。老师没办法,就打电话叫来了金盼红。金盼红批评金文革,说,你咋没集体观念呢?再说了,你爷爷也是老红军哪。金文革反问,你见过他?金盼红厉声说,没见过,他也是我的父亲!金文革小声嘟囔,你都没见过,我为什么要给他唱赞歌?金盼红一听,气得眼泪都出来了……结果,因为金文革拒绝把“姥姥”改回“爷爷”,她被请出了合唱队。

十三

田春苗的离休生活简单而平静,散散步,打打太极拳,更多的时候,躺在阳台上的竹椅上晒太阳,在竹椅悠悠的晃动中,沉入久远的回忆,沉入与回忆相关的梦乡……

那天,田春苗听到门铃声,把门打开,鹤发童颜的詹梅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两人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离休后,联系很不方便,因为那时候家庭装电话,还是一件存在于美好憧憬中的事情。有要紧的事情,要么把电话打到对方子女的办公室,请他们转告,要么直接去见对方。田春苗心里嘀咕,詹梅大老远跑到自己家里来,难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果然,詹梅一开口,就令田春苗大吃一惊。詹梅说,有个消息,跟黑牛有关。田春苗问,啥消息?声音都抖了。别急,我慢慢告诉你。詹梅抿了一口茶水,说,我昨天刚从呼伦贝尔回来,参加总后卫生部组织的一次离休干部参观团活动,认识了来自武汉某部医院的王坚……

在詹梅的叙述中,田春苗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参观途中,一次围桌吃饭,詹梅说了田春苗一直寻找金桂生的故事。坐在对面的王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这个战友叫春苗?詹梅也有些吃惊,说,是呀,难道你也认识?王坚摇摇头,说,我小名也叫春苗。詹梅哦了一声,说,怪不得呢。王坚说,有一件事,过去好几十年了,我总也忘不掉。那年,我爹收治了一位红军伤员,昏迷中,他不停地喊着春苗姐,春苗姐……詹梅腾地站起身,把桌上的碗筷都碰掉了,她走过去,急切地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王坚想了想,说,一九三几年呢?对了,是红二十五军到达陕南不久,地点是我老家石泉县。詹梅问,他因何负伤?王坚说,他说打民团,救被俘的同志。詹梅猛然想起了田春苗在石泉县那次惊险的历程,想起了事后田春苗告诉她的那个操乡音的红军指挥员,她一把抓住王坚的手,摇了又摇,说,是他……一定是他!

在詹梅的讲述中,田春苗的心揪得越来越紧,她甚至感觉呼吸都被挤压得即将停止了。詹梅讲到这里,田春苗忍不住插话,说,俺要去武汉,见王坚!詹梅说,看你急的!王坚她在北京,从呼伦贝尔回来的路上,她说她要在北京儿子家住几天,顺便见见你。

两人说走就走,坐公交车前往木樨地。车上,田春苗紧紧抓住詹梅的手,就像那次面对枪口走向围寨一样紧张。田春苗想,在她寻找金桂生的漫长岁月中,这或许是她与黑牛离得最近的一条线索,假如是真相呢,这又必将会令她抱憾终生。两个亲人,在战场上蓦然相遇,近在咫尺,却没相认,在枪林弹雨中擦肩而过……一个不知道她眼前有她一直寻找的亲人——当时,她哪里知道他个子又蹿高了呢;一个不知道他解救的正是他的亲人——他哪里会想到她能跋山涉水,来到陕南寻找他呢……

见田春苗极度紧张,詹梅拿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田春苗心里霎时滚过一团暖流。这个比她小几岁的人,从认识时起,就一直帮助她,关心她,爱护她,就好像她是姐姐似的。那次被俘,詹梅跟着营救她的战士们星夜兼程,到了民团驻地附近,看到已被另一支部队救出的她安然无恙,从一个战士手里一把抢过她,抱着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跳……

在木樨地的一个大院里,田春苗见到了王坚。看到田春苗魂不守舍的样子,王坚省却了寒暄,即刻进入主题:那天,天刚麻麻亮,一队红军战士出现在我家门前。可能是看到我家门前悬挂着一只葫芦和一束干草药吧,就轻轻地敲着门喊,郎中,郎中。我爹隔着门缝看了看,就打开了门。一个战士说,俺们连长为掩护俺们撤退,负了重伤,求求郎中您,一定救活他。我爹说,抬进去吧。几个战士用门板抬进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放在屋里,然后就走了。我偷眼一看,那人头上身上缠满绷带,昏迷不醒。为什么选择在我家?我家住在汉水北岸的大山里,外面的人很少能走进来,比较隐蔽。那时候,我还没参加革命,每天帮爹采草药。大概是第三天吧,我采药回来,爹指了指里间床上的那人,问,你认识他?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说,不认识呀。爹说,他为啥喊你名字?我走过去一听,果然,昏迷中的他嘴唇嚅动着,不停地喊,春苗姐,春苗姐……不几天,他就醒了过来。我问他,春苗是谁呀?他说,俺姐。可能是年轻吧,那时候他应该不超过二十岁,他身体恢复得很快,十几天后,已经能下床扶着墙挪步了。又过了几天,几个战士来接他,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把他抬走了……

田春苗问,他们去哪里?王坚说,他们说过汉水,去嘉陵江追赶大部队。田春苗问,恁家,离银桥近吗?王坚说,不远,在银桥南边,二三十里地。田春苗问,那连长是不是长得又黑又瘦又高?王坚说,是呀。田春苗问,那连长姓啥?王坚想了想,说,时间久了,想不起来了。田春苗提醒道,是不是姓金?王坚一拍脑门,说,对,姓金!

一股热血哗一下冲进了田春苗的大脑……田春苗坚定地认为,一九三五年三月在陕南石泉县营救她的,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黑牛!田春苗想,这样的故事,在以后人们的谈资中,该是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呀;可是,在她心中,却是今生再也难以治愈的痛。

十四

金文革带着男友西奥多,到医院看望姥姥田春苗。一九八八年的金文革已出脱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满脸洋溢着青春的神采。走在她身边的男友西奥多阳光帅气,是一位来自美国的留学生。这一年,学作曲的金文革就要大学毕业了,她决定一毕业就跟西奥多到大洋彼岸,在那里继续自己的学业。

在音乐学院学习的几年里,艺术院校特有的氛围,让金文革改掉了孤僻的性格,但任性这个毛病积重难返,依然在她血液里肆意涌动。“大三”那年,当金文革在家里宣布她要谈一场跨国恋爱的时候,受到家里人的一致反对。尤其是田春苗,气得好几顿没吃饭,她想不通,一棵家里的独苗,偏要嫁给外国人,如此一来,金家岂不要断后了?娘若地下有知,会不会埋怨自己没有把这个家管好?但金文革我行我素,把自己的跨国恋爱谈得风生水起。

说实在的,西奥多是一个聪明、机智、幽默的大男孩。恋爱中,他听金文革说到她有一位当红军的外公,一直杳无音信,她的姥姥、妈妈,甚至身边的一些人,都在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而她对此不屑一顾。西奥多用幽深的蓝眼珠盯着金文革,眼神里闪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柔光。西奥多缓缓地说,我的爷爷很了不起,他是一位歌剧演唱家,二战中加入美军,在诺曼底登陆战役中,二十九岁的爷爷荣任班长,带着几个大兵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很多人都倒下了,但我的爷爷幸存下来,回到美国。我小的时候,我爷爷曾经对我说,在打仗间隙,他常常想到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不怕阵亡,我怕被遗忘。金,你的外公也很了不起,你不要忘记他……

金文革一进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姥姥面现不悦之色,打了个招呼,就闭上了眼睛。金文革知道,姥姥如此冷落她,是因为身后跟着男友西奥多的缘故。可西奥多不管这些,西方人的热情奔放,在接下来的时段,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西奥多把一束康乃馨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田春苗床前。西奥多拉过田春苗枯瘦的手,用流利的汉语,讨好地说,姥姥,您好,我来看您了。见田春苗眼都没抬地哼了一声,西奥多也没尴尬,自顾自地说,姥姥,我知道您是老红军,我爱红军,我爱长征,我爱延安,我爱中国,我爱……我爱中国的桂花糖。话音没落,一旁的金文革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西奥多看一眼紧绷着脸的田春苗,扭头对金文革说,你看姥姥,大将风度,多沉得住气,就你,胸无城府。

姥姥,我知道我的同胞埃德加·斯诺,我读过他的《红星照耀中国》,从书中,我还知道骑马磕掉门牙的一个红军将领呢,他叫徐海东。金文革看到姥姥的眼皮抬了一下,瞥了一眼西奥多,旋即又闭上了。这一刻,金文革突然很感动。西奥多这个老外心思的细腻,丝毫不亚于中国人。为了讨姥姥欢心,得到姥姥的认可,他暗地里做了多少功课呀,连徐海东是姥姥跟随部队的首长都知道。

西奥多接下来的一句话,令金文革颇感意外。她看到姥姥闻听此言,手慢慢地翻转过来,迟疑片刻,然后一把攥住了西奥多的手。西奥多是这样说的——

姥姥,我愿意姓金。

金文革看到,说这话时,西奥多手捂左胸,一脸肃然。

十五

金盼红望着病床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母亲田春苗,内心酸楚透了。想到母亲走过的路,总是与寻找父亲金桂生密不可分,孤单,执着,默然面对,毫无怨言。

其实,母亲是有很多次机会,结束孤单生活的。别的不说,单说俞叔叔,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听詹梅阿姨说,多年前,俞叔叔爱人病逝,就曾向詹梅阿姨表达了想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意愿,还说什么几十年前他就说过要娶她。詹梅阿姨也感觉合适,就从中撮合。没想到被母亲委婉拒绝了。母亲告诉詹梅阿姨,她现在是有问题的干部,不能连累人家俞伟兵。母亲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金盼红总觉得另有隐情——那隐情,一定与父亲有关。难道母亲铁了心般认为,只要活着,就可能会有见到父亲的那一天?

前几天,詹梅阿姨来看母亲,仿佛事先有约似的,詹梅阿姨一进门,母亲就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了,而且精神出奇的好。金盼红站在一边,听母亲和詹梅阿姨唠嗑。母亲说,俺做干部多年,是个无神论者,但俺,还是不想……火葬。詹梅阿姨问,为啥?母亲说,火葬了,变成一把灰了,黑牛他……还能找到俺吗?詹梅阿姨故作轻松地说,人哪,都是有灵魂的,肉体不在了,灵魂却是永存的。母亲点点头,说,恁的话,俺信,恁还是俺老师呢。说着,冲詹梅阿姨挤出一个乖巧的笑来。

晚上十点的时候,病房里的电话铃响了,金盼红走过去一接,是金文革打来的。金文革一九八八年随西奥多去了美国,已在那边生活五年,如今正怀着八个月的身孕。金文革问姥姥的情况,金盼红说,姥姥这几天身体状况不好,长时间昏睡,一清醒就安排后事,估计时日无多了。你怀着孕,不便回来,说不定再也见不上姥姥了。说着,金盼红低声抽泣起来。那边的金文革突然放声大哭,说,告、告诉你……妈妈,我正在唐、唐人街上,在我前面,有一块布制的幌子……在风中飘呀飘呀……看、看到这幌子……上的字,我突然就、就有了哭的冲动,听、听到我在哭吗?我现在就……坐在路牙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呢。很、很多人都在看我,像看外星人一样,连……连西奥多都、都不知所措地看、看着我呢。金盼红安慰金文革道,死丫头,还那么任性!快别哭,别叫旁人看笑话。上面什么字呀?金文革说,桂花糖!我……怎么突然觉得,那、那个字咋跟我那么……那么亲呢。金盼红一听,也有了大哭的冲动,她扭头望一眼病床上的母亲,连忙抬手捂住了嘴。

金盼红看到母亲醒过来,手费力地抬起,朝自己招了招,就走过去,把耳朵附在母亲唇边。母亲说,军装,男式……金盼红说,您说的是那套红军军装吧,从文工团带回的?母亲点点头,说,找出来吧。金盼红撒娇道,就不找,离用着的时候,还远隔十万八千里呢。母亲揪了一下金盼红的耳朵,说,鬼丫头!金盼红感觉母亲的手是那么冰凉,那么无力,就像一股微风,吹到耳朵上,很快又消失无踪。

金盼红最揪心的一刻,还是到来了。那天,她看到昏睡中的母亲脸上突然绽开无比灿烂的笑,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金盼红站在床尾,看着母亲的表情,也笑了。金盼红想,母亲的梦中,一定出现了那个又黑又瘦又矮的红军少年,他们是不是一道,走在家乡翠竹夹道的山路上……过了许久,金盼红心底霍然一痛,她有了不祥的预感!金盼红赶忙绕到床头,用手指轻轻掀开母亲的眼皮,她看到的是母亲扩散的瞳孔。

一列滚滚长龙,打金盼红头脑中呼啸而过……这列车,一九三四年从家乡始发,在岁月中穿行半个多世纪,在一九九三年的一个清晨,终于稳稳地停靠在站台上。可金盼红想,这哪是终点站呢?列车上,还有很多寻找金桂生的人,他们将乘坐这辆列车,继续一路滚滚向前……

那一刻,金盼红望着在平静中去世的母亲,心里竟然也很平静。

火化前,金盼红把母亲从文工团带回的那套男式红军制服,轻轻地放在母亲身边。母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红军制服,脸上依然是那定格了的灿烂表情。金盼红头脑中突然幻化出一幅场景——照相机前,一对红军伉俪紧紧依偎,幸福地笑着,镁光灯一闪,一张照片,就永远地挂在了她的记忆中。

安葬母亲那天,金盼红遇见了一件她始料未及的事情。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突然跪在母亲骨灰盒前,痛哭流涕地说,田阿姨,我对不起你。金盼红看她的眉眼似乎有些印象,但想不起来是谁,就扭头望向詹梅阿姨。詹梅阿姨说,你俞叔叔夫人,朱红。从北京动身前,詹梅就告诉金盼红,说俞叔叔如今瘫痪在床,不能前来,他委托他夫人直接前往家乡,唱首歌,为你妈妈送行。

很快,一座小坟包就耸立在山冈上。坟包后的竹林,在风中刷拉刷拉作响。坟包的前面,是碧波荡漾的广阔水域。坟包旁边的那条山道一路向下,到了那里,就走入水下,依然在向前延伸,往前再行不远,是一座沉没水下多年的小村子……

正想着,金盼红耳边飘起了熟悉的歌声,她感觉那歌声极具穿透力,从久远的岁月一路迤逦而来,在山冈上,在水面上,音符欢快地跳跃着……金盼红知道,那是詹梅阿姨和朱红用家乡方言,唱出的原汁原味的歌声,以此为妈妈送行。金盼红的泪水又下来了,她拉了一把郭耕的袖子,也亮开歌喉,加入进来……

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新呀新世界……

十六

二〇一〇年夏季,一场名为“红色中国元素——桂花糖组合·中国西部巡回演唱会”的大型巡演活动,在成都拉开帷幕。这是巡演的第一站,接下来,桂花糖组合还将在西安、兰州等地倾情奉献他们的精彩演出。

桂花糖组合是来自美国的一个演唱小组,成员全是美国的华裔青少年。他们采用RAP的形式,在中国的红色经典歌曲中,融入新的内容,唱中夹说,辅之以热辣的劲舞,给观众带来全新的视听感受,大受年轻人青睐,一时拥趸无数。桂花糖组合的主唱金乡愁漂亮、前卫,是一位十七岁的中美混血女孩——不用猜,她是金文革的女儿。

灯光次第打开,柔和偏暗的光线中,桂花糖组合的几个成员,摆出各自的造型,像雕塑一般,静立在舞台上。一束追光灯刷一下从舞台上方斜打下来,罩住了舞台中央。这时候,《八月桂花遍地开》的音乐响起了,由弱到强,像水一样,在演唱会现场的每一处流淌。桂花糖组合的几个成员在音乐声中,开始了舞蹈。他们前面的追光灯下,金乡愁从舞台下方冉冉升了上来……她深情款款,边升边向观众招手致意,雪亮的灯光中,金乡愁手腕上的一只银手镯变幻出迷人的光彩。

(唱)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新呀新世界……(说)那一年,那一天,在遥远的中国鄂豫皖,天红了,地红了,那个竹林那个茶园那个河水那个桂花也红了,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全红了……(唱)八月桂花遍地开,红军队伍多呀多豪迈……

成都巡演,卫视进行了现场直播。在《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演出当中,电视画面由舞台切换到观众席,镜头缓缓推进,推到了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太太面前,来了一个特写。就是这个镜头,让坐在巴中市家里看直播的阚美英老人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她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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