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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的变与不变

2016-11-22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7期

宋诗婷

李安的新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120帧、4K、3D的新技术拍摄,这是一场冒险,他对此解释说:“我已经看到了更清晰的电影,一旦看到它,就再不能假装从来没看到过。”

技术革命

在电影正式上映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常被称作“李安的120帧新电影”。这说法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李安,一个是120帧。

欣赏120帧画面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戴上那副特供的价值800块的3D眼镜,我眼前的像素点消失了,雾霾也消失了,那个象征电影“通过审核”的龙标从未如此清晰过,好像刚刚抛过光。如果仅仅追求清晰,那这就不是李安的新电影了。片中,饰演男主角比利·林恩的乔·阿尔文有一双脆弱又透彻的蓝眼睛,这双眼睛透过120帧的大银幕,一下下扎进了观众的心里。

在《比利·林恩》的发布会现场,电影的出品方博纳影业的总裁于冬显得比李安兴奋:“这部电影给全国的电影院一个非常大的推动,这是全国影院的一个自主的检测跟升级。我们要对新技术充满敬畏和尊重,这是一次电影的革命。《阿凡达》上映时,全国只有12张IMAX荧幕,800多张3D荧幕,但现在,全国影院已经有2.8万多张3D荧幕。”

于冬对于120帧的未来似乎过于乐观。至少在现阶段,120帧放映设备的改造要比当年3D的改造困难得多。迄今为止,全球仅有5家影院的5个影厅有条件放映120帧的《比利·林恩》。博纳影业在电影上映前的三个多月就开始改造旗下影厅,终于赶在上映前使之达到放映条件。电影的技术总监杰维斯曾算过一笔账,按照当下的120帧设备成本,一块35英尺的屏幕造价高达100万美元。“如果大家认同这会是电影未来的样子,那我们就要齐心合力,这个放映规格不会明天就达到,但10年后是有可能的。”和于冬相比,杰维斯要保守得多。

导演李安

相较于卡梅隆改造好莱坞电影工业的野心,我更相信,李安技术革命的野心来自电影创作本身。

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前,我眼中的李安是个有点老派的艺术家,就像那些死守120胶片相机的摄影师一样,他也该有自己的念旧和自封。但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却很开放——数码不是问题,3D也不是问题,用拍2D电影的方法拍3D才是问题。

所以,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李安要攻克的问题就是“用3D的方法拍3D电影”。“那是我第一次接触3D,一点感觉都没有,拍起来发现很多东西都对不上。一些胶片时代我没有怀疑过的事开始出现问题,我很想找到答案。”最终,李安的答案都写进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说,“数码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在里面,用数码做胶片的东西不太合理,我只是想给数码讨一个公道。”

《比利·林恩》原本并不在李安的拍摄计划中,结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后,李安最想拍的是《马尼拉之战》(暂定名)——一场穆罕默德·阿里和乔·弗雷泽之间的拳王之战。“我们做了测试,也有了点子,后来接触到《比利·林恩》,这个项目就先放下了。”在李安的计划中,《马尼拉之战》打算用60帧的3D技术拍摄。

与120帧相比,60帧似乎要简单很多,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以《比利·林恩》取代《马尼拉之战》其实是李安的稳妥选择。《比利·林恩》在美国放映后,收获的第一轮评论并不乐观,“晕”是很多人的生理反馈。电影中,当镜头扫过在伊拉克街头巡视的大兵,或在超级碗的贵宾区随比利·林恩串场时的确容易让人产生眩晕感。“一些镜头的拍摄方式我还在琢磨,拍摄运动镜头真的很难。”李安说。

由此可见,《马尼拉之战》是比《比利·林恩》更艰难的命题,大量运动镜头的拍摄让李安头疼,他选择用后者来做新技术的尝试,不仅是因为喜欢这部小说,更是因为它适合做新技术的小白鼠。

本·芳汀的原著《漫长的中场休息》是一本注重心理刻画的小说,男主人公——19岁的大兵比利·林恩与敌人肉搏的3分43秒短片被意外拍下,在这场大战中死里逃生后,比利·林恩失去了好战友蘑菇,却意外地成了“勇敢营救战友,与敌人贴身肉搏”的国家英雄。战争间隙,他与同队的7名战友回到美国,他们被邀请观看一场感恩节的橄榄球比赛,并在中场表演时作为嘉宾登台亮相。在这场漫长的橄榄球赛过程中,比利·林恩邂逅了拉拉队女孩,与精明的生意人谈电影改编版权,最后还与球场的工人们大打出手。其间,姐姐不断催促他与队长摊牌,不再回伊拉克禁受战争的煎熬。这一天是漫长的一天,最荣耀的一天,也是最糟糕的一天。

“当你想要尝试新鲜事时,你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我的理由就是:你可以感同身受这些士兵的一切,包括肾上腺素。”李安说,120帧的“沉浸感”将放大这种感受,“我们进入新的媒介、新的面貌和情感,却能得到非常私人的感受。那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就是我认为这个介质和这个故事非常契合的原因,而这也让我非常兴奋能做这部片子。”

新方法论

在《比利·林恩》之前,没有人用120帧,哪怕是60帧技术拍摄过电影。对于这门新技术的应用,李安和他的团队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

业内对于高帧率拍摄电影的探索近5年来才有些眉目。2011年的CinemaCon展会上,“技术控”詹姆斯·卡梅隆向公众展示了一组24帧、48帧和60帧的图像素材,并声称,24帧这个人眼所能接受的最低流畅度已经过时了,高帧率才是电影工业的未来。

但最先吃螃蟹的人却不一定被视为勇敢者。卡梅隆关于新技术的演说刚结束不久,彼得·杰克逊的《霍比特人·意外之旅》上映,这部48帧3D电影得到很多负面评价,其中,“过分清晰而缺乏电影感”是最主流的负面评价。

李安几乎与彼得·杰克逊同期开始关注高帧率拍摄领域。接受采访时,他试图跳出成规来解释自己和同行们正在做的尝试:“为什么是24帧?电影从第一天开始就是24帧,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我也没有。我们都用24帧来处理,如果有模糊,有闪光,就不拍那个镜头,或者想办法让它慢下来,这样就可以看清楚了。你渐渐学着把它当作电影制作的艺术来看待。在看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成片之前,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但对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那时已经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制作期间,李安看到了卡梅隆将用于《阿凡达2》拍摄的60帧技术,也拜访了道格拉斯·川伯尔——高帧率的先驱者。“我已经看到了更清晰的电影,一旦看到它,就再不能假装从来没看到过。”

李安带着《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遗憾开始了高帧率的探索。杰维斯说,他们在2014年10月进行了第一次技术实验,评估了摄像机和3D平台。最终选择120帧而非60帧,其中也有市场的考量。李安从来都是个看中回报率的讨投资人喜欢的导演,几乎每部片子都赚到了钱,这与他和整个团队苦心经营的市场策略有关。考虑到全球大多数影院不具备120帧和60帧放映能力,李安必须把这部高规格电影制作成不同版本,以实现更高的排片率。“24不能被60整除,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用特效润色所有照片来修复错误。电影中的每一个画面都要变成视觉特效,这会大大增加成本。”杰维斯说。

4800万美元预算,49天拍摄周期,对于一位奥斯卡导演的新技术尝试来说,这样的投入太吝啬了。可见,技术的不成熟,观众不可预测的反馈让李安犹豫了,一向小心翼翼的他,选择用低成本探路,正如他当初拍摄《推手》一样。

几乎在每一个场合,李安都试图给观众、给同行讲清一个道理。120帧所带来的拍摄方法的改变,给予观众的观影体验不是数学意义上的倍数累加,而是有质的不同,这个不同有个模糊的暂用名——沉浸感。

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为了营造这种观众在场的沉浸感,电影拍摄的所有环节都要为120帧的设定而调整。最被这项技术束缚的是摄影师,高清晰度对镜头的稳定性需求极高,他们因而被禁锢在沉重的轨道之上。和李安以往的作品相比,《比利·林恩》的拍摄环节是简化的,除了几场闪回的战争场面,一场近景格斗,一场有很多大全景的超级碗式的中场表演,《比利·林恩》都在尽可能降低摄影上的难度。

电影进入到数码时代,对灯光的需求量反而降低了。杰维斯在接受采访时说:“大多数数码摄像机的感光度都在800左右,所以,摄影师用的灯光比胶片时代少了。现在,120帧拍摄的感光度从800降到了120,我们需要把那些很大的灯光再带回片场,并保证灯光不会闪烁,我们为此测试了所有独立的灯光设备。”

49天拍摄,后期却做了15个月。接受媒体采访,李安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意思:“前所未有的拍片方式,产生了各种疑难杂症。每一个我们意外找出的答案,都会引发10个新疑问,拍摄本身也像是一场战争。”

笨功夫

在清华大学与冯小刚的对谈上,主持人贾樟柯提起了电影中那场比利·林恩与敌人肉搏的戏,这些动作场面也是电影与小说最大的区别——电影增加了正面描写战场的戏份,对于士兵们中场表演的呈现也更为炫目,这是新技术的卖点,也是商业电影的卖点。

《比利·林恩》的剧本由让·克里斯托夫·卡斯特里完成,卡斯特里曾是李安合作多年的编剧、制片人詹姆斯·夏姆斯的助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剧本也出自他手。电影首轮遭遇差评,一部分人在控诉技术,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比利·林恩》的故事精彩程度不符合观众对于李安的期待。这两种评论声音都不新鲜,它们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时也曾出现过。

“在我看来,技术和艺术从来不能分开来讲的,我恰恰觉得3D最好看的是戏剧性的东西,《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也做过了,没什么场面是非做不可的。我在技术上跳跃了这么多,就一定要精简,要用小的东西,这是我的做法。”李安说。

他口中的“小的东西”指的是情感,是隐藏在残酷的战争和华丽的中场表演背后的人与人之间的共情和不可理解。战争从来不是李安擅长的主题,他那部以南北战争为主题的《与魔鬼共骑》是迄今为止我最无法产生共鸣的作品。除此之外,无论是展现70年代美国中产阶级精神空虚的《冰风暴》,还是改编自简·奥斯丁小说的《理智与情感》,我都能从李安的电影里触碰到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情感共鸣。

李安的弟弟李岗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只要李安一讲英文,他就不认识这个哥哥了。从李岗的描述中,我看到了一个被美国文化和好莱坞工业加持自信的李安。而无论李安拍摄何种类型和主题,电影以何种语言呈现,只要其中涉及亲情和家庭,我们认识的那个说着绵软台湾国语的李安就回来了。

在《比利·林恩》中,观众能找到很多熟悉的属于李安的情感表达。比利·林恩与姐姐的两场对话中流动着黏稠的亲情,姐姐以丧气又无所谓的口吻诉说车祸带给她的伤害,弟弟用顾左右而言他的笑掩盖他无法退伍的事实。比利·林恩站在中场表演的舞台中间,脑中想象着与刚刚结识的拉拉队员的一场性爱,音乐结束,他眼中一行泪流下。120帧的画面让观众对于细微情绪的捕捉更敏感,这或许就是李安觉得“3D最好看的是戏剧性”的原因,它让一行泪也变得比以往更有戏。

电影以正在进行时的橄榄球比赛和闪回的伊拉克战场画面交叉剪辑,一场战争,一场比赛,最残酷,最荣耀,这其中有共鸣也有对比。“士兵在战场上,所有的感官都是打开的,短时间内会接收很多信息。回到现实生活中时,那些开放的感官与生活中的种种相接触时,他们会有不适应,这个东西是我很感兴趣的。”电影中有场戏,最能表达李安的思路:士兵们经过后台,准备上场表演。舞台边突然喷出二氧化碳烟雾,一位士兵转身打倒了身后的编导,比利·林恩赶忙上前安抚,告诉战友,这是橄榄球比赛现场,而非战场。演出后的那段烟花,在观众眼中是华丽的烟花,而在战士眼中,那声音似炮弹枪声。

新的技术,对演员的要求也是全新的。电影上映前,大陆媒体曾受邀到台北观看部分电影片段。在接受新浪网记者采访时,李安曾说:“过去的电影是演员演给你看,要透过动作。比如说你渴了去抓水杯,抓不到水杯就把桌子上其他东西打翻了。观众于是知道你很渴,你需要做动作来表示我有某种感觉。但现在观众可以直接看到一个人渴了,他不再需要那么演戏。”

李安说,“电影要变了”,当一个个大特写镜头对着蓝眼睛的比利·林恩,他对着镜头讲话时,一些演员大概意识到,表演要变了。

在处理高帧率电影时,李安选了和彼得·杰克逊不同的打法。《霍比特人》中有很多广角空镜头,而李安尽可能让镜头拥挤,除了战争场面和中场表演,尽量拍摄中近景和特写镜头,以更好地传达情绪。

从舞台剧、电视剧到电影,演员的表演幅度越来越小,到了120帧的3D电影,李安要求演员用细微的表情,甚至是眼神去表演。

从《喜宴》启用刚从地勤转行的赵文瑄,到《理智与情感》里尚稚嫩的凯特·温斯莱特,《冰风暴》里的少年托比·马奎尔和克里斯蒂娜·里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和自己长得有七分相像的小男孩,再到如今的《比利·林恩》,李安选演员和调教演员的功夫是超一流的。

“乔·阿尔文相貌秀气,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同情心,因为整部电影要靠他带着观众走,带着观众进入,所以,需要找一个楚楚动人的人。”李安说。选定角色之后,李安让阿尔文改说有德州口音的英语,每天进行基础的体能训练。“他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小孩不一样,本身学习表演,悟性又极高,加上天性敏感,是很难得的好演员。”

《比利·林恩》中,所有演员都是不带妆表演的。120帧的清晰度,观众能看清演员脸上抖动的肌肉,任何妆容都会露馅。所以,化妆变成了皮肤保养。化妆师路易莎·阿贝尔像照顾婴儿一样照料演员们的皮肤,她还研发了一种硅胶,如果电影拍摄期间,有哪个演员没睡好或者脸上冒豆,她就用一款透明的硅胶粉底把它们盖住。

“我需要看到他们生动的神情,他们看起来要和现实生活中一样,要非常真实可信,这比通常的电影表演要复杂多了。”李安说。

所以,他让包括乔·阿尔文和儿子李纯在内的所有“B班”演员去做军队训练,“美国海豹队的训练方式,往死里练”。在这个训练过程中,演员们练就了战场上的一招一式,大家也更了解彼此,真正地成长为一支队伍。主持人涂经纬曾在电影拍摄期间探过李安的班,所有演大兵的演员戏外的走路姿势都和电影里一样,是真正地入了戏。

电影结尾,一群坚硬的士兵对彼此说“我爱你”,觉得回到战场上才最安全,李安没有控诉战争,他只是对这群当兵的年轻人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在《比利·林恩》的放映中,有个桥段总能引发全场笑声。大兵们的经纪人在洗手间对比利·林恩说,放心,他们的电影一定会拍成功的,不过是多打几个电话,大不了他就去中国找投资。

小说的背景发生在伊拉克战争期间,这个“大不了”听起来有点荒诞,但放在今天,这句话已经成了现实。

事实上,《比利·林恩》的确是由中国资本支撑起来的,两大出品方和制片方博纳、Studio 8都是中国大股东控股。迄今为止,《比利·林恩》的票房并不如预期中火爆,但4800万美元的预算并不会让资方吃亏。

发布会现场,李安还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新技术研发还需要很多钱,希望各位老板能多多支持。这时,一个狡黠的李安就又出现了。“当下美国做电影很僵硬,我借这个片子反讽一下,发几句牢骚。片厂制度非常模式化,没有什么活力,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反而是这边,不仅有钱,还有憧憬,模模糊糊间有种自由,很有希望的感觉。”李安如此评价当下的中国电影环境。

在北京宣传的最后一站行程里,李安怯怯地说,自己和那些躲回战场的士兵一样,和现实生活相比,躲回电影里会让他更有安全感。了结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的下一场战役也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