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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楼白祺

2016-11-19熄歌

飞魔幻A 2016年11期
关键词:陈敏

熄歌

【1】

明宣十三年,陈敏升为从二品太子少师。她给太子沈华上第一节课时,她告诉年少的太子:“舍生取义,乃圣人。自保有余力乃救者,为普通人;损人利己,小人;损人而不利己,则为下等人。”

彼时帝君沈夜执着一枚黑子落到棋盘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等下课后,沈夜将她召到身前来,似笑非笑道:“太子不过是个孩子,不先教疾恶如仇,反而教容忍恶,不怕太子成为一代暴君吗?”

陈敏目视前方,淡然开口:“陛下,只有经历过恶之后还存在的善才叫善,没有经历过恶而坚信人本善的人,那不叫心地善良,那是天真。与其让太子从不去碰刀,不如教会太子用刀。与其成为一个天真后绝望的人,不若一开始,就不要怀有希望。”

沈夜没说话,静静注视着陈敏。片刻后,他将棋子轻轻扣在棋盘上,低声道:“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水榭里只有棋子碰着传来的清响,陈敏的手微微颤抖。

而帝王面色如常,却还是吐出了那个闻名大楚的名字。

“白祺。”

【2】

在陈敏从记事开始,身边就有白祺。

两家是世交,从出生开始他们就定了娃娃亲,白尚书在白祺父亲病逝后一直没有续弦,家里没有主君,大多数时候,白祺就是放在陈敏家照顾。陈敏记忆里,白祺总是穿着一身白衣,戴着玉冠,执子端坐于棋盘前,面色淡然。就这么个形象,绝算不上温和,然而陈敏却格外缠着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亲近,总觉得白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最听白祺的话,白祺让她天不亮起床蹲马步练剑,她就从来没睡过一场懒觉;白祺让她每天写一百张字帖,她手写到红肿都不会少一张;白祺不准她吃甜食,她就一颗糖都没吃过。

她从小就喜欢看书,总是看书看到半夜,有时候会看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便发现自己睡在卧榻上,靠着白祺,盖着个小毯子。抬头去,看到的就是恍惚灯花下白色的少年身影,听到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她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叫他:“祺哥哥?”

落子声便会顿下,然后她就听到他的声音:“嗯。”

只是一声“嗯”,却就让她无比心安。瞬间读书的苦便不再是苦,练武的累便不再是累,便就是因上药太疼咬破嘴唇的血腥味,也如蜜糖一样甜到心里,百转千回。

有时候她会问他:“祺哥哥,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下棋,和你在一起。”他头也不抬。

她忍不住笑:“祺哥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不伤害我,不让我哭?”

白祺静静瞧着她,放下了棋子。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说得那么认真,“无论发生什么,白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3】

她陪着她,年少的岁月,总想做所有让他高兴的事。她知道他喜欢下棋,想当一名棋士,他十一岁那年,大楚办了一场全国的棋赛,陈敏给他报了名,回来告诉他时,白祺却只是问了她一句:“想赢?”

她愣了愣,随后道:“当然。”

白祺便点了点头:“那就赢。”

于是从乡镇到州府最后入楚都决战,白祺以十一稚龄横扫众人。那也是陈敏第一次这样遥望白祺,看他白衣玉冠,立于高台之上,却淡然从容,执子杀伐于棋场。无论胜负荣辱,他都是那样淡漠的表情,仿佛天地握于手间。

那样的白祺,仿佛整个人都带着光芒,灼得陈敏心都烫起来。

决战那一日,对方是一个鹤龄老者,白祺同他对弈了三天。第三日,棋盘上局势已见分晓,就在这时,白祺却忽地就丢了棋子,垂下眼眸:“我输了。”

说完,他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了下来。陈敏追出去,等周边没人时,陈敏不满道:“你明明要赢了!”

白祺没说话,却说了一句:“那是我母亲的家臣,我的水平本赢不了她,是她故意让我。这一局,我不能赢。”

“为什么?赢了你就是第一了啊……”陈敏不解。

“阿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为官者,忠君爱民;为将者,守国卫民。而我为棋士,也有自己的道,要赢就凭实力赢,靠权势赢棋局,那我下棋做什么?我可以输,但我有我作为棋士的尊严。”

“将来我会赢她,”白祺垂下眼眸,“但现在,我确实是输了。”

陈敏没说话,她呆呆瞧着他。他明明输了,然而那一刻,陈敏却觉得,他似乎比赢了更让她敬重。

她胸口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激荡,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动道:“祺哥哥,你会赢的。你会成为这天下最好的棋士,最让人尊敬的棋士。我……我也会做这样的人。”

“祺哥哥,”她头一次那么郑重地许诺,“我也会坚守我的道。”

白祺没说话,他侧头看她,头一次笑了。

如柔荑拨开春水,倒影三月桃花。

【4】

天庆十九年深秋,她满十一岁。那是个多事之秋,新上任的帝君对支持三皇女的乱党进行清算,其中就包括了尚书令白大人,于是白家女眷流放,男眷入娼。

知道这件事当天下着大雨,陈家突然有人破门而入,锦衣卫两排列开,带着圣旨一脚踹开了他们的房门。

“奉圣上密诏——”来人身上还带着雨水,大吼出声,“捉拿叛贼之子白祺!”

侍卫们突然冲进来,他们那么高大有力,只是一下,就将她按倒在地。

她动弹不得,在地上拼命挣扎。而面前的少年却一如既往的淡然,一双墨色的眼静静凝望着她,好久,却是从腰间拿出了一个玉佩,放到桌上,温和道:“订婚信物放在这里,陈小姐,日后,你我就再无瓜葛了。”

然后,他身披秋雨,竟真的就再不回头。

她的剑在身边,她在她家里,她费尽了全力,却都喊不出一个人来帮她,却都留不住他。

她第一次这样无助。等她母亲赶过来时,便看见十一岁的陈敏抱着自己,躲在角落里,低声呜咽。

【5】

新帝生性多疑,为了洗干净与白家的关系,陈鹤将陈敏关在家中,不再让她出去。

元德三年,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她母亲深得帝心升任兵部尚书,陈敏才第一次走出家门,而这时,白祺早已是楚都凤楼中小倌。

他于元德二年以美貌夺得花魁之位,却因性格冷漠惹得客人不喜,于是除了那么几个爱好特殊的客人,他很少有人恩顾,在凤楼境遇不算太好。然而就这样艰难的时间里,他却还是倾尽钱财,买了一套棋具。

她听别人说他如何爱棋成痴,听别人说他如何不辞辛劳就为了找一个传说中的高手对弈。

她听别人说很多,在那些言语里,她描绘着他的样子,他似乎从未变过,一直是她记忆里那个生命里除了棋只有她的少年。

她不敢去见他,她救不出他,怕他怪她,或者是恨她。

于是她只能拿出了所有钱财,托一个棋痴包下他。

那人和他每天夜里坐在窗边下棋。而她就站在楼下,静静仰望着那个人。

他已经十七岁,不复当年童稚,身形高挑,面容清俊,唯有那白衣玉冠,执子落盘的眼神,一如当年。

好似这世间污浊不曾沾染他半分。

她仰望着他,在他的楼下,看过夏日星空,守过冬日白雪,听着棋声,点一盏烛灯,像年少时一样,一本一本读完当年没读完的典籍。

没有人知道她的努力。她白日里从来都是偷鸡摸狗,赌钱喝酒的纨绔模样,日复一日,所有人只知道她是楚都混世魔王,便就是第一贵族少主舒城的未婚夫,她都敢在宴席上出言不逊。

元德八年,舒城与苏阁老之子苏容卿成婚,婚后不久,有天夜里,她母亲匆匆来告知她:“你赶紧离开楚都吧,陛下与舒家斗起来,朝局要乱了,我先送你离开,等安稳下来再接你回来。”

她正要出门去凤楼,听到母亲的话,回头静静端望面前这个已经布满白发的妇人,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太安静,陈鹤张了张口,好办天,却是问:“你马上要走了,能不能告诉我,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荒废自己?”

“母亲,”她垂下眼眸,“我们陈家毁了白家,毁了祺哥哥,我又怎么能一路平坦地好好活着?”

陈鹤面色惨白,片刻后,她沙哑道:“敏敏,你聪慧太过。”

陈敏没有说话,转身准备离开,陈鹤却忽然叫住她:“今晚别出去了,明日离开。”

说完,陈鹤便让人将陈敏押下去。然而陈敏却在半夜又偷跑了出去,只是在她跑到凤楼楼下时,却突然觉得颈间一痛,便晕了过去。

【6】

等她醒来时,已是两天后,被人扔到了家门口。她睁开模糊的眼,看见自家门口挂着白花,下人们蜂拥而出,扶着她进去,她进入门中,迎面看到的,就是灵堂上自己母亲的牌位,还有跪在一旁披着孝衣的父亲。

看见她进来,她父亲疯了一般扑向她,嘶吼出声。周边声音蜂拥而入。

——大小姐,你失踪之后,便有人送了封信给大人,第二天大人就去了宫里,然后撞死在御书房里,接着陛下就送来了让白公子脱贱籍的圣旨。

——那人拿你的命威胁你母亲!

——如果你不乱跑,你就不会被抓,你不被抓,你母亲就不会死!

——是你害死她,是你!

所有人声音交织在一起,陈敏忍不住退了一步,满心惶恐。她似乎身处在旋涡深渊,马上就要被吞噬,然而便就是这片刻,有人站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

“阿敏,”男子清冷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让她猛然回神。对方冰冷的手扶在她肩上,那么凉,却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将面无表情的她打横抱起,不顾众人目光带她回了卧室。他的怀抱那么宽厚,不像记忆中那个单薄的少年,她颤抖着抓紧了他胸前的衣服,他轻柔抱着她放到床上,然后一点点拉开了她的手指。

“我回来了。”他拿着温热的帕子,像年幼时一样为她擦脸。

“祺哥哥……”她终于开口,却又闭上眼睛,将那迟了八年的话说出口,“对不起。”

陈家对不起白家,她对不起他。

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的母亲害了他,她眼睁睁让人带走他。

他没有回应她,给她擦完脸和手,让人端了粥上来,坐在她身边,慢慢道:“我回来了。”

陈敏闭上眼睛,握住了白祺的手。

【7】

陈敏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陈鹤的死保住了陈家,让白祺脱离了娼籍。彼时朝堂争斗纷乱,她便干脆带着白祺离开。

她问白祺,跟着自己有什么想要的吗?

白祺淡然道:“想要找人下棋。”

“只要有人和你下棋,你就很开心?”陈敏扬起嘴角,看着面前似乎从未变过的男人。白祺转头看她:“阿敏,这些年,无论经历什么,只要拿着棋子,我就觉得开心。”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人总有一种东西,会让人不惜一切想要做到。我这辈子只有两个愿望,去和所有棋艺高超的人下棋,赢过他们,成为大楚棋圣。”

“还有一个愿望呢?”陈敏好奇。白祺却没说话,他静静地注视她,好久,转头看向远处的山河。

她知道他不想开口,便笑:“那好,我把这山河绘下来,你便把这天下的棋士都战一次。”

于是他们走了很多地方,避开了所有纷争。

元德十年开男官制时,她走到了西荒,白祺挫败西荒一众一流棋手,她笑着问他要不要去考个官,他执棋摇头:“有棋有你,足矣。”

元德十一年,女皇病逝,第一位男帝登基,改国号明宣。她远在楼兰,白祺穿着楼兰白衣,教着一群小孩子下棋,她抱起其中一个孩子,问他:“我们回去成亲好不好?”他执棋不语,片刻后,他说:“阿敏,致仕吧。”

明宣二年,他们回楚都参加秋试,陈敏高中状元,金殿之上,献《山河图志》于帝君。那是迄今为止最全最细致的山河图,于是陈敏一时名声大噪,为士子崇拜,也就偶尔只有几人,依稀记得她当年混账模样。

明宣三年初春,她迎娶白祺。那是一场迟了太多年的婚礼,当她看到男子身着红袍,珠帘遮脸,从花轿中踏出时,她一时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伸出手去,颤抖着拉着他,同他拜了天地,然而对面的人却始终一如既往,淡然从容。

在白祺给她父亲敬茶不久后,她父亲身边一位新调的死士突然找上她。

“主君与在下交过手,当年,主君似乎是陛下的人。”死士迟疑着告诉她,“陛下昔年曾是凤楼楼主。”

往事纷繁而至,陈敏闭上眼睛。

当天回房,她静静注视着穿着红袍坐在棋桌边上的白祺,不知是不是酒意的原因,她猛地扑到了他怀里。

“祺哥哥,”她沙哑出声,“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在学你,你是我的神,我的信仰。你不会变,对不对?”

“嗯。”

白祺抚摸着她的头,落子无声。

【8】

明宣三年夏,大楚与西荒休战,陈敏作为使臣前去谈判,白祺执意跟着她。

“我不放心你。”他说。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带着他前去。

西荒王蛮横,和谈要求苛刻,时不时恐吓使臣,其他人都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只有陈敏坚持不肯让步,谈判僵持不下,西荒王终于震怒,将陈敏及其他使臣纷纷下狱。

陈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然而隔日,她便听说,白祺向西荒王提议,以对弈决胜负。而后她和所有使臣都被放出来,观看白祺和西荒第一棋士的对局。

对弈前夜,白祺来找她。他静静看着她,突然道:“把手给我。”

陈敏将手交给他,白祺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

“阿敏,我有些害怕。”他开口,但声音却始终如此淡然,“明日交锋的那位棋士,我看过他下棋,若他拼尽全力,我与他不相伯仲,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阿敏,我从来不怕输,可这一次我怕。”

“你不会输的。”陈敏抬头看他,那么认真,“祺哥哥,你从来没输过,不是吗?”

白祺不说话。没输过吗?他输过的,输过不止一次。只是他从没想过,竟会有这样一局棋,他决不能输。

他输了,输的就不是棋,而是陈敏的命。

他看着陈敏的眼睛,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是握紧了她的手。然后他转身离开,当天夜里,一夜未归。

第二日,天朗气清,白祺和西荒棋士立于高台之上的棋桌两边,白祺看了不远处负责布置场地的礼官一眼,而后低头,执黑子先行。

陈敏站在台下遥望着他,仿若儿时。

那一局,白祺斩对方大半江山,收官时,甚至不需要数提子和目,都可一眼看出胜负,——足足胜出六十八目。西荒王面色如铁,白祺从容起身,走下高台。

一局定下了谈判的结局,当天晚上,白祺便催促着陈敏离开。陈敏不解,但也同意,拿着和书,带着使臣,连夜出了西荒王城。

等刚出西荒边境不久,陈敏就听到了西荒王通缉他们的消息。原因是在他们走后,西荒王让人再复盘棋局,而后发现白祺的提子数目多了一颗。也就是说,白祺作弊,自己放了一颗白棋在自己的提子中。

西荒王彻查,发现是白祺在对弈前夜,色诱了负责布置的礼官,礼官帮他在他的黑子中放入了一颗白子,而他趁大家不注意时,将那颗故意放在黑子中的白子放进自己的提子中。

消息传来,陈敏一行人已经靠近楚都,使团一时议论纷纷,中间间杂起一些污言秽语,提及白祺当年在凤楼的过往。

陈敏从人群中走过,听着那些言语,捏紧了拳头。

她冲进房里,看见正在看着棋盘的白祺,猛地关上门,沙哑出声:“这是你让我们赶紧走的理由吗?”

白祺不说话,点了点头,开始一颗一颗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为什么……”

白祺轻笑,收拾棋子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能输。”

“不能输……”陈敏笑出声来,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推翻了棋桌,大吼出声,“不能输就去色诱礼官,就去作弊……谁能输?谁不是把身家性命压上?谁不是身不由己?”

“你的道呢?你的信念呢?!你不是要当棋士吗?”她一把抓紧他的衣领,红着眼嘶吼,“是在凤楼当小倌当久了,早就忘记了吗?!”

“陈敏!”白祺大吼出声,一把推开她。陈敏被他狼狈推倒在地,白祺痛苦地闭上眼睛,颤抖着用一只手压住另一只颤抖的手。

陈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后,她大笑出声:“白祺,我一直以为,这天下所有人都会变,你不会变。你说你心中有道,你说你不会做这种卑劣的事,你说你绝不会伤害我,绝不会让我难过。你从小教育我,是我的神,我从小就想,我要做你这样的人……可你终究不是白祺了……”陈敏抬头看他,沙哑着声音询问,“从十四岁到十八岁,我每天夜里都站在楼下看着你,你知道吧?”

白祺没有说话,陈敏注视着他:“是你掳走我,协助当今陛下逼迫我母亲去死的,对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从你眼里看到过对我的感情。可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是因为陛下怜惜我的才能,又怕我的背叛,所以让你留在我身边监视我,控制我,对吧?”

“我……并没有想过你母亲会死。”白祺开口,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哑意。陈敏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因为如今你的话,我不敢信。只是拜托你向陛下带一句话——我不会背叛陛下,我和你,和母亲不一样……无论怎样,我都会遵守我的道。他是君,我是臣,只要他爱民,我便绝不会背叛。而你……”陈敏闭上眼,“我爱我的祺哥哥,可是你不是他了。白祺……你这样的卑劣行径,会遭报应的。”

白祺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棋盘,慢慢闭上眼睛。

【9】

回到楚都后,在流言蜚语里,陈敏和白祺和离。

白祺通过作弊的方式重创西荒第一棋士之事传遍大楚,一时声名狼藉。没有棋士愿意同白祺打交道,有一些棋迷甚至冲到白祺家门前贴纸联,扔鸡蛋。而白祺从不言语,只在有日清晨被一个石头砸在头上满头是血之后,搬家离开。

而陈敏则在和离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她也没有告知白祺。她没有找过他,但他的消息却总萦绕在耳边。

听说华州有个棋士挑战了他,当场戳破了他换提子的把戏;

听说他去挑战了鹤山居士,赢了对方十二目,结果复盘时发现他在过程中移动了棋盘上的棋子;

听说……

总是听说他下棋作弊的事,一年复一年,从来不断,渐渐地,白祺这个名字,也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谈资。每一次听说他下棋,众人都会哄笑着猜测,这一次他打算用怎样的手段获胜。或者是那双堪比盗圣的快手,或者是那曾为花魁的姿色。

明宣八年,陈敏任正四品太常少卿,娶了一个世家子作为主君,替她照看五岁的幼女陈姝。

那年春天,有一位神秘棋士挑战棋圣林升,于楚都摆台。

陈敏带着陈姝一同前去,然后便看到高台之上的身影,面戴面具,白衣玉冠,执棋而坐的模样,十几年如一日。

那一局连着下了五天五夜,林升认输。在场之人无不愕然。那面具人从容下台时,一位棋迷却猛地扑了上去,掀开了面具。

满座无声,随后便有人大笑了起来:“是白祺啊……”

“我说怎么可能有人赢林棋圣呢?白祺的话……这次又是什么手段呢?”

“林棋圣也是人,”有人淫笑起来,“棋圣虽然六十岁了,但也是个女人啊,哪有看着白祺这样的容貌还不动心的?不就输一场棋吗,哪里比得上美人春宵一度啊!”

所有人一下从原本的激动变成了嘲讽,白祺在人群中,颤抖着弯下腰,拿起了面具,盖到了脸上。

小厮护着他,从流言中挤出来。等走到无人处,白祺突然停下步子来。他看到陈敏站在他面前。

穿着妇人着装,手里牵着个板着脸的女童,有桃花从墙头探出,让阳光斑驳落在女子身上。风吹来,桃花纷纷扬扬,白祺静静看着面前女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好久不见。”女子先开口,然后推了推身边的女童,温柔道,“姝儿,去给白祺叔叔看看。”

女童听话往前,白祺低头,这才看见,面前女童那冷淡的表情,和自己年少时如出一辙。他蹲下身,温柔握住女童的手,沙哑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姝,五岁。”女童声音糯糯的,凝视着他的面具,有些疑惑道,“白祺叔叔,你戴着这个面具,是不是因为下棋总是作弊,所以怕被人发现是你啊?”

听到这话,白祺浑身一僵。陈敏怒喝了一声:“陈姝!”

少女噘起嘴来,不满道:“真的啊,这个白祺叔叔的名字我听过好多遍了,大家都说他总是作弊啊!”

“白祺……”陈敏知道再制止不住女儿,转头向了白祺,温和道,“你看看姝儿,一会儿我带她回去了。我今年迎娶了新的主君,你日后大概也不能见姝儿了,我怕多事。”

“我知道。”白祺垂下眼眸,看不清面具下的表情,他认真凝视着面前的孩子,好久,终于道,“姝儿,每个人都是凡人,”白祺微笑:“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要损人利己。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那都是圣人。做不到圣人不可耻,你明白吗?”

“白祺,她还是个孩子。”陈敏冷声出口,“若是教坏她……”

“与其等她日后茫然,不若现在就让她明白。”白祺打断她,陈敏没说话,走上前去,牵走陈姝。临走前,她突然想起来,低声道:“都走到如今,为什么还要一直去找人下棋?”

哪怕被人如此嘲讽,如此辱骂。明明是已经不把棋当棋的人,明明知道无论他是输是赢都会被说成作弊的人,这样坚持着去下棋,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祺沉默不语,好半天,却是道:“除了棋,我还有什么呢?”

“以后还是别下了吧。”她假作听不到他的话,闭上眼睛,脑海中是那个无论寒冬酷暑都立于棋桌前的身影,“脏了的手,不配碰棋。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可是我不想让姝儿听到。”

白祺没说话,许久后,他慢慢道:“好。”

声音冷淡,仿若真的不在意。

然而他旁边的小厮,却清清楚楚看到,身边公子红了的眼眶。

【10】

从那以后,陈敏没有听到白祺的消息。第二年开春,陈敏怀子,她带着夫君和陈姝一起去护国寺烧香,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僧袍,立于桃花树下。陈姝跳着过去唤他白祺叔叔,对方却是笑了笑,低头念了句佛号,淡道:“贫僧忘尘。”

而后她没再去过护国寺。

明宣九年,西荒和大楚再次开战,双方打得难舍难分。明宣十年,西荒送来一封信,愿意停战,而边界十城,则以下棋的方式定输赢。两国各派十位棋士,输者淘汰,赢者可以一直下,直到最后看留下的是哪个国家的棋士。

帝君欣然应允,钦点了十人,为了保护棋士安全,在赛前没有人知道是哪十位。然而去亲自安排的陈敏,却在名单上,看见了白祺的名字。

她先请了其他九位棋士出战,然而西荒棋士却来势凶猛。从第一位棋士败阵后,第二位棋士就连挫大楚九位棋士,大楚仅剩下白祺未曾出战。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然而陈敏却没有,她对白祺的棋艺,向来有种超乎想象的信心。等夜里回府时,她却发现陈府空无一人,只留一张纸条给她,让她今夜子时,将白祺的双手送到他们面前,换取她的父亲、丈夫,以及一双儿女的命。

她拿着纸条,浑身颤抖不已。对方要的不是白祺的手,要的是大楚十城。

一面是国,一面是家;一面是她的私欲,一面是她许诺的大爱。

她说过她会守她的道,守君子道,守臣子道,家国大义面前,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她想到父亲的面容,想到一双儿女的笑声,想到她那无辜的夫君……

她最小的孩子才两岁,她的父亲养育了她一生。

她颤抖不已,脑海中全是家人死去的模样,她想到母亲的灵堂白花和她的言语,画面一转,却是小巷中,白祺看着陈姝说的那句话。

“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要损人利己。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那都是圣人。做不到圣人不可耻,你明白吗?”

恍如有古寺钟响,她大笑出声,眼泪奔涌而出。

原来她终究只是凡人。

原来许多事情,说得远比做得容易。

她提着剑,踉踉跄跄冲向了护国寺。

【11】

那天晚上下了夜雨,她顶着漂泊大雨,冲进白祺的房门。他尚未睡下,身着袈裟,正在抄经。

见她冲进来,他看着她,默不作声。许久后,他终于道:“关上门吧,风冷,受寒。”

陈敏关上门,提着滴水的剑,走到白祺身前。她看着他平淡的面容,沙哑着声道:“从我记事起,你一直是这样,仿佛所有事都不放在心上,仿佛什么都不在心里,除了棋和大道,你什么都不在意。”

白祺没说话,走到一边,去给她翻干衣服。她颤抖着身子,慢慢道:“可你真的不在意吗?”

“在意。”他淡声开口,静静看着她,“阿敏,我一直很在意你,还有……姝儿。”

“除了我们呢?”陈敏闭上眼睛,“凤楼那些年,你痛苦吗?”

白祺沉默不言,陈敏踉跄着扑倒到他身前,抓紧他的衣袖,号啕出声:“侍奉其他女人,被人破身,玩弄,杀人……你痛苦吗?”

白祺没有说话,他蹲下身来,伸手抱住在他怀里号啕的女子,听她道:“在西荒,你是为了保护我吧……你亲手毁了自己的道,背叛自己的诺言,你是不是也很痛苦……被人羞辱,被人辱骂,被自己亲生女儿鄙夷……你说你一无所有,我却还是让你放弃下棋……祺哥哥……祺哥哥……”陈敏痛哭出声,“你是真的不在意吗……”

“我在意,”白祺沙哑出声,“所以……阿敏,我再未下棋。”

“我只是个凡人,我始终不是圣人,我心中不止大道,还有你,甚至还有人言。”

“我为了你毁了我的道。我明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我却饶恕不了我自己。”

“阿敏,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白祺颤抖着抱着身前的女子,“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教成和我一样的人。阿敏,这世上除了圣人,没有纯善。可我们不能接受恶的存在……曾经能那么坚定地说恪守本心,是因为还未遇到足够在意的事物被毁灭。”白祺闭上眼睛,紧抱住她。

“祺哥哥……”陈敏愣愣地看着面前仿佛洞悉一切的人,许久,白祺微笑着睁眼,看向她,抚上她的面容:“你提着剑来,是要做什么,你就做吧。”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陈敏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的手。白祺从她衣袖里拿出早已湿透的纸条,看过之后,坦然笑开。

他拉过她握剑的手。

血花四溅。

当天晚上,她用那双如玉琢一般的手换回了家人。然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护国寺,彼时天已微明,护国寺的僧人告诉她,那个已经失去了双手的人,已去迎战。

【12】

一个被斩断双手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昏睡很久。

然而他却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赶往了下棋的高台。他到时,所过之处,皆是鲜血淋漓。

日出时,双方交战,陈敏赶到他身前,代替了替他执棋的侍从,沙哑声道:“祺哥哥,我来当你的手。”

在场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看着这个失去了手的僧人,哪怕认出了他的眉目,却都发不出嘲讽之言。

一声锣响,落子,开场。

他没有手,只能用嘴说位置,陈敏帮他落子。

御医在他身边,他下棋,御医们拼命为他整理伤口。

他击败第一位棋手,赢一百二十三目,无人不信服。

而后对方便是车轮战。一个接一个上。

第三天,他的伤口开始溃烂,可没有一个太医敢让他下场。

第八天,他说话都已经困难,每一步棋,他都要闭着眼睛好久,才休息够,出声指挥。

第十二天,他整个人都已经瘫软在陈敏身上,含着人参,靠人参续命。那是最后一局,他声音已经微弱得只有把耳朵靠在他唇边的陈敏听见。

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他们,此刻的陈敏和他都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白祺面色苍白,神色平淡靠在陈敏肩上,陈敏则一只手执棋,另一只手揽他,满眼温柔。两人仿佛是同根而生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同生同死。

多少人想开口让他们下来,想告诉他们边境十城不要了,可是谁都开不了口。谁都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选择,可谁都知道这样的选择,太过残忍。

第十三天,棋盘几乎已满,白祺落最后一子。

然而他却久久没有说话,好久,他终于开口:“阿敏,做个普通人,好好活着。阿敏,我毁了我的道,换了你。我……那么爱你。”

陈敏执棋偏头看他,满脸茫然。

白祺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从小到大,白祺都是那么淡漠,那么从容,像仙人一样,仿佛无欲无求。

然而此时此刻,靠在她肩头的人却含着笑容,便是最后一句“落天元”都如情话般温柔。

陈敏呆呆地把棋子落到天元位上,对面棋士面色瞬间变得煞白。局势一下明了,陈敏开始提子。

好久后,对方那句:“我认输”终于出声。

全场欢呼不已,有棋士甚至落下泪来。旁边男人静静靠着陈敏,安静如死。

陈敏不敢回头,她想起小时候,她总看书看到睡着,蒙眬睁眼时,看见灯火下少年精致美好的面容。

她想唤,祺哥哥。

然而她却不敢,因为她知道,她揽着这个人,已经再没力气回她那声“嗯”了。

【13】

明宣十年,棋士白祺于刚被斩手的情况下,一人连击西荒九名顶尖棋手,为大楚赢下边境十城,名震天下。

这位棋士有过不堪的过去和流言,终在临死之前,成了大楚的棋圣。再不会有人超越他,也不会再有人赢过他。他保持着不败的战绩,成了棋界的传说。

他死后,不断有人站出来替他澄清,当年那些诬陷的谣言。便就是毁了他的那一场西荒之局,都有人站出来告知——虽然他作了弊,但当年,他却是赢了整整六十八目。

明宣十年秋天,陈敏将他埋进了陈家祖坟。而后去护国寺替他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不过就是一个棋桌,一盒棋,还有棋谱和佛经。

从他房间走出来时,她看见帝君沈夜站在门前,呆呆看着那盒棋。她躬身行礼,沈夜却是问她:“陈大人,那年你和白公子和离,真的只是为了白公子作弊之事吗?”

“殿下,”她苦笑,“哪个普通人能面对着杀母仇人无动于衷?”

“我知道他杀了我母亲是应该的,是我母亲先负了白家。可是……明白是非对错是一回事,真正做事又是另一回事。我也不过是寻了个理由而已,只是我总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真相,总要告诉自己,是他先作弊,所以该被天下人折辱。而天下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想的呢?”陈敏笑出声来,“那些道貌岸然指责他的人,哪一个真的想过到底是真正为什么指责他呢?可能连他一局棋都没看过的人都在辱骂他,又真的是为了捍卫这世间的道义吗?”

沈夜沉默不语。

好久后,他道:“那年掳走你,我们并未想逼死你母亲,只是希望她能辞官。谁知先帝未曾放过她。”

“白祺始终是舍不得害你的。”

“我知道。”

陈敏闭上眼睛,将双手笼于袖中。

那个人如此爱他,如此珍惜她,她现在,终于知道。

只是太晚,晚到她来不及回应,来不及让他听见。

她也是如此,如此深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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