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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狐疑”不是连绵词

2016-11-07徐同文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6年9期

徐同文

内容摘要:“狐疑”一词是典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词语。关于“狐疑”的构词理据,在学界历来存有争议,概括起来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是传统意义上的训释,认为“狐疑”即是“像狐狸一样疑虑”,“狐疑”是一个偏正式复合词。另一种观点是从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提出“狐疑与嫌疑一声之转”之后流行起来的,认为“狐疑”是一个连绵词,不可分开训释。本文试从分析“一声之转”的内涵、连绵词的产生和特点、“狐疑”与“嫌疑”的语法特点、“嫌疑”不是连绵词等几个方面对这两种观点做进一步深入探讨,并通过文化索义这一重要的训诂方法展开具体分析。认为“狐疑”不是连绵词,而是一个偏正式复合词。

关键词:狐疑 嫌疑 一声之转 连绵词 文化索义

“狐疑”一词是典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词语,但关于“狐疑”一词的构词理据,却一直存有争议。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狐疑”的构词理据是“狐性多疑”,“狐疑”即“像狐狸一样疑虑”。如:《汉书·文帝纪》“朕心狐疑”。颜师古注曰:“狐之为兽,其性多疑,每渡冰河,且听且渡,故言疑者而称狐疑。”《文选·曹植<洛神赋>》“怅犹豫而狐疑”。李善注:“狐之为兽,其性多疑,每渡冰河,且听且渡,故言疑者而称狐疑。”《颜氏家训·书证篇·第十七》“狐之为兽,又多猜疑,故听河冰无流水声,然后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则其义也”。《古代汉语词典》《辞源》《辞海》等辞书也都采用这种解释。而清代学者王念孙在《广雅疏证·释训》“踌躇,犹豫也”条中说:嫌疑、狐疑、犹豫、蹢躅,皆双声字,狐疑与嫌疑一声之转耳。后人读狐疑二字以为狐性多疑,故曰狐疑。......夫双声之字,本因声以见义不求诸声而求诸字,固宜其说之多凿也。”其子王引之在《经义述闻》卷三十一“犹豫”条又重申了这一说法,认为“狐疑与嫌疑一声之转耳”。由此则产生了第二种观点,即认为“狐疑”是一个连绵词,不可分开训释。现代学者大都持此观点,如洪诚在他的《训诂学》中指出:“狐疑,也是复单音词,意义跟犹豫相同。”[1]胡玉龙在《由“狐疑=狐性多疑”说开去》一文中指出《颜氏家训·书证》对“狐疑”的解释是歪解,并说“这一歪解贻害无穷,也难怪当今也有人认为‘狐疑是‘狐性多疑的压缩。实际上‘狐疑是个连绵词。”[2]

以上两种说法长期存在争议,有必要进行梳理分析。

首先我们要解释清楚王氏所谓“一声之转”是指什么。红梅在《狐疑·嫌疑·怀疑》一文中说:“‘狐疑和‘嫌疑原来本是一个词,‘狐是‘嫌的双声字,声近义通。”[3]“一声之转”是中国传统语言学上的一个重要概念。洪诚的《训沽学》一书就以此为例来说明什么叫“一声之转”。他说:“清人所谓一声之转,是指几个字在声纽同一的前提下,语音发生转变。例如‘狐疑原是‘嫌疑,由‘嫌转成‘狐是一声之转。‘嫌(户兼切,匣纽添韵)变‘狐(户吴切,匣纽模韵),声纽同一没有转,只转了韵。”杨剑桥《“一声之转”与同源词研究》一文中指出,古人所谓的“一声之转”是指在声母相同相近的情况下,由韵母转变而造成的字词的孽乳、分化现象;也指在韵母相同相近的情况下,由声母转变而造成的字词的孽乳、分化现象;还指在声母、韵母都相同相近的情况下字词的孽乳、分化现象。[4]由此可知,“一声之转”主要是指语音方面的转化关系。陈新雄《梅祖麟<有中国特色的汉语历史音韵学>讲辞质疑》一文就指出,在王念孙《广雅疏证》106个“一声之转”用例中,《释诂》中的“一声之转”多达66条,而这些条目也不都是连绵词。[5]所以“狐疑”与“嫌疑”即使可以一声之转,也只能说明它们语音上有关联,但这并不能说明“狐疑”与“嫌疑”就是连绵词。

同时,“狐疑”与“嫌疑”虽然语音上有关系,但我们通过查阅古籍库发现两词出现的时间基本上是一致的,都早在周代的文献语言中就有用例。如周代的《六韬》卷三“论行能,明赏罚,受官位,决嫌疑,定可否。”春秋战国时《管子》卷第十一“明男女之别,昭嫌疑之节,所以防其奸也。”《荀子》卷十五“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而在同时期《六韬》的卷三“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韩非子》卷九“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的所射质中之者胜,不中者负。”《离骚》“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由此可见嫌疑和狐疑出现的时间并不分先后,那么我们是否还可以说狐疑是由嫌疑音转而来的?可见,如果仅仅是从王氏所说的“狐疑与嫌疑一声之转”来看,只能说明二者之间存有语音上的联系。同样,如果“狐疑和嫌疑原来本是一个词”,那么二词应该是可以相互通用,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曾经存在过二者通用的现象,但我们通过语料库测查,却没有在文献中找到这样的例证。

其次,我们需要理解清楚什么是连绵词,以及连绵词的来源和特点。赵克勤这样定义连绵词:“联绵字是由只代表音节的两个汉字组成的表示一个整体意义的双音词。”[6]在王宁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中对连绵词的定义是:“连绵词又称联绵词或联绵字,一般认为它是不能拆开的单纯词,是一种声音的组合,而非意义的组合。”[7]可见连绵词是一种双音节单纯词,是语音构词,词义只与语音有关而与字形无关。郭磊在《连绵词浅述》一文中指出“书写形式的多变性是连绵词区别于其他词的重要特征。”[8]所以,如果说“狐疑”是连绵词,那么在“书写形式多变性”这一重要的区别特征上就不符合,因为,“狐疑”并不像“犹豫”等连绵词那样有许多不同的写法,如:犹豫,又写作犹预、犹与、犹移、由与、尤与,而“狐疑”在文献中的写法相对单一。

王宁先生的《古代汉语》中指出连绵词的产生和来源主要有三种方式:义合式、衍音式和蓦声式。义合式连绵词原本是两个同源词,本可以分开来单用或单解,凝固后保持了词源意义所带来的词义特点。如“绸缪”,“绸”与“缪”均有“婉转缠绕”的词源意义,合成凝固为连绵词后保持了“婉转”之义。“狐疑”一词中的“狐”和“疑”并不存在音近义通的同源关系,不是同源词,所以“狐疑”不属于义合式连绵词。衍音式连绵词是由一个单音词向前或向后衍化出一个表音音节而形成的,衍化出的音节虽用汉字书写,但不具有意义,仅仅是一个音化字。如“参差”“趔趄”。“狐疑”一词中的“狐”和“疑”都是有实际的语音和语义,并不是由某一方向前或向后衍化出另一方来,所以“狐疑”不是衍音式连绵词。摹声式连绵词是通过模拟自然声音而产生的。如“霹雳”“嘘唏”,显然,“狐疑”也不属于摹声式连绵词。因此从王宁先生所说的连绵词产生的三种方式来看,“狐疑”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其实“狐疑”一词中的“狐”是“有生名词作状语”。“狐”作状语与动词的组合在古代汉语中有很多,还有“狐鸣”、“狐媚”等。[9]所以,从连绵词产生方式来看,“狐疑”不属于连绵词。

再次,如果说狐疑是由嫌疑音变而来,狐疑即嫌疑,那么嫌疑是什么性质的词呢?“嫌”和“疑”在古籍中可以单用,都有“疑”的意思。“嫌”在《说文》中训为:“不平于心也,一曰疑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慊,疑也。今字多作嫌。不平于心爲嫌之正义。则嫌疑字作慊爲正。今则嫌行而慊废,且用慊爲歉,非是。”可见“嫌疑”的“嫌”的本应作“慊”,只因“嫌”比较通行才写作“嫌疑”。“嫌”有“疑”义在文献中也是有例证的,例如《论语·案书》:“卿决疑讼,狱定嫌罪。”《汉书·杜邺传》:“则黎庶群生无不说喜,上帝百神收还威怒,祯祥福禄何嫌不报!”《三国志·吴书·朱桓传》:“若嫌其有谲者,但当设计网以罗之。”这些例句中的“嫌”都是“疑惑”之义,可见“嫌”确实有“疑”义,“嫌疑”一词应为两个同义语素联合构成的合成词,而不是连绵词。既然“嫌疑”不是连绵词,那么与嫌疑具有“一声之转”关系的“狐疑”难道应该可以看作是连绵词吗?

而且,从“狐疑”与“嫌疑”二词的词性与语法发功能来看,二者之间也是存在区别的。《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把“狐疑”的词性标注为动词,而把“嫌疑”则标为名词。在古代文献中,这两个词的词性虽然并未完全形成对立,但是从上述所引用例来看,二词的词性和语法功能还是分别趋于固定,并且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从语法的角度来说,认为“狐疑”与“嫌疑”同为一词也是不妥的。

最后,我们可以通过文化索义这一重要训诂方法对“狐疑”的构词理据做出进一步证明和解释。文化索义是训诂学从语言之外的文化观念、心理习俗的线索来解释语义的方法。“只有通过考察文献记载、调查民俗事象、印证考古资料等手段,对业已消失的文化现象钩沉索隐,弄清其历史真相,这样才能达到正确解读的目的。”[10]“文化索义解释的是词语或句子的文化义,是着眼于词语句子中凝聚的文化信息,揭示、还原这些信息,从而使读者对文献语言的语义有更全面、准确的理解的释义方法。”[11]

其实,“狐疑”一词所反映的“狐狸狡猾多疑”这一民俗观念在古今中外都有记载。例如我们读过的《伊索寓言》中就有许多反映狐狸狡猾多疑的故事,比如我们所熟知的“狐狸和乌鸦”、“狐狸和鹭鸶”、“狐狸和仙鹤”等寓言故事,都反映了狐狸狡猾多疑这一特点。在我国古代典籍中也同样有许多类似记载,如《国语·吴语》中有:“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这是说狐狸狡猾多疑,刚刚把东西埋了,又挖出来查看,比喻犹豫多疑,很难把事情办成。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卷一·河水》中有这样的记载:“《述征记》曰:‘寒则冰厚数丈,冰始合,车马不敢过,要须狐行,云此物善听,冰下无水乃过。人见狐行,方渡。余按《风俗通》云:‘俚语称狐欲渡河,无如尾何。且狐性多疑,故俗有狐疑之说。”《朱子语类》中也有同样的记载:“狐性多疑,每渡河,须冰尽合乃渡。若闻冰下犹有水声,则终不敢渡,恐冰解也。故黄河边人每视冰上有狐迹乃敢渡河。又狐每走数步,则必起而人立四望,立行数步乃复走,走数步复人立四望而行,故人性之多疑虑者谓之狐疑。”元陈应润《周易爻变易缊》卷八:“狐性疑,知水之浅深,可济则济,故济者多以狐为试。”《四库全书子部·演禽通纂》“疑狐依娄,金狗同行,纵贵亦须夭折。狐性多疑,狐所畏者狗也,同行者同宫也。”正因为狐性多疑,故称狐为“疑狐”。这些记载都是反映古人生活和习俗的,可见“狐性多疑”是古代广为流传的一种民俗观念。所以,当我们知道了“狐性多疑”是古代一种广为流行的民俗观念后,我们还会否认“狐疑”的理据当为“像狐狸一样疑虑”吗?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知,王念孙所提出的“狐疑与嫌疑一声之转”,只能说明二者之间存在语音上的联系。二词所产生的时间据语料考察也是基本上不分先后的,不能说明狐疑与嫌疑原为一词,狐疑来源于嫌疑。我们在文献用例中也找不到“狐疑”与“嫌疑”的异文通用的例证。从连绵词的来源、特点来看,“狐疑”也不符合连绵词产生方式和特点。同时文献中的“狐疑”与“嫌疑”自古至今在词性和语法功能上都存在分野,最重要的是与“狐疑”存在所谓“一声之转”关系的“嫌疑”本身是属于同义复合词,不是连绵词,所以“狐疑”也不应该看作连绵词。同时,通过文化索义这一训诂方法,我们也可以找到民俗文化上的证据来进一步佐证“狐性多疑”是古代广为流行的民俗观念。所以,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认为“狐疑”的构词理据应为“像狐狸一样疑虑”,是一个偏正式复合词而不是只记音不表意的连绵词。其意义可以由“像狐狸一样多疑”引申指“遇事犹豫不决,猜疑,怀疑,犹豫。”它与“嫌疑”一词含有“疑”这一相同的义素,但二者构词理据不相同,而且二者都不是连绵词。

参考文献

[1]洪诚 《训诂学》[M]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84

[2]胡玉龙 《由“狐疑=狐性多疑”说开去》[J]语文月刊 2002年04期

[3]红梅 《狐疑 嫌疑 怀疑》[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 1989 01

[4]杨剑桥 《“一声之转”与同源词研究——汉语语音史观之二》[J]语言研究集刊 2006 00

[5]陈新雄 《有中国特色的汉语历史音韵学讲辞质疑》[J]语言研究 2003 01

[6]赵克勤 《古代汉语词汇学》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4

[7]王宁 《古代汉语》[M]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8]郭磊 《连绵词浅述》[J]大众文艺 2013 12

[9]施柳柳 《文言中名词作状语的历时考察》[D]华中师范大学 2013

[10]杨琳 《论文化求义法》[J]汉语史研究集刊2007 00

[11]朱小健 《文化索义——训诂学解释语义的重要方法》民俗典籍文字研究 2006 12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