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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之心

2016-11-02徐兆寿

大家 2016年4期
关键词:海子戈壁沙漠

徐兆寿,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院长,教授,复旦大学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诗歌集和学术著作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非常日记》《荒原问道》等。

1

那年夏天,我坐在从阿拉善到额济纳旗的车上,一路盯着几百里的黑戈壁,没有一点睡意。不知为什么,四十岁之后不再爱青山绿水,只喜欢这荒芜之象。读博期间,每次从上海飞到兰州,看到那连绵不绝的大荒山时,从我内心的深渊里便突然涌上一股古老的泪水来,仿佛不是来自于我的肌体,而是从那荒芜山河里生发的,被我硬生生咽下去。是的,我竟然爱上了这荒芜。人世间真有我这样的感情?所以,当众人遇到死海一般的黑戈壁时都昏沉沉睡去,唯有我在欣赏它的孤绝之美、空无之美、荒芜之美。

黑戈壁,多少民族湮灭的海洋。匈奴、西夏、月氏……李元昊的影子若隐若现。每一座荒芜的山头都能让人浮想联翩,跌入迷惘。

我们行走的这条小道据说也是古老的丝绸之路上的一条小径,从汉唐到明清,僧侣、胡客、商贾、土匪不断地像时光的黑影一般闪过,像空中的飞鸟一样掠过,留不下丝毫的痕迹。偶尔能看见一棵或两棵最多也就三棵树立于浩茫的天地之间,孤独、悲壮,然而也平凡、渺小,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想起庄子笔下的那棵无用之树。中途,忽然有人睁开了眼,说,太荒凉了。我却在心中说,太美了。

司机害怕自己也睡着,便放起《苍天般的阿拉善》。我泪流满面。在复旦读书期间,我日夜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荒原问道》。每当我要休息时,便放起一个女生唱的这首歌。这个女生唱得比德德玛更让人动情。在听那首歌时,我便觉得整个大西北都是荒芜的戈壁、沙漠,一个村庄都看不见,一个生灵都看不见,突然间,驼队出现了,父亲出现了,女儿出现了,但都那样古老而孤独。有几个夜晚,我一边听,一边跟着唱,而泪水在我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脸上纵横汪洋。

但我还是不能让司机看见。我把眼睛闭上,把在巴丹吉林沙漠买的帽子扣在脸上,借以遮挡我不争气的脸。多少年来,我都一直在克服这感性的脾性,也的确在人面前从未流过一滴泪。但在无人的夜里,在这荒凉的途中,我竟然不能自已了。

然而,我不知这是为什么。

2

在那之前,我们去了巴丹吉林沙漠看海子。我们坐着吉普车,在沙漠里奔跑。小时候,我生活的凉州的西北部是一片戈壁。青色的细碎的小石子密密麻麻铺到天边,无边无际。那时候以为,整个世界都是戈壁。后来知道,在这些戈壁的北边,就是无穷的沙漠。刚开始听说的时候心中怀着战栗,但等到看见沙漠时,又觉得亲切。那细细的沙子可不就是我们小时候最心爱的玩具。我们将它们捧到手里,然后捏住,看着它们从拳头的最下面一点点流走,最后竟然一粒沙子都握不住。无论多大的力量都做不到。那是我们觉得最神奇的地方。老人们说,这就是生命。我的理解就是时间。

有一年秋天去敦煌,我坐在鸣沙山上看夕阳西下,不愿离去。手里捏着一把沙子。回来后发现身上一直有沙子,洗了很多次衣服,还有。找不出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仍然觉得它神奇。

二十岁那年听说有人徒步穿越腾格里沙漠,便与人相约去试一下,结果未遂,心中一直有个遗憾。现在,坐着汽车奔跑,虽然有些变样,总想下来跋涉,我不想轻易地就把沙漠穿越,但听说沙漠无边无际之时,就放心了。吉普车以时速三十码左右的速度颠簸时,就感觉已经像高速公路上的一百八十码了。沙漠啊沙漠,也许我上辈子曾在大漠里做过土匪或是放牧者,此生便一心对你念念不忘。连绵不绝的沙山,偶尔有几株绿草。司机开始耍起了技术。他突然间加大油门,飞速冲到一个很高的山顶。在山顶,我看见整个世界都是沙漠,寸草不生,蛮荒无际。但我喜欢。这时,司机告诉我们,再翻越几座沙山后就能看见海子。我渴望。于是,他高兴地从陡峭的山顶冲下山去。我们都觉得车要翻了,但他自信满满。车里的女人们尖叫着。

然后不久,我们来到了一个海子旁。沙漠中的一小片汪洋。干渴中的救星。生命的奇迹!人们都下来跑到水旁边,将手伸进那清澈的水里。我则徘徊于远处,盯着它看。我想看出它的一些本质来,但我看到的是一片片小小的涟漪。从远处看,它一片寂静。它在这广大的沙漠里处女般宁静而又诱人。

但司机说,这不算最好的海子。在整个巴丹吉林沙漠里,这样的海子有一百多个,最大最美的海子在沙漠深处。我说,那就去看吧。他笑了笑说,这次不行了,那个海子还得走一百多公里,过去汽车进不去,人们都是骑着骆驼进出,一个来回要六七天。

我不禁好奇,问道,那个海子旁有人生存吗?

他说,有啊。

我问,多吗?

他笑道,肯定不多,有几户人家。

我迷惘地“嗯”了一声。司机又说,那个海子旁,不仅有人家,还有座庙,叫巴丹吉林庙,那个海子叫庙海子。

我惊问,庙?几户人家还有庙?

他说,是啊!人都需要信仰嘛!

是啊!信仰。即使是几户人家,也需要安顿生死。我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建的呢?

司机说,有一些专家去过,考察了一下,据说是乾隆时期建的,但让他们惊叹的是,那个庙是怎么修建的。因为沙漠里没有修庙的那些材料,而去一趟那里至少要骑着骆驼三四天,又是为了那几户人家。

我也惊叹道,那是怎么修建的?

他说,听那些专家说,修庙的人是从巴丹吉林沙漠周围的银川、武威等地雇来的,有木匠、画匠、泥匠,很多人,石头是从西边的雅布赖山运来的,木材是从遥远的新疆驮来的。问题在于,用骆驼运送石木非常艰难,他们的骆驼并不多,是怎么驮运的?用吉普车跑,也要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能到达。

我也好奇。他说,牧民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牧民赶着羊到沙漠以外的地方购得水泥、石料后,让数量庞大的羊群驮到一百多公里的沙漠深处。

我说,这得几天啊?

他说,可能也得三四天吧。

我还是好奇,便问道,为什么要住到沙漠深处?是为了躲避什么?

他说,不知道嘛!据说以前那里人还是很多的,寺庙鼎盛时期就有六十多个喇嘛,现在的人都不愿住在那里,搬出来了,所以,现在就剩下几户人家。

那天,我们要赶路,便没能去成庙海子。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回头遥望沙漠深处。那个海,是生命需要的,而那个庙,也一定是生命所需要的吗?如果那些人是因为避世而去了沙漠的深处,但那儿已经没有战争,没有灾难,甚至任何制度都没有,可他们仍然需要信仰吗?

3

巴丹吉林沙漠的南边,就是民勤。一个快被沙漠淹没了的人类故乡。二十多年间,我曾去过五六次。几乎是每三四年就要造访一次。刚开始是因为我的朋友许斌和邱兴玉在那里。

大学刚刚毕业时,我感到孤心难守,必须去一个遥远的且有朋友的地方,一方面把心放牧到边疆,另一方面则是边疆的陌生带来的莫名的冲动和兴奋感能浇灭我生命中燃烧的诗情。对我来讲,民勤就是一个心的边疆。于是,揣着几块钱,从兰州出发,颠簸过高高的乌鞘岭,昏昏欲睡中已到了武威。走了整整一天。武威是我的老家,但我此刻心里全是逃避,一点都不想回到家里。在武威城里找了个朋友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坐车去民勤。所剩的钱只能买一张汽车票。但很早之前就已经通过书信告知朋友,我会在哪一天到达民勤,让他在车站等着我。我确信他会等我。

去民勤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沙漠,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沙枣树和红柳丛。太阳显得格外炽热。正午一点钟时,我终于到了车站,远远地看见许斌在那里等我。我不名一文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则激动地对我说,我昨天就到了城里,今天早早地就过来等你。

然后,我们坐着车去他家里。一路上,没有从武威到民勤路上那么荒凉了,但仍然无比荒凉。快吃晚饭时,我们终于到了他家。伯母给我抱来一个西瓜,让我下着馍馍吃。我第一次吃,觉得那样美味。但不幸的是,我的肠胃受不了,一个小时后就上吐下泻,去了附近的诊所。晚上停电,我正好睡觉。那一晚睡得踏实到没有做一个梦。第二天起来后,肚子好了,许斌又把我带到瓜地。我忍不住又一次在西瓜地里吃起了瓜。那是我生平吃到的最甜最凉爽的西瓜。仿佛把大地最凉最甜的那部分吃进了胃,很多年来一想起来就觉得胃里凉凉的。

忘了下午是如何度过的,似乎是帮着干农活。但晚上又停电。我第一次觉得那里的傍晚是那样重,那样稠。真的感觉到了人类的边疆,再往外走一点就会走到非生命的地域。突然间感到莫名的恐惧。我不断地走出许斌家的院子,到院外去呼吸一阵再回去。大概许斌觉得我是无聊,他没法感受我那种心的憋闷。于是,我和他走出了村子,去附近的村子找另一位朋友。我们在沙地里走了很久,还是看不见村子,但远远地能听到狗的吠声。我叹道,你们村子与村子间的距离太远了。他笑道,是吗?我没觉得。

我们终于到了另一个村子,找到了另一位我听说过的朋友。那位朋友据说也在写诗。于是,我们像亲人一样在黑夜里相遇。但那个村子也停电。大家似乎都没有点灯或点蜡烛的习惯,总之,我们在黑得不能再黑的夜里谈着海子、骆一禾以及昌耀。黑夜里,有人在炕上睡去,打起了呼噜。突然间,我们觉得该分手了,于是,我又和许斌在黑夜里往回走。记不起来是怎么走回去的,但就是觉得很漫长,到处是沙丘。奇怪的是小小的河流也随处可见,我们不停地绕道而行。

第三天下午,我和许斌骑着自行车去看望诗人邱兴玉。黄昏的夕阳将一个个沙丘照得红红的,又将它们的阴影处照得格外神秘,我们的身影也被拉得很长很长,竟然能盖住好几个沙丘。我突然想撒尿。我们俩把自行车扔在沙漠边缘,解开裤带撒尿。一瞬间,我双手丢开裤子,任凭裤子掉在地上,而解放双手,让它们在空中挥舞。我甚至觉得应该赤裸着身子在沙漠上撒尿,奔跑,一切服饰都显得多余,羁绊。沙漠解放了我。也只有那一次,此后多少年我撒尿都规规矩矩,一副文明人的举止。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诗人邱兴玉家。他正在收拾麦子。他家也停电,屋子里全是黑夜和西瓜。我们谈着诗,不停地吃西瓜。现在,我再也想不起那一晚是在哪里度过的,但我想起那些黑夜比我过去和后来经历过的黑夜都要更黑更浓更令人惆怅。我在谈话的中间总要不停地走出院门,瞭望无垠的夜空,倾听四野的蛙声,确认我还在人间。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荒芜之重。

4

因为许斌,我在第二年又一次去了民勤。没有什么事,就是彼此想念了。他写信说他在那里很孤独。我觉得他需要朋友,而那个朋友非我莫属。这一次,我刚刚毕业,每个月的工资远不够花,仍然空手而去。那个时候的朋友,真的是以心换心,任何心外之物都似乎显得多余。

那是一九九二年春节前的一个下午。我前脚到了民勤,风后脚也到了民勤。我是从南边去的,它是从北方沙漠里来的。在那之前,我认识很多风。在凉州辽阔的大地上,我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现在,我想不起来多少学习的痛苦经历,能想起来的全是在戈壁和大地上的奔跑,天上的雄鹰,散漫的羊群,无边的油菜花,新垦的散发着潮气的大地,高高的杨树,清凉的溪水,熟睡着的村庄,永无止境的游戏,黑夜里对于鬼神的讯问,等等。再就是风,各种风。有一种风已经成为空气。那是冬天和春天时,在旷野上行走,阳光明亮,但仍然有一股强大的风在大地上运行,轰隆隆地走过,但你看不到它吹起任何的尘土。早年以为那就是天底下一样的晴朗天气里的一种表现,后来在外地生活了经年回去后才发现,那是一种在高空中夜以继日运行的风,只有在中国的河西走廊上才有的风。也是后来才知道,凉州以西的安西原来是世界风库。但即使是那样的风,我们也习以为常了。

然而,在民勤的那一天,我感到了陌生的风。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间刮起了一阵风,一刹那,那阵风便带来更大的一场风,一下子把街上吹乱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像战争期间那样突然间忙乱地收拾着往家里跑。我看见年轻人都纷纷骑着摩托车,裹着军大衣,在街上拼命地打着喇叭。喇叭声响成一片,使街上更乱。我看见风把那些小商小贩们的摊点粗暴地掀翻,瓜果滚满了街道;把那些电商们摆着的锅碗瓢盆一脚踢翻,任凭小贩们满街乱拾;把孩子的双眼突然吹瞎,与母亲走散,呼喊声凄厉一片。然后,风把街上所有的自行车都踹翻,把各种纸做的、塑料做的东西扔到空中,四处乱飞。

也许,寒冷的风让我们感到恐惧,这场风则让我们感到陌生和疑惑。它像一个大盗一样,把整个民勤城顷刻之间抢劫了。我问许斌,怎么会这样?他告诉我民勤的冬天总是那样。

一九九三年的一个春天的下午,诗人许斌看到,在民勤城的北方,突然间天黑了。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正在议论时,那黑暗已经裹着风沙将他们包围。那比我曾经感受到的黑夜还要黑暗的白昼,他们竟然看不到两米之外说话的人。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从未见过的黑暗。他们只好摸索着回到家里,并摸到手电,但那手电也只是照到两三米之内的地方。他们终于恐慌了,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恐怖。那时,正好是孩子们放学的时刻。兴高采烈的孩子们被这黑暗吓哭了,他们再也看不到前方的路,只好摸着黑暗一边哭一边走。就这样,很多孩子走进了不远处的水渠里,没有多久,稚嫩的双手和绝望的哭声便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那场黑风越过民勤,不久便吞没了武威。那时,我父母正在武威乡下的家里干活。母亲觉得好好的白天怎么突然黑下来了,就在心中疑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黑暗顷刻间就把整个天空吞没了。母亲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眼睛突然瞎了一样。她恐慌地往一间屋子里摸索,去把手电筒拿来,想寻找父亲,可是,父亲不知去了哪里。她便喊父亲,父亲的声音在几米之外,但怎么也看不见。母亲后来告诉我,在那场黑暗降临之时,很多人一下子吓傻了,平时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家那时怎么也找不到了,相反,几乎大部分人都去了相反的方向。有的孩子在放学的路上掉进了井里。

那场黑暗后来也蔓延到兰州,并一直吹向上海。人们将它命名为“沙尘暴”。它像撒旦一样,从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里钻出来,站在半空中,然后,携着死神向民勤、武威、兰州、西安、上海一路进发,只是当它肆虐到乌鞘岭时,佛陀便伸出了援助之手,将死神的喉咙牢牢地扼住了。

关于这场风的传说,都是在后来听说的。但除了民勤人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人在意他的存在。2004年冬我到日本时,导游告诉我,很多日本人都在给敦煌和民勤那里捐款,敦煌是文化保护,民勤则是生态保护。我还是惊讶了,我说,远在日本,也能感受到沙尘暴?导游说,偶尔也能感受到。这使我想起在兰州的我们几乎每隔几天就会被沙尘暴挡住去路,却并没有为此做些什么。我不禁感到羞愧。我们中国人的生态意识太弱了。

似乎是,那场黑风后来去了内蒙古的东部,于是,春天的时候,他又去北京城作案了。北京发现了它,并开始发出逮捕令。于是,在过了十四个春秋之后,时为总理的温家宝才想到必须去民勤看一看。温家宝早年做地质工作时,曾经是民勤沙漠里的常客。这一次,他直奔曾经在他记忆里仍然汪洋着的那一片海子:西海,也叫青土湖。

此时的青土湖已经被当地人治理了近十年了。民间的力量太有限了。他看见一湾浅浅的水在沙漠的漩涡里荡漾,仿佛上天一颗慈悲的泪。他忍不住也要悲痛了。几十年前,他来这里时还是碧波荡漾,现在则到处都是裸露的沙丘。细碎的贝壳到处都是。于是,他做出批示: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

2009年的秋天,又是应许斌邀请,我们去了民勤。我们也去看了一眼青土湖。那时的青土湖已经被治理得很有规模了,据说最大湖面能达到11平方千米。我们都在湖的周围徘徊着,都担心它忽然间不见了。为了这些水面,我的老家凉州也做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据说,在整个的石羊河治理过程中,对农业的治理是一个极大的工程。它要求农民不要再种粮食,而是去种一些耐旱的作物。政府填了很多大地上的水井。但是,我的父亲不大理解这样的政策,因为他只会种粮食,他不会种其他作物。他老了。于是,那一年的土地就被荒置着。大风一起,整个凉州北方一带大地上的尘土也被带起来肆虐。但我父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让大地荒废,这是他的农民心在起作用。于是,第二年,他们冒着粮食可能被旱死的危险种上了粮食。我无力解释,也难以解释。因为我看见民勤的农民在那些年丰收了,家家都富了。

从民勤回到兰州后,我的心里便一直荡漾着那一湖的沙漠碧水。这是整个荒漠里的一线希望。

5

难以忘怀,青春时第一次去民勤的公共车上,我看到连绵不断的红柳和沙枣树满身沧桑地站在沙漠的边缘时,莫名其妙地想哭。荒芜总是令我如此。母亲曾经告诉我,小时候我总是在黄昏时分看着夕阳发呆,眼睛里全是伤感。当我能够记事时,便记得在戈壁上放牧的情景。浩大的戈壁仿佛万年前被屠城的王城一样,它的铜墙铁壁被推倒,便成了我眼里神秘的戈壁。神在流浪。夜晚,当我抬头凝望一直向西升高的戈壁时,便看见鬼火缭绕,影影绰绰,繁星下凡到地上。戈壁与天空竟然是一个世界。而在白天,我们都忘记了这些。天空升为天空,戈壁降为荒漠。在那里,我们追逐着绿色,但凝重的乌云总是倒挂在天上,使天地总是在顷刻间变得悲壮、凄凉。我的童年和少年便在时而宽广无边时而狭窄压抑的天地间穿越,奔逃。我记得雄鹰被迫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如果天晴时,我们在黄昏时分赶着羊群从高高的戈壁上向着低处的大地彼岸移动时,我便看见所有的村庄被夕阳烧得火红,那辉煌的情景不仅没有激起我无比的兴奋,相反,我曾莫名地伤感。大学时候,我的心灵一片荒芜,每当我午休起来看见宿舍里仅剩我一人时,便想放声恸哭,但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仅任泪水在脸上激荡。有人说,我天生就是一个诗人。我却对自己不屑,我并不想如此“软弱”。无奈,我年轻的时候到底成了一位多情的诗人。也因为诗歌的缘故,我坐在了去民勤的汽车上,与那荒芜的沙漠结缘。

世界上很多人都认为,只有绿色才是人们需要的生态,是真正的生态,而戈壁、沙漠不是生态,是荒漠。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就是今天人们治理大自然的主导思想。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但现在不是了,我甚至以为此乃大谬也。世界上的生态有江河海洋,有高山平原,也有沙漠戈壁。江河海洋以及平原从来都没有什么异议,因为它们带给人们富足,但事实上,黄河曾经如沙漠一样成为中国人的大害,这才有大禹及其父亲鲧治理黄河的故事。高山之巅因为是雪域,它化为雪水哺育人,对人有益,但荒山仍然存在,却没有多少人说它不是生态。戈壁、沙漠可能对人类的生存构成威胁,但它仍然是大自然的一种存在。在更高更广的地理和天文概念中,戈壁、沙漠的存在仍然是非常有意义的。我知道,人们一定会质问我,它有什么意义?在大沙漠中,能存活的生物极少。但我说的不是对生命的实在的意义,我说的是对生命存在的另一重意义:虚无的意义。

虚无在这里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借用。老子在认证虚实存在的意义时说:实为利,空为用。车轮的车轴是实的部分,其中虚的地方才是真正有用的部分。一个人白天在忙碌,是实,晚上需要休息,是虚。一个人挣钱是实,花钱为自己的亲人和所爱的人则是虚。一个人感官能摸得着的物质世界是实,用心能感知到的情感世界则是虚。如果只有实的存在,而没有虚的部分,可以想象,这个世界和人都将不复存在。实与虚是相互依存的。大地是实,天空则是虚。只有大地,没有天空,我们会怎样?对绿色的生态是实,荒芜的生态就是虚。

我的一位老师调到西安工作后的第一年,因为没有朋友,工作又忙,他每周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开着车,出了西安城,到白鹿原上站着,望着虚空,抽两支烟,然后回家。我每年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我病中的舅舅,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一趟童年时奔跑的戈壁,在那里看一看,发一阵呆,回忆一会儿,然后再回家,看亲戚。有时候,我甚至先去看望戈壁,穿过戈壁再回家。刚开始没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后来便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童年的意识在起作用,还是那“虚空”对生命的召唤。

生命中必须有一块地是荒芜的,它不是供我们来用的,而是供我们实在的心休息的,供我们功利的心超越的,供我们迷茫的心来这里问道的。整个世界也一样。世界不过是我们的放大体而已。

也许,我常常以为,我们那颗现代之心就深藏在荒芜之中,它需要我们去发现、去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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