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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2016-11-02甫跃辉

大家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陆小树阿姨

甫跃辉,1984年生于云南保山。现居上海。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等刊。有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狐狸序曲》(台湾)、《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安娜的火车》,长篇小说《刻舟记》。先后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郁达夫小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创作奖、十月文学奖、高黎贡文学奖等。

许多年前,公园和小学间的围墙有一道缺口,下课后,学生们常常要跑到公园里打闹。公园管理处似乎从来没说过他们,似乎默认了公园就是学生们的娱乐场。男孩子们奔向各种秋千、滑梯等,女孩子们抢不过男孩子们,多半会两个人拉着手,顺着那些静静的开满花的小路走走……许多年后,她沿着光影匝地的小卢走过,停下许多次,母亲一次次停下等她,等她们走到活动的地方,太阳已经坠到公园外的一排高楼后了。

湖边空地上,一群一群人围在一起。最多的一群有百多个人,占据了一个小亭子,外围的人只能踮起脚朝里望。从旁边走过时,羊树也朝里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望见。隔开一百来米,才是羊树和母亲要到的地方。有二十多个人,不多,也不算少了。

“李医生,来了?”

“李医生啊,今天你可来晚了。我们都等你呢。”

“哎呀,这是小树吧?长得真像李医生啊,真漂亮!”

有人站起来,有人转过身,纷纷和她们打着招呼。羊树听他们提到自己,不由得往母亲身后缩。母亲反拽住她一只胳膊,把她往前推。

“小树,这是张阿姨、刘阿姨、苏阿姨……”每一位被母亲介绍到的人都微笑着。她们纷纷伸出手来,抓住羊树的手,摩挲着,摩挲着。她们的手都有着老年人特有的绵软、温和。羊树是稍稍有些洁癖的,并不喜欢这么被人拉着手。是一个细节让她忍受下来的。她发现,她们其实都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痕,但都微笑着略过了。

“小树,让我给你介绍我们这儿的男子汉。”苏阿姨捏了捏羊树的手,“这是老顾,你可别小瞧他啊,他看着就是个干瘪小老头,可是大秀才,精通好几门外语,什么英语啊俄语啊法语啊,多了。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还会画画、会拉二胡、会拉手风琴,总之啊,会的可多了。对咯,他和你可是校友啊!”

“你就会夸大……”老顾干干地笑了笑。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微微弓着腰,腿上搁着一把二胡,“人家小树才是真正的高才生……”

“你就别吹捧自己了!你们一个学校的,你说她是高才生,不就是说自己嘛。”苏阿姨笑起来。旁人也跟着笑起来。

“这个啊,是老李,还有他,老赵……”苏阿姨爽利地介绍了每个人的特点,就剩最后一个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夹克,夹克里是一件蓝色衬衫,戴眼镜,脸色红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苏阿姨指着他,笑了几声,才说:“最后这位啊,是咱们的村长,老陆。”

“你净胡扯!”老陆一板一眼地说。

“小树啊,”苏阿姨揽着羊树的肩膀,“你以后就叫他‘村长,至于为什么,苏阿姨先卖个关子,你以后自己问他吧。你和他可真是有缘,他好几天没来了,今天一来,你就来了。”说到这儿,苏阿姨忽然停住了,有一层暗影迅速浮过眼睛。

羊树礼貌地微笑着,并没有记住所有人。她想着,也许,她就来这么一次,有什么必要记住每一个人叫什么呢?

有些冷场。所有人都望着她,似乎都期待着她说点儿什么。羊树心里明白,他们跟她说了很多,自然她也得说点儿什么。可是说什么呢?她琢磨着,一个膝盖擦着另一个膝盖,一只手绞扭着另一只手。她脑袋里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大团棉花。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羊树以一种破罐破摔的气概说出了这句话。

大家愣愣地瞅着她,她看到了每一个人脸上浮过的尴尬神色。母亲从背后捅了捅她,她只当作没感觉到。

“哈哈……”苏阿姨两手一拍,笑道:“那是那是,小树还用得着说什么吗?你妈妈连你小时候的每一件事都跟我们念叨过了。小树啊,你今天来,就够我们高兴的,我们得给你露一手,大伙说,是不是?”

老人们都轰一声应和着。

“平日里啊,咱们的大歌星是李医生,今天这第一首歌,得我苏阿姨出马了,李医生和小树都是嘉宾。秀才,你说来一首什么?”苏阿姨转头瞅着老顾。

老顾低下头,思索着,仰起头来,眯缝了眼,手上一抖,音乐随之倾泻而出。苏阿姨也眯着眼,略略一迟,脸上即刻有了灵动的神色,微微昂了头,两手轻轻地划动着: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

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

这是七八年前大街小巷都在传唱的《北京欢迎你》。

羊树还是头一次听到用二胡拉这首歌的,更是头一次被这样的方式“欢迎”。

苏阿姨的嗓音轻柔、清亮,唱了几句,老人们都加入进来了。羊树看到,站在身边的母亲也跟着轻轻地哼着: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

所有这些从来没到过北京的老人都在歌唱,都在微笑,都在望着羊树——羊树是到过北京的。他们下意识地拉住了彼此的手,身体随着歌声轻轻地摇摆着,摇摆着。有两只手分别从两个方向伸向羊树,一只是苏阿姨的,一只是母亲的。羊树展开手掌,抓住了两只手,身体也被她们带得微微摇摆着,不禁低低哼唱道: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

歌声一歇,谁也不说话,忽地,都拍起手来。不知何时,旁边多了一二十个围观的人,大多是中年人,也跟着一起叫好。“好,好!”苏阿姨脸色通红,还朝羊树竖起了大拇指。羊树被这么一“表扬”,心中立即有了说不出的懊恼,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多么傻啊!竟然在大庭广众干这么傻的事儿!”她真后悔,怎么就一时心血来潮跟着母亲到这儿来了。她一只手还被母亲握着,挣了两下,母亲才放开,扭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她低头看看两只手,都被捏得汗津津的,说不出的厌恶,不觉蹙了眉头。她摸了摸口袋,有一包卫生纸,没怎么多想,就抽出卫生纸来擦了擦手。抬起头来,发现苏阿姨正盯着她,她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由得红了脸。“这天一下子热起来了。”她说。

“我有个提议,让小树也给我们唱一个,怎么样?”苏阿姨说。

“好!”老人们又是轰一声应和。“村长”老陆带头鼓掌,苏阿姨瞅了他一眼,也跟着鼓掌。大家都望着她,像一些等着大人发糖的小孩儿。

“我……我不行的……”羊树感到脸上燃起了一把火,转眼就烧遍了全身。

“小树别谦虚,有其母必有其女,李医生那么能歌善舞,你哪可能不行?”

“我真的不会唱啊……完整记得住词的一首歌都没有。”羊树只觉得脸上身上都渗出了汗水,手里捏着纸巾,想要擦一下,又不好意思。

“哎呀,你们这些人真是的!小树不愿意唱,就不要逼她了啊。”“村长”老陆言语中颇有些不满。

“你才没道理了!带头叫好也是你,带头埋怨也是你!”苏阿姨瞪一眼老陆,嗔怪道:“我们这怎么叫作为难小树?”

“村长”老陆噘着嘴,骂了一句什么。苏阿姨眼睛瞪得更大了,说:“瞧你那嘴,小辈面前不兴说这种话啊。”

“我说什么谁听见了?偏生你听见!”

大家都咧着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旁若无人地斗嘴。

“你就给大家唱一个吧。”母亲瞅着她,“你以前在家里也唱的嘛。”

“我哪有啊……”她恨不得转身就走。

“照我说啊,不如来个母子合唱。”“老秀才”老顾说。

“老秀才这建议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苏阿姨朝老顾竖起了大拇指。

“村长”老陆又咕哝了一句什么,苏阿姨瞥他一眼,啐了一声。

“那我们唱个什么好呢?”母亲看看大家,又回头看着羊树。

“随便吧……随便什么都行。”

羊树听到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只盼时间赶快过去。

“嗯……”母亲犹疑着,“《十送红军》怎么样?你以前看过电视剧的……”

“我说随便了……”

母亲拉了羊树的手,暗暗捏了一下,面向大家,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送(里格)红军

(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

(介支个)缠绵绵

母亲又捏了捏她的手,她瞥一眼母亲,母亲也正看向她,她不得不跟着唱道: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

(介支个)再回山

老人们站成了一圈,脸上一瞬间露出了笑容。苏阿姨看着她,频频对她点头。她心里五味杂陈,眼中渐渐有了一层泪水。老人们脸上的笑越发明亮了。他们一定以为她是被自己的歌声感动的吧?啊,真够蠢的,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这么一首歌。

歌声一停,掌声便将羊树和母亲裹卷了。

“小树唱得真好!”苏阿姨又朝羊树竖起了大拇指。

羊树低下头,佯装没看见。

和老人们一起待了三个多小时,羊树一直觉得别扭。老人们不止一次想要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又都像母亲一样小心翼翼,不敢开口。她不得不装作没事人似的敷衍他们。活动不时冷场,苏阿姨一次次靠着说笑来填充大段空白的时间,母亲一次次向苏阿姨投去感激的目光……羊树想,老人们也一定很累了吧。但他们非但没有提前结束活动,反倒将活动往后拖延了。

“今天就到这儿了……”苏阿姨看了看表,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羊树一来啊,我们就没时间观念了,我都不知道旁边的几伙人什么时候走光光了。”

老人们都笑得大张着嘴巴。

“听李医生说,小树最近一阵子没事,以后啊,欢迎羊树常来……不,是天天来!”

老人们小学生似的,应和着老师一般的苏阿姨。

羊树想着是不是要表个态,又固执地沉默着。母亲笑呵呵地代她说道:“谢谢大伙这么热情,以后我们家羊树有事儿没事儿的肯定都会来的,真得谢谢大家……”

羊树心想,你凭什么代我决定来不来?听母亲说得动情,才忍住了。

公园有四五个大门,大家朝不同方向散去。羊树母子和苏阿姨是一个方向,一路上,苏阿姨不停地夸羊树,又是乖巧懂事,又是唱歌好听。羊树很想说,闭嘴吧你,忍了又忍,只是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路沉默着。

走了一段路,总算苏阿姨转向了另一条小路,只剩下了她和母亲。

她沉默着跟在母亲身后。

太阳早已落尽。路灯亮了。挂在路灯上的小花矮牵牛被灯光一照,便如一小团微弱的火。其他的花,都沉寂在黑暗中了,只能闻到幽幽的花香。羊树抬头看天,天上只有三四颗星。她记得小学时候,有一次和两个同学在公园里待到很晚,一直等到没人了,才偷偷摸进湖里,去摘莲蓬。后来,她不止一次莫名地想起那夜沁凉的湖水,以及从荷叶荷花间看见的夜空。天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星星。现在,她只能看到一小块被灯光辉耀成粉红色的天,那三两颗星星要很费力才能找见。

当然,她也不会忘记那晚母亲找到她后的情形。母亲把她臭骂了一顿,又抢过了她手上的四五个莲蓬扔进了湖里。她浑身湿漉漉地跟在母亲后面,脸上也是湿漉漉的。

“你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忽然转身瞅着她。

灯光打下来,母亲的脸恰巧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没怎么啊……”她撇了撇嘴,掠了掠额前的一缕头发。或许为了刺母亲一下,故意又加上一句:“挺没意思的。”

母亲明显被她刺中了,愣怔着,微微偏了脑袋瞪着她。她迎着母亲的目光——母亲的两只眼睛也一只明一只暗,却都射出灼灼的光来。她转而盯着母亲的嘴巴——一半明一半暗的嘴巴。她想,接下来的话不知是明的还是暗的,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还笑?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有多么不礼貌?”

她看到母亲的嘴唇哆嗦着——一半明,一半暗。

“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了……是他们非要让我唱啊,你还说呢,你怎么选了那么一首歌,真够老土的。”羊树越发表现得满不在乎。

母亲的嘴唇翕动着,半晌,只说出一句话来:“算了,回家。”

羊树盯着母亲的背影。灯光亮一段,又暗一段,母亲的背影时而明晰时而模糊。走到两盏灯中间时,她的身影便叠到了母亲的背影上,恍若母亲背着自己。

阒寂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倒把她和母亲都吓了一跳。母亲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才按下了接听键。隔开五六米的距离,她听到母亲喊了一声“小苏”。电话那边的声音很低,似乎时断时续。许久,才听母亲说道:“我说了早点去查,他就是不听,你也不劝劝他……没想到……”电话那边又说了些什么,母亲说:“那也不能完全随着他,还是要尽力……”电话那边又说了一串什么,母亲便挂了电话。

羊树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母亲不说,她也不问。她们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附近的草地上,有人搭起了露营的帐篷,几个小孩在帐篷间跑来跑去,鸟一样展开手臂,旋转着,发出小兽般尖利的喊声。有风从远处的湖面吹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你今天去不去?”母亲不声不响地料理完家务,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羊树说。

“我都那么不礼貌了,还敢让我去?”羊树扭过身,挑衅地盯着母亲。

“随你吧。”母亲怔了一下,转身朝家门走去,“我今天一定得去。”回头盯着羊树,说道:“你在家里好好的,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这话。”说着,竟有些哽咽。

羊树倒有些意外,扭着身子,看着母亲弯腰穿上鞋子,拧动门把手,打开门,又咣一声关上。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再次喊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快走到活动的地点了,羊树却又打了退堂鼓:“我还是不去了吧?”她迟疑地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歌声一阵阵传来。“人太多了,闹得慌,我想一个人走走。”

“走去哪儿?”母亲明显有些焦灼。

“就在公园里随便走走,你放心……”

母亲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好,等我那边结束了,给你电话。”

羊树点了点头,朝母亲笑了一下。

母亲走了几步,回头望着她,她也望着母亲。待母亲消失在人群里了,她才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天上浮着几朵云,浅绿色的湖水漾动着,水底的云朵似乎比天上的还要真实。她盯着水里的云看,久了,有点分不清是云随着水在动,还是水随着云在动,脑袋有些发晕。忽然醒悟过来似的,看看四周的人群,嘈杂的声音乱成一团,都是陌生的。她放心了,沿着湖边,朝着与母亲相反的方向走。

湖边的人真多。有单独的,也有成双成对的,拉着手,或者搂着腰,也有的干脆靠在湖边栏杆上接吻。羊树不去看他们,只去看那些形形色色的聚在一起的人,除了老年人的团体,也有青年人的。其中一个青年人团体聚在一棵高大葳蕤的雪松下,传出一阵急促的、韵律感十足的鼓声。她走近了,从人堆里看进去,只见七八个年轻人一排坐着,在敲一种中间细两边粗的鼓——她在一部关于非洲的纪录片里见过。为首的是一个女孩子,留长发,戴墨镜,一只脚随着古典颠着,不时扭头鼓励旁边的人。不一时,鼓声停了下来,女孩旁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有的朝女孩说了声谢谢,有的朝女孩鞠了一躬,另一拨人到他们的位子上坐下。羊树明白过来,这里面“专业”的只有女孩一个人,剩下的全是观众。她也有了坐上去一试的冲动,朝前走了一步,女孩刚好抬头望着她,目光中似含有鼓励,她反倒畏缩了,反倒朝后退了两步。这时,几个人早已上去,嬉笑着抢过了位子,女孩对她淡淡一笑,转头叮嘱新的参与者如何操作了。她讪讪地挤出了人群,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节奏分明的鼓声。

阳光细小的颗粒在空气里震动着。

她避开人群,钻进了一条几乎被两边的刺槐遮没了的石板小路。小路上的石板光滑柔腻,凉意直钻脚心。刺槐树浅紫色的花穗一嘟噜一嘟噜地悬垂着,好似即将成熟的葡萄,不时撞上她的脸,也是凉凉的。走了百十来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疏落的水杉林边,有一小块空地,一对父子在打羽毛球。紧挨着树林,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了两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像是姐妹,一个拉二胡,一个吹笛子,曲子很忧郁,两人也很配合地灰着脸。她驻足听了一会儿,心中堵得慌,绕过了杉树林,继续往前走。这一条路竟是越走越荒凉,走了百十来米,又到了另一片开阔地,几株合抱粗的繁茂的悬铃木围绕着一个圆形碎石子广场。

广场有三四间教室大,不远处就是湖泊,但湖边的路在这儿断了,也就少有人来,广场空旷而荒凉。广场边上,登上三四级台阶,是一方四周有着欧式立柱的大理石平台,平台上搭着花架,架上爬满了紫藤。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站在台阶边。老人身型微胖,戴一副很大的眼镜,白衬衫外披着灰色夹克,夹克的两只袖子轻轻地晃荡着。他对着支架上的乐谱,悠悠地吹着口琴。支架边还搁着一只小小的音箱,将音乐传得很远。老人吹得并不熟练,不时停下来,俯身凑近了看乐谱。或许是他的认真劲儿打动了羊树,她站在老人对面的树下,久久注视着老人,好一会儿,干脆在树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老人吹的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虽说从小生活在县城,这一刻,羊树似乎也有了自己要离开的村庄。但她能到哪儿去呢?她似乎看到雾气弥漫的原野横亘在眼前,没有一条路,音乐是唯一的路。只想着,音乐能持续下去。然而,总是时断时续。老人不时拉一下滑落的外衣,不时俯身看乐谱。音乐停歇时,她便眼巴巴地盯着老人,心几乎要停止了跳动,乐曲再次响起,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对外国男女出现在对面的小路口,男人留着莫西干头,穿破洞牛仔裤、尖头皮鞋;女的穿着背心,露出肩上的文身。两人听到音乐,在小广场边站了下来,看看老人,又看看彼此,微微仰了头,静静地听着。羊树的心悬了起来,担心他们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果然,不一会儿,那男人就跨着步子朝老人走去。老人刚好蹲下调试音箱,并没看到男人走近。男人手上多了一张钞票,走到了老人身后,站住了。羊树的心悬得高高的,知道他要做什么。男人愣了一会儿,回头对一直站在原地的女人笑笑,摇了摇头,离开了老人。羊树一颗悬着的心忽地落了地。两人拉着手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不禁感激地看着他们。他们脸上有一种迷醉的神情。

很长时间再没人到来。爽凉的风一阵阵从湖面吹来,带着黄昏的气息。夕阳照耀着湖面,湖水反射的红光笼罩着小广场。老人一点儿都没结束的意思,一遍遍吹着同一首曲子。羊树也不嫌烦,只盼着他就这么一直吹下去。

朦胧的夕光里,又有两个人从对面的小路拐出来。

定睛看时,却是“村长”老陆和苏阿姨。

他们肩挨着肩,慢悠悠地穿过小广场朝平台走去,苏阿姨略略靠后,伸手拉了老陆一下,被老陆轻轻挡开了。老陆回头说了一句什么,苏阿姨笑着回了一句什么。走到吹口琴的老人身边,他们朝老人点了点头,老人也朝他们点了点头,仍旧吹自己的曲子。

苏阿姨抢先踏上两级台阶,朝后伸出手拉老陆,老陆再次甩开了她的手,又说了一句什么。苏阿姨仍旧只是笑着。

他们面对面站在了平台中央。

苏阿姨的右手握住了老陆的左手,老陆的左手握住了苏阿姨的右手。苏阿姨的左手搁在了老陆的肩上,老陆的右手揽住了苏阿姨的腰。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口琴呜呜呜地吹着。老陆和苏阿姨慢悠悠地转着圈。一个圈,两个圈,朦胧的夕光笼罩着他们……三个圈,四个圈,远远的,羊树看得到他们被落日漆成金色的脸。起初,她还担心他们会发现她,很快就知道纯粹是杞人忧天,他们谁也没朝她看上一眼。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夕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凉凉的大理石上,两个影子,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渐渐在暗淡的光里融合在一起了。

吹口琴的老人开始收拾东西,老陆和苏阿姨才走下平台,彼此点了点头,又拐进了对面的小路。转眼间,广场上就只剩下了羊树。风一阵阵掠过湖面吹来,身上有些冷了。羊树两只手蒙住脸,仰起头,从指缝间,看得见两三颗星嵌在悬铃木的枝叶间。

羊树在公园里穿行,好一阵子,又回到了小广场,似乎,口琴声还在,苏阿姨和老陆还在,眨一眨眼,又什么都没有。她有些自嘲地想,在这么熟悉的公园,竟然会迷路。但也并不着急,挑了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拐过一个路口,猛然撞上个人,两人一起惊叫。是母亲的声音。

“你这大半天都到哪儿去了?”母亲厉声道。

“我……你看到苏阿姨和老陆了吗?”

“你去哪儿了?!”母亲大口地喘着气,“我找了你多少地方,打你手机,竟然关机!”

“你知道苏阿姨和老陆的事吗?”羊树盯着母亲。

夜里十点多了。羊树和母亲才坐到饭桌边。饭桌挺大,两人中间,放着一把空椅子。这是母亲为父亲留下的。从羊树记事起,一直如此。小时候,她为母亲这样的安排感动过,后来,不知怎么就厌烦了。有段时间,她甚至认为,她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就因为这把空椅子。面对大而无当的桌子和一把空空荡荡的椅子,她们吃饭时总是格外安静。为此,羊树以前总是竭力避免在家里吃饭。

第一次,母亲在饭桌上和她说了那么多话。

“那阵子,大家都开他们玩笑,嚷着要喝他们的喜酒,他们也说,要请大家吃喜糖。谁知,他们的子女都不高兴他们结婚,或许是怕以后负担重,又或者财产没法分割。据说,两边的子女还一起开了一次会,要决定怎么处理他们的事。苏阿姨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说话泼辣,做事也泼辣。当时就撂下话,说不管子女什么态度,只要老陆乐意,就跟着老陆过,以后不要子女一分钱,也不要子女送终。老陆这人呢,犟头犟脑的,事到临头却不如苏阿姨了,有点儿害羞,当着双方子女的面,脸红脖子粗的,半天不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说哪有的事,他跟苏阿姨什么也没有的。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剩下苏阿姨一个人,红一脸白一脸地杵在双方子女中间……”

“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还不是苏阿姨告诉我的。她又气又伤心,骂老陆窝囊,骂完了又找我哭诉,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不过,谁知道呢,过了几天,老陆也找到我,期期艾艾的,让我不要相信苏阿姨的话。总之,那之后,他们似乎还像以前那么要好,却再也没说过结婚的话,大伙也小心地避讳着。要不是你看到,我还以为他们分开了。”

羊树默然着,脑海里浮现出老陆和苏阿姨相拥着在夕阳下跳舞的情形。口琴声汩汩地流动着,他们的身影宛如两片静默的叶子在大理石地面上旋转着。

“你知道吗,老陆快不行了。”母亲忽然盯住了羊树。

“怎么可能呢?老陆看着完全没问题啊。”羊树瞪大了眼睛。

“你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唱歌了。那晚苏阿姨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确诊了,住医院好一阵子了,他中间出来一趟看看大家。”

“什么病?真没办法了吗?”羊树仍瞪着眼睛。

“癌……这种病能有什么办法?……你真确定去广场那儿跳舞的是他们?”

“还能不确定?我看了那么半天哪。”

母亲半晌不语,许久,喃喃道:“苏培芬啊,苏培芬。我说她最近怎么唱歌一直心不在焉的,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老陆要么没住院,要么总从医院跑出来。这怎么成?”

“你要怎样?”

“总得劝劝他们,这样子不行。”

“苏阿姨肯定是不愿意让你们知道的,不然她干嘛还天天去唱歌?劝他们,我看就算了吧,我觉得他们这样挺好。你不是医生吗?你都说老陆的病没办法了,成天待在医院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死活归你们管,恋爱也要归你们管?”

“你这是什么话?”

“就是这话!”

羊树将披到胸前的头发梢一圈一圈绕着手指,白皙的手指给勒得涨红了。她不抬头都知道,母亲的目光锥子似的扎在她脸上。她执拗地低着头,听着母亲呼哧呼哧的呼吸。许久,听母亲叹了一口气,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盏。她仍坐着,低着头,一圈一圈缠着头发,手指头红红的,几乎要洇出血来。屋子里,碗盏碰着碗盏,散开小小的白色泡沫般的叮当声。接着,厨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她一声不吭,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黄昏,母亲没问她去不去。母亲穿鞋时,她开口道:“我也去吧。”母亲提着鞋后跟,抬头看定她:“你要去吗?”

一路上,她们谁也没跟谁说话。到了头天两人分手的地方,羊树才开口:“我还是随便走走吧,不跟你去了。”

“我知道……”母亲顿住了,“也好,也好,真出了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医生不是什么都想管,只是,有时候不得不管。”

羊树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到了小广场,老人已经在那儿了。吹的仍是《红河谷》。仍旧那么磕磕绊绊的,但就是这磕磕绊绊让羊树异常感动。她感觉得到,老人是那么努力,那么想要把曲子吹奏出光彩,老人却又并不着急,不急不躁,不时停下,拉一拉外衣,蹲下身调一调音箱……羊树几乎忘了自己的目的,是苏阿姨和老陆的出现提醒了她,她是来等他们的。她今天做了点儿伪装,戴了一顶有帽檐的黑色帽子,帽子正前方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她每次戴上,几乎都能感觉到它闪闪发亮。这是前年五一外出旅游时,他在小摊上给她买的。她还记得,他给她戴上帽子时脸上浮动的微笑……她果断地掐断了思绪,注视着苏阿姨和老陆。老陆他们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就不再看她了。他们朝吹口琴的老人微微点了点头,走上大理石平台,苏阿姨握住老陆的一只手,又抓过老陆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腰间。他们慢慢地、笨拙地转着圈。口琴声在继续,也是慢慢地,笨拙地。羊树有种感觉,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时间打着漩涡,裹足不前了。

其间,羊树收到了母亲的一条短信,问她老陆和苏阿姨是不是在一起,她皱着眉,没理会,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道,“在一起”,又补充道,“你就放过他们吧”。短信发出后,她有些后悔,想要再发条过去弥补一下,又抱了一种放任的心态,什么也没做。许久,手机没有响动。她也就不去管它了。

老陆和苏阿姨几乎抱在了一起。他们不再转圈了,就那么抱在一起,呆呆地矗立在大理石平台中央。羊树见惯了年轻人抱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人这么抱在一起的。她竟有些不好意思看,低了头,心想,幸好吹口琴的老人背对着他们。等她抬起头来,看到苏阿姨已经挽着老陆的胳膊,消失在小路尽头了。

说不上出于什么目的,羊树跟了上去。走过吹口琴的老人身边,老人似乎朝她瞥了一眼,她感到心在胸腔里突突地跳动着。天色正迅速地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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