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周越

我如果说这事发生在小枝身上，没有谁知道，大家会相互问，谁是小枝，谁家有小枝？因为大家都不知道黑水河谁叫小枝，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但我说是小痴，大家一下都明白了，哦，原来是她，那个傻子，得病把脑壳弄坏了那个。其实，小痴呱呱坠地的时候，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就叫小枝，本意就是一根小树枝，还经不得风吹雨打，将来长大，也是一根小枝，枝上开三两朵花，不繁复，不炫耀，不抢占别人的风头。

小枝两岁多的时候，有一次病了，刚开始发烧，家里大人说是感冒了，农村嘛，就随便到坡上扯了些植物，也就是他们自己说的草草药来熬水喝，结果喝了两天不见好，又说可能是遇到孤魂野鬼上身了，就用祖宗留下来的老办法，烧一把稻草，让小枝从上面来回走三次，说这样能把附上身的鬼都烧死，烧成灰，化作青烟而去，小枝的病就会好的。这样做了三遍，然后把孩子抱上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这样其他野鬼就不能近身，还能捂出一身汗，病自然就会好的。

几天过去了，小枝的病不见任何好转，反复发烧，有时额头烧得烫手，大人又用白酒给擦身体，或用毛巾蘸水盖在额头上，依旧不管用，寅时退了烧卯时体温又上去了。后来还是村里有点文化的人说，还是带到医院去看吧，司刀令牌都耍尽了，没有效果，别耽误了孩子的病，孩子生病本来就造孽，可怜。这样，小枝的父母才把小枝弄到镇上的医院去看。医生一番检查后，说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治不了孩子的病，转县医院吧。小枝父母忙问孩子是什么病，医生说可能是脑膜炎，你们耽搁的时间太长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如果再拖延，孩子有生命危险，现在赶快弄到县医院去，让专家看看，首先把孩子命保住，然后争取不要留下后遗症，如果真留下后遗症，孩子这辈子就可怜了，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孽啊。小枝父母这才慌了，坐上手扶式拖拉机往县城里跑，把孩子送到县医院，医生尽了最大努力，小枝的命保住了，可留下了后遗症，就是脑子反应比同龄孩子慢，动作也迟缓一些，说话结巴。于是，小枝这名字叫的人慢慢少了，久而久之，最后干脆就没有人叫了，连她的父母都不叫，小枝就消失了。世界是平衡的，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少了一个小枝，当然就多了一个小痴。因为她的傻，大家都叫她的新名字——小痴，渐渐地，谁也不知道小枝了，只有一个呆笨傻的小痴，供人逗玩，调笑取乐。

父母带上弟弟和妹妹，为了生活，为了美好的明天，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到底有多远，小痴不知道，因为除了那次生病，她再也没有去过县城，最远就是跟着爷爷去镇上赶集。

小痴跟着爷爷，留在老家过日子。

柔弱的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受欺负，这是不争的事实，动物界如此，进化了若干万年的人类今天还是这样。因为说话结巴，脑子反应慢，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小痴常遭人嘲笑。小的时候，别人说她，她不明白，还会笑笑。等后来渐渐长大了，心里明白一些事情后，别人再逗她，她要么不说，要么走开，离人群远一点。就这样，小痴也没有了朋友，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还有一个就是——爷爷。

小痴没事可做时，喜欢去山坡割草。特别是春天，小痴背个小背篓，拿一把小铲刀，走在路上，不仅仅是能闻到青草的香味，更主要的是小痴喜欢阳光轻轻落在背上，暖暖的、痒痒的、酥酥的感觉，像背着弟弟或妹妹在背上，舒服极了，也像妈妈的手放在背上，缓慢地上下抚摸，说不出的舒适和享受。小痴爱花，割草的时候，时不时摘一两朵花儿戴在头上，回家问爷爷好不好看。有一次，小痴用一根树枝条，把它周围扎满鲜花，戴在头上，像个公主，高兴得手舞足蹈。回家后，又把花环从头上取下来，给爷爷戴上，自己在一旁咯咯地笑。但绝大多时候，小痴是空背篓出去，空背篓回家。为什么呢？因为村里的人上山割草时，基本都不和小痴在一起，小痴又非常想和她们在一起，别人就说，那你把割的草给我们，我们就带你玩。小痴为了能和她们在一起，就把自己割的草放在别人的背篓里了，自己只捡得一分看不见的高兴。

小痴转眼十岁了，有一天跟着村里的一群人去割草，到了山坡，大家各自分开，去寻找一片领地，有点像动物世界里那样，谁占有了一块地盘，领地里的草都归谁割。小痴也跟着学别人占一块地，但她占到的都是别人不要的地，或者说看不上眼的地，但小痴在这样的地上慢慢寻找草，也很有乐趣。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王八和吴幺娃儿两个出现了，走到小痴面前说，傻子，我们带你去草多的地方割草，你看，别人都割满满的一背篼，你才割一点点，愿意去吗？我们还会帮你割草。小痴望着他俩好一阵，又看看自己的背篓，然后才点点头。

这里的王八不是有意骂人，而是这孩子姓王，生在八月，所以大家都叫他王八，简单好记。

小痴跟着王八和吴幺娃儿走了一阵，去到一块油菜田里，里面果然草很茂盛，小痴伸手去薅。王八和吴幺娃儿说，傻子，这是我俩的地盘，你现在还不准割草，要割草必须答应我们一件事。小痴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他俩，意思是说吧，什么事？王八和吴幺娃儿大概也明白了小痴的意思，说傻子，你把裤子脱了，给我们看，然后才能割这里的草。小痴听明白了，把头摇得叮当响，然后转身就走。傻子，来，给你糖吃。我——我不——吃，小痴拒绝了，往油菜田外面走。想走？没那么容易。王八和吴幺娃儿相互看了一眼，向小痴靠近。小痴感觉到了什么，非常害怕，挥舞着手里的小铲刀，嘴里啊啊地叫。王八和吴幺娃儿分别站在小痴的旁边，突然出手抱住小痴的胳膊，抢过小痴手里的割草的刀，说，他妈的一个傻子，还挺楞的，让你脱个裤子让我们看看，又不缺一两肉，还不干，还要我们亲自动手。说着就去褪小痴的裤子，小痴一边挣扎，一边喊：爷——爷，爷——爷……声音非常凄厉吓人。

不远处有人听见喊声，就大声说，傻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碰到蛇了？别怕，我过来帮你。春天的田野是有蛇的，有时割草的人不小心左手一把抓住藏在草下面的蛇，右手还拿镰刀去割，结果蛇昂起头，吓得割草人把蛇往远处一甩，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出很远还心惊胆战，歇下来才发觉自己脚软手软，浑身是汗，全身无力，大口喘气。

小痴坐在地上哭，一身的泥巴，裤子也被撕开好长的一道口子。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问小痴怎么了，是不是大白天的撞到鬼？小痴啥也不说，只是哭，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拉着小痴的手说，傻女子，起来，跟二奶奶回家去，不要坐在地上哭。

那晚，小痴发烧了，烧得说胡话，一会儿叫爸爸妈妈，一会儿又说，走——开，你们——走——开；一会儿又喊，爷——爷，我——怕。那一夜，小痴爷爷整晚没睡，一直守到天亮。

几天后，小痴烧退了，爷爷问小痴发生了什么，小痴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爷爷只有一声接一声地长叹，谁叫她是个傻子啊。后来小痴再去割草，寸步不离二奶奶，如果没有看见二奶奶，小痴就不去山坡割草。

小痴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离不开酒了，一天酒不离身，即使去地里干活，也用葫芦装上酒，带在身上。

一个晚上，爷爷喝了酒，喝得一张脸通红，就和小痴说话，小痴问：爷——爷，爸——爸——爸爸，妈——妈——妈——妈妈，为，为为什么——不——不——不带——我——我——去城里——读——读书，只——只带——只带弟——弟——弟弟——和——和——和妹——和妹妹？爷爷说，你爸爸妈妈照顾不过来。你看，你爸爸白天黑夜的都在工地上干活，哪有空带孩子？你妈妈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去菜市场买菜，忙得团团转，根本就没那么多时间来看你们，况且你有病，脑壳不好使，去了城里，万一走丢了，或是被人贩子带走了怎么办？你就跟着爷爷，去村里读书就好了。这里离家近，还有大家都知道你，认识你，不容易丢。小痴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好像在消化爷爷说的话的意思。过了好半天，小痴又抬起头来，说，爷——爷爷，我——我——我爸爸——爸——爸——爸爸妈——妈妈——什——什么——什么时候——回——回——回来——看——看我——我——我们？过年就回来了，小痴自己回屋睡去吧，明天还上学。祖孙俩相互看着，小痴突然说，爷——爷爷，你——你——你怎么——么——么——哭——哭——哭了？是——不是——爸——爸爸，妈——妈妈——没带——带爷爷——走？小痴站起来，走到爷爷跟前，用手去揩爷爷的泪水，说，爷——爷——爷爷，不——不哭，小——小——小痴听——听——听话，——乖。爷爷一把抱住小痴，泪水像溪流，顺流而下，不知带走多少沉淀的泥沙。

小痴不想让爷爷哭，所以在爷爷面前话也少了，也不再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看自己。放学后小痴就回家做饭，周末还帮爷爷打猪菜，割草喂牛。空闲时，一个人在晒坝里玩耍，找一堆石子放在身边，然后坐下来，先用石子画一个小圈，在另一边画一个大圈，在小圈里先摆上一颗小石子，心里说这颗石子就是自己，在小石子旁摆一颗大石子，说那就是爷爷。摆好后，又转身向大圈子，从石头堆里找到最大的一颗，放在里面，说那是爸爸，爸爸身体最强壮，最大的就是爸爸，然后再在石子堆里找到一颗最好看的，说这是妈妈，妈妈要挨着爸爸，就把两颗石子挨着放，紧紧地靠在一起，又去找了一颗小一点的石子，说这是弟弟，弟弟调皮，但爸爸妈妈都舍不得他，不打他不骂他，是他们的宝贝，就把这颗石子放在爸爸妈妈中间，骑在他们俩的肩上；又去找了一颗石子，说这是妹妹，妹妹小，喜欢扯住妈妈的衣服后摆，于是就将这颗石子放在妈妈后面。一切摆好后，小痴又觉得不对，差了点什么，哦，终于想起来了，差了一条路，小痴又拿起一颗石头，在两个圈中间画上两条线，说这是宽宽的大马路，一定要修得宽，过年时爸爸妈妈才好坐车回来看小痴和爷爷。

有时，小痴也不在地上摆石子，而是把地扫干净，找来一颗坚硬且能在地上画亮的石子，首先在地上画圆，画两个，一个大，一个小，然后在圆圈下面画几个人。有次爷爷看见了，问小痴在做啥子？小痴告诉爷爷，说在画——画。爷爷问画的什么？小痴说，画的太——太阳——和——和——和月亮，爸——爸——爸爸，妈——妈妈，还有——弟——弟弟——和——和——妹妹——在——在里——里面。爷爷走过来看，只见一个红色大圆圈下，一个人在流汗；白色的小圆圈下，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床上睡觉。小痴指着大圆圈说，这是——太——太阳，下——下面——这——这——这个是——是——爸爸。接着又指着小圆圈说，这——这——这是——月——月亮，妈——妈妈——带——带弟弟——妹——妹妹——睡——睡觉。爷爷看了，心里一阵阵发酸，说爷爷晓得小痴想爸爸妈妈了，咱们回家，我给你煮肉吃。小痴站起来，拉着爷爷的手往回走，还不时回头看地上自己的画，好像那里真的住着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

小痴和其他孩子差不多，也是六岁上的学。只不过因为成绩跟不上，留了几次级，就显得比同班同学要大许多，快十四岁了还在上五年级。

因为脑子反应慢，说话不利落，但老师又不能不收小痴。且最初送小痴去学校时，父母都对老师说，我们家孩子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脑子有点小毛病，送到学校来，不求她学到多少知识，只是让她识数，会做基本的加减法就行了，能够写得起自己的名字，知道爸爸妈妈，爷爷弟弟妹妹的名字，不会走丢，能简单买卖东西就行了。因为黑水河没有聋哑残疾人特殊学校，加上九年制义务教育法的原因，老师只得勉强收下，黑着脸对小痴父母说，让她读书没问题，但有几点必须说清楚，第一，她不能参加各种统一考试，因为那要评比成绩，她这样的，会拖后腿，把班里平均成绩拉低许多，影响全班排名不说，还影响我们的业绩，从而影响我们的奖金；第二，她只能坐最后一排，不能去影响其他同学上课；第三，生活上尽量叫她自己照顾自己，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单独照顾她。小痴父母不停点头，说老师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们也没办法，只求她长大了不是个啥都不知道的傻子就行了。

于是，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小痴就成了最后一排一人坐一桌的“孤家寡人”，没有同桌，同排。老师上课也从来不抽她回答问题。刚上学时，有几次大小便在身上，也没人理她，只是让她回家去换衣服裤子。

在学校，小痴也是同学们嘲笑的对象，只要下课或在放学的路上，总有同学围着她，喊她傻子或者傻瓜，要么叫她笑，要么叫她哭，有的甚至让她学小狗小猫叫。小痴最先都按照同学说的做，或哭或笑，或者学猫儿狗儿叫，还在地上爬。小痴付出很多，还是没有一个朋友。下课同学一起玩，都不带她，别人玩皮球打乒乓球，她都只有看的份。久而久之，小痴也不再听同学的了，别人叫她干啥她都不干了，下课也就在教室里坐着，在纸上画画，不再出去找同学玩。

小痴没有朋友。

如果一定要说有，就是家里的两头猪和那头黄牛，还可以和小痴说话。没有人和自己玩，小痴就经常和自己家里的牛或者猪玩。

小痴最爱拿一把草，来到猪圈，对猪说，来——来，你——你们——陪——陪我——陪我玩。猪有时受到惊吓，在猪圈里狂跑起来，发出“嘞嘞”的叫喊。小痴见猪也不想和自己玩，不待见自己，就说，你——你们——不——不和——我——我玩，我——也——也不——给你们——吃——吃的。说完拿着手里的草走了，离开猪圈。小痴来到牛棚，手里还是拿着一把青草，对着家里的小黄牛说，小——小黄——黄牛，你——你和——和我——玩，我——我——我给你——你——草——草——吃。小黄牛好像听懂了，向前走两步，用头上的毛去摩擦小痴的脸，小痴把草放在小黄牛的嘴里，然后两手去抱住牛头，不停地在自己脸上、身上摩擦。那一瞬，小痴感觉到了温暖，一种近似来自母亲身上的一种久违的温暖，牛的头就像妈妈的脸一样热乎，让小痴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而且越流越多，小痴突然紧紧抱着小黄牛的头，喊道：妈——妈妈……

小痴的呼喊是纯真的，像春天盛开的第一朵花儿那样纯洁，小痴内心的幸福在那一瞬间是充实的，像春天空旷的田野上飞起来的气球。小痴也飞了起来，飞得高高的，那一瞬也是最幸福的。

本来，日子也可以这样过下去。等小痴长大了，给她找一户人家嫁出去，父母也就完成了任务。谁知，还没等小痴长大成人，半路上就出了差错，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小痴读书虽然有些吃力，跟不上，但小痴非常用功。老师布置的作业，她都多写一遍。比如说老师说这五个字，每个字写两行，小痴每个字就写四行，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她都尽力写。老师说把黑板上的这些数学题做一遍，小痴就誊下来，做两遍。小痴很认真，很用功，但这并不能打动老师的心。功利的时代，一切和钱挂钩，谁愿意把精力花在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上。所以，老师从来不看小痴的作业，连在上面画个记号都懒得做，比如画个大勾或者叉，或者写上个日期什么的。

但小痴不管这些，还是自己努力做自己的，认真写字，认真做数学。有时晚上写到很晚了，因为一道数学题算不出来，急得哭。爷爷看在眼里，就说，小痴，去睡吧，太晚了。小痴说，我——我——我还——没——没做——做完。小痴越急说话越结巴。爷爷劝说了几次不听，就在一旁叹气，说造孽啊，这么个人怎么就得那么一场病，把人弄傻了，又这么认真，真是造孽啊。

有一次，小痴刚进家门，就大声喊，爷——爷爷，你——你看，看，老——老师——改——改我——我的——作——作业了。看到小痴的高兴劲儿，爷爷拿过小痴的作业本来看，不过可能是老师不小心，洒了两滴红墨水在小痴的作业本上，洇红了一片，小痴以为老师改了她的作业。爷爷不忍伤害小痴，就说小痴乖，有进步，老师批改你的作业了。爷爷这样说着，差点眼泪花都流出来了。

世界之事，有些看起来出得突然，始料不及，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本来，前两天小痴就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这胀那硬的，但她找不到人问，也不敢主动问人，就一直拖着。

那天正在教室上课，小痴突然觉得下面有什么东西一下流了出来，湿乎乎的。小痴害怕极了，一上午坐着没动，一直到放午学。老师说放学了，同学们回家。小痴坐着还是没动，就有同学来拉她，说傻子，放学了，该回家去，要锁教室了。小痴先是半天没有动，又突然站起来，拿起书包就跑。这时，有同学看见小痴的凳子湿了，就说小痴把尿撒在了身上。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嘲弄人的机会，于是，就有男生女生追在小痴后面喊，看，大家来看啊，傻子这么大了，还屙尿在身上，不仅裤子湿了，还把凳子都打湿了，羞啊，羞死了。大家来看啊，傻子把尿屙在身上，不仅裤子湿了，凳子都打湿了……追一路喊一路，孩子们的嘴个个都好像装上了高音喇叭，起劲喊着，让旁人都莫名兴奋。

小痴到家，回到自己房间，偷偷脱下裤子，看见上面全是暗红色的血，小痴吓呆了。小痴害怕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得了大病，身体里往外流血，是不是要死了？小痴突然哭起来，想着可能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了，想着死亡是多么恐惧可怕，紧张得躲在床上不敢起来。

后来，爷爷回家，问小痴怎么啦？小痴不说，爷爷用手摸了摸小痴的额头，说没有发烧。爷爷煮好饭吃了，对小痴说饭在锅里，自己起来吃，就走出门去，正是五月，农活多，人忙。

两三天过去了，血还没有止住的意思。

小痴没有去学校。她害怕，害怕听见同学们的声音，害怕他们追赶她的脚步声，害怕自己把裤子凳子弄湿。因为农活多，抢时令季节，爷爷也没有时间来关心小痴，加上她本来就有些傻，几天不去学校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师或同学怎么会问起她来呢？她在班上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小痴在家里想了很多办法，先是用纸去堵，结果没有堵住，纸上全是血不说，还弄到手上，把纸拿开，血照样流。又用棉花，小痴知道，棉花可以堵住血。爷爷有时手受伤流血了，就用棉花包裹住。小痴找来很多的棉花，弄得平平整整的，结果还是一样，血照样流。小痴绝望了，再也想不出办法。小痴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一条河流，河流有了一个窟窿或者缺口，堵不住了，河水会流干的，那样河就没水了，干枯了，就死了。自己的血也会流干的，自己也就死了。小痴的脸蜡黄蜡黄的，小痴不敢跟爷爷说，可不跟爷爷说，小痴就找不到跟谁说了。小痴知道，跟爷爷说了，爷爷一定带她去看病，那样会花很多钱的，自己原来生那场大病，听说就花了很多的钱才救了自己的命，如果这次还要花那么多钱，小痴心里是不愿意的，要是治好后自己变得更傻，那多不划算。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很辛苦，一年有时都回来不了一趟，说是为了节约车费。小痴不愿意拖爸爸妈妈的后腿，她想让爸爸妈妈拿挣的钱去培养弟弟妹妹，他们聪明，将来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说不定还能读大学。想到这，小痴的脸上笑了，仿佛看见弟弟妹妹拿到录取通知书，胸前戴着大红花，向她走来。

想到这些，小痴不再害怕流血，不再恐惧死亡，反而觉得这是自己做的最有成就的一件事，给家里增添了快乐，减少了负担，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她想这是自己命不好，惹鬼上了身。黑水河的人都知道，一旦鬼上身，很难赶走的，鬼一定要拿走点什么。村里原来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出事人家就去请人来打症，要杀鸡宰羊什么的。小痴不知道在哪里去请懂得捉鬼的人，自己也不愿意把鸡或猪杀了给别人，自己家里一年都舍不得杀一只鸡来吃，管它的，既然鬼上了身，不肯离开，它要自己的命，自己就和它拼了，来个同归于尽，鬼不放过自己，自己也绝不饶恕这个鬼。于是，小痴找到爷爷买来让老鼠吃的药，在一个玻璃瓶里。小痴把它拿在手里，心想，该吃多少呢？老鼠那么小，爷爷都要搅拌小半碗饭放在墙角，自己比老鼠大得多，一定得多好多。小痴把瓶子里的药全部倒出来，拌上满满一碗米饭，放在一边。小痴又去找出来自己惟一的一套花裙子穿在身上，在原地转了几圈，那一瞬，仿佛自己成了要参加舞会的公主。

爸爸妈妈，我要走了，你们要记得来看我；爷爷，小痴得了重病，治不好了，流血，小痴不能拖累你，小痴要死了，再不能去割草喂牛，你也听不到小痴的声音了，弟弟妹妹要听话，将来要上大学。小痴在心里说完这些，就把那满满一碗饭吃了下去，然后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中，小痴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先像一尾鱼，身上长满了鱼鳞，没有翅膀，飞不高就落地了，小痴在地上拼命扳动，突然鱼鳞掉了，自己变成一只鸟，长出翅膀，一下飞了起来，飞了很高，飞到爸爸妈妈身边，慢慢降落下来。爸爸妈妈跑过来，亲吻她个不停，弟弟妹妹分别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不走了，咱们在一起。小痴高兴万分，一下又变成一只蝴蝶，飞在春天里，在百花丛中翩跹起舞，幸福甜蜜得不能言说。

小痴死了。

像树上的一根小枝，没有花朵在上面绽放，连树叶都还没来得及全部伸展，树枝就枯萎了。

小痴死了。

最初，黑水河的人也还是有点悲哀，谈论了三两天后，就没有人再说这件事了，大家都很忙，各有各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