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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诗人和斗士

2016-10-27李之平

星星·散文诗 2016年26期
关键词:梅洛诗人诗歌

李之平

病榻上的诗人和斗士

李之平

阿莱克桑德雷·梅洛是谁?估计很多诗人都不大熟悉。这些年耳熟能详的那串外国诗人名单似乎看不到他在列。可是,这不能影响他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大诗人,曾经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那么,认识一位诗人,我想应该了解下他的生平。从而探索一个诗人写作发展的轨迹与成熟变化的路数。

阿莱克桑德雷·梅洛1898年出生于西班牙一个中产阶级家庭,1984年离世,享年86岁。是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梅洛大学攻读的是法律和商业,毕业后做了几年律师,同时也写诗。不过,在1925年,二十七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即肾结石,之后慢性疾病一直伴随着他,他也从得病那年终止了职业生涯,一生在病榻度过,并写作于榻中。

作为病榻上写诗逾五十年的诗人,与普鲁斯特的写作类似,这大概是一种不幸的幸运——因为疾病,减少了很多无谓的应酬与交际,却腾出大量时间独立思考,与自己对话,完成冥想之于语言的置换。除了个人天赋和勤奋笔耕之外,我想这是让他保持持续创造力,不断进步和反思,成为世界级诗人的一个重要因素吧。

可是即便如此,国内人们依旧很不了解阿莱克桑德雷的诗歌,国内普及很不够。人们目光似乎更愿意盯住那些早逝的天才诗人,对于西班牙诗人,也更多局限于早逝的洛尔迦的认识和喜爱上。固然,洛尔迦才华横溢,很早就体现出过人才赋,他的精妙绝伦语言才能,成为绝世经典的抒情谣曲。或许正因为在最好的状态中离世,给人留下唯一的好印象,便产生难有出其右的心理固执,而不愿理性地、全面客观看待其他诗人了吧。但是,具有探索精神的、不竭学习力的人是会努力搜寻更全面的资料,捕捉那些隐蔽的光芒的。

阿克来桑德雷的创作经历三个阶段。资料上是这样交代的:第一阶段从1928年发表第一部诗集《轮廓》至1953年发表《最后的诞生》,这是他创作的第一阶段。主要是表现人与宇宙万物的统一关系,而“爱”则是维系宇宙万物成为统一体的最根本的力量和纽带。主要作品有散文诗集《大地之恋》(1929)、诗集《如唇之剑》(1931)、《毁灭或爱情》(1933)、《天堂的影子》(1944)、《独处的世界》(1950)等。其中,《毁灭或爱情》是这一阶段创作的代表作,获西班牙国家文学奖,从此名声鹊起。1944年,当选为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

第二阶段从1954年问世的《心的历史》开始,直至1965年出版《带名字的肖像》,是他创作的第二阶段。主要是表现人类的一致性,认为人与人之间应通过爱来推进相互交流、团结的关系,主要作品有诗集《毕加索》(1961)、《在一个辽阔的领域里)(1962)等。

第三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是诗人的晚年创作,这是一个以对生命、岁月和死亡等观念的重思为主的阶段,代表作是《终极的诗》(1968)、 《知识的对白》(1974)。

梅洛先生也许并非那种以奇崛之气,灵气飞动之态引人欢欣,也非以独特超拔的思维,以反常规、陌生化之状引人入胜。走得基本是传统路线。早期,他的诗歌是抒情诗为主的,情诗为主,同时赞美家乡和自然、感叹人生与命运。这个时期的诗是为成熟进行必要的累积过程。

早期,对他产生较大影响的诗歌事件是二七诗社的加入。1927年他加入了那个刚成立的著名的诗社。七位优秀诗人,包括洛尔迦,佩德罗·萨利纳斯,乔治·纪廉,路易斯·塞努达和拉法埃尔·阿尔维蒂以及达马索·阿隆索和赫拉尔多·迭戈。这里面,阿莱克桑德雷也许不算最出色的,但在期间接受了当时代表诗歌前沿的,颇具现代表达的自由诗写作。较早地完成自由诗或现代诗语言与形式的转换,这个时候,里尔克式的冷峻的(哲学)象征主义得到有力的运用。例如那个时期的诗《青春》。

青春

你轻柔地来而复去,

从一条路

到另一条路。你出现,

而后又不见。

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

——脚步短促,

欢乐的光辉已经黯淡。

青年也许是我,

正望着河水逝去,

在如镜的水面,你的行踪

流淌,消失。

(祝融译)

作者没有去直接抒情和呐喊,认识到青春易逝的本质特点,用变幻不定,难以捉摸的物指代青春本身,而这一切背后又是“我”的难以琢磨与衡定:青年也许是我,/正望着河水逝去,/在如镜的水面,你的行踪/流淌,消失。物——物——我——变幻——流逝……

其后写出可以作为代表作的《火》。任何读过此诗的人都会记住这句相当有力量的诗句,那是可以迅速刺疼心灵的诗句“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

所有的火都带有

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

你们看多么纯洁的火焰在升腾

直至舐到天空。

同时,所有的飞禽

为它而飞翔,不要烧焦了我们!

可是人呢?从不理会。

不受你的约束,

人啊,火就在这里。

光芒,光芒是无辜的。

人“从来还未曾诞生。

(陈孟译)

火作为精神至高的象征物,在此诗里进行的却是低回的表达,性灵的触摸与凝视。作者看到火的高贵锋芒并非所向披靡,激情也是孤独的。一旦燃烧,不会犹疑彷徨,只有向上,向高空飞腾。因为只有火,只有光才能引领人类。所以,接下来,飞禽和人类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所有的飞禽/为它而飞翔……”它远远高于飞禽,甚至高于人类(可是人呢?从不理会。/不受你的约束),甚至它就是宇宙,激情而孤独。人并不能理解火,理解天使的原本,因为人“从来还未曾诞生。凝练迅捷的语句刻录了象征抽象物的火的精神。却也是对人类和人生存现实的有力批判。实在隽永难忘。

类似的咏物而进行批判诗歌还有很多。诸如《空气》。诗中写道:“……但空气本身并不知道/曾在人们的胸腔中居住,/空气没有记忆力,但它不朽,为人类不遗余力。”

到此,作者进入第二阶段的创作,即上世纪三世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是他最为成熟丰富创作期,进入更广袤的宇宙与人生的探索与表达。《在一个辽阔的领域里》这本六十年代出版的诗集呈现出作者进入暮年时的平静与宽阔。其中有首《杨树》,是这样写的:

这株最老的树。

四周都盖过了它。

下面的房舍仿佛忧郁的牲畜

在它的荫影里睡眠。信不信,

有时候它们会抬起头,举起

高贵的目光,看望这个青翠的天宇

向着音乐或者向着梦。

都在睡眠,雄伟地挺立着

守望的,是这株高大的大杨树。

十个人手拉手围抱不了它的躯干。

他们围抱住它,量着它,怀着多少的爱!

然而这株树似乎在它的根子(谁能知道啊?)

有一阵发自深处的巨大泥土波浪,

到今天仍然是一标活着的大树。村庄里永远活着的老祖父,

高龄,端庄,而威风凛漂。

它的树荫里躺着房舍,活着,

苏醒,打开:人们出来,斗争,

劳作,返回,疲累。人们休息。

有时候回来,在这里掩埋最后的喘息。

在树下了结一切。

(写于1962年 节选 王央乐译)

这首诗写作时作者64岁了,此诗以一位老者的目光看待尘世,老者就是那株大杨树,以宽厚的身体覆盖大地,抚慰动荡不宁的人心。它时常是微不足道的,被四周的光芒掩盖,无足轻重。可是它的根深深地扎入大地,一个永不倒下的祖父,只以宽肩给斗争,劳作受伤,疲惫了的人温暖和依靠。诗歌形象地展现了生命的从容与阔大——一个人一旦扎入大地,内心无畏无惧,再也不会焦虑不安,只有宽和温暖示人,也给自己最温厚踏实的存在回应。读这样的诗内心会安宁,也为那种入境化境之态折服。这便是诗歌的教益教化之功。个人认为好的诗都承担了安宁和高贵,度人之力,大概也不仅仅是诗人臧棣所说的,诗歌只承担高贵。这显然是笼统的概括。因为诗本身就是高贵。

总体而言,阿克莱桑德雷的诗歌是向传统致敬的产物,是在个人经验与精神体验相互关照下的自然而高贵的纯然流露。这点更能回应艾略特的诗论。他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提出一个作家不能脱离传统创作,但能像催化剂那样使传统起变化,这就是作家个人才能之所在……阿克来桑德雷的确没有过分超离传统,离经叛道进行个人化的所谓原创,在潜心学习揣摩前人优秀成果的前提下,磨练技艺,贡献出个人体验和精神的深度感悟,进行诗性的,多图景的“感受的分化”和“客观对应物”(艾略特诗论)的创作。到老年,依然有精准意象与贴切感受力,不可谓不强大。

作家和诗人的写作资源必定有其确定性,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优秀作家和诗人将自我内心和情感体验作为唯一写作资源的。阿莱克桑德雷既然是在病榻度过五十多年,对社会现实,对人和人世的了解与观察大概也只能通过中间媒介进入。诸如来访者的交谈,报刊杂志电视等媒体的。但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成长与更新能力,这才是优秀诗人创作的最重要源路。当中年后的阿莱克桑德雷走出青春梦想的虚无精神情状中,必定着重于哲学意义上的理性思考,宇宙与人生的漫游,甚至宏大问题的探寻。这种与未来时间和宇宙星空展开无尽的“想象中的对话”(王家新语)。正是内在精神投射的一系列永不能枯竭的素材使得最持久的创造力延续下来,也延续了自己的写作生命——在与衰老和流逝的抗争与体察的道路上,一个人,一个诗人担起了应有的担负。

此刻,我想借这段授奖词大概可以晓得阿莱克桑德雷·梅洛的真实分量吧:“阿莱克桑德雷是个深奥的有一定争议的人物。有争议大概是由于不理解,因为甚至忠实崇拜者也对他的诗歌作出了并不相同的解释。未必有人能恰当地概括他的诗,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在阿莱克桑德雷登上文坛后的五十年中,创作始终在前进……”“他的作品继承了西班牙抒情诗的传统和吸取了现在流派的风格,描述了人在宇宙和当今社会中的状况。”( 1977年诺贝尔文学给他的授奖词)

说到创作一直在前进,这点很重要。这是一位优秀诗人的根本质素,是与衰老枯竭抵抗的能力体现。一个人的创作力的长短也是人类精神之火是否延续的标志,一旦放弃,就意味着失败。依靠早年资本维持声誉,可以说是不道德的。故此,不得不向阿克莱桑德雷这样的常青树致敬,向叶芝、奥登、特朗斯特罗姆、希尼、米沃什等终生诗艺探寻者致敬。

在此前提下,能够进行优质准确地翻译并出版阿克莱桑德雷·梅洛的完整汉语诗集非常必要,能阅读到他不同时期的不同的写作,感受一个诗人坚定的诗歌意志,在病榻边终生与死亡斗争的斗士,在与世界和星空不息的对话过程中,认识自己并完成自己的过程。

这个意义上讲,阿克莱桑德雷·梅洛是完满的。一位终生让诗歌相随而不厌倦者,必定是星空中的恒星。

诗人地标

编者按

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中国先锋诗歌的代表人之一,学者,诗歌翻译家。1986年出国,常年旅居德国,曾获得德国图宾根大学文哲博士,后在图宾根大学任教,2007年开始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2010年3月8日病逝于德国。

本期刊发的两篇文章,董迎春、覃才以“老人”的传统这一视觉切入,全面阐释张枣对东方审美和西方现代的融合,执着于语言的先锋实验,“为中国诗歌架起了一座有借鉴价值的,有方向且受人尊重与喜爱的‘桥’”。邦吉梅朵以文本细读的形式,通过对张枣诗歌《杜鹃鸟》的深入解读,来阐释张枣以古典意蕴和现代技巧、意识的有机组成,从而彰显出属于他独有的诗歌的肌质。两篇文章既有共性,又互有差异,为我们阅读、研究张枣提供更多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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