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思

图/苏 玖

良辰锦时细数，时光情思轻诉

◎岑 思

图/苏 玖

窗外鸟声啼破晓雾，她对镜坐着，忽而一枝李花斜斜簪进她的发髻。花儿开得正好，她抚着李花，笑着打趣眼前人：“贪吝老贼，几十年了，也不肯换个花样。”

她将一缕头发绾罢，忍不住抚上铜镜，镜中人已生华发，锦衣华服却遮不住岁月蹉跎的老态。她宛然一笑，这又如何，身后的他也老了，一副糟老头子的脾性，再不复那个眉目朗朗的少年郎。

她对镜整妆，王戎便去了外庭。忽而一阵车马喧嚣，侍女惶急地跑进屋子，“齐王的人将先生带走了。”她心中一震，不久前赵王篡位，齐王也起兵许昌，可怎会这样快？外庭车马鸣嘶，她心乱如麻，摇摇晃晃起身，却颓然倒在地上。

她与王戎的初见，是在大婚那天。是家族商定的婚事，嫁给谁由不得她做主。然而王戎其人，她却是知晓的。琅琊王氏公子，少有慧名，清简俊秀，与阮籍、嵇康结交甚密，为人不羁落拓，有名士之风。闺中女伴在街上瞧见她将来的夫君，总少不得添油加醋说上一番，她佯怒拂袖而去，却禁不住面上红霞暗飞。

她预想过无数次婚礼上的初见。大婚那日，宾客们无不惊讶于新妇的大胆，她没有寻常新娘的含羞娇态，而是婉转含笑目光盈盈，向着她的夫君走去。

他白衣而立，玉树临风，似笑非笑，意态轻轻。后来的日子里，她才知他远非外界所传那般，不是贤达知礼的如玉公子，更非有些谣传里的奸佞。只是有一点吝啬，她扶鬓想着，禁不住笑出声来。谁人能想到，玉堂金马里长大的人物居然如此简吝，名士清谈之外还有一副敛钱的手段。

其实她的性子也并非乖巧动人，自幼承父母娇养，性情颇有些顽劣，成了新妇，依旧改不掉童年的那点惫懒。晨起服侍夫君洗漱穿衣，她是着实做不到，绣花针线，她也不必去学。她算不上世俗眼光里的好妻子，所幸王戎并不苛求。

王家园子里有一棵极为繁茂的李树，春来堆霞满枝，秋来果实累垂，结的杏子极甜。王戎想要将李子卖掉，又觉得物以稀为贵，若是李核被人拿到，不久京都便处处是这棵李树的后代。她拈起一枚李子，眉眼间一派狡黠笑意，“这有何难，将李核钻破便是了。只是——”她拖长了调子，“不要说是我的主意，你一个人被骂就罢了，免得被人说成一对贼夫妻。”他闻言一怔，随即朗声大笑。

然而这贼夫妻的名声终究还是没有逃掉。《世说新语》里说“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灯烛下夫妻对坐，他算着账目，她替他数着算筹，烛光跃动，她看着他的眉眼，忽然捂着唇笑了。她想起年少时的暗自期许，那时只觉他是出尘贵公子，何曾想到如今变作了一身烟火气的吝啬翁？或许婚姻就是这样吧，幻想与浪漫的潮水过后，是尘沙洗练的平凡从容。

“妇人卿婿，于礼不合，以后莫再唤了。”有一日他忽然郑重道，她好笑地看着他。虽然知道卿字多是长辈用于小辈，丈夫与之妻子，可他这样的性子，也会在意这个？想来是京中流言吧。她忽然起了顽劣心思，嗔怪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她瞧着他脸上错愕与唇边忍俊不禁的笑意，得意地扬长而去。

在李子挂梢的时节，她诞下他们的长女，那是个娇花一样的女孩。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却整日黏着父亲，将乳香扑进他的怀袖。他面上嫌弃，却常常软了心肠，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踏着晨露去庭前折一枝李花，回来送给她的母亲簪发。

光阴荏苒，仿佛只是一声叹息的时间，女儿就已到了嫁人的年纪。她有些恍惚，就这样与他过了十几年。后来又有了两个儿子，她的眉眼依旧明丽，却终究不复那个狡黠的少女模样，而他奸猾的性子又增几分。侄子的婚事，他居然只送了一件单衣，女婿借钱未还，他对着女儿也没有几分好脸色。她与他争辩了几句，说到最后，居然笑出声来——王家何意有此儿郎？怨罢笑罢，终究要替他打点，谁让她嫁了他呢。

她并不怨毁这桩婚事，王戎固然有许多不好，她也不是完人。她从来瞧不上所谓的“举案齐眉”，孟光之于梁鸿，更像个端谨守礼的侍女，夫妻若是只能相敬如宾，那该多么无趣。人间有许多夫妻，有许多种爱情，她选择了不合世俗的一种，却甘之如饴。

魏晋重家声，王戎虽然不是举世能臣的料子，却因为家世也出任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官爵。后来朝纲混乱，许多功臣惨遭屠戮，惠帝暴毙，贾后弄权，他的旧友早已故世，昔年旧事，渺若风尘。他认为王政将颓，索性做了一个中庸的老臣。

王戎虽然是中庸不争的性子，却因为女婿牵连，罢官归家。其实罢官也不是不好，她早就过厌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也老了，不如一同归隐山林。王家庭院很大，可以种上许多花，春来有斑斓的花影随轻蝶入梦。许多人已经南渡，若是洛阳真的过不下去了，他们就去江南，听说那里山清水秀，是缱绻安居的温柔乡。他尽可以安安心心地在灯下算账，攒了一辈子的钱财若是没有性命来花，那有什么意义。

只是没想到齐王的军队来得这样早，功臣屠戮殆尽，他这样的糊涂老臣也成了新帝要笼络的旧臣。这一去不知是凶是吉，她想起夫君的旧友，那个弹罢一曲《广陵散》举身赴死的嵇康，心头慌乱起来。这一刻才明白他于她何等重要，说是两厢嫌弃，其实这么多年，爱情已经成了习惯。他们彼此都不完美，如同半圆的玉玦，然而每一枚玉玦都有与它大小合契，与它同样温润的另一枚，两两相凑，以红线缠绕，才是一枚名唤婚姻的圆满的玉环。

洛阳的春天快要尽了，庭院外的李花早已谢罢，结了青绿的果子。鸟声扰人，她披衣早起，在镜前定定坐着。窗外日光斑驳树影摇动，雀儿啄着笼子，忽而一只手轻柔地绾起她的发，她望向镜子，灰白鬓发上簪着一支花胜（古代女子的首饰）。那花胜用木枝削就，是街上叫卖的便宜货色，只是钗头一簇粉白绒花，与记忆里那支李花分外相像。

窗外的鸟声忽然停了，四周一片寂静。“你这贪吝老贼，”清风拂过鬓角，她抚着花胜笑着开口，眼里却涌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