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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山大道看风景

2016-10-17梁智强

雪莲 2016年17期
关键词:张师傅胡子

吃中饭的时候,陈念忠颐指气使地对我说:“下午送一台液晶到车陂村去吧!”我爽快地应允:“好的。”陈念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电脑城,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他的背影就像一头蛮牛,黝黑黝黑的。如果他一声不吭,简直难以想象他是一个正常人(我这么说好像有点过火,但确是我憋了良久的真心话)。

没错,陈念忠是我的老板。我们店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七个人。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技术工,年龄比我大一大截,说起话来也昂首挺胸,我在他们面前显得十分渺小,俨然一只羸弱的蚂蚁。与他们不同的是,我负责配送电脑,也就是“跑腿”。当他们在办公室里享受空调带来的快感时,我总是汗流浃背地奔波在车轮滚滚的马路上,皆因我要把电脑安全送抵客户的公司或家。或者说,我这份工作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打杂”。但往深处想,其实“打杂”也没什么坏处,至少无需像那些朝九晚五的白领那样,天天呆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像国宝般困在笼子里无处可逃。

依照出货单上的信息,唯一能确定的是,下午我要给一家玩具公司送货,地点在车陂村附近。为了安全起见,午饭后我给对方打电话约了时间。对方说,两点半以后吧,最好不要超过五点。我说,请您放心,保证准时送达。对于这个非高峰期的时间段,我是完全放心的,毕竟客户那里离我们不远,不堵车的话一般半小时左右即可到达。根据过往的经验,堵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真遇上了,那买彩票肯定能中头奖啰。

我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出发。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司机张师傅。张师傅是山东人,长得虎背熊腰,简直让人汗颜。他二话不说就一手把显示器搬上面包车的后座,然后对我说:“可以了,快上车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张师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车,并催促我:“怎么还不上来?”这时,我才急匆匆地登上车,坐在副驾位上。

汽车以正常的速度向车陂村进发。张师傅边开车边扭开车载音响,柔和的钢琴曲子便在车厢里盈盈飘散。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曲子?很好听啊!张师傅说,肖邦的《夜曲》,每晚睡觉前我都要听一遍,不然就睡不安稳。我说,按这么说,它不就成了你的催眠曲?你开车的时候听,会不会也想睡觉?张师傅顿了顿,然后用调侃的语气说,如果塞车可能会。有一次我去进货,车龙排满了整条中山大道,有些司机干脆到车外打手机、抽烟、甚至有像我这样的,打瞌睡。但结果睡醒了,车龙还是一动不动,真是无语!

说着说着,我们的车子已经转入了中山大道。中山大道是广州最繁华的道路之一,也是我在广州最熟悉的一条路。最大的原因是名字易记。全国很多城市都有以“中山”命名的道路,假如光说名字,别人也许还不知道你要找哪座城市的中山大道呢!而在广州,还有几个地方是以“中山”命名的,比如“中山大学”、“中山纪念堂”、“中山图书馆”等等。不过这些地方我都很少去,我是从介绍广州的电视旅游节目里发现它们的。至于它们在哪里,又有些什么特色,我就不太感冒了。

透过明晃晃的挡风玻璃望去,马路上聚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黑压压的一片,跟集市没什么两样。张师傅心中充满了问号,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钟点怎么会这么堵的,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张师傅的眼神偏向我,他在等待我的反应。但我一直低着头,戴着耳机,握着手机玩水果游戏,切西瓜。张师傅的话完全隔离于我的耳膜之外。手机是今年春节回家时,一个“海归”的表叔送的,屏幕超大,是那种无所不能的触屏智能机。我当时看见它,简直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可能你会取笑我土包子,但我真的没见过,更别说用过,刚拿到手时我还低声下气地央求表弟教我玩。

张师傅像哥们似的拍了拍我肩膀,我才从游戏世界里回到现实。我懵然不知地问,这是怎么了?出大事情了吗?张师傅说,谁知道啊,马路上的“风景”比比皆是,就像马戏团表演一样。

我推开车门,穿行在车龙的间隙里,就像一条哆哆嗦嗦的毛虫。当走到一条人行天桥前时,我发现桥底下早已围满了人。他们中有的神情哀伤,有的怒目而视,还有的议论纷纷。我预感肯定会有大事情发生。我抬头望向桥上,看见栏杆上坐着一个头发蓬松的男人。男人死死地叉着腰,目光涣散,衣衫褴褛,眼神里透露着无尽的伤痛,像一株枯蔫的荒草苦盼着奇迹的召唤,偶尔还发出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而在他身旁,竟然还放着一本书。我饶有兴趣了解那本是什么书。在我猜想那本书的名字正入迷之际,周围人群的喧哗声如洪水般扑向我,以致我中断了继续思考的欲望。

人们对于桥上男人的议论越加激烈,大约分成了几派:一派认为他是来跳桥的,而且是个疯子。之所以选择这里,是看中了这里的喧闹,他可以在众人的见证下轰轰烈烈地跳下去。这是最直观,也是最符合逻辑的看法;一派则认为他是个被欠薪的工人,通过这种极端的手段来讨薪的,说白了就是“作秀”;还有一派认为他是情场失意,只不过想到桥上来歇一会,舒口气,治疗情伤。我比较倾向于第一派,但并不否认其他看法成立的可能性。

“有种就跳下去吧,坐在上面发呆有啥用?”一个身形彪悍的大叔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骂道。大叔这句话一鸣惊人,人群里的很多人也跟着起哄,“跳吧,跳吧……”他们把手头上没用的东西使劲向桥上扔,场面极其混乱,仿佛一个不堪入目的垃圾回收场。我没有随波逐流。不是我丝毫不气愤,而是我手头上确实没东西可扔,只好静观其变罢了。

不管桥下的骂声有多大、有多猛烈,桥上男人依然镇静自若,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反正他就死死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桥下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这一刻,他把自己独立于俗世之外,用他那锐利的眼睛洞悉现实的纷繁。“他会不会是什么世外高人,耍杂技的,或者他将要进行一次高难度的表演,现在他可能在养精蓄锐,等待最佳时机的来临。”站在我身旁的老人扶着老花镜框,深有体会地说,“给点私人空间他吧,很难得有这样的年轻人。”

“把他揪下来吧,去他的×,我就不信修理不了这个疯子。”一个戴鸭舌帽的青年怒火中烧,手舞足蹈地煽动其他围观者一起冲上桥去,拉走桥上的男人。

“如果他像疯狗那样咬我们一口咋办?”我忍不住憋出一句。

“怕什么?他充其量就是条泄了气的疯狗。”鸭舌帽青年不屑地说。

“如果他真是个疯子,他怎么对待我们都是合法的,而我们横竖都是错的。”我诚惶诚恐地说,“我们还是理性点好,毕竟这样稳妥些。”

鸭舌帽青年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什么理性不理性的,”他狠狠地捋起衣袖,凶悍地说,“我不管!我不管!你们有谁愿意跟我一起上去?总之我今天就要把这家伙收拾收拾!”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仿佛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

可笑的是,谁都没有回答他,包括我。围观的人们仍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但话题无非就是围绕着男人坐在桥上的动机,或者是对他的身世、职业等等作出种种天马行空的猜想。对此,鸭舌帽青年感到十分郁闷。他越想越心有不甘,大伙竟然无视他的存在。正因为这,他更不能就此罢休。他要让大伙明白一点,他在解决这件事的过程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纯粹的无理取闹。更不会像多数路人一样,仅满足于做一个看客,一味地发出嘘声或掌声,却毫无建树。我看得出他肢体动作中显现的急于解决问题的迫切感,以及若即若离的英雄情结,尽管这问题并不只和他有关。

沉默了一会儿,鸭舌帽青年瞥见路旁的大叶榕飘落了几根树枝,于是把其中一根粗的捡起来。他趁着警察、消防还没到,悄悄地脱掉掉漆的运动鞋,光着脚溜上了天桥。我估计他是想凭一己之力去拉桥上男人下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尾随着鸭舌帽青年上桥。当然我的目的跟他的不同。一来,我想看看他“征服”桥上男人的概率有多大,顺便也近距离地瞧瞧男人的真容。二来,我享受在高处看风景的感觉(虽然那座天桥不是很高,但对于从未上过高楼大厦的我而言,已经是很高的地方了)。更重要的是,我想翻翻男人身边的那本书。

登上了天桥,我目睹的情景跟先前预想的并不吻合。鸭舌帽青年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反倒像谈判专家一样,木讷地站在离男人半米远的地方。而男人呢,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个功力深厚的禅师坐在山洞里闭关修炼。当我向他们走近时,鸭舌帽青年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他马上收起刚才那副木讷的模样,重新调出气势汹汹的表情,对着男人大吼道:“你别在这里装蒜,快给我下去,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他接连喊了几声,但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间或吹着口哨,表示对他的回应。我还意外发现,男人身边的那本书是反着放的,像是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我只闻到书页弥漫开来的发霉味道。

“兄弟,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我向男人投以善意的目光,期待着他的肯定回答。

“你也知道这本书?”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但声音柔弱得很,如同一个刚动完手术的病人。

“呃……”我迟疑了一会儿,想让男人继续说下去,最好是把那本书与他的关系说清楚。

“你要不知道也不奇怪,基本上没几个人读过这本书?”男人见惯不怪地说。

“这本书对你意义很深,是吧?”我几乎把自己当作记者,却忘记了自己上桥的目的。

“它只是一本破书,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

“我倒不这么认为,至少它可以洗涤人们浮躁的心灵!”

“怎么可能,一本书的力量有这么大吗?开玩笑吧……”男人眯缝着那双恍惚的眼睛,哭笑不得。

从那瞬起,男人就不再跟我们说话了,他似乎得了突发性的失语症。他甚至不想再跟世界说话,只想活在自己幽闭的世界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路上闹哄哄的“风景”,似乎那才是他的焦点。

我猜想男人的背后肯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至少可以改编成叫好叫座的电影,能使观众感动流涕。于是我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对着男人照了一张相。可惜只照到一个沉默而孤独的背影。在阳光的映照下,那个背影显得很憔悴,宛如草原上疲惫的骏马。这时我意外地发现,男人身下还压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流落至此似的。而且这里能激发他逗留的兴趣,仿佛这才是他的故乡,来了便再找不到离开的理由。

突如其来地,桥下驶来了一辆警车和几辆消防车,两个警察握着喇叭高喊着:上面的人快下来,有话好好说……仿佛将要进行一场漫长的谈判。但无论喇叭声如何的震耳欲聋,男人就是不为所动,似是做了“誓死顽抗”的准备,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架势所撼动。

男人出奇的镇定让所有警察和消防员咋舌。他们一度怀疑男人是否有精神病。在他们惯常的经验里,只有精神病人才会这样。如果是讨薪的,至少脖子上会挂个小牌子,或偶尔怒斥两句。绝不是当前这种尴尬的状态。他们甚至觉得哪怕出现一些意外状况也好,他们自觉是可以驾驭的。可现在他们却驾驭不了,束手无策。

正当警察们满脸惆怅之际,男人倏地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急匆匆地写了几个字,高举着说:“你们都看仔细了,我可不是作秀,虽然世界上有很多作秀的人,哈啊哈!”男人的字潦草得像涂鸦一样,别说看清,连辨别也成问题。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下来?”警察趁着这当口,忙插话道,“只要合理我们都会答应的。”

“合理不合理谁说了算,我?还是你们?”男人讪笑着说,“别以为我会这么愚蠢相信你们!”

“那你想怎样?得说啊!”警察手舞足蹈地说。

“我想认真地看看这个世界!”男人说。

“但你扰乱了交通秩序啊!”警察说。

“我又没躺在马路上,”男人嬉皮笑脸地说,“还不如反过来说你们骚扰我!”

警察们霎时哑口无言。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状况。然而一直跟男人周旋也不是办法,他们觉得问题始终是要解决的。经过一轮商讨,警察们决定采取“欲擒故纵”的方式,最后再一举将他抓获。

警察们宣告暂时撤离。事情重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

半小时后,人群开始散去,男人觉得没趣,便悻悻地走下天桥,走到离地面只有几级台阶时,男人忽然做起了倒立,俨然一个熟练的运动员。更意外的是,男人竟脱掉了全身的衣服,仅剩一条裤衩。我躲在旁边的树丛里窥视,又拿起手机照了张相。我看了看相片,又瞧了瞧男人,渐渐明白了个中的意义。

男人居然睡着了。他惬意地打着鼾,就像一头风餐露宿的野猪。见男人毫无动静,埋伏在桥底的警察蜂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男人逮住。

“干嘛抓我!放开我啊!”男人怒发冲冠地说。

“老实点,回派出所再说!”警察说。

男人被锁上手铐,押回了派出所。我赶紧跑到一个负责善后的警察身旁,说我目击了这桩案件的全过程,想去派出所录口供。到了派出所后,我被安排到证人室做笔录。证人室里像火炉般闷热,我的衣服被烘烤得湿透了,汗涔涔的。但我不敢吱声。干等了一小时,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警察坐在我对面,一脸严肃地问:“你认识聂虎吗?我茫然地回答:“是天桥上那个?”我唯恐说错,便故意压低嗓音。胡子警察说:“不是那个会是哪个?”我说:“刚认识的,不太熟。”胡子警察说:“你好像知道他很多?”我说:“我也想知道,但他老是不肯说。”胡子警察说:“他说他是搞行为艺术的。”我说:“怪不得行为那么古里古怪,之前还以为他是文艺青年。”胡子警察说:“没错,他是文艺青年,但可能是搞文艺搞疯了!”我有点惊愕:“怎么会呢?”胡子警察说:“一年前,他从老家来广州找工作,碰巧在街上看到“牛皮癣”,说某文化传播公司急招演员,他去应聘并通过了,公司要求他每天到不同地方“表演”,工资按天计算。”我说:“这么看来他是被骗了。”胡子警察说:“我们跟他做思想工作,可他却像中毒一样,说我们坑他。”最后,我和盘托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几乎毫无保留。

录完了口供,时间已近黄昏,风嗖嗖地刮在脸上,像是被老鹰啄了一口。警察把我领到派出所门口,顾自说:“差不多时间了。”我问:“我可以走了吗?”“不行!”警察义正词严地回答,“等会吧,还有地方要去。”十来分钟后,两个警察带着聂虎朝我们走来。乍眼看,聂虎的脸色比先前好了很多,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白了我一眼。胡子警察对我说:“我们现在去那家传播公司走走,你也跟着去。”

到了传播公司,胡子警察对前台说,我们是来调查一桩案子的。前台打着哈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说经理在培训新演员,我去叫叫他。过了一会儿,前台从里间出来,说各位请进。进了里间,我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几个男人光着身子趴在一张大白纸上,他们浑身蘸满了颜料,正以各种肢体动作往纸上黏。一个衣着时髦的中年男人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演”。地上的录音机还播着纯音乐版的《摇篮曲》,让人昏昏欲睡。

“谁是这里的经理呀?”胡子警察喊道。

“怎么了?”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们公司究竟做什么的,乌烟瘴气的!”胡子警察说。

“行为艺术。现在很流行的哟!”中年男人讪笑着,显得不以为然。

“这位先生之前跟你们签了合同,他现在想解除。”胡子警察指着聂虎说。

“解除合同?行,不过得赔钱。”

“好,不过你要先拿合同给我看看。”

中年男人蹑手蹑脚地从复古木柜里抽出一份东西,交给胡子警察。“你们可看清楚了,是他自愿签的。”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说。胡子警察随手翻了翻,却发现了不少漏洞。

合同是这样写的:

尔高国际文化传播公司用工合同

甲方(单位):尔高国际文化传播公司

乙方(劳动者):姓名:聂虎 性别:男 民族: 文化程度:初中

居民身份证号码:72040619780808×××× 联系电话:133××××9586

家庭住址 :天河区中山大道某立交桥

一、双方在签订合同前,应认真阅读本合同。甲乙双方的情况应如实填写,本合同一经签订,即具有法律效力,双方必须严格履行。

二、本公司实行不定时工作制。乙方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工作地点不限,可在世界任何角落。

三、合同生效期间,乙方要绝对服从甲方的管理,不能心存异议,否则扣除年底奖金的80%。

四、乙方的工作计划由甲方安排,每天要撰写一篇2000字的日记,记录当天的工作进度。日记内容必须言之有物,符合甲方的要求。

……

甲方: 尔高国际文化传播公司

法定代表人:金旷旷

乙方:聂虎

签订日期: 2013年6月1日

“合同上某些条款对聂虎是不公平的。”胡子警察说。

“我又没强迫他签,这白纸黑字的,他眼睛没瞎吧!”中年男人嚣张地说,“我们待他也不薄吧,管吃管住的,可他就是喜欢睡桥底,哪知道是不是有病呢?”

“他坐在天桥上也是你策划的?”

“我可没这头脑,几天前,这个傻瓜交了一份策划书给我,说想做件大事,让大家都记住他。还说是为艺术而牺牲。”中年男人还说,“那算什么‘艺术?”

“你们懂艺术吗?懂吗?”当听到“艺术”二字时,聂虎忽然炸开了锅似的说,“我刚才的作品叫做《在中山大道看风景》,我和天桥、高楼、天空物我一体。我投进了它们的怀抱。我是成功的,那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气氛开始紧张起来。谁都不肯妥协,谁都搂着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放。

可能胡子警察也意识到,继续谈判下去只是时间的战争。最终胜利的一方都不是光荣的胜利者,他不过是率先挣脱了缰绳而已。“别再磨洋工了,你俩各让一步,把事情解决不就行了!”

“好好,算我倒霉,我也不想招惹这种人,反正公司也没什么经济损失。”中年男人敷衍道。

“你说什么?”聂虎还是不服气。

“说什么不好。”中年男人说。

“谁也不欠谁的!”聂虎说。

在胡子警察的见证下,聂虎和传播公司解除了合同,并声明此后各走各路。

事情总算有了定局。

夜幕降临,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

从传播公司出来,聂虎和我一起,走在华灯初上的城中村商业街上。我俩像两匹背道而驰的斑马,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寻找着各自的方向。

聂虎边走边念:“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也喜欢这首诗?”我惊奇地问,如同从垃圾堆里淘出瑰宝一样。

聂虎并没有回答。他诧异地瞥了我一眼,继续向前走。

“我能到你‘家参观一下吗?”我硬着头皮道。

聂虎还是没有回答。

我执拗地跟着他走。他没有拒绝,或是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穿过逼仄的握手楼,躲过烟雾缭绕的流动摊档,再走了十来分钟,我们便来到了一座立交桥下。每次经过这座立交桥,我都是坐着公交俯瞰桥下风景的,几乎没有机会在桥底停留,它的面纱我还是第一次目睹:狭窄的空间里,满满当当地堆放着杂物,其中不乏一些泛黄的书籍,像一个二手市场般凌乱。人站在里面,自然而然会产生压抑的感觉,仿佛置身于阴郁的森林。我下意识地掩着鼻子,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第一次来,不习惯吧?”聂虎说。

“还好,这里……挺不错的。”我说。

“被赶了几次了,还能回来算是万幸。”聂虎咳了两声,拎起一个褪色的热水壶,倒了两杯热水。“喝吧。”他笑着说,然后顾自喝起来。我也跟着喝,水的味道怪怪的,竟有股难以言说的异味。这时,一只瘦弱的遍体鳞伤的野猫跳到聂虎怀里,用可怜的目光盯着我,并发出凄楚的叫声。聂虎扫着它硕果仅存的体毛,说,“它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没头没脑地问,“其他亲人呢?”聂虎眼泛泪光地说,“我不知道,可能不在了,就算是在他们也不会认我。”原来聂虎的亲人都在千里之外的贵州乡村,而且从未离开过大山。城市对他们而言永远是海市蜃楼。听说聂虎要到外面流浪,他父亲竟气急败坏地把他赶出家门,“他骂骂咧咧地说要跟我断绝关系,还说走了就不要回来,”聂虎说,“他们很讨厌城市,更讨厌到城市流浪的人,好像城市亏欠了他们似的。”

“这些都过去了,他们始终是你的亲人,你应该找回他们,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我说。

“我没有家,也不需要家,”聂虎决绝地说,“哪里都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大地的一个过客。”

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顿时塞满了杂草。我故意转移话题,指着角落里的“书山”说,“你还蛮博学多才的,书这么多!”聂虎说,“都是我捡来的,别人扔掉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宝贝。”我打趣说,“你都成收藏家了,啥时候开个展览啊?”聂虎说,“谁有这种心思,我正忙着写剧本呢。”他从蹩脚的书桌上抽出一沓稿纸,指着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说,“隔三岔五地写了几年了,白天工作没时间,只好晚上‘开夜车。”聂虎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像是暴风雨后重遇彩虹似的。

我们相谈甚欢,一直聊到凌晨。聂虎说,“干脆在这里睡吧,我可以腾地方。”我说,“不用了我还得回家。”聂虎又说,“看你也住不惯这狗窝,但不是有句俗话叫“龙床不如狗窝”吗?”我知道这是气话。我更希望听到的是聂虎对这里的讨厌,而不是违心的自我陶醉。这种病态般的萎靡不振,只会使他更加放纵,甚至越陷越深。

临走时,聂虎忽然问我,“你还打算一直留在广州吗?”

我迟疑了一会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离开了桥底,我并没有回租屋。我哆嗦着干瘦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瞎逛。来广州这么多年,我从未这样放松过。周而复始的“两点一线”,让我倍感焦虑和惶惑。

月色暗淡,明亮的路灯映在肮脏的鞋面上,我扑哧一笑,如同一个泄气的皮球。经过一家便利店,进去买了咖喱鱼蛋及意大利面。女店员没来由地问,点这么多能吃完吗?我说,我的胃有多大你看到吗?我又不是没钱给,说这么多干嘛!女店员瞪了我一眼,满腹牢骚的,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我不屑跟她较劲,扔下钱便气冲冲地离开了。

在一个空旷的文化广场,我看见几个酩酊大醉的男人在飙歌。他们握着空酒瓶,趴在地上乱七八糟地唱着。他们显然没把我当回事。我侧耳聆听,是汪峰的《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他们五音不全,嗓音异常刺耳,但我很享受这种刺耳。那些男人没有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唱了一阵就栽倒地上呼呼大睡。和着他们如雷贯耳的鼾声,我也躺地上睡下了,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感到特别的松弛,像是睡在遍布鹅卵石的河床似的。我依稀听到汩汩的流水声,还有若有若无的蛙鸣。半睡半醒之际,耳边传来轰隆隆的撞击声。我擦了擦朦胧的睡眼,看见一辆灰色的“宝马”撞上对面马路的绿化带,一棵老木棉被撞得体无完肤,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司机踉跄地从车里爬出来,仰望夜空破口大骂。他显然喝高了。“又是一只无法无天的醉猫。”我嘀咕着,生怕被他听到。我深知喝醉的人是惹不得的,他们就像饥不择食的猛兽,瞬间就能把你吞噬。

第二天早晨,我老早就来到店里。同事回来时,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我,“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同?”我说,“是吗?不也一个样。”我奇怪他们为何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一天下来,我工作总提不起神,浑身像长满疙瘩似的。我心想自己真的有变化吗?我希望会有。下班前,在电脑城门口碰到张师傅,他恼火地说,“昨天你跑哪去了?打你电话你老不接。”我说,“我没收过电话啊。”我掏出手机,屏幕竟裂开了,整台机子像散架了一样。“原来我手机报废了。”我解释说。

那天我彻夜未眠。午夜时分,我打开电脑上了“天涯论坛”。论坛上在线的人多如牛毛,他们在各版块上发表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我随意点进一个叫“舞文弄墨”的版,在发帖的窗口里敲了两行字:“我永远在路上/奔跑在风光旖旎的路上。”我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但“坐沙发”的告诉我,这是一首诗,一首撕心裂肺的诗。

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变成聂虎,或老虎。

【作者简介】梁智强,1986年出生,毕业于广州大学中文系,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清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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