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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价元素的张力与新时期以来“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的评选机制

2016-09-28王鹏

文艺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茅盾文学奖评奖白鹿原

○王鹏



文学评价元素的张力与新时期以来“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的评选机制

○王鹏

新时期以来的“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评选,始终处在他律原则与自律原则相互博弈、此消彼长的斗争之中,由此形成的文学评价体系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读者大众趣味与文学精英话语、市场资本话语与文学独立性之间相互扭结的“张力”,成为了至今影响全国性文学奖权威性、公正性甚至文学性、艺术性价值的关键所在。

一、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

根据美国学者利昂·P·巴拉达特《意识形态起源和影响》一书中关于“意识形态”的解释,作为一个常被用作其他领域的政治术语是理解“意识形态”的第一要务。其次,意识形态包含了对现状的看法以及对未来的憧憬。这个“未来”一定是要优于现状的、提供给人们以希望的指向。“共产主义”就是马克思、恩格斯以资本主义社会为对立为社会主义社会建构的通向未来的理想形式。第三,意识形态具有导向作用。“它不仅描述现实状况,提供一个美好的未来,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达成目标所必须实行的明确步骤。”①第四,意识形态本身是群众取向的。群众取向也决定了意识形态必须是带有鼓动性的,以此鼓舞人们尽最大的努力来达成意识形态所设定的目标,而这种鼓动性和目标的达成需要借助“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简单词语来陈述”②。

任何一种主流意识形态都是经过了多种博弈最终形成的能够达成最大公约数的、具有普遍价值、符合政党利益的准则。

布尔迪厄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一书中对于“文学场”与“权力场”“经济场”的关系中说:“鉴于在各种不同的资本及其把持者之间的关系中建立的等级制度,文化生产场暂时在权力场内部占据一个被统治的位置。无论它们多么不受外部限制和要求的束缚,它们还是要受总体的场如利益场、经济场或政治场的限制。”③纵观新时期全国性文学评奖,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原则的博弈虽然在各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但两者之间的相互较量从未停歇。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以制度性的保障、以国家授权的形式赋予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我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的同时,也以“象征性资本”为获奖作家在体制内取得话语优势,实现作品经典化,进而引导未来作家创作,巩固自身制度和美学的强势地位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专家评选的模式以及对于文学自主性的清醒认识又驱使着在全国性文学奖评选中对于文学审美性上极具艺术创造的作品“能否入选”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之间出现裂隙、矛盾甚至分歧,与此相伴而生的平衡和妥协使得获奖作品中“偶然性”频发,甚至出现了一届评选中作品水平参差不齐的现象。

从“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开始,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和文学自主性之间的博弈便以“头名作品”如何选取而展开拉锯。从“提倡反映当前现实斗争生活的作品,反映革命历史斗争的佳作也可入选”④到“真实地描写各条战线、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新人的作品,尤受欢迎。”⑤再到“真实地再现四化建设生活、塑造勇于创新、积极改革的社会主义新人的佳作,尤受欢迎”⑥。不论是《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的初步设想》还是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评选启事》,都始终在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的原则下,根据当年中央重点工作精神的部署对评选细则进行了适当的微调。而当选的“头名作品”往往都与主流意识形态新话语之间不谋而合。“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的“头名作品”《班主任》,如同新时期“第一簇报春花”,通过教育战线上一场旨在“救救孩子”的思想斗争,率先向“四人帮”的极“左”路线发起了猛攻。而经《人民文学》编辑部三次调整,最终当选的前六名作品中直接反映与“四人帮”正面斗争的作品《班主任》《神圣的使命》《窗口》占据了前三名的位置,描写革命历史斗争、塑造我党我军卓越领导人光辉形象的作品《我们的军长》《湘江一夜》《足迹》则位列四至六名。而独具特色、难得一见的科幻文学佳作《珊瑚岛上的死光》则排名最后。“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时,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以成功塑造乔光朴这位“四化建设”中一员“闯将”当之无愧位列头名,而这一时期极具形式创新和现代意味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则位列第三。最能表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博弈的是“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时的“头名作品”《拜年》和获得评委一致认可的《哦,香雪》。蒋子龙的《拜年》不拘一格地将“拜年”这一民族传统风俗置于现代化建设的火热斗争之中,通过冷占国这位“外冷内热”的总调度室主任的切身思考,对“破五”上班先“拜年”之积习提出尖锐批评的同时,反映出了蒋子龙这位始终走在“改革文学”前列的著名作家对于一个时代精神走向的敏锐把握。然而,即使是这样一部昔日获奖作家的“头名作品”也难掩初出茅庐的女作家铁凝《哦,香雪》的光芒。《哦,香雪》如同一首穿越丛林深处的“古歌”,以银铃般的清丽、明亮引领我们走进了那个绝假纯真、始终洋溢着人性温暖的“腹地”,去感受现代文明那“一分钟逗留”带给山野村民的心灵撞击。然而,在1983年1月29日和2月26日两次评委会会议上,唐弢评委的一席话却值得我们深思。“我个人偏爱‘香雪’。原先不敢讲,既然有人讲了,我就提出来把它往前排吧。”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顾虑让唐弢这个在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时直陈获奖小说艺术缺憾的著名作家、文学史家,在面对自己偏爱的《哦,香雪》时如此矛盾呢?关键还在于这部极具文学性的作品在历来重视社会轰动性的选评常规面前并不占优势。甚至在第一批备选作品出炉时,《哦,香雪》因为得票数少没能入选。而当第二批备选篇目出炉时,也仅仅排在倒数第五位。好在,《哦,香雪》最终位列当选作品第五名。除过多数评委“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哦,香雪》。”⑧“我个人偏爱《香雪》。”⑨之外,还有那1983年造成文艺界思想剧烈波动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哦,香雪》所带来的那股朴实、清新的艺术之风,吹散了笼罩在文学艺术工作者心头的“浓雾”。崔道怡曾在《春兰秋菊留秀色雪月风花照眼明——短篇小说评奖琐忆》(四)中写道:“虽然,1982年获奖作品的第一名,是蒋子龙的《拜年》;但是,代表短篇小说创作成就与特色的,是《哦,香雪》。多年之后,时过境迁,《拜年》或许会被忘记,而《哦,香雪》则将以其纯净的诗情,隽永的意境,常被忆及,不会忘记。”⑩

结合路遥、陈忠实、贾平凹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三部作品《平凡的世界》《白鹿原》(修订本)、《秦腔》,便可窥出全国性文学奖背后不容忽视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之间的博弈。

1985年在新时期文学史上被称作“方法论年”。西方各种文艺思潮的轮番登场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真正意义上的“革命”,一部作品引发社会轰动效应的时代已经过去。而此时正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路遥,无疑已经落伍。然而,当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读者、投向大众时,“现实主义过时论”变得值得商榷,而现实主义与现代派之间的高低优劣,也成为了“一种批评的荒唐”⑪。正是这番痛苦的思索,先锋文学作家们所倡导的叙事革命、语言革命、文体革命在路遥《平凡的世界》中“全然失效”,反潮流而行之的他“决定要用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规模庞大的作品”⑫。这次执意的坚守对于路遥、对于《平凡的世界》,既是不幸也是幸事。

不幸来自于《平凡的世界》在发表、出版时的“命运多舛”。当路遥决意要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交予有过知遇之恩的《当代》时,他开出了“第一,全文一起发表;第二,头条;第三,大号字体”⑬的三点希望。然而,当青年编辑周昌义“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拜读”⑭时却是“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⑮。而这一切还是源自传统现实主义方法对于这位“新潮编辑”的“格格不入”所致。经历了退稿风波,广州的《花城》争得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发表权,1986年第6期刊出,但随后的作品讨论会又遭到了反响平平的噩运,最终《平凡的世界》后两部改由山西的《黄河》杂志登载。

《平凡的世界》之“幸”来自于1988年经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国广播之后引发的从听众到读者持续数年的热捧,更来自于以“头名作品”身份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肯定。然而,“政治风波”之后的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无疑是在妥协与平衡中“求稳”的一次选评。与1985-1988年间出版的《活动变人形》《浮躁》《金牧场》《洗澡》《玫瑰门》等攀上艺术高点的杰出作品相比,《平凡的世界》《第二个太阳》《穆斯林的葬礼》《少年天子》《都市风流》以及获得荣誉奖的《浴血罗霄》《金瓯缺》,无疑是对茅盾文学奖一直以来偏爱“现实题材作品”和“历史题材作品”的又一次延续。单就《平凡的世界》这部“头名作品”来说,相较于中篇小说《人生》对于“城乡交叉地带”青年精神剖白的繁复和对高加林式“逆子贰臣”道德谴责的曲折,《平凡的世界》仍然难掩它的一些不足。在《平凡的世界》的“双线结构”中,“近端”有孙少安式的、传统意义上守望土地的“中国长子”,也有孙少平式的、现代意义上、逃离土地的“一代青年”,爱欲纠葛下的黄土高原始终是青年一代奋斗不息的精神家园。然而,在“双线结构”的“远端”,则是以田福军为中心,对于“政治漩涡”的书写。当路遥摊开了权力的大网试图直抵无壑欲望的纵深处时,却失去了力道。

如果说路遥《平凡的世界》获奖是文学自主性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规约下一次主动调整的话,那么面对《白鹿原》这部始终绕不过去的作品时,文学自主性开始巧妙利用制度的“缝隙”在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拉锯”中,通过适度删减而“被承认”是这次“折中”选择结出的果实。

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难产”的一个症结在于《白鹿原》,在于对《白鹿原》中“翻鏊子”的“政治倾向性”和与主题并无太多关联的“性描写”的争议上。然而,与此相类似的争议从《白鹿原》在1992年第6期《当代》开始连载时便随着读者的热捧和评论界的好评如潮相伴而生。1993年第6期《文艺争鸣》上同时刊发的朱伟、张颐武、孟繁华的三篇批评性文章,对于《白鹿原》在历史叙事、史诗意识和文化观上作出了否定性的判断。朱寨先生的《评〈白鹿原〉》、蔡葵先生的《〈白鹿原〉:史之诗》两篇评论文章因为某种缘故而没有公开见报。⑯除此之外,在授予了《白鹿原》“‘炎黄杯’人民文学奖”等奖项的同时,《白鹿原》却也相继落选了“‘八五’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和“国家图书奖”等官方政府奖项。因此,当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围绕《白鹿原》出现巨大争议与分歧时,反倒并不新奇了。但是,面对这样一部厚实、凝重、意蕴丰富的“大书”,《白鹿原》能否获奖已经成为了茅盾文学奖公正性、权威性的一块“试金石”,失去《白鹿原》必将会成为茅盾文学奖历史上最大的遗憾而遭受质疑、诟病。因此,“适度的删改”是茅盾文学奖作为半官方专家奖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选择,既要对政治负责,对敏感的、有争议、可能引发误解和负面影响的论述进行必要的规训,又要对社会负责,对读者阅读进行指导,更要对中国当代文学发展方向和作家创作予以引导,因此,虽然国家意志授权下的“适度删减”并没有影响《白鹿原》依旧是朵盛开的“牡丹”。

如果说,陈忠实以《白鹿原》修订本摘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桂冠是文学自主性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相互博弈中,巧妙利用“制度性缝隙”,在“适度的调整”中实现了文学审美自主性在文学价值评判中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回应”,最终为《白鹿原》这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杰作赢得了政治认可的话,贾平凹以《秦腔》问鼎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则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在文学价值评判的平衡。

贾平凹摘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秦腔》如同莫言的《蛙》一样,都不能被看作是两人“职业生涯”中的代表作。《秦腔》和《蛙》,一部以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叙事在喧嚣与哀伤中完成了对于乡土中国的最后一声喟叹,一部以乡村医生别无选择的命运轨迹折射出中华民族在伟大的生存斗争中所经受着的隐忍与苦难;一部通过“红楼梦式”的笔法在对日常生活本真状态的细致描摹中饱含赤子之心流露出对乡村颓败的扼腕痛惜,一部通过“西化的多文本结构”在宽阔的文本对话中尽显生命创痛、坚韧和心灵隐忍、闪光。然而,《秦腔》和《蛙》留给当代中国切肤的痛苦、深沉的思考和灵魂的撞击的同时,却共同指向了一个空洞、无解、迷惘的价值世界和无力驱遣、无所归一的“意义黑洞”之中。

二、读者大众趣味与文学精英话语

“群众标准”和“读者选票”曾经作为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时不容忽视的一极,在为“作协系”全国性小说评奖迎来全社会广泛参与、掀起全民热潮、赢得极大关注度的同时,也遭致了文学精英们对其试图僭越文学审美原则、挑战精英权力、一味追求作品轰动效应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对试图以电影“百花奖”完全由群众投票选评的方式削弱文学精英在选评中作用的声音提出了广泛的质疑。

在《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启事》中,专门为参加推荐和评选的个人、集体、单位印制了《评选意见表》。作为具有“选票”性质的《评选意见表》成为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评选制度创制时,最能够体现“领导、专家、群众相结合”评选方法的重要标尺之一,而每次公布的“读者选票数”也已成为了历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更上一层楼”的重要依据被浓墨重彩地写入了评选总结性材料中。从首届评选时共收到读者来信10751件、评选意见表20838份到“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时收到“选票”257885张再到1980、1981、1982年的400350张、369186张、371911张,通过这雪片般累积起来的一个个鲜活数字便可看出读者、群众持续高涨的参与热情。而在如此热情背后则是在面对社会轰动性作品时,读者大众趣味与文学精英话语之间表现出的暂时的“空前一致”。“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时,读者得票数在300张以上的13篇作品,除《醒来吧,弟弟》外,均被《人民文学》编辑部列入了备选作品名单。而“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的前五篇作品《乔厂长上任记》《小镇上的将军》《剪辑错了的故事》《内奸》《李顺大造屋》,“它们既是得‘票’数最多的,又是受到评委一致赞赏的切近现实社会课题之作”⑰。

然而,当社会轰动性作品脱离了它所赖以形成的时代因素,脱离了“领导、专家、群众”的“合谋”时,“唯票数论”的、向读者大众趣味倾斜、僭越文学精英权力的“声音”便遭遇到了专家评委们的制衡。张光年曾在“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委员会会议上针对《光明日报》上署名“下愚”力主要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变为“百花奖”的论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时期群众总会喜欢某一种风格,完全听群众的,该突出什么就显不出来了。今年我们还是采取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办法,这样做有好处:可以互相学习,对专家对群众都是一次美学自我教育。”⑱而沙汀、袁鹰等评委更是以强势的态度对这种“群众性的企图”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以专家主导的文学评奖成为了“思想上对读者有所提高”⑲和“提高了读者的文化欣赏、美学修养水平”⑳的重要手段。虽然“1980年当选作品的情况,跟1979年一样,大部分都是得‘票’最多和较多的”㉑,但是试图将全国性小说评奖完全变为读者选评的“百花奖”的“声音”就此偃旗息鼓、了无踪迹。

进入20世纪90年代,在商品经济的催生下,大众文化逐渐兴起,“读者口味对于文学创作的反制作用越来越大”㉒。以文学传媒机构为主导的文学奖,在“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艰难道路上,更是以“接近读者的意愿”为宗旨、以“读者的好恶”为原则,通过聘请身处文学圈是非之外的“读者评委”参与评选,在稳定发行量的同时,为期刊改版提供了更贴近于读者的参考。然而,与文学传媒奖将着眼点从专家视角平移至读者视角不同,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对于读者大众趣味的“重视”往往出于一种“权宜式的姿态”,群众选票或者网络投票在这一时间起到的作用不大,对文学精英话语在文学奖上的绝对地位少有冲击,文学评奖的“自我退守”成为了日益圈子化的、少数人的“狂欢”,已不再是全民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精神盛宴。因此,这一时期的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选结果中出现了一大批脱离群众、读者知之甚少的“黑马”作品,引发了全社会的广泛质疑,进一步加剧了中国当代文学评奖的制度困局。

然而,在巨大的争议声背后,是全国性文学奖的部分获奖作品不仅没能对读者大众的阅读予以引导,没能在发行市场上占得码洋优势,更为严重的是,在作家、评论家们的心中也同样没能赢得普遍的认可与尊重。在《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的“对于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你是否承认它们的权威性?”㉓的回答中,我们听到了如同“如果作为当今最恶劣小说的奖项它的公正性有目共睹。”㉔(韩东)“这两个奖是装潢比较考究的粪池。”㉕(吴晨骏)“如果认为此二奖真的代表了当今文学写作的最高成就,那你无疑是只鸵鸟。”㉖(杨克)等等“不承认”其权威性的质疑甚至“攻击”。新世纪以来,在巨大争议声中力图改革评奖制度的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开始效仿“五个一工程”打造“精品工程”“龙头工程”“样板工程”那样,借助“作品发行量”和“影视化改编”,力图在迎合读者大众趣味的同时,选评出受到广大读者喜闻乐见、受到评论家认可、在市场上占有一定份额的优秀作品,以弥合“半官方专家奖”与“读者”“评论家”“市场”之间的矛盾与裂隙。

由此应运而生的便是《尘埃落定》《长恨歌》等畅销类“虚构作品”和《抉择》《暗算》等借影视剧等多种媒介样式改编占领出版发行市场的“力作”先后“问鼎”茅盾文学奖。

《尘埃落定》和《长恨歌》,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既是惊喜又很陌生。惊喜于两部寓言式作品,一部以杂糅着传统与现代的写作技巧,借土司制度文化中一位痴者的“大智若愚”,穿越古今历史的重重迷雾直抵个人运命的悲哀;一部以洗尽铅华的从容笔调,借上海弄堂文化中一位跨越历史长河的世纪女性,哀叹感伤地道出了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陌生于两部作品,一部以家族史世袭传承的隐秘制度,借藏地文化的丰饶与民族历史的繁复,写出了一个人为尊严执着抗争的“微言大义”;一部以个人史被遮蔽被压抑的私密话语,承袭上海十里洋场的绚烂与时空流转的苍凉,完成了一座都市褪尽风华的绝美大书。

而《抉择》和《暗算》,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既是延续又是颠覆。延续在于两部作品,一部以现实主义的秉笔直书,直抵社会激荡年代中国肌理中“每一个毛孔”的尖锐矛盾,塑造了大时代下中国共产党人的崇高精神与壮美豪情;一部以浪漫主义的曲笔抒情,探寻革命战争年代暗黑世界中“每一位怪才”的命运遭际,塑造了特殊岁月里革命志士们的忘我精神与神奇之举。颠覆在于两部作品,一部以扣人心弦的情节张力,站立在时代浪尖,揭示权力腐败无孔不入的侵袭;一部以悬疑刺激的艺术魅力,隐匿于中国腹地,揭示特殊群体不为人知的隐秘。

如果说,《尘埃落定》与《长恨歌》凭借难以撼动的艺术张力在读者大众趣味与文学精英之间寻找到了绝佳的“平衡点”,最终如愿摘得茅盾文学奖,进一步奠定了两部作品当代文学经典地位的话,《抉择》与《暗算》则完全凭借多种媒介的作用,读者、观众、市场合力把它推上了茅盾文学奖的“巅峰”。读者大众趣味对于视觉文化冲击缺乏“免疫力”进而影响全国性文学奖的评判标准,已经成为了当今文学评奖制度建构中尤为值得警惕的现象。

三、市场资本话语与文学独立性

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资本对于文学评奖的介入已经是有目共睹的真实存在,尤其是在以市场为主导的文学传媒奖评选中,一方面文学期刊社对于文学评奖投入了异乎寻常的热情。热衷于文学评奖的文学期刊社,试图凭借文学奖的持续吸引,在企业冠名、赞助的基础上,一解纯文学期刊自负盈亏、自主经营中遇到的资金瓶颈;另一方面则是文学出版机构对于文学评奖的热情有增无减。在面向市场、面向读者、面向码洋收益的出版新模式中,文学评奖成为了出版机构选题策划、受众细分、精准营销的“不二法门”,更成为了掀起图书市场新一轮炒作的“金字招牌”,“××文学奖获奖作品集”“××文学奖得主”“××文学奖获奖作品”等醒目的字眼被堂而皇之地印制在了图书封面上。正如埃斯卡皮在《文学社会学》中对于文学评奖作用论述的那样:“在各种广告手段中,还应该加上那些利用评选的手段,例如评选最佳书籍,或是颁发文学奖。在某一种著名的文学奖中获得一票或两票,就会成为一张王牌,人们是不会忘记在书的封套上提上一笔的。”㉗

即使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全国性文学奖评选中,评奖主办方中国作家协会也一改评奖活动经费全由国家拨款的单一形式,在借鉴文学传媒奖吸收多元社会资本注资经验的同时,改由国家拨款及吸收、接纳社会赞助的方式共同解决。1998年1月7日,中国资产新闻实业有限公司向中国作家协会捐款500万专门用作文学发展的奖励基金。为了对资产新闻实业有限公司的这一“善举”表示感谢,首届鲁迅文学奖以“资产新闻杯”之名成就了这前所未有的一次“冠名”。2010年起,在香港首富李嘉诚先生的倾情赞助下,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分别获得了来自李嘉诚基金会500万元的资金支持。由此带来的奖金数额的大幅攀升一时间成为了媒体热议的焦点。不论是从1万到5万,还是从5万到50万,两项具有最高荣誉文学大奖真正具有多少“含金量”还是要靠获奖作品的“成色”来判断,只有如此,才是挽回文学大奖失去的尊严,确保奖项权威性、影响力的关键所在。

如果说引入市场资本、改变单一的经费来源渠道为全国性文学奖更好地发挥制度效用,为评选出真正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精品力作提供了必要的资金支持的话,市场资本话语的“无孔不入”,又以反制性的价值判断,在文学消费主义的逻辑下,对文学独立性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挤压。

在鲁迅文学奖的评选中,报告文学作品成为了受制于市场资本话语最为严重的一个门类。一大批获得参评资格的报告文学作品,早已沾染了商品经济的“铜臭”味儿,成为了各大企业扩大宣传、提升知名度的“文化产品”。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既缺少像《哥德巴赫猜想》那样直抵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心灵史的“泣血之作”,又缺少如《中国农民调查》那样秉笔直书底层中国广大人民生存本相的“惊世之作”。

而即便是《白鹿原》这样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始终绕不过去的“大书”,它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时遭遇到的尴尬、陷入的困境,虽然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密不可分,但依然难以掩饰《白鹿原》从成书到出版都始终受制于市场资本话语左右的事实,而市场资本话语的强大“风向”也对《白鹿原》最终获得茅盾文学奖起到了明显的“反制作用”。《白鹿原》是陈忠实在五十岁大关即将来临时为自己许下的一个“承诺”,是他渴望死后能够成为盖棺做枕的“大书”。陈忠实带给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突破,同时也以模糊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楚河汉界”在1993年伴随着“陕军东征”这一商业炒作性事件,成为了消费主义文学生产、传播的“标本”。首版印量仅为14850册的《白鹿原》自1993年6月问世到1993年10月,已经完成了7次印刷,累计印量超过56万册,再加上当时市面上流传的盗版本,估计能有百万之多。读者的热捧加上评论界的好评如潮,使得《白鹿原》这样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力作”怎能不让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委们倍感压力,正如胡平所说:“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对《白鹿原》采取的极为负责的、特殊的态度是绝无仅有的,大概很难有第二部作品享受到如此待遇。”㉘

新时期以来的全国性文学奖评选,始终没能跳脱出文学场域内部各种评价元素之间的相互博弈与斗争。20世纪90年代以来,备受争议、艰难前行的“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更是在与市场经济体制下当代文学生产机制、消费机制,尤其是评价机制发生戏剧性迁移的正面撞击中,在新生的多元文学评价主体的合力“围剿”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内生性焦虑”,因此,厘清新时期以来全国性文学奖评选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自主性、读者大众趣味与文学精英话语、市场资本话语与文学独立性之间相互扭结的这种“张力”,对进一步体察“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的制度偏误、修正制度偏差、完善和创新中国当代文学评奖制度体系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为调动一切优势资源,重建“作协系”全国性文学奖在“文学场”中的秩序等级,维护文学评奖的公信力与权威性,向着健全评奖机制,实现制度民主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基础。

(作者单位: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①②[美]利昂·P·巴拉达特《意识形态起源和影响》(第10版)[M],张慧芝、张露璐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9页,第9页。

③[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

④《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的初步设想》,首次公开在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6页。

⑤《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启事》[J],《人民文学》,1981年第11期。

⑥《中国作家协会举办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评奖启事》[J],《小说选刊》,1984年第12期。

⑦⑧⑨⑩崔道怡《春兰秋菊留秀色雪月风花照眼明——短篇小说评奖琐忆》(四)[J],《小说家》,1999年第4期。

⑪⑫路遥《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第16页。

⑬⑭⑮周昌义《记得当年毁路遥》[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第6期。

⑯何启治《独开水道也风流——纪念陈忠实著〈白鹿原〉面世20周年》[J],《当代》,2012年第6期。

⑰崔道怡《春花秋月系相思——短篇小说评奖琐忆》(一)[J],《小说家》,1999年第1期。

⑱⑲⑳㉑崔道怡《第三个丰收年——短篇小说评奖琐忆》(二)[J],《小说家》,1999年第2期。

㉒黄发有《以文学的名义——过去30年中国文学评奖的反思》[J],《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㉓㉔㉕㉖朱文(发起、整理)《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J],《北京文学》,1998年第10期。

㉗[法]罗贝尔·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M],于沛选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8页。

㉘胡平《我所经历的第四届茅盾文学奖》[J],《小说评论》,1998年第1期。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中国当代文学评奖制度研究——以全国性小说评奖为核心”(项目号:15YJC75104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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