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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道扬镳(下)

2016-09-21孙建伟

东方剑 2016年7期
关键词:洛夫斯基埃尔达尼

◆ 孙建伟

分道扬镳(下)

◆ 孙建伟

十一

卡乔洛夫斯基当然也看到了报道,照片上的卡扎科夫(化名叶菲莫夫)太刺眼了,刺得他生生发痛。一年多不见,他竟然成了这样一个人,这难道是这个口口声声不忘贵族身份的人的所作所为吗?他不想相信,但报纸上几乎都这么写,连俄罗斯报纸也不为他辩解。他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叫叶菲莫夫?

他放不下,无法放下,想了好几个晚上,最终做了一个决定。他第二次向帕舍维奇先生提出辞职。

他的坚决使帕舍维奇先生为之惋惜,他明白这次他真的劝不回这个年轻同胞了。但他还是留了一句话,如果你的计划没有实现,就回到卡夫卡斯来。卡乔洛夫斯基长久地握着帕舍维奇先生的手,重重地点头。

一个月后,卡乔洛夫斯基加入了法租界巡捕房俄国分队。

卡乔洛夫斯基信步走在霞飞路上,感到很亲切。到上海这些年来,没有真正在大街上这么走过。刚来时,是满大街找吃的,街头表演是为了糊口,后来到了卡夫卡斯,基本上也都在餐馆里。这样一大圈走下来,才知道几公里之内,俄国珠宝店、服装店、百货店、书店、药房、菜馆、咖啡馆、食品店、糖果店,应有尽有。也有俄籍工程师和白俄女人的待聘广告,还可以看到修皮鞋的、磨剪刀的、拉黄包车的,像他一样几年前的街头卖艺的同胞。法租界的主人说这里都成了俄国人的世界,上海人直接叫它罗宋大马路。为此卡乔洛夫斯基悄悄有点自豪,啊,没什么可自豪的,俄国人是到这里来讨生活的,我们是一群无根的人,但我们毕竟在这里渐渐立足了。在他的内心意向中,霞飞路很像涅瓦大街,她比涅瓦大街年轻,但这里也有教堂、名人故居和现代建筑,也有学校和巡捕房,还有俄国人的东正教堂和各种团体。这里各种文化杂处,相安无事。更像的是,涅瓦大街诞生于沼泽,上海则起源于滩涂。有人说,作为圣彼得堡古老的道路,涅瓦大街是世界上最美的街道之一,也有人说绝无仅有。早在十八世纪中叶,涅瓦大街就已经是一条享誉世界的商业大街。眼下的霞飞路就是他心目中的涅瓦大街,因为后者已经不属于他了。所以他行走在这里,就有一种亲切,一种感念,一种责任。寻找哥哥也是一种责任,况且是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这么一想,又有些沉重。他要弄清楚的是,这位哥哥究竟在干什么。所以他的视野里除了涅瓦大街,更多的是卡扎科夫晃来晃去的身影。

卡扎科夫不得不暂时藏匿起来。他面临通缉,竭尽全力改变自己的形象,但还是不敢轻易出门。柳树缀着淡黄,枯枝始发新绿,卡扎科夫的心绪里,这种初春时节的景致却似针若刺一般戳着他的视野。然后,空气中渐渐流淌出的慵懒更觉不堪,狭小的房间里也开始泛起霉味。这已经是他在上海的第三个初春了,他不喜欢这里的暖湿气流,三年多了还没适应,比古拉格的寒冬还不适应。他坚信自己终究要回去,不仅是他时刻记着的使命,还有这令人讨厌的天气。

他常常像一头孤独的狼一样舔舐伤口,他把自己都交给神圣的解放运动了,生怕和父亲、弟弟相聚让他陷入庸常,让他分心。

他曾经在深夜的家门口徘徊,却终究没有迈进去,觉得自己像个可怜的幽灵,随时会遭到唾弃。他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天,父亲怒号着他的名字,苍老的声音从单薄的窗缝里泻出来,箭一样射入他的大脑,在血液里循环。他很想一步跨进去,但他再一次犹豫了。他不能确定跨出这一步后是会从此留下来,还是再次与他们不辞而别留下更大的缺憾。稍稍开启一条缝隙的心门再次被他残忍而坚毅地关闭了。他抬头问天,上面黑黜黜的,星星被浩淼的暗宇遮蔽。他想,这个世界是不会给他答案的。

太阳在单薄的玻璃窗上铺陈着浓烈的光影,卡扎科夫依然不想起床。他的膀胱开始向大脑输出信号,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竟已将近正午。这个反应一出现,这泡尿就呼之欲出了。他很不情愿地出门,拐到屋后清空存货,浓烈的骚味混杂着伏特加的气味。清空完毕,身体忍不住凛了一下。昨天他独自一人跟伏特加来了一次狂欢。他想起来16岁那年,胖大粗壮的伯爵爷爷把一瓶伏特加摆在他面前,说喝了这酒你就是我们家族真正的男人了。说话时他浓密的胡须上还洇着伏特加的余味。现在,镜子里的这个家伙憔悴落拓,一张脸是病态而惶惑的灰白。他闭上眼睛,不敢再让这张脸在眼前晃悠。他心里塞满了萧瑟,胸口发凉。他摸了一把,不太浓密的胸毛被不断沁出的细密的汗润湿着,胃里有一股酸水直直顶上来。

复活节到了。

卡扎科夫决定在基督复活这个东正教最大的节日那天去刚落成的新教堂,完成一个久已疏远的仪式。

高乃依路。圣尼古拉斯教堂。教堂获名盖因纪念被苏维埃政权处决的前沙皇尼古拉二世。在上海人看来,九个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金色圆顶像硕大的洋葱高高地生长在蓝天白云里。外墙装饰的堂皇和艳丽让人震惊。阳光照拂下,柔和灿烂的金色给侨居海外的白俄们投注巨大的安慰和信念。

卡扎科夫到达教堂时,他的同胞信徒们早已聚集在此。他想,也许只有在此时,这个世界才是平和的。春风吹拂的午夜,祭坛大门缓缓开启,几位司祭手持的蜡烛和教徒手中的蜡烛汇成一片烛火摇曳的世界。司祭们唱着:

“救主基督,天使在天上歌唱你的复活,愿赐给地上的我们纯洁的心灵,赞颂你。”

卡扎科夫随着围绕教堂的复活节游行队伍,手里举着的蜡烛火苗一蹿一蹿,像是在跟他对话。教堂大门打开,司祭进入教堂,无比欢快地唱道:“基督复活了。”晨祷开始。司祭从教堂出来问候教徒们,引颈高呼:“基督复活了。”教徒们齐声应答:“真的复活了。”卡扎科夫虔诚地听着自己喊出的声音,期待圣恩漫过他内心的荒芜。

他的心已被缠成一团难解的乱麻。教义上说,圣礼可以使人的生命得到圣化,使人的生命获得完满的圣性。

在精美的圣器、十字架、法衣和《福音书》的陪伴下,卡扎科夫见证了他到上海三年多来隆重的圣事。六十多岁的涅斯托尔主教神态安详,目光犹如经过洗涤一般晶亮清澈。他依次在卡扎科夫的额头、眼睛、鼻孔、耳朵和手脚敷上圣油,司祭念诵着“圣灵恩赐的印迹”。涅斯托尔主教说:“请记住,今天是你的圣灵降临日。年轻人,你有心事,你这个年龄都会有心事。所有俄罗斯侨民都在经历人生之苦,你要相信,主会帮助我们渡过难关的,也会惩罚强迫我们抛弃信仰的恶魔。既然上海接纳了我们,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卡扎科夫说:“主教大人,我们失去了国家,主还能保护我们吗?”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我们的家不在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

“年轻人,人们来到这个世界就面临着威胁,你我都一样。主无处不在,我们将永远在主的庇护之下。”卡扎科夫感到头顶微微发热,主教的手摩挲着他,温暖而绵软。

十二

当时罗德水扯下蒙眼布条的一瞬,对面这张脸就被镌入他的大脑海马区了。这个记忆出现的时候,他就会出现无法遏制的冲动。其实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大脑活动过程。罗德水并不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但两次遭遇绑架而且又是同一个人,这样的记忆的确不是轻易就能抹去的。所以当他仔细阅读了报纸上银行职员对遭劫过程的描述后,就自然而然对嫌疑人的行踪发生了联想。这一晚他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床,一个人呆坐。老婆半夜如厕,被吓惊叫。他这才重新上床,但这一觉肯定只能熬到天明了。

翌日一早,眼球红着血丝的罗德水对罗诗茵说:“爹爹要破案了。”

罗诗茵一头雾水:“爹爹你讲啥?我听不懂。”

罗德水说:“我讲破案,有啥听不懂?”

“爹爹,破案是巡捕房的事,跟侬有啥关系?”

“有关系啊,侬认得的那个罗宋人(在女儿面前罗德水还是注意措辞的),现在不是当巡捕了吗?”

“是啊,跟侬有关系吗?”

“小姑娘真是脑筋不转弯,他不是讲过要帮我当保镖吗?”

“是啊,爹爹侬不是不要他当吗?”

“侬去跟他讲,从今朝开始,叫他来跟我当保镖。”

“真的?”罗诗茵一下子很兴奋。

“真的。侬吃好早饭就去跟他讲。”

“好。爹爹,侬要破啥案啦?”

“这个嘛,这个嘛,暂时保密,保密。记牢,不该问就勿问。”罗德水正色道。

罗诗茵撅了撅嘴,又笑了起来。

“小姑娘痴头怪脑。”罗德水摇摇头。

虽然不知就里,但罗诗茵还是很高兴,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和她的卡乔来往了。难道爹爹想通了吗?

不管罗德水怎么想,卡乔洛夫斯基获得消息后立即向法籍探长达尼埃尔先生报告。探长正为这案子伤神,听卡乔洛夫斯基前前后后这么一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罗先生的看法不是无端猜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劫匪就是一个惯犯了。”

“按被害人的说法,此人抢劫时一直没说话,还遮着脸,但身材高大,应该不是中国人。如果他真是惯犯的话,也许可以使我们的侦查少走弯路,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将遇到一个不一般的对手。”

“探长,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有把握?”

“不,我不知道。但我有这个责任。”

达尼埃尔探长站起来拍了拍这个下属的肩头,说:“好,那这个案子你先盯着,等劫匪的行踪有了眉目马上来告诉我。”

卡乔洛夫斯基身板一挺,向上司敬了个礼:“是。探长。”

然后,他径直去了罗德水的五金公司。幸好卡乔洛夫斯基对上海话略知一二,但是罗德水的宁波腔常常弄得他消化不良,所以两人在经理室呆了很长时间。末了,罗德水再次旧事重提,然后激动地对卡乔洛夫斯基说:“卡先生(他觉得这么叫最省力),我告诉你,我只要看到这个人,马上就能认出来。到时候就看侬了。”卡乔洛夫斯基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罗先生,我一定会尽全力的。”“卡先生,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按我们的规矩,算出征酒。等捉到了这家伙,我再请侬喝庆功酒。”卡乔洛夫斯基推辞着,罗德水板起面孔说:“侬明朝就要当我保镖了,哪有保镖不听老板话的道理,走,吃老酒去。”

到上海之后,卡乔洛夫斯基没怎么喝过酒。他的酒量不在哥哥之下,但他一直克制着,怕酗酒误事。罗德水找的是一家宁波菜馆,吃的是绍兴黄酒。他是想试试这个罗宋人的诚意。知道他从来没有吃过,就让他吃。当年洋行老板就把他带到酒吧用苏格兰威士忌灌醉了他,后来就对他另眼相看了。

走进酒店,罗德水才问卡乔洛夫斯基:“卡先生,今天我请侬吃绍兴黄酒,怎么样?”

卡乔洛夫斯基皱了皱眉,然后说:“罗先生,客随主便,入乡随俗。”

“好。好。”罗德水向他跷了跷大拇指。

作为天生爱酒的俄罗斯人,卡乔洛夫斯基没费多少时间就把黄酒喝成了伏特加,只不过他不明白伏特加的劲在前面,黄酒却有后劲。两个人一杯接着一杯碰,罗德水喝得恰到好处,卡乔洛夫斯基为了表现自己的随俗,喝得爽快,回家后便一头栽倒了。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了母亲,后来父亲和哥哥也来了,一家人开心地喝酒,弹琴,唱歌。哥哥是最兴奋的,他摇摇晃晃地举着酒杯,边喝边唱……忽然一头撞在墙上,酒杯的碎片砸在脸上,他却还在哈哈笑着。母亲大叫起来,卡扎科夫,你流血了,流血了……啊,流血了,卡乔洛夫斯基腾地一下蹦起来,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你流血了吗?周围却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他醒了,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沉沉的。然后一股酒酸从胃里泛起,是他还没熟悉的绍兴黄酒的味道。不过他看得出来,罗先生喝得很高兴,对他也很满意,这就好。

第二天他带着一个画师到了罗德水的经理室,一个多小时后,画师的笔下出现了一幅人物肖像。罗德水眯起眼,又凑近,最后说了句,胡子没这么浓,鼻子好像还要大一点。画师把胡子抹去薄薄的一层,又加粗了鼻翼。罗德水喊道,像了,像了。就是这个赤佬。我一辈子认得这只畜生。然后他朝卡乔洛夫斯基暧昧地眨了眨眼,卡乔洛夫斯基不明就里,只能摊摊手。罗德水没有得到回应,皱了皱眉,也学着他的样子摊了摊手。他心里的意思是,侬觉得这个赤佬是罗宋瘪三吗?

这张通缉悬赏令很快被张贴在重要马路、银行、码头、火车站。第二天巡捕房的电话开始忙碌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大多像煞有介事,有声有色,但很快露馅,人家是冲着赏金。卡乔洛夫斯基在距离罗德水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悄悄跟着,罗德水说试试运气,卡乔洛夫斯基拗不过他的执着,只能跟着走。罗德水想,侬是我保镖,就应该听我的,我是侬的雇主,我是付侬铜钿的。卡乔洛夫斯基认为,我自然要保护你的安全,但我现在的职责是巡捕,不是保护你一个人,我也不需要你的佣金。再说,这个案子巡捕房已经立案了,你是协助我们。罗德水不懂法律规定,也不懂办案程序,认为自己才是破案主力,你们不是照着我说的画出来这个人的面孔,否则你们巡捕到哪儿找去?

连着几天,没有任何收获。卡乔洛夫斯基对罗德水说:“罗先生,我们天天这样走也不是办法,悬赏令发出去,这个人肯定也看到了,他不会轻举妄动。我们应该找线索,然后顺着线索查,不能这么盲目地在马路上瞎走。”罗德水颇不以为然。

又是几天过去,案情仍然毫无进展。除了卡米尔的丈夫,新闻界也在报纸上连篇累牍指斥巡捕房无能,公董局严令巡捕房限期破案。达尼埃尔警长把卡乔洛夫斯基叫到办公室,卡乔洛夫斯基如实报告,达尼埃尔严厉训斥了他一顿。刚才督察长告诉他,三天后公董局将举行新闻发布会,巡捕房如果不拿出点真材实料来,恐怕都过不了

十三

卡扎科夫从来就没有信任过雷斯金,他不能当着舍夫丘克将军的面拒绝这个所谓的助手。让他去抢银行,也是一种试探,没想到居然让他成功了。悬赏令一出现,卡扎科夫就觉得真正的危险临头了。他们接头的地点随时有变,地点都由卡扎科夫临时决定。那天雷斯金把钱交给卡扎科夫的时候,提到了上次那5万元,卡扎科夫厉色拒绝了他,没有解释。他看出来雷斯金是想发作的,但在他的厉色之下,被压了回去。昏黄的灯光在细雨飘洒之下带给人一种恍惚之感,卡扎科夫再次感到哀怜和无助,但他绝不甘心。他不会一直躲下去。

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轮到达尼埃尔探长回答提问时,他说已经有了线索,只是不便透露。一位记者当即指责这是敷衍。达尼埃尔信誓旦旦,巡捕房办案自有程序约束,对于嫌疑案犯,我们已经张网以待,请各位记者不要怀疑巡捕房对整肃治安的信心。几个回合之后,总算走过场了。卡乔洛夫斯基在下面听得冷汗频出。在他的不远处,有个人一直注意着他,而他却因为高度紧张全未知晓。

卡扎科夫的好斗和挑衅给达尼埃尔激发出来了。这个说大话的家伙,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张网以待。不是有句话吗,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就像我现在混进的这个新闻发布会。但真正令他吃惊的是在这个场合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弟弟,他成了一名巡捕,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在为他手里的案子棘手吧。父亲和弟弟,他时时挂念着的亲人。父亲毕竟老了,可弟弟一点都不理解他,难道他真的心甘情愿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真的失去了我们家族的血性,忘却了理想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悲了。

罗诗茵这几天迷上俄语了。卡乔的上海话和她的英语都属于洋泾浜,而且,像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卡乔的英语也不怎么样,如此一来,两人的交流就隔着一层障碍。罗诗茵对俄语的兴趣是从模仿卡乔卷着舌头打嘟噜的音节开始的,她的模仿常常引得卡乔大笑,她自认自己的舌头功能绝不亚于他,所以当她看到苏伊科娃小姐贴出的“白俄教授俄文”的广告后,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成了苏伊科娃的学生。这天下午她从老师家里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地复述着单词,忽然一股浓烈的烟味飘过,紧接着一个人从她身后走了过去,带着一阵风。那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照面,而且是个侧面,却立即打断了罗诗茵的念念有词。她紧跟几步,马上发现这是一种徒劳。她告诉自己紧跟,但必须保持距离。画师笔下的这只面孔在她心里早已焐得熟透,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但她确认绝对不会错。现在突然蹿出来让她心里一阵别别乱跳。她忽然想,当初爹爹被劫一定也是这样的。今朝我一定要跟牢他。天渐渐黑下来,前方这个人忽隐忽现,罗诗茵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女侦探,要是现在卡乔在就好了。到河南路桥堍的天妃宫,罗诗茵已经走了平时几天才走完的路。她的两条腿迈不动了。她看到他进了那条弄堂。她逼着自己再坚持一下,再跟上去,看看是哪个门洞,不过还是慢了一步。所有的门洞都关闭着,里面透出煎咸鱼的腥薅味和锅铲交接的诱人声响。家家都在烧晚饭,罗诗茵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了进食的呼吁。她尽力克制着,卡乔已经下班了,她必须立即把这个情况告诉他,所以她钻进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出租车。

卡乔洛夫斯基听完,激动地抱着她。他们的第一次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然后,带着罗诗茵热吻余温的卡乔洛夫斯基返回巡捕房。片刻后,达尼埃尔探长点齐五名巡捕向天妃宫进发。正准备出发的时候,罗德水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他要求参加这次抓捕行动。达尼埃尔有些迟疑,卡乔洛夫斯基说,他可以帮助我们辨认嫌犯,再说,还可以联络那里的居民。达尼埃尔答应了。一路上,达尼埃尔对卡乔洛夫斯基说,如果她看错了呢?卡乔洛夫斯基说,我相信她。探长,请您也相信。对一个绑架过父亲的人,她没有理由看错。达尼埃尔说,但愿如此。

因为不知道是哪个门洞,达尼埃尔决定,立即分头敲门,不开者必有嫌疑,立即踢开闯入。

卡乔洛夫斯基顺利地敲开了两家门,就在他敲开第三家门的时候,听到了脆亮的破窗声,在静谧的黑夜中,这声音显得突兀而凌厉。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径直从这家的后窗跳了出去,一条黑影瞬即在他眼前晃过,他大喝一声,站住。没有回音。他撒开脚步猛追,听到夜空里男人的喘息声。此时,警笛声在夜色中划出一道亢奋的声响,持续不断。弄堂里开始出现了窸窸窣窣的惊动,脚步快的已经披衣起床,打开屋门,几分钟之后,整条弄堂已经人头攒动。巡捕们渐渐向往墙角后退缩的男人逼近,突然冲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向喘着粗气的男人猛扑过去,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这是达尼埃尔没料到的。他咕哝了一句什么,卡乔洛夫斯基立即飞奔到中年男子跟前,抓住他的衣领往后拉,中年男子被拉急了,转过身来朝卡乔洛夫斯基就是一个耳光。子弹就是在这时候蹿出来的,卡乔洛夫斯基听见了快速飞行体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尖啸,把中年男子猛地一推,然后,他自己倒下了。

中年男子扑在卡乔洛夫斯基身上,叫着:“卡先生,卡先生,侬醒醒啊!我是罗德水,我是罗德水啊。”

卡乔洛夫斯基微微睁开眼,说:“罗先生,知道了,我不要紧的。”

达尼埃尔探长走过来,叫过来一名巡捕,指着罗德水说:“把这个人带到巡捕房去。”

罗德水大喊:“为什么叫我去巡捕房?我不去。我是捉绑匪。”

达尼埃尔瞄他一眼:“叫你去录证词。”接着说,“如果不是你捣乱,他不会受伤。”

罗德水起身,对翻译说:“你跟他说,没有我记牢这只面孔,你们画得出来?没有我女儿饿着肚皮跟踪这家伙,你们能抓住他?说我捣乱,哼!”

第二天报纸号外的头条是:“捕房巡警卡乔负伤不辱使命,白俄劫匪雷斯金逃逸瞬间被擒。”

广慈医院外科病房里,前来采访的中外记者络绎不绝,卡乔洛夫斯基吊着绷带耐心地复述着当时的场景。这是达尼埃尔探长交给他的新任务,巡捕房的声誉和他这只吊着的胳膊息息相关。但很快就有记者重新牵出已渐渐淡出人们记忆的卡米尔夫人和她的司机的桃色轶事,那家伙不也是个白俄吗,当初公董局不也是要求限期破案吗?所以,雷斯金的落网只是一个插曲,那才是真正引起轰动的大新闻。

不管怎么样,卡乔洛夫斯基一时间成了巡捕房的英雄。他以另一种方式证明着白俄与上海的融洽。对那些久居上海的老一代俄侨来说,他们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们不愿意自己的身份被新来乍到的同胞玷污,另一方面对同胞为新的生活的勤勉和奋斗表现出逐渐的认同,比如卡乔洛夫斯基。

卡扎科夫陷于深深的痛苦之中。

为了他的弟弟。

那天晚上,在阔别了三年多之后,兄弟俩终于再次见面了。

卡扎科夫带着照相机,一副记者装束,他是来采访巡捕房英雄的。

他看出来了,当他出现在弟弟面前的时候,弟弟明显一怔,然后是一种兴奋和渴望,但什么都没说。

卡扎科夫慢慢坐到弟弟对面的那张白色的椅子上,用眼神询问他的伤势,弟弟微微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并无大碍。

两个人的眼睛都盛着满满的话,但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卡扎科夫端起照相机给弟弟拍照,一张接着一张。照相机里的弟弟印象模糊,如何对焦都对不准。卡扎科夫知道,自己流泪了,无法遏制地流泪了,照相机正好掩饰。他在狭小的空间转动着身体,正面,侧面,平视,蹲下来,不一而足,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职业摄像师。

卡乔洛夫斯基极力控制着自己,他不知道多少时间就会崩溃,塌方一样的崩溃。他清晰地看到哥哥眼角里溢出的泪水,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从来没有在弟弟面前掉过泪。卡乔洛夫斯基忽然站起来,别转身去,单手从病床边的小柜子里拿出衣服。他想给哥哥留出拭去泪水的时间。果然,片刻之后一双手伸过来,帮他取出衣服,帮他换上。两人继续用眼神对话着。他穿好衣服之后,只跟卡扎科夫说了一句话,带你去一个地方。卡扎科夫顺从地跟着弟弟,出了病房。

十四

从广慈医院到八仙桥坟山,走过去并不远,出了医院门,两人紧紧相拥了一下,然后蒙着头往前走。卡乔洛夫斯基走在前面,步伐很大,卡扎科夫跟在后面,竟有跟不上的感觉,也不知要带他去的是什么地方。卡乔洛夫斯基想用疾步化解复杂的心绪,但并没有达到目的。手臂和心里的痛楚潮水般涌过来,幸好还有黑下来的夜幕庇护,把自己藏匿起来。

终于到了墓地。卡扎科夫心里一沉,他想过无数遍的场景终于有了结果。

卡乔洛夫斯基找到父亲的墓碑,停下脚步,然后示意卡扎科夫站在墓碑前。卡扎科夫对着墓碑深深鞠躬,然后跪了下来,他听到了自己抑制不住的啜泣。

好久,卡扎科夫才站起来,问道:“父亲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临终前还在喊。”

卡扎科夫沉默着。一会儿听到弟弟在问他:“哥哥,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

卡扎科夫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在干我应该干的事。我对父亲将抱憾终身,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我对他的愧疚。弟弟,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巡捕?”

“才几个月。”

“为什么要干这个呢?”

“为了找你。”

“找我?”

“是啊,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我想,也许我穿上这身制服就可能找到你,或者你找到我,我们兄弟就可以相见了。事实证明,我对了。遗憾的是,你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卡扎科夫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缓缓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非常不喜欢你穿这套制服。”

“为什么?”

“我不能想象,你真的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是的。我在霞飞路上巡逻,就像走在涅瓦大街上。”

“哈,真可笑。问题是,我们并不属于这里。你想没想过恢复俄罗斯帝国的理想和秩序?”

“对我来说,对我们这样的白俄,哈哈,人们就是这样叫我们的,还包括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的老俄侨来说,上海就是我们新的首都了。”

卡扎科夫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那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真言。”

“我看不起那些没出息的家伙,就像寄生虫一样,包括你,难道不是吗?你们在别人的羽翼下毫无羞耻地享受着你们所说的那种生活,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生活吗?我必须拯救这些堕落的灵魂,就像舍夫丘克将军说的那样,你们的灵魂必须被拯救。”

“我不干涉你的理想,但我有权干涉你的行为。你的所作所为正在破坏这里的秩序,你既然在这里,就必须遵守这里的秩序。也许我现在也正在背离法律秩序,我正在隐匿一个受到追缉的潜逃者。所以我劝你,哥哥,投案自首吧。需要拯救的是你的灵魂。”

“可悲呀,我竟然听到了我的弟弟……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绝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出身俄罗斯贵族的人说出的话。如果你想把我送进巡捕房,那么请便。我想,父亲想的一定和我一样,所以他才会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他哽咽起来,“我遗憾没能在他临终前见他一面,但我要对着他的墓碑发誓,我将以我的毕生为恢复俄罗斯倾注我的全力。”他再次在父亲的墓碑下跪下,两手合一,默默悼念。

然后,卡扎科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黜黜的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卡乔洛夫斯基一直目送着他,直到走出视线。高低错落的墓碑包裹在浓墨中,像一个个高矮不一的身躯,宁静肃穆,纹丝不动。卡乔洛夫斯基在心里默念着,愿他的父亲和这些逝去的灵魂在这块土地上得以安宁。

回到家里已是午夜,沮丧如铅块一样灌进卡乔洛夫斯基的身体,他疲惫而沉重地倒在床上。他不想开灯,他情愿这样黑漆漆地与天花板对峙,反正他已经对那上面的斑斑驳驳和角落里的蜘蛛网烂熟于心了。看来,他们兄弟俩是走不到一起了。几年未见今天重逢,又这么分手了。哥哥又将会去干什么呢?自己算不算放纵一个潜逃者呢?然后他忍不住流泪了,把刚才强忍着的泪全部倾倒出来,倾倒出来。他问黑夜,为什么要让他们兄弟俩品尝孤独呢?

第二天上午,他走出巡捕房准备外出执勤的时候被罗德水拦住了。罗德水埋怨:“侬出院,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到处寻侬。”

卡乔洛夫斯基叹了口气:“罗先生,对不起,我是溜出来的。”

“溜出来,侬伤好了吗?”

“这点伤没关系,在医院里闷死了。罗先生,你有啥事?”

“呦,我要请侬吃饭。礼查饭店。”

“罗先生,为啥请我吃饭?”

“侬救了我啊,这还要问。”

“礼查饭店,这么高档的饭店我是没有资格享受的。”

罗德水笑笑:“本来没有,现在有了。我这个人一向刮拉松脆,就问侬一句,去还是不去?”

“刮拉松脆……我听不懂。”

“就是办事体爽气,说一不二,懂吗?给不给我面子?”

卡乔洛夫斯基知道,上海人一讲到面子,就是大事了,所以他觉得不能再说什么了:“去。我一定去。”

“好,像我。爽气。”罗德水在卡乔洛夫斯基的肩上随手拍了一把,卡乔洛夫斯基的五官立即扭作了一团,正好是那个受伤的胳膊。罗德水继续说:“刚才还说没啥,我是试试侬的。好了,晚上6点,礼查饭店见。”

外白渡桥北堍东侧。与上海共生共长,须臾不可离开的一条江和一条河,黄浦江、苏州河在这里形成一个交汇点。不过,当一个叫阿斯脱豪夫·礼查的英国商人在这里徜徉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1857年,礼查买下荒地,盖起一座饭店,并以自己的姓氏命名了饭店。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作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地标性建筑和现代景致,礼查饭店一直处于令人尊仰的地位。一旦世界上有摩登物件登场,礼查饭店一定会接踵跟上。比如上海最早的电灯、自来水、电话和电梯,而第一簇蓝莹莹的火苗在这些之前就在饭店的厨房里闪烁了。

这天晚上,卡乔洛夫斯基刚走到饭店门口,就有门童向他问好。是中东人还是他的同胞,这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心头不禁一颤。后来,领位员带他走进电梯,一直到达顶层的孔雀大厅。电梯门打开,罗德水和罗诗茵父女俩正在门口迎候。卡乔洛夫斯基又是一颤,这一颤好像逾越了他25年的生活经验。

到上海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关键时候潜在的素养帮了他的忙,他挺了挺身体,然后握住了罗德水的手。罗德水的手暖乎乎的,蓄积了一个中年男人丰沛的热量,然后单手与他相拥了一下。罗德水愿意在这个场合接受洋人的见面礼节。卡乔洛夫斯基接着握住了罗诗茵的手。罗诗茵的手凉飕飕的,好像罗诗茵对他说过,她的手一直很凉。她还说小姑娘的手都很凉,但他们见面的时候多半是以拥抱和脸颊代替手的。他想,她的手真的很凉,这样的手的确是需要呵护的。他同样单只手拥了一下她,看得出来罗诗茵很高兴。

不过罗德水的嗓门并没有因为这个洋气十足的场合收敛,开口就是一贯的高分贝:“卡先生,侬跟我来。”他器宇轩昂地走到他订座的餐桌前,拉出一把椅子,“这里请坐,朝南位置。”

卡乔洛夫斯基再次局促了。他身体绷得紧紧的,不知道该坐还是不坐。罗诗茵走过来,摇摇他的手,软糯的一句:“卡乔,爹爹叫侬坐嘛,侬就坐呀。”他这才坐下,局促依然。罗德水说:“卡先生,一道吃顿饭,这么紧张干什么?”

“罗先生,这顿饭是我到上海的第一次,怎么不紧张?您真是太客气了。”

“卡先生,侬这样讲就不好了,我问侬,一顿饭比得上一条命吗?”

“罗先生,一顿饭,一条命,您是什么意思?”

罗诗茵说:“爹爹是讲,当时要不是侬拉开他,说不定他就没命了。侬这一枪是为他挡的。所以,爹爹一定要选上海最好的饭店里最好的餐厅请侬吃饭。”

“罗先生,您太客气了。这是我的职责。如果我不冲上去,就是我失职,是要受到处分的。”

罗德水大摇其头:“卡先生,不瞒侬讲,我看到缩手缩脚的巡捕多得是,公共租界的红头阿三,只会虚张声势。侬是这个。”他跷了跷大拇指。

“罗先生,您过奖了。”卡乔洛夫斯基觉得自己轻松一点了。

罗诗茵说:“等一会,这里还有乐团伴奏,还可以跳舞呢。”

卡乔洛夫斯基“啊”了一声:“这就是你们说的天堂吧。”

罗德水端起酒杯:“讲得一点不错。听讲这里的大师傅就是你们白俄。来,阿拉干杯。”

这顿饭吃得卡乔洛夫斯基心潮汹涌,头脑昏沉。他不明白,为什么没几杯就喝得晕乎乎了。罗诗茵轻声对他说:“卡乔,侬现在就跟爹爹讲,阿拉要订婚。爹爹现在高兴,一定会同意的。”他犹豫着,好像遭遇了突然袭击。喝酒也不爽了。罗德水也是好酒量,他甚至在鼓励卡乔洛夫斯基:“侬怎么不爽气了,刮拉松脆一点好。”罗诗茵又扯扯他的袖角。他终于鼓起了勇气:“罗先生,我要和您的女儿罗诗茵小姐订婚,您同意吗?”说完,给自己灌下一酒杯,头却垂了下去。罗德水好像逗他:“你要订婚,彩礼准备好了吗?”罗诗茵又扯他的袖子,卡乔洛夫斯基看着罗诗茵说:“什么叫彩……礼?”罗德水看着他的样子,开心地大笑着:“在我们这里,订婚是要给彩礼的。彩礼就是钱,大把的钱,你有吗?”卡乔洛夫斯基窘迫地摇着头:“不,我没有。”罗德水再次大笑:“这倒刮拉松脆。好啦,我是逗你的,我同意了。彩礼也免了。”“罗先生,我太高兴了。”他站起身来要和罗德水拥抱,罗德水用下巴朝罗诗茵点着,卡乔洛夫斯基如梦初醒,罗诗茵娇嗔地迎了上去。

十五

卡扎科夫出现在广慈医院的那一刻起,达尼埃尔派出的探员就跟了上去。然后尾随卡扎科夫和卡乔洛夫斯基两人到墓地。当日凌晨两点,卡扎科夫被捕。

卡乔洛夫斯基是在礼查饭店与罗诗茵订婚后的第二天获知消息的。他先是感到有点堵,随后又变成了轻松。这条消息要比雷斯金归案热闹得多,巡捕房门口聚集着众多记者,虽然离公布的新闻发布会日期还有两天,但他们的关注显然超过了耐心。达尼埃尔志得意满,雷斯金和卡扎科夫的相继落网,为巡捕房和公董局挽回了声誉。虽然对于法院来说,只不过又加厚些白俄嫌犯的卷宗而已。这几个月他一直压力深重地沉浸在这两个案子当中,现在,压力陡然消失,代之以轻松和愉快,这就是人生的乐趣。

门铃响了,达尼埃尔随口说了句:“请进”。接着他听到一声“报告”。一看,来人是卡乔洛夫斯基。

达尼埃尔想,我正想找你呢,你倒不请自来了。

卡乔洛夫斯基还吊着胳膊:“达尼埃尔探长,我要辞职,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说着把一张信笺放在达尼埃尔的桌上。

“辞职?我没听错吧?”达尼埃尔感到有点突然。

“探长先生,您没听错。我辞职的原因很简单,我的哥哥卡扎科夫已经归案,按规定我应予回避。但我想,我当初加入巡捕房就是为了寻找我的哥哥,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所以提出辞职。”

“啊,原来是这样,真是闻所未闻啊。但我想知道,这个结局你满意吗?”

“我不满意,但我不可能左右他的人生。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就在你进来之前,我还在想一个问题。三天前的傍晚,你的哥哥、巡捕房通缉嫌犯卡扎科夫先生进入你的病房,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报告探长先生,我承认我一时没有拿定主意。当时我是想劝他自首,带他去父亲的墓地也是这个意思。我想让他面对父亲的灵魂忏悔,但我没能做到。我甘愿接受惩罚。”

“那你想过亲手抓捕他吗?”

“不,我没想过,这对我来讲太困难了。我只是想用我的巡捕身份吸引他的注意力。”

达尼埃尔感慨:“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对一个诚实的人来说,惩罚并没有很大的意义。卡乔洛夫斯基先生,我真诚地希望您留下来,我确信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探员。在没有慎重考虑我的建议之前,请收回你的辞职报告。”

卡乔洛夫斯基很坚定:“谢谢探长对我的信任,我主意已定。”

达尼埃尔不甘地摇着头:“我想说,小伙子,你会后悔的。”

“不,我绝不反悔。”

卡乔洛夫斯基回到了卡夫卡斯,帕舍维奇先生十分高兴:“年轻人,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不过,现在的卡夫卡斯遇到了更多的竞争对手,你准备好了吗?”

“帕舍维奇先生,我知道。这些日子我在霞飞路上巡逻,隔几天就会有新的俄籍店家开出来,用上海人的话说,真是闹猛。”

“你对上海真是越来越有感觉了,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帕舍维奇突然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你走了之后,那个上海姑娘就没再到这里来过,她现在怎么样?”

卡乔洛夫斯基也放低了声音:“她很好。我们订婚了。”

“啊,太美妙了。和这么一位美丽可爱的上海姑娘结婚,真羡慕你呀。我衷心祝福你们。”

“谢谢帕舍维奇先生。我们商量好了,先在这里办一场俄式婚礼,然后在甬菜馆再办一场中式婚礼,到时候请您来当我们的主婚人吧。”

“好啊,我荣幸地接受您的邀请,新郎官先生。”

两人大笑起来。

又是一个夏天,霞飞路上高大的梧桐树干染上了一层褐色。经过一个季节的灼烤,树干爆皮,撕裂,脱落,再泛出淡绿的新皮。这是康定斯基早期作品的常见主题,也是卡乔洛夫斯基熟悉的意象。他在这样的年轮转换中打磨着自己,就像树皮,不断地由嫩变老,由新变旧,由青涩走向苍劲。

扩容的卡夫卡斯饭店打出了哑剧表演重新开张的广告,表演者是卡乔洛夫斯基选中的一位街头表演者,也是一位白俄。同时出现的广告词是:在这里,你将品尝到或许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都吃不到的正宗俄式贵族菜肴。已经担任饭店董事会主席的帕舍维奇先生半开玩笑地对卡乔洛夫斯基说,这是真的吗?卡乔洛夫斯基说,我出高价聘请礼查饭店二号厨师,那可是我的老乡,叶卡捷琳堡人。董事长您看吧,用不了多少时间,卡夫卡斯将闻名这个远东最大的国际城市。帕舍维奇心想,我真没看错人。在这个东方的圣彼得堡,我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事业。

饭店重新开张的第一天,卡乔洛夫斯基宣布,按照中国人的商业习惯,第一天来的顾客用餐将打九折。以后在每个周末的晚上,将专门辟出一个时段让那些食不果腹的人们免费领取一个面包和一份罗宋汤。

卡乔洛夫斯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出现的是当年他沿着霞飞路一路乞讨的画面。

卡夫卡斯风靡大上海。不仅租界,华界的有钱人到卡夫卡斯用餐,对自己是一种感觉,对别人是一种身份。

这年年末,卡乔洛夫斯基搬进了辣斐坊,霞飞路上最繁华的地段。几个月后,他和罗诗茵的儿子诞生了。夫妻俩就叫他小卡乔,中文名罗叶沪。

两年后,沪上媒体接连曝出两条消息,被处五年监禁的卡扎科夫越狱。几天后,雷斯金在狱中暴卒而亡。法医鉴定结果是食物中毒,但迟迟没有公布毒源。

二战结束了。一个夏天的上午。几乎所有白俄都看到了黄浦江边停泊着的一艘名叫“伊里奇号”的大轮船,那是苏联政府前来接他们回国的。人群中的卡乔洛夫斯基带着年幼的罗叶沪看着这个场面,百感交集。罗叶沪问道:“爸爸,他们要到哪儿去?”卡乔洛夫斯基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半天说:“他们去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了。”“那我们呢?我们上不上大轮船?”卡乔洛夫斯基脱口而出:“不,我们不上大轮船,我们的家在这里。”“爸爸,你为什么哭了?”“爸爸在和你的爷爷和叔叔说话呢。”“爷爷和叔叔在哪里呀?”卡乔洛夫斯基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在这里。等你长大了也要把他们放进去。”他又点了点小卡乔的心脏,小卡乔用他的小手在那里一遍遍点着。

一千多名白俄往船上挤着,他们的眼睛里含着不舍,含着湿润,他们对给予了自己生存的第二故乡挥手作别。当年,俄侨诗人阿恰伊尔曾写道:“即使山穷水尽,濒于绝境,我们也从未低头认命,虽然被逐出国门,漂泊四海……”

这天下午,卡乔洛夫斯基和帕舍维奇通过报纸向上海俄侨发出邀请,在他们离开上海之前,卡夫卡斯饭店将免费为他们饯行。

进入子夜的上海。舞厅、爵士乐、杜松子酒,还有卡夫卡斯的店招。它们日复一日地装饰着这个城市的欲望、快乐、惊喜、悲惨。灯火电焰,声光撩人。

1955年初春时节,作为苏联集体撤侨的最后一批侨民,卡乔洛夫斯基与妻儿洒泪挥别,离开了上海。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1992年,叶卡捷琳堡最古老的街道瓦伊涅拉街上,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步履匆匆。按照父亲在信中的地址,他一路找过来。是一间不上锁的破旧房子。进去一看,目测三十几平方米,仅几件老旧家具落拓地散居着,显得空空荡荡。难道这就是父亲的居所吗?他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三十几年?正在踌躇,有噔噔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先生,请问您找谁呀?”说的是俄语。老人回头一看,心里震了一下,真是分别了三十几年的父亲吗?他怎么不显老啊,身体挺得绷直。对方好像猜出他的心思,用中文说:“我的儿子,小卡乔,难道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吗?我就是老卡乔,你的爸爸。”

罗叶沪高兴地上前抱住老卡乔,眼睛里湿润了:“爸爸,你还好吗?这么多年你这是怎么过来的?”

“啊,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爸爸,您今年已经八十九岁了对吗?”

“对呀,你记得真清楚,像不像啊?”

“不像,真不像。我俩在街上走,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兄弟呢。”

“啊呀,小子,你真会拍马屁。来,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园子。”

罗叶沪跟着老卡乔来到屋子的后面,那是一个二十几个平方米的花圃,色彩艳丽,花香四溢,他不禁感叹:“啊呀,太好看了。真是太好看了。啊,我知道了,爸爸你为什么不显老了。”

“是啊,是啊。不过十几年前我可是比现在老多喽,自从有了这个花圃,竟然一天比一天年轻起来。”忽然他停顿下来,“不对,光顾说我了,说说你妈妈。”

“对了,妈妈最喜欢花了,她要是看到这么多花,该多高兴啊。”

“别说花,说你妈妈。”卡乔洛夫斯基打断了罗叶沪。

罗叶沪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信,交给老卡乔:“爸爸,这些都是妈妈偷偷给你写的信,但是一封都没寄出过。”

老卡乔接过信,快步走回屋里,急切地打开。

二十多年前,罗诗茵因为卡乔洛夫斯基妻子的身份成了“苏修特务”被投进监狱。出狱后她把她的青春岁月和屈辱经历写下来,写给身处遥远的丈夫,写给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相见的卡乔,这是唯一可以使她排遣寂寞寄托思念的方式了。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写不动了。

卡乔洛夫斯基的眼泪洇湿了信纸,字迹模糊起来,但他仍埋着头看,一封接着一封,信里的文字和当年他们的恋爱结婚生子奇妙地缠绕在一起,在他和罗诗茵的世界里时光穿梭……然后,他把这些信捧在手里,抬头望天,嘴里默默念叨着……

罗叶沪看着父亲的样子,心中戚戚,他不知道怎么对父亲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妈妈。父子俩相对无言,眼眶里已盛满泪水。

一个月之后,老卡乔在儿子的陪伴下登上飞往上海的航班。屈指数来,距离上次在吴淞口的难民船里,已将近七十年。

(全文完)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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