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化就是那根柔弱而又强韧的细丝

2016-09-20龙应台

党员文摘 2016年9期
关键词:竹篓细丝儿女

龙应台

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可能找得出一百个答案来回答“文化为什么重要”这个问题,但是我可以从一场戏说起。

有一天,台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地带了85岁的父亲去听。从小听他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老人想必喜欢。

遥远的10世纪,宋朝汉人和辽国胡人在荒凉的战场上连年交战。杨四郎家人一一壮烈阵亡,自己被敌人俘虏,娶了敌国的公主,在异域苟活15年。铁镜公主聪慧而善良,异乡对儿女已是故乡,但四郎对母亲的思念无法遏止。悲剧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潜回宋营探望老母的片刻,身处在“汉贼不两立”的战争之间,在爱情和亲情无法两全之间,已是中年的四郎跪在地上对母亲失声痛哭:“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父亲有点异样,侧头看他,发现他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父亲16岁那年,在湖南衡山乡下,挑了两个空竹篓到市场去,准备帮母亲买菜。路上碰见国民党政府招兵,这个16岁的少年放下竹篓就跟着去了。此后,他在战争的炮火声中辗转流离,在两岸的对峙中仓皇度日,70年岁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见到那来不及道别的母亲。

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只好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递纸巾。

然后我发现,流泪的不止他。斜出去前一两排,一位白发老人也在拭泪,隔座陪伴的中年儿子递过纸巾后,将一只手环抱着老人瘦弱的肩膀。

谢幕以后,人们纷纷站起来。我才发现,四周多的是中年儿女陪伴而来的老人家,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轮椅,他们不说话,因为眼里还有泪光。

中年的儿女们彼此不识,但是在眼光接触的时候,沉默中仿佛已经交换了一组密码。曲终人散的时候,人们正要各奔东西,但是在那个当下,在那一个空间,这些互不相识的人变成了一个关系紧密、温情脉脉的群体。

在那以后,我陪父亲去听过好几次《四郎探母》,每一次都会遇见父老们和他们中年的子女;每一次都像是一场灵魂的洗涤、感情的疗伤。

从《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顶。是的,我懂了为什么《俄狄浦斯王》能在星空下演2000年仍让人震撼,《李尔王》在400年后仍让人感动。

文化,或者说,艺术,做了什么呢?它使孤独的个人为自己说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义。少小离家老大失乡的老兵们,从四郎的命运里认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处境,四郎的“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为他拔出了深深扎进肉里的自责和痛苦。艺术像一块蘸了药水的纱布,轻轻擦拭他灵魂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

文化艺术使孤立的个人,打开深锁自己的门,走出去,找到同类。他发现,他的经验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体的经验,他的痛苦和喜悦,是一种可以与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悦。孤立的个人因而产生归属感。它使零散的、疏离的各个小撮团体找到联结,转型成精神相通、休戚与共的社群。白发苍苍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儿女,或者对这段历史原本漠然的外人,在体验过“四郎”之后,已经变成一个拥有共同情感而彼此体谅的社会。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随地乱滚,文化就是那根柔弱而又强韧的细丝,将珠子穿起来成为社会。(张秋伟荐自《作文与考试》2016年第20期)

猜你喜欢

竹篓细丝儿女
陈水琴:细丝巧绘出锦绣
柔性对涡街中细丝运动状态的影响
天山儿女
螃蟹行为
江湖儿女
藕断丝连的原因是什么?
螃蟹行为
螃蟹行为
超声诱发粗晶纯铝细丝塑性孪晶变形机理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