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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却依然

2016-09-14张秋寒

花火A 2016年9期
关键词:琳琅澳洲人晚晴

张秋寒

1.当你途经我的剑伤

剑划过脖子的时候,她想:完了,又中了她们的计。

但台下的观众兴致都很高昂,前排的几位甚至站了起来为她鼓掌。

凌铠坐在角落里,目光如炬。助理纳闷道:“他们用的什么方法,血流得这么逼真?”

凌铠说:“不是逼真,就是真的。把包给我。”

后台比凌铠想象的更混乱。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打120,还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其中有个管事的男子,一边把伤员扶到椅子上,试图用创可贴为她止血,一边回过头去怒斥众人:“你们这把玩大了,准备到老板那里领死吧!”

一小片创可贴显然没有任何用处,殷红的鲜血仍不断外渗,像这夏日里的榴花一般灼灼盛开。

凌铠挤入人群,一把抱起受伤的女孩,对那管事男子说:“请给我安排一个干净的房间,再帮我准备一盆水,谢谢。”

众人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他冷静、从容的气场笼罩了整个后台,大家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道路。管事男子领着他往后走,到尽头,推开了一扇门——那是一个道具间,中间摆放着一个硕大的莲花台。

女孩子被安置在莲花台上。

她全程都没有哭,没有哼一声。凌铠上药的手因此微微有些颤抖:“不痛吗?痛就说出来。”

“不说,说了也没用。”她眼神干净,“外面的月光很好,为什么不拉开窗帘呢?”

凌铠照做,夏夜银色的月光透过碧绿的槐树枝洒了进来,温软的夜风带动月白色的帘帷,拂过脸上,像情人的手掌。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可以反过来再问我一个问题做交换。”她用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束好,拎起裙裾从莲花台下到地面上,“你怎么会有这种金疮药?你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

凌铠把东西依次收回背包里:“不。我是剧组的武术指导。对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它跟普通人的息斯敏、诺氟沙星、布洛芬一样,是常备药。”说着,他已向外间走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你还没问我问题。”

“我没什么问题。”

那是2002年的夏天,他高大威武并带着一丝神秘的背影在她的瞳孔里凝成一张特写。

2.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2002年的夏天,《楚汉江山》立项后,凌铠还受邀去了徐州和淮安,也就是刘邦和韩信的故乡。只是,在回京的飞机上,他细想起来,印象最深的还是宿迁,是在项羽旧居那个为游客表演歌舞戏的女孩子。她演的戏是假的,用的剑居然是真的。至于她的面孔,就像当时的月光,亦真亦幻。

十三天后,这张脸在“最美虞姬”选拔现场再度出现。

那是下午五点,作为评委,看了近两百号人大同小异的才艺展示后,凌铠已经昏昏欲睡。忽然,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口气,那种有趣的、像是青翠豌豆在黑陶碗里蹦蹦跶跶似的的口气:“我叫叶惠子,和周杰伦的妈妈、叶剑英的孙女的名字都只差一个字。”说完,她似喃喃自语,“不过命运真是差好多。”

凌铠一眼望过去,正好和她目光相对。她看起来并不惊讶。凌铠有些寂寞,难道她这么快就忘了他曾向她施以援手?虽然那算不上救命之恩,但好歹让她少受了些皮肉之苦。

其他评委和凌铠一样萎靡了好一阵子,这时也都来了兴趣,如蔫花迎露,问道:“你给我们表演个什么?”

“歌舞、乐器各位老师一定都看够了吧?我能不能展示一下我的化妆大法?我可以在三分钟之内画好一个妆。”说完,不等评委批准,她就按下秒表一溜烟跑到侧台的帐幔后面去了。

评委们面面相觑。

三分钟后,她从帐幔后走了出来,不仅化了妆,还换了衣服、梳了头。她穿了一条绛红色绣如意云纹的曲裾深衣,绾着简洁的垂髻,恭着广阔的衣袖,徐徐走到人前施以跪拜礼,一抬头,精致瑰华的妆容在黄昏时分幽微的光线里美如天成、无懈可击。

女制片人宫黛是从演员的位置上退居幕后的,话中带刺:“你很想得到这个机会吧,费了这么大的心思。”

叶惠子笑了笑,一边卸妆一边说:“没有没有!我来北京玩,看到招募广告的评委阵容里放了我老朋友的照片,就进来问候他一声。”

评委们又是一番面面相觑:“老朋友?”

凌铠提着一颗心睨着叶惠子,她像是能用余光感觉到一般,一直在窃笑,笑完了就说:“不过我好像认错了。”说完,她诚恳地鞠了个躬,“我走啦!祝各位老师晚餐有好胃口!拜拜!”

导演问:“你报名表上留了联系方式吗?”

叶惠子说:“有的,不过是江苏的电话号码。漫游费很贵,所以,我可以把电话挂掉,然后拿公用电话回给你们吗?”

3.也曾走过万水千山

剧组讨论会上,导演表明态度:“就用那个姓叶的小丫头吧,挺逗的。”

宫黛冷嗤一声:“老谷,又不是拍喜剧。反正杨总的话我已经带到,管琳琅这次要是还上不了,下回你真的别让我再去跟他要钱了,我开不了这个口。”

谷导掐灭了烟,在缸子里用力捻了捻,说:“吓唬谁呢?我谷云山拍了三十年戏,好不容易攒俩名声,就快被他祸害得晚节不保了。他潜规则潜上了瘾,来一个我要一个,当我这儿是垃圾回收站呢?就管琳琅那僵尸脸,戏拍一半,鼻子掉了,下巴也掉了,我来不及给她现装呢!”

凌铠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论是谁,只要不是管琳琅就行。

晚上回到公寓,烧水煮面的空当,他翻开通讯录,翻到了叶惠子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拨给了她。

“你怎么没挂?不是说拿公用电话回拨吗?”

“回什么回?我就快回不去了!我迷路了。”她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且,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更不想挂电话了。”叶惠子说她陷在昌平一个破旧的村子里,天就快黑得看不见路了,也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

一个多小时后,凌铠驱车来到她面前。

叶惠子看到他,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凌铠这时才发觉,她很小,只是个孩子:“怎么跑这荒郊野岭来了?”

“我想看看定陵嘛,说这儿有地宫。”

“得亏今天路上不堵,不然,你就给万历皇帝陪葬吧。”

他的话和声音都冷冷的,但她听着暖和。

回市区的路上,叶惠子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不发一言,安静的她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只留给他一截光洁圆润的后脖颈。蓦地,她回过头来望着他,轻声说:“十三天了,凌先生,你别来无恙吧。”

凌铠一时哑然,又道:“还好。你呢?脖子上的伤口看样子愈合得不错。”

“幸好在台上只是轻轻比画了一下,伤得不深,否则,我已经给项羽陪葬了。”叶惠子说还有一小块痂没有脱落,她化妆技术好,遮掩得看不出来而已。

她住的地方在王府井,凌铠送她到门口才发现那是个非常简陋的旅馆。

叶惠子讪讪一笑道:“便宜嘛。不过,我总认为这里离天安门近,天子脚下,有种很安全的感觉。”她说她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就是适应能力强,“你知道吗?我坐过偷渡的船,从大阪到上海,在油腻腻、臭烘烘的船肚子里,靠一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撑完两天两夜。在干景区歌舞戏这份工作之前,我卖过保险,摆过书摊,还当过水电工。身无分文的时候,我真的睡过桥洞,夜里有色狼溜过来,我就一脚将他踹到河里。”

凌铠问她多大了。

叶惠子又恢复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笑道:“你看呢?”

凌铠说,猜女士的年龄不礼貌。

叶惠子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什么女士?我看上去已经可以用女士来称呼了吗?”她说身份证上谎报了一岁,昨天才真正是她十八岁生日:“成人的这一天,应该来首都看一看。”

谁都有苦大仇深的过去,但她实在太小,那故事听着就觉得心酸。

凌铠看了看旅馆破旧的招牌,说:“这应该是你在这儿住的最后一晚。剧组明天会联系你签合同,再帮你订个好一点的酒店。”

叶惠子倒没有太兴奋:“我只是在项羽旧居演流水线上的歌舞戏而已,还有那么多人争虞姬这个角色。她们三番五次挑拨离间想把我挤对走,还换了我的剑,要我难堪要我死。我真要踏入你们影视圈,难保不是过那种步步为营的日子。何况,我离开景区,她们就可以扮虞姬了,一定开心死了。一想到她们开心,我就一点也不开心了。”

4.旧事像昨宵一场梦

演员名单正式确定要发外宣的前一天,角色出现了变动——管琳琅还是被塞了进来,得到了“戚夫人”的角色。宫黛力挽狂澜扳回一程,自然得意,只是,她的另一举措令人费解——她本人决定零片酬复出,出演吕后。

“谷导说,戚夫人后来被作践成了人彘,看不出本来面目,那管琳琅的脸僵不僵、瘫不瘫也就没什么关系了。”那一晚,凌铠和叶惠子在福长街吃饭,吃完后,二人散步走到了天坛。叶惠子忽然提起谷导的话,让凌铠心中一颤。

“如果卖宫黛这个人情能换得她复出,那么片子又会多出一个话题。她的影迷虽说都是人到中年了,总也聊胜于无,况且还是免费的资源。”凌铠把话题转到了宫黛身上。

叶惠子却没那么容易被带偏,拿眼觑他:“可是,谷导口口声声说的不是卖宫黛人情,而是给你凌大指导一个面子啊。”

凌铠确定她听到了一些传言,问:“别人跟你说什么了?”

叶惠子一个箭步跨过来杵到他跟前,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子:“别人转述,总不如当事人自己讲得清楚。”

月光很明亮,古建筑飘浮在这样的月光里,像是遥远的太虚幻境。视觉上的不真实让凌铠打开了心舰的舱门。

他说,很早很早之前,他在山西的一所武校里学武,毕业后找不到出路,就一个人打背包来到北京。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任何亲戚朋友,甚至最初的时候连普通话也说不好。他去工地上拌水泥,一天90块钱外加一份盒饭。为了攒钱,他把一份饭分成中午、晚上两顿吃。

有一天,头儿找他们,说有一部电影要搭景,剧组急等着用,得连着两天两夜干活,愿意的就跟他去怀柔。大家嫌钱少、路远、活多,都不想去,但他举了手。

那是一部武打片,有一男一女两个武林高手要从天而降,落到一个亭子上打斗。他们就是去造这个亭子。亭子造好了,他也累晕了,在景棚一隅揣着拿到手的几张百元钞票沉沉睡去。天黑时,他在刺眼的强光和嘈杂的人声里醒来,隐隐约约还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原来,威亚出现故障,那个男替身摔伤了。导演大发雷霆,副导演到处打电话联系人过来顶替。一团乱麻之中,他揉了揉眼睛走过去,说能不能让他试试看。

结果很显然,他胜任了这份工作。

他一直记得,那部他的处女作说的是,一个武林正派的弟子爱上了一个邪魔外道的妖女。和他演对手戏的那个女替身算不上漂亮,但眉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之态。

戏结束后,他们成了朋友。他拿到了好几千的薪水,感到十分满意。可女替身并不像他这么知足,她说,演员一集就可以拿到他们几倍的片酬。

女替身老家是陕西的。腊月寒冬之夜,他端着小马扎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买到了同一班次的两张票。车达临汾,他本来应该下车,回头看到她依依不舍的目光,头脑一热就补了票,要送她回西安。

女替身说:“凌铠你对我真好。”

一个人说你对他好,也许只是你暂时性地满足了他的某种需要,并不代表他愿意和你天荒地老。

他们交往数年,最终因为她的宏图伟愿而分道扬镳。她想要成为真正的演员,有人恰好能提供相应的机会,她自然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

凌铠伸出手,月光落在了他手上:“如你所料,这个女替身就是管琳琅。那时候她还不叫管琳琅,叫管玲。现在,从脸到名字都脱胎换骨了。”

5.为你才会勇猛御敌

管琳琅进组的那天,叶惠子很远就闻到了走廊上的香粉气。叶惠子到化妆间同她打招呼,她视若无睹。没过一会儿,她助理跑了过来回话:“问了,说今天都是室内文戏,凌老师没来。”管琳琅依旧不作声,只是对镜梳妆时眼神透着明显的落寞。

叶惠子顶着浓妆和满头的珠翠溜号去了停车场,果然见凌铠的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她问:“怎么不进去?”

他支支吾吾道:“我今天没差事,马上接一哥们喝酒去。”

叶惠子撇撇嘴,说:“老实人说谎真让人尴尬。既然你这么想见她,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下。你说来找我拿东西就行啦。”

凌铠一愣:“不去。”

叶惠子自顾自走了。

半个小时后,凌铠出现在了偌大的化妆镜里:“我那U盘落你这儿了吧?”

叶惠子垂下头:“你是不是傻?她都进去拍摄十分钟了,你还演什么演?”

凌铠猛地捶了一下墙:“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算了算了。我刚才听说,她下午要去大门外右手边第二家店喝冷饮,你要不先去那儿坐坐?”叶惠子又支了一招。

凌铠将信将疑地走了。他在咖啡厅坐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叶惠子来了,在前台叫了七份冰仙草。

“她戏还没结束,宫黛打发我来买了带回去。你想骂我就骂吧。”

凌铠捏捏睛明穴:“我干吗要骂你?骂他们才对!那么多助理,为什么要让你来买?”

叶惠子笑了笑,挖了一勺仙草入口,闭着眼睛很享受地“嗯”了一声:“我这么闲,证明我的戏拍得又快又好啊。”说完,她又挖了一勺递到凌铠嘴边,“吃吧,我不嫌你。”

凌铠习惯性地垂眼看了一下勺中物,然后才慢慢含住。

“看来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我和她都有夜戏,到时候你带点夜宵来看我。”

凌铠对着她脑门弹了一指头:“是你自己想吃东西吧?”

晚上九点多,叶惠子发短信让他快点过来。凌铠未及走到门口,就见一辆房车徐徐停靠,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Jeep Polo衫的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两三个食袋。管琳琅遥遥走来,一把挽住那人的胳膊,百媚千娇地将他迎进休息室去。

其实,一切在很早前就结束了,所谓的“死不死心,认不认命”都没有任何意义。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在叶惠子身边坐下:“街上买的不干净,我给你做了蒸饺。”

叶惠子朝隔壁间努努嘴,咬着牙低声说:“你还真的只是送夜宵来啊?”

她话音未落,管琳琅就出现在了门口。凌铠很淡地挑了一下嘴角,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叶惠子这才发现,他真是很会演戏。

“琳琅姐,要一起吃一点吗?”她招呼道。

“谢谢,不用了。都是我吃剩下的。”管琳琅一脸倨傲。

见叶惠子一番好意被泼了冷水,凌铠正要为她说话,她却不卑不亢抢先一步道:“一个人一定要很优秀、很厉害,别人才愿意拾其牙慧,就像我愿意吃琳琅姐剩下的东西,就像有人愿意穿凌老师穿过的鞋子。”

6.你是我久等的归客

“嘴巴这么厉害,你不应该来拍戏,应该去大栅栏学相声。”在飞安徽外景地的航班上,凌铠如是说。

“我只是习惯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叶惠子低着头看剧本,不时地还要念上几句。在云海的背景之下,叶惠子垂着长发的侧颜被阳光镶了一道淡淡的金边。凌铠最早领略的是她的内慧,以至于这么迟才发现她的美貌。

外景之一是在深山里搭的一个灵秀的竹庐。在那里,项羽对虞姬说:山野藏娇只是一时,日后霸业成就,要赠你千阙宫楼。虞姬说:平生所愿从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和良人过凡俗日子,有滋有味,有山有水。

副导演征求大家的住宿意见,看是住附近的山家客栈还是每晚赶回市区。

管琳琅说:“回市区。”

谷导说:“不能克服一下吗?”

管琳琅笑笑说:“甘于平庸的是虞姬,戚夫人喜欢奢华又心高气傲,我还没出戏呢!”

她这么说,叶惠子一时下不来台,只道:“我喜欢睡懒觉,住这附近就好。”

凌铠立刻也站了出来:“我这边所有武行兄弟也都住附近。我们对地形不熟,刺杀的那一场戏晚上要先排一遍。”

管琳琅冷笑道:“荒山野岭的,我先前还担心惠子的安全,看来是我多虑了。凌老师能在这儿保驾护航最好不过了。”

晚上收工后,叶惠子回房间洗澡。淋浴间又旧又小,不过,洗手台上的青花瓷碗里搁着一块农家人自己做的绿茶手工皂,搓出泡沫,满手清香,让她疲累的心情舒缓不少。她刚换上一条月白色的细麻裙子,凌铠就敲了她的房门:“房间里太闷,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很凉快。”

南方的山里,七月的夏夜,青草和荷花的香味如影随形。他们一层一层地下了青石山道,叶惠子随手摘下一些花叶,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月光清朗,两人的心里都被照得亮堂。走着走着,他们还是走到了竹庐。人潮散去后,它静止在风中,像一幅古画。

他们在竹桥上坐下,叶惠子脱下人字拖,双足浸入石潭中踢着水花。她说:“如今一旦看到月亮,我就会想起你在天坛的月下给我讲故事。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她问凌铠知不知道民国时期曾经有过一个很红的歌手,叫崔晚晴,凌铠说他不仅知道,小时候还听爷爷放过崔晚晴的黑胶唱片。

叶惠子说,崔晚晴在四十年代初红透上海滩,抗日战争结束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面其实是有着非常曲折的经过的。

崔晚晴祖籍在扬州,起初只是个卖花女。一年夏天,已经享誉乐坛的作曲家邱之庸到扬州会友。在文昌阁附近的一家酒肆畅饮时,他听到楼下传来非常悦耳的卖花声:“宝珠茉莉、山栀子、水栀子,还有红白莲……”

邱之庸把她叫到了楼上来,每一种花都买了一把。晚晴说:“先生回家早些插到瓶里,养得久。”邱之庸当即把青瓷酒坛中的残酒饮尽,盛了一坛水,请她教授插花技巧。

三言两语熟络了之后,邱之庸阐明本意,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到上海去学唱歌。

晚晴把握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随他而去,自此苦学音律。一年后,她为电影《心如明月昭》献声,顿时走红,唱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经典曲目。同时,她和邱之庸的关系也不再仅限于师生或搭档。他们走到了一起。

四十年代的上海是一锅浑水,无数暗流在其中汹涌。邱之庸不仅精通音乐,人也是八面玲珑,行走在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坊间说他和日本人来往过于亲密也并非空穴来风。晚晴数次劝他抽身而退,他却说早已骑虎难下。爱国人士的声讨越来越激烈,民间组织开展了对他的暗杀行动,甚至租界里都风声鹤唳。邱之庸让晚晴回扬州避风头,晚晴坚决不从。而当时,日本的高桥中将对晚晴垂涎已久,为了得到庇佑,晚晴委身于此人,换得了邱之庸一时的太平。

晚晴自毁前程保他一命,他觉得惭愧,但晚晴说:“还恩而已,不必不安。你送我扶摇上青云,我理应为你坠落身殉。”

晚晴有了高桥的骨肉,战争结束后,高桥要带她回日本。晚晴知道自己逃不掉,也知道邱之庸救不了她,就只能跟高桥上船。那是七月末,港口污浊的人群中传来清冽的芳香和委婉的莺嗓,那卖花的姑娘沪语呢喃:“宝珠茉莉、山栀子、水栀子,还有红白莲……”

她遥遥看见了远处暗影中的青布长衫。她向他招招手,就入了船舱再不回头。

后来的事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在茫茫的东海上,晚晴跳了船。她原以为能以死明志,却未想被渔家所救,幸免于难。她辗转到了舟山,几经打探后,得到了邱之庸被枪决的消息。而高桥也派人回中国四处打听晚晴的下落,最后,她在杭州被他们发现了行踪。他们不强迫晚晴去日本,但是夺走了她的女儿。这个女儿后来嫁给了岩崎大将的长子岩崎太郎。数十年后,岩崎家族陷入政变,岩崎太郎为了保住自己的众多子女,让亲信带着他们四下逃亡。其中有一个小女儿,偷渡回了中国,回到了她外祖母崔晚晴的身边。

叶惠子低头看着自己染满蔻丹的脚指甲:“是啊,我就是那个小女儿。我的日本名是岩崎惠子。”

凌铠屏息凝神听她讲完了这个古老的故事,这时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说这个?”

“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固然有人会为了自己放弃爱情,但也有人会为了爱情而放弃自己。比如我外婆,比如传说中不想拖累项羽而甘愿自刎的虞姬。走吧,项羽教虞姬剑法的那一段,你再陪我练一遍。”

很多年以后,叶惠子都还会回想起在皖南山中的那一夜,皎洁月光之下,凌铠手把手带着她在偌大的竹庐前迎风习剑。山中寂静,只有蛙声与蝉鸣声。脚步回旋,手法翻飞之间,好像就度过了千年,他们则是千年岁月里的英雄与美人。凌铠无意之中削断了一截松枝,它坠入水中,一时月光四散,如同银河泻落。

凌铠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可以反过来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有保质期吗?现在还可以问吗?”

良辰美景里,她说当然可以。

“我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

她浅浅地笑了,花环上的枝蔓跟着她一起盈盈点头。那一刻,世间最孤单的月亮在她温柔的眼睛里终于成对成双。

7.乌云沉沉压低幸福

一年后,《楚汉江山》陆续在各大卫视播出。女演员中最受热议的除了叶惠子清新的虞姬以外,还有宫黛颠覆性的演出。她早年甜美、纯洁的形象早已在吕雉这个辣手无情的角色里消失无踪。

事实上,管琳琅背后的那个男人也正是宫黛早年的靠山。她色衰爱弛后,甘当红娘,把管琳琅收入麾下,并不是因为她度量大,而是她想借此机会将管琳琅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在这部戏里,宫黛可以挖掉她的眼睛,熏聋她的耳朵,砍断她的手足,让她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人彘。

叶惠子这才明白了宫黛复出的用意——这既会成为演技上的一次华丽转型,也能让她光明正大地发泄积怨。

“老老实实演戏真的很难吗?一定要活得这么累,玩这些不伦不类的手段?”

凌铠捏捏她的脸,说:“这个圈子有时候不允许人活得太简单。”

收视率挤入同时段前三的那天晚上,一个澳籍华人要请剧组吃饭,说是庆功。

谷导开始没想答应,说那未必不是什么鸿门宴,但考虑到对方的来头,只有带着班底赴约。

那晚,除了管琳琅酒后失态,倒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一直到散席,澳洲人忽然对叶惠子说:“以叶小姐的美貌,除了女主角的位置,任何角色都是杀鸡用牛刀。”

叶惠子置之一笑,凌铠护到他身前:“过奖了,她只是玩票而已。”

澳洲人摸摸两腮的胡茬,上下打量了凌铠一番,然后说:“原来凌老师已经捷足先登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以叶小姐的美貌,配任何凡夫俗子都是屈尊了。”向叶惠子说了声晚安,澳洲人便扬长而去。

叶惠子紧紧握住凌铠的手:“恐怕来者不善。”

凌铠抱住她:“没事,我在这儿。”

叶惠子隐隐觉得要出事。果然,一天傍晚,澳洲人派助理来接她,说是要请她到海淀的一家会所吃饭。叶惠子再三婉拒,对方一直软磨硬泡,最后,她失了耐心,撂下脸子,请他们出去。那助理见状,也横了起来:“我没老板那么怜香惜玉。”他说完后,上来了几个人一下子把她抬上了车。

到了目的地,下了车,叶惠子当着澳洲人的面反手就给了那几人一通巴掌。澳洲人请她进去多喝几杯消消气,她见人生地不熟,不敢硬来,只能与他周旋。她的包里,手机早已被按下1号键快捷拨号给凌铠。这一路上的对话她不确定他听清了多少,于是,和澳洲人聊天时,她不断地重复着“海淀这家会所真是漂亮”之类的信息。

她也摸不透酒里有没有异物,便一直以不胜酒力推辞着,只喝开水。

澳洲人自斟自饮倒喝得很有兴致,只是,不一会儿后,就借着醉意手脚不规矩起来。叶惠子正愁于应对,只听一声巨响,凌铠已经破门而入。

叶惠子舒了一口气,一下子跑到他身边。此时,澳洲人的酒也醒了,他笑道:“凌老师习武出身,怎么好像不太懂江湖上的规矩?你这样贸贸然闯进来,不是叫我这个东道主难堪吗?”

凌铠不善言辞,只是以肃杀的眼神扫视了整个餐厅:“既然你知道我是习武之人,那就请你座下的高手出来多多指教吧。”

澳洲人笑了笑,屈起食指敲敲檀木桌面,从左右两扇门里立刻冲出来一帮虎背熊腰的打手,不由分说和凌铠厮打在了一起。叶惠子想要上去拉扯,根本是以卵击石。

起初,凌铠还能以深厚的武术根基和他们抗衡,渐渐地,就寡不敌众,被他们一次次击倒在地。

叶惠子一把揪住澳洲人的领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澳洲人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嗅了一口她的体香,然后说:“没什么。我听说凌先生的功夫很厉害,所以想见识见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电视里演得那样横扫千军。”

叶惠子一回头,就见凌铠的白衬衫上已经是血迹斑斑、满身鞋印。

“你自己先走。”凌铠在重围中对她呼号。

澳洲人握着她的手,癫邪笑道:“叶小姐狠得下这个心吗?”

既无力反击,又不能逃逸,困境之中,绝处逢生,叶惠子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越的警笛声。那一伙人闻声顿时作鸟兽散,只是,其中有一个人忽然又回过头拾起地上的铁棒,对着凌铠的后脑勺就是一击。

8.人间一恍便流年去

医生说的名词和术语太多,什么神经啦,蛛网膜啦,屈曲性啦。叶惠子想,她与其花时间去钻研这些理论知识,倒不如多多实践,给他按摩太阳穴,给他搓手心,给他热敷、冰敷额头。

万一哪一天他能醒过来呢?

夏季那么漫长,她每天都要花大把的时间为他擦洗身体。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触碰异性的肌肤,但她不觉得猥亵。

楼下的中央公园里,有一对一对的新人在举办集体婚礼。洁白蓬松的婚纱在碧绿的草坪上隆重且热烈地盛开着,那是属于成人的童话。她回过头去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男子,缓缓走至他身边,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沉睡千年,被一吻而醒,这是童话里的美人该做的事。她想:你怎么能耍赖皮抢我的戏,平白无故地躺在这里?何况,男女授受不亲,你既已如赤子般对我坦诚相见,就要像窗外的眷侣们一样,许诺我一个永恒的归期。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反过来再问我一个问题。这次规则有变哦,你只能问我同样的问题。现在开始。凌先生,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她扶起他的头轻轻抬了两下。

“好了好了,你不用问了,我答应你。那就这么说定啦。”

窗外的阳光那么明媚,她在暗沉沉、冷清清的屋子里坐着,想来想去,心里闷闷地痛,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她本能地怕他看到,还背过身去。

影视邀约一次次地被她拒绝,大家都说:真是祖师爷赏饭吃的演员啊,不演了太可惜!她笑嘻嘻地说:“演呢演呢!等我家那位醒了我就演。”

娱记的采访也一次次地被她挡了回去,她说:“我家那位怕吵。他嘴上不能说,脑袋里听着闹腾。”

渐渐地,也就无人造访,直到十二载秋去春来,全世界都快要把他们遗忘了。

这一年,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她在厨房里熬粥,忽然听他说:“又是粥吗?我想吃饭。”

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嘞”,停了一拍,手里的汤勺就掉落到了水池里。

她一双手焦急地在围裙上擦着,两只脚却钝重无比,几乎是挪到了卧室门口。

他转过脸来望着她,许久后问道:“你是……钟点工吗?”

9.我们永在彼此心底

谷导一直安慰她,说别急别急,醒过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何况他已经慢慢地想起和拍戏有关的事,迟早会想起她来的。

叶惠子坐在远处,遥遥看着凌铠在影棚里进进出出。苏醒康复之后,他唯一记得的事就是拍戏。他说他想拍一部电影,叶惠子就立刻去找谷导,请他出面拉投资。

她说:“他时好时坏的,还不知道拍成什么样子,票房是指望不上了。这些钱我想办法慢慢还,劫后余生,就当花钱让他痛痛快快玩一场。”

谁知片子剪出来之后效果出奇地好,努力上了院线后硬生生卖出了口碑。

她自己买了一张票到影厅去看。戏中的女子在昭昭朗月之下对情人说:“为了爱情,我放弃了我自己。”

次年七月,除了剧组之外,金桦奖的组委会还邀请了叶惠子。评审团主席对她说:“他忘记了,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都知道。”

那一夜的红毯星光闪耀,女星依旧穿深V、露美背争奇斗艳,她身着一袭白色珠片鱼尾裙徐徐踏上红毯。年长的观众认得她的脸,却已记不起她的名字;年轻的观众只觉得她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阅尽千帆的从容,于是,长枪短炮一片闪光。

典礼上,一个又一个奖项依次开启。到了最佳新导演的环节,她扶着一位资深的导演走到台前,先是简单说了几句,接着宣读了此奖项得主。

一瞬间,欢呼声和掌声淹没了金色的大厅。凌铠在人群中站了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

他走上台来,从她手中接过沉沉的奖杯。那一刻,全世界最璀璨的灯光里,他们互相凝视着。他老了一些,还蓄起了胡须,但面庞依然俊朗,身形依然英武。她远离喧嚣与他避居世外,貌相倒是没什么变化,虽不敌当初少女般的容颜,但眼神照旧清澈见底。

她说:“人生难百岁,昭月却依然。十三年了,凌先生,你别来无恙吧。”

他说:“别来无恙,重逢有幸。今天这样的好时光,很荣幸有你在场。”

只因你几次三番英雄救美,我才要轰轰烈烈生死相随。这是他们的爱情。她一时哽咽,对着领奖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走过去,看着座下无数期待的眼神,郑重地说:“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隐约记得,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娶她。这部电影就是我献给她的新婚之礼。”

第二天早晨的娱乐头条,很多媒体发了通稿。那文章写得提纲挈领,读来铿锵有力。

他们说:英雄不曾末路,美人尚未迟暮,还有大把的余生,可以供我们以濡相沫。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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