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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中的三种“祝福”

2016-09-10黄会兴

文学教育 2016年1期
关键词:事件祝福象征

黄会兴

内容摘要: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祝福》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然而,实际教学中,其艺术性往往被思想性淹没;同时,单纯的文本细读也易遮蔽整体感知的视野和叙事学的欣赏视角。以《祝福》为例,领略鲁迅的艺术品位,可以聚焦“祝福”,从作为时间、事件和象征的“祝福”这三个层面入手,研究《祝福》的思想内核和艺术品质,深入文本,把握创作动机和艺术品位。

关键词:祝福 时间 事件 象征

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祝福》是其小说集《彷徨》中的第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然而,其艺术性往往被思想性掩盖;同时文本细读也易遮蔽整体感知的视线。沿着鲁迅为我们提出的问题——我们民众为何生活得如此苦难?我们能为民众带来幸福吗?——我们不妨聚焦《祝福》中的“祝福”,在整体感知视域下通过叙事学的关照,重点把握小说的艺术性,探究学生心中常有的疑问——小说为何命名为《祝福》而不是《祥林嫂》。

透过小说,我们可以隐约体会文章蕴含的激愤的复杂情感,以及具有“个人主义思想”[1]的鲁迅对底层人民悲惨的命运的冷峻审视态度,以及鲁迅深沉、广大、温暖的艺术品位。

一.作为时间的“祝福”

文中的“祝福”作为时间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文章起首一句就是“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课下注释把“送灶”解释为旧时把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或二十四日视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以图“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而“祝福”指旧时江浙一带每年年终的一种习俗。清代范寅《越谚风俗》:“祝福,岁末谢年,谢祖神,名此。”[2]

“祝福”作为一个时间概念,指的是旧历的年底,而这个年底被作者赋予了浓重的中国传统文化祈福的意味。这与后文写人民生活的窘迫和祥林嫂的悲剧恰好相反,且相映成趣——苦趣。

在个人层面,“年关难过,每况愈下”。我们经常用“岁月”一词代指人生。对于祥林嫂,年底这个意象反复出现五次。祥林嫂的五个年底每况愈下,作者借此探讨人的价值问题。祥林嫂的第一个年底表现了她的朴实能干,第二个年底通过为婆子的口写了她坎坷的命运悲喜,第三个年底写她的悲惨和再到鲁镇,第四个年底写她被边缘化(捐门槛仍未得到接纳的最后,趋于死亡),第五个年底写与“我”相遇,祥林嫂死去。这五个年底似乎预示和象征了祥林嫂们悲苦命运是个死循环。

在社会层面,“交而不替,变而不革”。从“(鲁四老爷)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看出,文中时间当为中华民国初期,辛亥革命后。“新党:原是清末对主张或倾向维新的人的称呼,辛亥革命前后也用以称呼革命党及拥护革命的人。”[3]这也与写作时间1924年2月7日基本吻合。而一年也可代表着一个时代。年底即影射新旧社会交替的变革时代。然而,这一历史巨变却没有给鲁镇所代表的中国广大农村带来新的气息。中国广大农村依旧沉闷与闭锁。

在结构层面,“主副二线,纵贯全篇”。“祝福”指涉的旧历年底是小说故事情节发生推进的时间主轴,碎片化叙事因此聚合了各色人物。“祝福”构成主要线索,也引出两条副线——“我”的回忆和卫婆子的转述。作为线索人物,“我”和“卫婆子”顺叙、补叙,逐渐拼接出祥林嫂的遭遇。作者之所以如此叙述是在控制情节推进的节奏,并变换了观察(祥林嫂)的角度,使祥林嫂及众人的形象更丰满独立,使情节更跌宕起伏,又为读者留下审视与思考的空间;而后者是主要的。

所以,作为个人时间,“祝福”暗藏作者对老旧中国轮回不变的文化上失望沉郁的情绪;作为社会象征,“祝福”正是当时整个中国的象征,喷吐出那时典型的气息——浑浑噩噩的热闹中透着苟延残喘的虚弱和陈陈相因的愚昧;作为叙事线索,作者剪辑并黏合了祥林嫂的生活碎片,为众人出场提供舞台。正如王富仁指出:“鲁迅小说从其基本的倾向上,就不是现实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而是隐喻的、象征主义的。……在鲁迅小说中,事件的‘所指’恰恰只是他的‘能指’,事件的‘能指’恰恰是它的‘所指’。”[4]

二.作为事件的“祝福”

“祝福”作为事件聚焦“祭祀”,聚焦祥林嫂——“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首先,祥林嫂在年底做什么?“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年底的祭祀恰好体现出祥林嫂的勤劳能干,但这却是悲剧的开始。作者通过肖像(主要是眼睛)、语言和动作描写这一点染技法刻画她的不变与变化,在对比中折射人物命运。祝福作为事件贯穿首尾,祥林嫂的故事穿插其中。一方面,人物形象在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一方面,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祥林嫂悲惨地死去,又形成了喜与悲的对比。鲁迅小说是在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强烈对抗中显示其艺术的魅力的。因为,对比能引人思考祥林嫂的命运与死因;对比又饱含了作者对于祥林嫂们的同情,对社会压抑的不满和对人们蒙昧的反思。

其次,祥林嫂的命运由谁决定?令人玩味的是“拜的却只限于男人”这句话,祥林嫂等劳作的人却没有祭祀的份。可见女人的地位卑下,也预示她们的命运是由男人决定的。恰是因祥林嫂两次改嫁而发生命运的转变。把祥林嫂置于这个典型环境中,男权社会的蛮横霸道、荒谬无理就昭然若揭了。

再次,祥林嫂的故事由谁讲述?第一个祝福事件是从“我”的眼中写出,这显得真实可信,强烈的对比中造成悬念,而第二个祝福事件是从卫婆子的口中得以拓展,审视的意味明显加重。“看和被看”[5]的典型鲁迅式结构展开,引导读者审视众人的反应。于是,祥林嫂的故事成为鲁镇(一带)人的故事,社会文化反思的意味浓厚。第三次似乎是“我”的讲述,但更像一个全知视角,审视的视野更加宏大。最后用“我”的视角写“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以此做结,便于篇尾抒发感慨。

最后,为什么祥林嫂的故事主要是“我”来完成,而中间又有卫婆子的两次补叙,也有祥林嫂自己的讲述呢?这是因为在不断的讲述,甚至是重复(如阿毛的故事)讲述中,祥林嫂的性格特征才逐渐清晰丰满,这更为其他人物展示自己的态度和表现提供机会,形成张力。“在这里存在着三种不同的关系:作者、叙述者、人物,作者限制着叙述者,叙述者也限制着作者;叙述者限制着人物,人物也限制着叙述者。他们都有自己的自由性,但他们的自由又都是受到限制的。我认为,这就是鲁迅小说充满了内在张力的原因。”[6]我,卫婆子、祥林嫂、柳妈等人不同距离的关照,使不同人物与不同思想相映成趣,层次感强。

三.作为象征的“祝福”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祝福”在小说结尾处,它的象征意味更加明显。“如果说所有成功的小说作品都有她的隐喻功能的话,鲁迅小说则把自己的几乎全部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都建立在这种隐喻的功能之上。”[7]

1.鲁镇、卫家山、贺家坳。这三个地点在地理上一个比一个封闭保守,都远离社会中心。“鲁镇”的“鲁”似乎意味愚昧保守。“卫家山”人卫道,捍卫自家利益。“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写祥林嫂被逐。“贺家坳”人赶走祥林嫂显得自私粗暴。鲁四老爷与四婶以及鲁镇人自不待言,卫家山的卫婆子、卫家人,贺家坳的贺家大伯寓意旧社会的利己主义者和保守落后的农民。

2.祥林嫂、鲁四老爷、卫婆子、贺老六。这些人名也值得玩味。祥林嫂恰恰是个“不祥之物”,谈何“祥瑞”?鲁四老爷直接回避“一、二、三”,四谐音死,预示死气沉沉和死守礼教。卫婆子(及卫家人)分明是封建卫道士和虚伪的势利鬼。贺老六这个名字似乎在庆兴祥林嫂命运的转机,可惜只是昙花一现,只是命运起伏中的小插曲。孩子阿毛被狼吃似乎也在预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祥林嫂因丈夫、儿子的相继离世,命运急转直下。

那么,“祝福”象征什么?可以从文化、人性、文学等三方面考虑。文化上,它象征封建礼教下的农村生态——封闭保守,愚昧落后,沉闷冷酷。人性上,它象征人们的隔阂、冷酷、愚昧、保守,市侩、狡黠、无奈……文学上,它象征叙事的中枢。“外来者”“我”的返乡与审视贯穿全篇,并通过故事推进不断追问“幸福在哪里?我们为什么不幸?”整体上,“祝福”就是貌似辞旧迎新而令人失望的时代(以及命运)与人们幻想幸福的荒谬对立的境遇。

关于鲁迅的视野与视角,我们不妨回顾他的人生经历。年少时家道中落,“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8]鲁迅成了家乡的旁观者,敏锐的目光洞悉村镇的人情。青年的外出求学,更以旁观者的姿态环视全国情。留学日本更是这个旁观者以全球视野和历史眼观看待这个世界。壮年的外地谋生,作为旁观者的鲁迅多了文化的思考,生活的历练使其对人性的审视也更透辟。他的小说也常常将主人公放在典型的境遇中磨砺。王富仁说他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从他人生的经历看,鲁迅正是用他的全球视野,文化眼光来凝视人性的。

由此看来,小说的题目叫“祝福”而不是“祥林嫂”的深意是在审视和隐喻。祝福既是背景,也是事件。祥林嫂是引出其他人物和整个社会的引子。作者的着眼点不只是着意刻画祥林嫂的人物形象和命运。祥林嫂不是社会的希望,但也不是批判的对象,这里有作者的同情与思考。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有个著名的铁屋比喻。《祝福》正是这种呐喊,又带着明显的问题无法解决的彷徨和苦闷。作者以警醒者和中国文化守夜人的身份直视国人的命运,探究“苦难与救赎”这一永恒的主题。

鲁迅是具有启蒙思想的优秀作家,思想和艺术相得益彰。“在鲁迅的小说中,其隐喻功能是直接参与小说的整体设计的。隐喻意味着多义性,联想到的是一个系列,并且因人而异。……鲁迅的小说就表现出了高度的哲理性特征。”[9]《祝福》从写作艺术上讲,是以时间上的“祝福”为经,以环境上的“祝福”为纬,以事件上的“祝福”为壳,以象征上的“祝福”为核,构筑成不朽的名篇。叙述者以回乡人偶然一瞥,选点旁观的视角审视底层人民的普遍生活状态。他如同文化狙击手,准确洞穿苦难的生活和命运。我们因此也从中看出一个优秀作品的广度、深度、稠度和艺术趣味。

参考文献

[1]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83.

[2][3]鲁迅.鲁迅小说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2011:146~145.

[4]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79.

[5]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J].语文学习,1993,(7).

[6][7]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63~180.

[8]鲁迅.鲁迅小说全集·呐喊·自序[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2011:3.

[9]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80~181.

(作者单位:浙江省平湖市当湖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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