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悦

刘岩是一名青年舞蹈家，作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唯一独舞《丝路》的A角演员，因为彩排中的一次意外，她不得不终生与轮椅相伴。命运关上了一扇门，她却用坚韧和执着为自己打开了多扇窗。她克服重重困难，坐着轮椅重返舞台;她成为北京舞蹈学院的教师，又攻读了博士学位，出版了自己的专著;她成立的“刘岩文艺专项基金”，圆了许多贫困地区孩子的艺术梦。在人生的赛场上，她取得了一项又一项佳绩，被张艺谋导演称为“奥运英雄”……

并不像媒体所说那么坚强，

8年来自卑感一直都有

记者（以下简称记）：2008年以后，每年的7月27日都是你心理上的一道坎儿吧？当初接受现实是不是很难？

刘岩（以下简称刘）：北京奥运会结束后，每年的7月27日对我来说都是个特殊的日子。摔伤后的头3年，每到这一天，我都有点害怕的感觉，现在已经很坦然了。事故发生后的前半年，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那半年时间是我最纠结的时候，我极力控制一些不好的念头进入大脑。因为我明白，如果我希望受伤以后活得更好的话，抱怨是最没用的，与其抱怨，还不如大哭一场发泄呢！

记：时过境迁，很多人都想知道，北京奥运会开幕那天晚上你是如何度过的？

刘：奥运会即将开幕的最后关头，因受伤而与奥运会开幕式失之交臂，这真的是一件极其遗憾而残酷的事情。受伤后，我所住的病房离鸟巢很近，8月8日那天，家人和朋友都不愿让我看现场直播，怕刺激我敏感的神经，大家就跟我聊天，抓着我的手帮我按摩。我明白大家的好意，心里虽有点酸楚，但还是感觉很温暖。

记：受伤后你去过鸟巢吗？

刘：受伤后第二年的8月，朋友安排我去鸟巢看看，我当时很犹豫，不知该不该去。如果去了，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伤心地？当时都是特别好的朋友邀请我，我想那就去一趟吧，也算是对我此前健康人生的一种告别。刚进去时，我真的受不了，当初意外发生时的情景似乎历历在目。平时，朋友问我会不会觉得当初如果不怎么怎么样，也许就没事了。出了这个事，你后悔吗？把这个问题放大来看，在面对我们国家“百年奥运”这个概念上，任何人的牺牲都是无悔的。我这个事情可能很不幸，但从摔伤那天一直到现在，我从未后悔。

记：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想没想过自己还可以站起来？

刘：摔伤以后，我总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站起来。那时，我一直坚信我的身体无所不能，所以就感觉自己的脊髓也无所不能。刚开始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应该是那千分之一或者是万分之一的幸运儿，可越往后我越发现，我的腿根本没有任何知觉，也没有任何变化。那时，我才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

记：许多媒体提到你，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坚强”，你觉得你是个坚强的人吗？

刘：很多媒体把我写得跟铁打的一样，说我特坚强。这样的话我真的不爱听。我称不上坚强，但我能理性、客观、现实地对待我所遇到的一切。摔伤后的第一年，从意外发生到不能接受，再到必须接受，这个心理过程是特别艰难的。我也曾问自己，怎么身体忽然就这样了呢？后来，我知道了什么是脊髓损伤、什么是截瘫，在渐渐了解事实的同时开始接受现实。时间是一剂良药，比起8年前，现在我多了一份淡定和从容。

读博、写书、做慈善，

人生的赛场上愈战愈勇

记：命运对你展露了残酷的一面，你却绽放了别样的美丽，坐着轮椅重返舞台一定很艰难吧？

刘：作为一名舞蹈演员，为了奥林匹克而倒下，我不后悔，站着有站着的生活，坐轮椅有坐轮椅的活法，我要将另一种美丽传扬下去。不过坐在轮椅上跳舞绝非易事，因为操控轮椅需要两只手，用一只手只能原地打转。第一次坐在轮椅上跳舞时，我上肢刚一摆动，身体便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连人带轮椅摔倒在地。旁边的工作人员把我扶起来时，那种触动全身每一根神经的疼痛，那种心理上的异样感受，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坚强的人，但我的优点是有韧性，办不到的事情就反复去做。在伙伴们的鼓励下，我每天坚持练习。天道酬勤，我用了半年时间，终于可以坐在轮椅上自如舞动了。这时，恰逢台湾遭受风灾，有关部门要组织一次募捐义演，我和伙伴们编排了一段舞蹈——《生命的祝福》。2009年8月20日，在北京举行的募捐义演晚会上，我坐着轮椅首次登台表演，向世人展示了我另一种全新的面貌。

记：现在你是北京舞蹈学院的教师，很享受传道授业的过程吧？

刘：我很喜欢老师这个职业，虽然我坐着轮椅，但我可以把多年来对舞蹈的实践、体会和认识，与学生们分享。因为熟悉舞蹈专业，我教起课来得心应手。学生们大都知道我的经历，对我很照顾也很尊敬。我和他们年龄相差不大，课上课下交流也很畅快。当年，我很小就离开父母到北京学舞蹈，很珍惜在学校学习的机会，对一些大学生的翘课行为特别反感。有一次，我下课回去的路上碰到班里一名学生，印象中她没来上课，我就叫住了她，问她是不是翘课了。她红着脸点了点头。我没责怪她，而是让她做了几个古典舞动作，她倒是做出来了，我让她讲讲这几个动作的由来，她却答不上来。我只对她说了一句：“放着有老师指导的机会不珍惜，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的！”那个女生记住了我的话，此后再也不翘课了。

记：你不但攻下了博士学位，还出了书，是不是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满意？

刘：读博士是我当老师以后最大的愿望，在任教过程中，我越来越发现自己的知识面不足，于是，我决定参加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博士生考试。报考前我对自己信心不足，我的导师——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冯双白老师鼓励我：“刘岩，你要相信‘相信的力量！”冯老师的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在遇到困难时，也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三年来，我凭着毅力拿到了舞蹈专业博士学位。冯老师还鼓励我将博士研究成果整理成书。于是，我开始了写作。受伤后我不能久坐，否则会给身体带来极大痛苦。写书的那段日子，我常常熬到凌晨四五点，有时每周康复训练的时间也被压缩到一天，终于出版了13万字的《手之舞之——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一书。写书的过程很艰辛，不过这本书得到了业界的肯定，我觉得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记：除了读博士、出书外，你还成立了“刘岩文艺专项基金”。这个基金成立的目的是什么？如今运转怎么样？

刘：在我受伤需要帮助时，我体会到被别人帮助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也希望能把这样的幸福传递下去。这项基金用于帮助贫困地区孩子的艺术基础教育，我希望能够为贫困地区、孤儿学校、农民工子弟学校学生的艺术基础教育做点贡献，让他们有机会学习舞蹈和绘画。2010年12月，以“艺术让梦想展翅”为主题的“刘岩文艺专项基金慈善拍卖会”成功举行，包括绘画大师黄永玉、刘文西等艺术家的多件书画作品参加了义拍，赵本山、朱军以及姜昆等知名人士也纷纷捐出了墨宝。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大家的帮助下，我的“文艺专项基金”第一个五年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记：做慈善的过程中，一定有不少感人的故事吧？

刘：是有很多故事。每周我都抽出时间教聋哑儿童跳舞，2010年9月，我发现有个来自山区的叫范杰的11岁男孩，他身材比较瘦，胳膊细长，特别适合跳舞，而且他对舞蹈的感觉非常好。发现这个好苗子的当天晚上，我对自己说，一定要用舞蹈的形式来告诉范杰：“你很适合跳舞，一起来跳舞吧！”我专门为他量身编排了一段舞蹈，舞蹈的名字叫《对他说》，让他和另一个舞伴用舞蹈的形式表达他对舞蹈的热爱。在我的指导下，范杰克服语言障碍，排练十分刻苦。2013年，舞蹈《对他说》在国家大剧院上演，范杰的母亲特地从老家赶来观看。看到儿子的精彩表演，这位农村妇女激动得热泪盈眶……

最愧疚父亲来京时被疏忽，

该当母亲的时候不会错过

记：这8年来，你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刘：我最大的感悟就是对亲情的理解越来越深。我母亲是医生，得知我受伤的部位后，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和我父亲连夜赶往北京，在我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给我送来温暖和关怀。在我受伤的第一年里，我父亲苍老得很快。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不能接受我受伤的事实，一直自责不该让我走上跳舞这条路。有一次，母亲半夜起来，发现父亲不在身边，就起身去找。她看到客厅里有个黑影，打开灯一看，只见父亲在客厅里呆坐着，眼里满是泪水。母亲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父亲，也只能陪着他流泪。父亲曾这样说过，当父亲最大的痛苦就是女儿受到了委屈和命运的不公，却无力帮助她。

记：8年里，你父亲没少来北京看你吧？

刘：说起这个话题，有件事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父亲，也特别不能原谅自己。有一年春天，我特别想念父亲，就对他说：“老爸，我想你了，能不能来北京看看我！”父亲一听说我想他，很快就坐火车来到北京。他来的那天是周五，到北京后找到一家招待所住下，然后给我打电话：“小岩，我来了。”当时我正在指导学生排练一个舞蹈，特别忙，就对父亲说：“爸，我正忙着，等排练完舞蹈咱们一起吃饭啊！”挂了电话，我又投入到排练之中，当天排练到很晚，我就在学校宿舍休息了。接下来的两天，我仍为排练舞蹈忙得昏天黑地，忘了老爸来北京这回事儿。到了周一，也就是老爸来北京的第四天，我忽然想起老爸还在北京，急忙给他打电话：“爸，中午忙完咱们一起吃饭。”没想到，老爸在电话里温和地对我说：“小岩，我已经在火车上了，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下次来京再一起吃饭吧！”我听后心里难过得不行，是我让老爸来看我的，没想到他在北京苦苦等了4天也没见着我的面，我特别不能原谅自己。从那以后，我寻找一切机会和爸妈相聚，以前我羞于在他们面前表露感情，现在我经常对他们说出我的爱。

记：据说你受伤后5年都没见奶奶的面，是真的吗？

刘：好朋友都骂我，说我对奶奶有些残忍，但他们无法理解我矛盾的心情。奶奶就我一个孙女，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对奶奶的感情是一般人不能体会的。到北京以后，每次我给家里打电话，奶奶都抢着接我的电话，对我叮嘱来叮嘱去。我在舞蹈上有点成绩后，最高兴的就是我奶奶，她经常在老伙伴面前炫耀说自己有一个好孙女。我受伤后的头两年，一直是瞒着奶奶的。可奶奶还是从电视上知道了我的事情。母亲说，我奶奶那段时间整天泪汪汪的，晚上也睡不着。我从家出来时活蹦乱跳的，如今坐着轮椅回去见奶奶，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一次，一档访谈节目采访我，他们背着我到内蒙古老家采访了我的父母和奶奶，我奶奶对着摄像机一直说：“小岩，奶奶想你了！”在节目现场，我当场就泪奔了。节目过后，我想我一定要见见奶奶，不能让她再受折磨了。由于事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以为和奶奶见面不会太沉重，没想到奶奶看到我坐着轮椅出现，当场就哭了。我们祖孙俩哭成一团。

记：你曾在一档访谈节目中说过想当母亲的话，现在有没有提上日程？

刘：当母亲是每个女人都有的愿望，我当然也有，只不过现在还没付诸实施，只能说，该有的时候，一切都会有的。我现在很幸福，不管是对爱情、事业、工作、学习，我都是一个比较努力的人，我向往的只是一份平平常常的生活。生活中，有爱人陪伴，拥有自己平凡的幸福，这就够了。

〔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