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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祖树(二题)

2016-09-08董华

北京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桑树槐树

董华

向老桑树致敬

日出东山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

这首人见人赏的《陌上桑》,两千余年朗照红尘,不仅使今世人窥得了古代“自有妇”使君的骄矜,也令今人识得古时青年农女天资聪慧而且内外殊美的品格。

风情画,世景画,桑和人的交集,汉乐府通篇保留了农耕文明状态下的影像。

风流出逐代,江山占英才。现代的叶圣陶老人在他早期童话《玫瑰和金鱼》一文中,以两个段落的篇幅,描述老桑树,发玲珑之声,表缱绻之怀:

“老桑树在一旁听见了,叹口气说:‘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里说痴话!他脸上皱纹很深,还长着不少疙瘩,真是丑极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话,她偏过脑袋,抿着嘴不作声。

“老桑树发出干枯的声音说:‘你是个孩子,没有经过什么事情,难怪你不信我的话。我经历了许多世事。从我的经历,老实告诉你,你说的全是痴话。让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吧。我和你一样,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长的枝条,发出又肥又绿的叶子,在园林里也是极快乐极得意的一个,照你的意思,人家这样爱护我,单只为了爱我。谁知道完全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叶子有用,可以喂他们的蚕,所以他们肯那么费力。现在我老了,我的叶子又薄又小,他们用不着了,他们就不来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不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了爱的爱护。”

叶老代桑树发声的一席话,真切,精准,击中了世俗之心。

观叶老文,你以为桑树还是树吗?它不是了!它是个人。将桑树当作人看待,敬桑爱桑的地方才能够贴近。

于立身之本,文化熏陶,世界上还有像桑这样与我们血脉交替、相依为命,挨得如此之近的吗?“沧海变桑田”,流光之疾使民众同感前痕巨变;桑梓、桑麻、农桑、桑榆晚啥的,哪一个穿越了光阴的咏桑的组合,不让你感觉心头紧,怀丝而念缕,泪痴而欲滴呢?

聊及此,即想落泪。

心驰丰荫古国,心系双亲一脉,总要说点啥。种桑,大用场为了养蚕。养蚕吐丝,是为了制造丝织品。“锦衣红夺彩霞明”,用丝织物做成的衣裳,庶民是穿不起的。庶民只可以穿麻布衫。件件锦衣,沤着桑农血汗,织女辛勤。因了生产力的低下,丝织物的华贵、稀缺,古代帝王的赏赐,除了金钱、礼器,便是粟和帛。

我国以农业开基,农业立国。“士、农、工、商”,农排在了社会阶层第二位。农业所要解决的,是人口穿衣吃饭。无有衣穿,形同禽兽;没有饭吃,会饿死人。棉花传入我国,是公元纪年后的事情,以往穿衣靠蚕丝和麻缕。缺衣少穿年代,我们一件衣缝缝补补,要传几个家庭成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化学物布品“的确良”“腈纶”,伴8亿人过了物资紧张的“过渡期”。

“农桑”“桑麻”,尘封之传,在宇宙闪光。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亚圣所授,在自家五亩庭院里种桑树,即可达到稍安生活。

贤人话,当然出自良善,然为肉食者所鄙的食谷者,无缘使用劳动产品。源源不绝的丝帛去向了公子王孙。有古诗反映了权贵朝夕淫乐和升斗小民度日的酸楚:“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里,几度抛梭织得成!”世道不公,为古人所认识。

我很纳闷,现今,舞台歌女常讲把什么“献给你”,好像施舍的谦辞,很让我憋闷!你的献,是用彩钞换的;你不献,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无纯正文化品质的泛娱乐,把世界搞颠倒了。

古代中国,丝绸为文明符号。张骞通西域,郑和下西洋,我们的瓷器和丝织品,让不同国家开了眼界。国家现在讲“一带一路”战略,也意在接续传统,通过和平外交,展现大国姿态,展示国家实力,引起当今世界各国对于我们文明历史、礼仪之邦的尊重。

自古而今,中国任何智慧发明,都贡献给了地球人类。追述这些事例,我就感到沉痛!

不愿讲这些了。愿规规矩矩地敬拜老桑树。

桑树,属桑科桑属,落叶乔木。树高大,可达数丈;树龄长,可历数百年。我国是世界种桑养蚕最早的国家,桑树栽培有7000多年历史。商代,甲骨文中即出现桑、蚕、丝、帛等字形。到了周代,采桑养蚕已为常态。春秋战国时期,桑树已成片种植。

由我国中部为始,桑树栽培范围非常广泛。东北自哈尔滨以南;西北从内蒙古南部至新疆、青海、甘肃、陕西;南至广东、广西;东至台湾;西至四川、云南;长江中下游地区,栽桑育桑尤为普遍。

桑叶,为家蚕食料。桑木,可以制作家具、农具。桑皮,可以造染料、造纸。桑条,可以编筐。桑葚儿,可以酿酒。

另外,桑叶、桑枝、桑根、桑树皮、桑葚儿,俱可入药。桑树上寄生的木耳,古代药书称桑耳,可治疗肠风、痔疮出血、衂血及妇人崩漏、带下、心腹痛诸症。古人以为药用类生物寄生于桑树者,持效最佳。

以蚕桑为业,中国北方不及南方。

可能是水乡造化,可能是缫丝、织丝业态的精细,培育出了江南人灵秀、温婉的性格。

北方人粗手大脚的豪放,或许直观了高山旷野,及粗糙的大田作业驱使,成就了其本真性情。

一方水土,一方见识。我生北方,对于在籍的桑树种质分属15个桑种3个变种,多所不知。识得两种,地方话称“花桑”和“葚桑”。花桑长穗扬花,不结果实;葚桑,结白的、黑的桑葚。

识别桑树、桑果、摘叶养蚕,农家后代自幼而知。

吃桑葚的快乐,其在跟黄鹂争食。桑葚熟了,散散落落的桑树全被黄鹂霸占了!桑树下净是它们啄落的桑葚和排泄的有黑带白的粪点儿。孩子们去摘桑葚,惊恐的黄鹂绕着树扇翅膀,一个劲儿地悚叫,把它的叫声翻译过来,就是:“吃我桑葚红屁股——喳!”公冶长的本领,农村孩无师自通。

也见过桑树的皮实。一棵桑树挨了雷劈,或者被山石砸折了,它半拉身仍能够存活,挺得起来。兀自出芽,结果儿,两不耽误。

养蚕是个趣儿。北方人家很少成阵势养蚕,养一点只为添乐。看一张蚕种纸,密密麻麻,像小白芝麻粒的蚕子,萌发生命,由小黑线头儿似的开始,渐渐细长,渐渐胖,渐渐肉身变白,钻进了蚕茧成蛹。孩儿们晓得了它生命过程。挎个小篮摘桑叶,懂得了劳动甘甜。蚕作茧自缚,是人的胜利,蚕的悲哀。

修建梯田,常刨出桑树根来。那种根,又柔又长,皮色细腻金黄,赛若金鞭。它护生的本事,直可用“十丈龙孙绕凤池”来形容。

北方人,并没有处心积虑种桑。可是,你看吧,有人烟无人烟的地儿,都有大棵小棵桑树。食了桑葚儿的鸟儿,葚儿籽不得消化,天空上拉屎,做了义务的飞播员。

800年来的帝都,形成了京味文化,对于桑树既不娇惯,也不抛弃,赋予理智。民间谚云: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大概是“丧”的谐音和柳姿的随风摇摆,不适合京城人的文化心理。

历来,桑树不进阳宅,进阴宅。不分大门小户,坟地里尽可以栽桑。桑树树荫广阔,向来含有荫及后世、财丰业盛之义;桑葚累累,贯顶枝如云端圣果,喻示子孙兴旺无虑。坟地寄生的桑树,长成大材,锯了做“三五”棺材(棺材两帮厚三寸,棺材盖厚五寸),氏族最见光彩。

南人、北人的通识也是有的。持同于桑木本质的认识。桑木沉重,耐磨损,有韧性,在粗重农具、家具上置身,巧妙处也用。巧妙使用说两例。过去,打谷场少不得木杈,最好的木杈就为桑木。挑起多重的麦头、谷个儿,轻盈如许。即使三个杈齿磨秃了,也不忍废弃。以桑木标皮板制作扁担,轻捷胜于榆木的十倍!它,不僵硬,重物挑上了肩,颤颤悠悠,亚赛揣着快活跳起来。一霎霎弹起,会减轻劳动者负担。多年前,湖南传来的歌曲《挑担茶叶上北京》,头一句“桑木扁担轻又轻”,意味儿准极了。

桑树,以其多能多用,秀出乔木之林。它敦厚仁义,陪伴了中国吞天吐地的五千年。没了桑树,中国的农业史没法写;没有了蚕丝,世界就失去了一大发明。沈从文的服饰研究,或许就因此发生断代。桑与人再生之德,它涵养的精神,十足教人敬佩:它为劳动者一员,身姿伟而不争,集上德而不言,居高功而不骄,没有制物之心,懿行却像无形的巨网那样广大无边。此德,唯桑树而已矣。

老桑树是我们的祖宗树。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老祖宗喜怒哀乐、生死歌哭的经验告诉我们:留下钱,有花光的一天;留下牛马,或别的肚子底下过风的,难保全;只有留下树,留下荫,后世人福祉才无尽无边。

人间多美好。时下,国家的生态文明建设踏上了新程。以桑树的树冠丰满,枝叶茂密,秋叶金黄,适应性强,易于管理等诸多良性考量,真应该抵制不着调的“洋杂种”混入京城,让它成为我们城市公共绿化的优先树种。用它营造风景林,素日林荫蔽日,果实成熟了,又招来了鸟类,那会是怎样一幅鸟语花香的自然景观啊!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诗经》)“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有多少物事,在“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中倒下了。而我们的老桑树还在,我们勤恳的劳动者还在。我们要像尊重劳动人民一样,向桑树致敬!

依托的理由其为:永远,永远,它不屑于人类的争斗、贪婪;永远,永远,它比人的脊梁坚韧、强劲!

古槐御风过我庄

要说的槐树呢,两种。原本生于我们国土的,官家称“国槐”,民间叫“家槐”。国外移植,已七八百年栽培历史的另种槐,官俗人等均称“洋槐”。

一字之差,划明了身份,表达了感情。

民间,就某一事物,有缩语习惯。若称槐树和它的材质,只道一个“槐”,你根本不用盘算,说的就是国槐。据此再称别的槐,那一个“洋”字或其他前缀,断乎是省不了的。

以国为姓,千百种古今树木,你看有几例?

槐树的资格,恰和国祚相妥。古代记事较详确,起始于周。周天子在位,以人治天下,国槐被赋予了诸多高贵。“公卿大夫之树”,由周朝而知。所谓“面三槐,三公位焉”,指明皇宫外植槐三株,意味太师、太傅和太保三大臣,耽于国是。谓“登槐鼎之任”,与三公所论持同。古代汉语中槐与官职相连接常见,除了槐鼎,语境还有槐位、槐卿、槐兖、槐宸、槐掖、槐绶、槐岳、槐蝉等等。称槐府,槐第,非平民之居。有唐一代,槐指代科考,通例如:考试的年头,称槐秋;考试的月份,称槐黄;赴京赶考,称踏槐。因了槐隐喻着人臣极品,故给后世士子带来很多奢望;且“槐”“魁”字形相近,更予求取功名者以心理动机。

另则槐典,时人知道的不多。早市、夜市、书市、人市、股市可详,而析“槐市”,大有不明其意者在。周朝,最高学府称“太学”,太学之旁簇一大片槐树林。士人和太学士每逢初一、十五,于此以家乡特产或书籍进行交换,称“槐市”。槐市入了典以后,泛指历朝国子监,“槐市众生”,也就是国子监的学生。

一席树木,何值以国相许?我自问,且自答:招槐树为尊,在昌、在吉、在质、在诗、在史、在荫、在寿……诸缘际会,施以国姓定当无疑。

先述其昌。槐树生身之地众矣——广于中原,广于北地,逼至岭南。知之者,周纪年就已很早,然几千年来,何曾见得槐的绝灭?籽实能播,根系能芽,子子孙孙无穷尽,怎不谓其昌?

在吉。前文已述。今日纵观,凡帝都、凡宗祠、凡庙宇、凡名屋,有几多不见槐树?若非至信于此,植它何用?况其貌端庄、大气,树冠如翠亭,树叶若金饼,吉貌豁然。

在质。槐树材质,为刚柔相济,出众者之一。耐磨、耐压、耐日晒雨淋,非樗栎之材可比。且木纹漂亮,纹理光滑恍如金线。举凡乡间所用,譬如斫轮,譬如柁檩,譬如家具,譬如门扉,皆以它当作上品。顶小的用场,见木工的刨床——你见过哪一代木匠,他把槐木块做的刨床磨穿?

在诗。多有所见。北周庾信作《奉和永丰殿下言志》,诗有“绿槐垂学市,长杨映直庐”;唐白居易诗云:“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霜清。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宋人陈与义复吟“槐花落尽全林绿,光景浑如初夏时。”以岁时槐风纪胜,历代还有唐代王维、武元衡、元稹,北宋黄庭坚,南宋范成大等多位诗人。

在史者,记录神话。其共同点,均视槐树为神,交集人事。记载槐与人间情事的古籍,有《太公金匮》《春秋纬·说题辞》《汉书·五行志》《南柯太守传》《太平广记》《夷坚志》《继夷坚志》《因话录》,以及《唐山县志》《保定县志》《唐县志》《汾阳县志》等多部地方志书。将槐人格化,看待槐神慈悲善良,古代戏曲《槐荫记》(即《天仙配》)最为典型。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句“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乃化典临情,使近人皆知槐魂的元脉。

在荫。树荫之广大,北方树种唯有银杏、大青杨和槐树堪与南国樟树、榕树相比。数百年古槐,遮荫上百平方米。槐叶密实,槐风习习,是人们纳凉的好地方。只要不降暴雨,树荫下该玩棋,玩棋;该耍闹,耍闹。当空的细雨,湿不了衣。

在寿。任谁见到古槐,都会肃然起敬。是生命的持久,征服了你。古槐经历了千年,有的剩半个身,有的树身成洞,上面的气象依然枝青叶密。松柏延年,广为人知,可北京民谚的俏皮却若中庭一戏:千年松,万年柏,不抵老槐跩一跩。“跩”字,是北京人形容胖大鸭子走路的,以此趸来描摹老槐慢悠悠恒生之态,与高挺且仿佛健步凌空的松柏作比,显露了智趣。槐树生洞,是久久时间造成的,可容纳三两顽童的树洞,也接纳其他绿植入列,“槐抱榆”“槐抱柳”“槐抱椿”“槐抱紫藤”……寄生的树都育成大材了,老槐还像在青春期,和消亡隔着长长的距离。

……

槐树的典范生象,上面列举了昌、吉、质、诗、史、荫、寿等优长,但绝不止如此。每人对槐树的印象,都有不同。我认为槐树之所以历代受褒扬,是它浸透了国民性,人们在精神基因、精神标志、精神命脉上的认同。我无法揣测别人怎样想,我端详一株古槐,端详出了温蔼和盛大气象。由它的内敛、温蔼,我想到蔺相如,想到自己的祖父;由它的盛大森然,想到了持金戈、跨铁马的武将。它的老而不衰的精神,我还想到了赤胆忠心的廉颇!京西某村落,一株槐年深日久,干如黑铁,挺青枝,摄影作品制题“大将军”,联想力的确让我赞佩不已!

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或许因了带槐的地名,对那一地留下记忆。“槐树岭”“槐树庄”“槐树庵”“槐树院”“槐树街”“槐树巷”……心灵深处,耸着温馨。

对于槐的尊崇,民间长盛不衰。给儿孙起乳名,小名就叫“槐”。

有古槐的城市,就有悠久的历史;有古槐的村庄,就有深厚的积淀;有古槐的街巷,就有瑰丽的智慧。一地保留着古槐,会使人想到此地民风淳朴,人心向善。

在北京市,古槐的数量是很多的。

北京城里国子监的古槐,树龄都在七百岁以上,其中彝伦堂西侧的“吉祥槐”,相传为元代国子监第一任祭酒(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校长)许衡所植。原是清醇亲王府,后为宋庆龄故居的“凤凰槐”,据说栽植于明代。石景山地区,有一村叫衙门口,街巷两侧均为古槐。京西房山有两株古槐,为此地槐树存世代表,一在良乡城纸房村东北处,身腐朽成洞,内中可容四五儿童玩耍;一为窦店村北的东岳庙前的古槐,碑石纪年,阎闾亦擎“尉迟恭下马观古槐”之传,量此槐在唐初就称作了古槐,年代更为古老。

上世纪80年代,槐树被评为北京市的“市树”,作为城市的象征,市民对它的爱戴愈加其深。一百年以上的槐树,都挂了标牌,以示爱护。修西便门路,为了保留一株古槐,宁肯改变线路,在立交桥中心留一块很大的空地儿,维持它生长。来来往往车辆行人,都因见这株古槐,而萌生对北京的敬意。

北京应该算移民城市的祖宗。确切的史料,朱棣定都北京以后,明朝廷采取了多次大的移民行动,北京京门脸子现今叫“营”的地方,大多和移民背景有关。

现在看,生活在一国之都北京,是北京人的幸福。但在数百年前,那个由“窄乡”向“宽乡”的远程迁徙,纯是一场灾难!“问我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树下老鸹窝。”这两个类似童谣的句子,当今孩们可能觉得好玩,拍着小手演唱,但在当年岁月,那真是黍离之悲的哀调哇!

多少代下来,父传子,子传孙,记住了大槐树那一端,乃先辈人生养栖身之地。

移民北去,开垦了田,修建了房,原来的大片蛮荒,听得见鸡鸣犬吠,又创造了一个人间。

不忘记先祖,不忘记家乡,在新家的门口栽槐,在新村的路口栽槐,“念家槐”也就释了移民的沉重心怀,通向“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自古而今,官是官,民是民。安顿下来的移民,适应了新的生产生活环境,也渐渐磨去心灵痛伤,就往“黄土哪里都埋人”这一处想了。众生所求,安稳过日子,茶、米、油、盐、酱、醋、柴,啥三公,啥六卿,关俺何事?把生活希望捧举于树: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

槐树是乡情,槐树是日子,槐树是趣味,影响着一代又一代。

离家远归,一程上思念家乡的物什,远远地看见村口的槐树,一声浩叹:可见着家啦!

儿孙染疾,甘愿屈身古槐下,求助神祇。

挑水担柴为常事,一条槐木扁担是随身伙计,颤颤悠悠减重,不管担着星星,还是月亮,不觉重量压身,心情还挺美。

家庭里有老人,常见他抚摸槐树,测量树围。大树放倒,他两眼紧盯着木匠的大锯,看他们是怎样为自己准备寿材,眼光里流出无比的快慰……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的闺女都来了,俺家的闺女还不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歪着脑袋上戏台……”童音绕着大槐树,歌谣伴着满天飞。

还有一首歌谣,与大槐树无关,在大槐树下演唱、打游戏。

游戏动作,四个小孩可男可女,各自倒勾一条腿,勾叠着,每人一只手倒提着屈腿的裤脚,一只手和斜对脸的手拍巴掌,绕着圈朗声唱:“盘、盘,盘脚莲。脚莲花,卖棉花。脚莲苦,卖豆腐。脚莲北,发大水。脚莲东,刮大风。脚莲西,掴驴驹。脚莲南,划大船。路水东,路水线儿,大小脚儿去一扇儿。”一边跳,一边唱,中途倘若谁倒勾的腿在跳到“大小脚儿去一扇儿”时候,“吧唧”掉下,就算他“出局”,由别的儿童替补上。瞧他们四只脚倒来倒去,四只手欢扬的样子,恰如一朵团团圆圆莲花瓣儿。简单的游戏轮着玩儿,能玩半晌。于午时或晚晌玩耍当景,常会传来各家母亲唤着乳名,“回家吃饭”“回家洗澡”的喊声。娃们能听得出那个熟悉的、清朗的声音,不像着急,像压着乐腔,母亲在宽敞敞的大街放飞她自身的心胸畅明。对此,或充耳不闻,或即刻风流云散,“呱唧呱唧”跑回家去。大槐树像扮演着老爷爷一般亲,用光阴的手抚摸童儿的头,一茬茬娃子,在它眼下一闪一闪长大,长成了大姑娘庄稼汉。大槐树也是乐的!

槐树是真能让顽童增长知识的。六七月开花,九十月结籽,花串密,种子荚也密。花期降雨,槐花落地,仿佛降了槐花雨。槐花顺流而下,漂着金黄,穿过街道,像把一途琥珀送给了江河。种子荚,乡人叫“槐树胆”。串珠种子包藏在“胆”里。槐树胆裹着胶质,黏黏腻腻,不敢多摸,摸了,手指甲、手掌染了黄,久久不容易褪去。因了槐树胆的特性,不光奶奶、妈妈把它当成染料,现代染料工厂也不可缺少。槐树胆在树上能挂很长时间,过了冬,刮起很大的春风,树底下能落一层。乡村郎中也看见了“宝”,槐叶、槐条、槐根、槐角,皆可入药。即使是槐花蜜,品质也与其他蜜种不同。

孩童们的兴趣在昆虫上。念了书的孩子,懂得了他们爱玩的槐树虫,“吊死鬼”的大名叫“尺蠖”,这绿色肉身的细虫子太好玩了。七八月份从槐树枝上垂下来,吊着一根长长的细丝,它能顺丝垂下,还能吸回丝自然而然盘上去。见它将要垂下来,离得还很高,仰头用指头戳着它,跳着脚,口里发出“嘟——嘟——”的喊叫,唤它下来。不知是“吊死鬼”听明白了指令,还是叫嚷声产生的震动,它下降的速度加快。在它垂下挨脑门儿的时候,孩童们就逮它,放在手心、胳膊上,看它一弓身一弓身地爬。瞧它那拱桥式的蠕动,心里太舒服啦。

这个季节,自然少不了天牛。属于鞘翅目的天牛,它头上有两根一节一节连接的须子,像京戏舞台上的演员头盔上的雉尾翎,又晃悠又长。它长着翅膀,并不常飞,两片翅膀掩藏在鞘甲里。它虽然长时间躲藏在槐树上,但孩儿们捉它有办法。三下两下爬上了树,将鞘甲摁住,它飞不起来,听凭小英雄玩耍。看你的天牛和我的天牛抖着须儿掐架,小英雄心里乐开了花。

一片时光,一片语絮,村庄乐无涯。

乡村遍地是学识呀。单是一种槐,就让你嗟讶。了解了槐的品质,槐树的大恩大德,你会心胸开阔,增加“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信奉。唯善而行,唯美而崇,自己强大了自己。投放于社会,投放于流光,便是担当精神的恢宏远大。

亲近乡土,亲近家乡的槐,温习了乡愁,人性的软骨病、多疑病、萎靡病、浅薄病、贪婪病,多种乖谬烟消云散。

多一个老人,多一层福。多一棵古树,又何尝不是呢?

没忘了老树,是你的良心。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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